我曾經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政府就像一塊沒有肉的餡餅,副縣(市)長就是餡餅中的酸菜」。
這個比喻得到了很多同僚的認可。像我們這一級的幹部,不怕錢少(錢少,可以去化緣),不怕權小(權小,可以慢慢熬),最怕書記、縣(市)長意見不統一夾在中間不曉得怎麼辦。在鄉鎮一級,不存在這個問題,反正是鄉鎮書記說了算,鄉鎮長幾乎沒什麼發言權。到了縣一級,關係就變得很微妙了,表面看上去似乎很難看得出有什麼破綻:書記管帽子,縣(市)長管票子,各自按潛規則行事,井水不犯河水;實際上,暗地裡也有相互不買賬的時候。一旦這個時候陷入其中,難逃滿嘴酸菜的味道。
在雲夢地區縣級領導班子中,老柳和老蕭關係算相處得融洽的,老蕭剛到任時,老柳在雲夢市三級幹部大會上表態時曾經以二人的名字作了一副對聯,聯曰:「子文博聞知博溫,博溫知溫靠子文」。不管他們如何「知溫」,相處久了,總歸會有意見出現分歧的時候。就拿嗡琴戲《村長本是學生伢》進京演出一事來說,兩人的想法不一樣,就搞得分管領導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村長本是學生伢》這齣戲的主人翁原型是江南組織部長在藥谷鄉龍角村辦點時挖掘的一個新農村建設大學生村官的典型。為了把這個典型樹起來,組織部籌了一點錢,作為政治任務交給文化局,讓他們排了這齣戲。戲排出來以後通過雲夢組織部下文,在全市巡演反響很好,有人就出主意,如果能夠進京演出,那個政治影響非同小可。江南組織部長動了心,去給老柳匯報,老柳覺得甚好,讓他派人和北京聯繫,最好能在中國大劇院演一場。聯繫的結果是大劇院太貴,演不起。在北京的幾個鄉友說,籌點錢在朝陽劇院裡演兩場算了。北京人聽不懂嗡琴戲,票不好賣,如果劇院太大,位置空得太多,氣氛不好。朝陽劇院正好,光鄉友就可以把位置塞滿……老柳一聽有道理,二話不說便拍了板。
可他拍的是演出的板,卻沒拍錢的板。送戲進京得花錢,花錢還得找老蕭。分管領導和文化局長知道這筆錢不好要,指望老柳出個面。老柳說我不管錢,你們打個報告去找老蕭吧。老蕭對送戲進京不感興趣,他不喜歡搞這些花架子。他的想法也有他的道理,又不是獲了獎國家調演,自己拿錢到北京請老鄉們看戲,有什麼意義?可老蕭明知道這是老柳的意圖,他也不能直通通地拒絕,便拐了個彎道:「你們先演,費用的事到時候再說。」
分管領導和文化局長沒辦法,兩邊都不能得罪,只好硬著頭皮進京。進了一回京,無論如何得把央視忽悠來,如果連央視鏡頭都看不到一個,演出費的事搞不好會打水漂。文化局長不知所措,雲夢電視台副台長很有新聞頭腦,他出了個餿點子,虛構了一個新聞由頭:江南市政府給農民工送戲進京。這個由頭正好符合當時的主旋律。央視記者還真給忽悠來了,攝像機對著觀眾席上一拍,納悶:哪有農民工的影子?不過懷疑歸懷疑,消息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發了。
演出差不多了,可借來的盤纏也花得差不多了。演員們提意見說,好不容易來一趟北京,連長城都沒去過,大家一起吵著鬧著要「一日游」。局長沒法子,同意了他們的要求,但為了節省經費,早上4點就出發了,趕下午的火車回江南。一行人又累又餓地趕到火車站每人呷了個快餐,上車時才發現,由於路費不夠劇團給他們全部買的是座位票。演員們怒火沖天,在火車上就造起反來。事情反映到老柳耳朵裡,他趕緊吩咐宣傳部組織鑼鼓傢伙,一大早在政府門口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給他們以精神上的鼓勵……
像這樣的事情,我曾經遇到過多回。我最怕老柳對我說,你準備一下,什麼時候開個常委會議一議旅遊。常委會議旅遊,無非解決三個問題:思路、規劃和經費。你老柳事先不和老蕭銜接好,讓我拿一個方案直接捅到常委會上去將老蕭的軍,不是激發我和老蕭的矛盾嗎?這樣的蠢事我不幹,只好採取拖延的辦法。直到我離開江南,這個常委會一直沒有開成。
也有無法迴避的。2008年三級幹部大會上,老柳向與會幹部莊嚴宣佈,2008年舉辦一屆大型旅遊節慶活動,景區不拿錢,政府拿錢!我知道老柳在表這個態之前肯定沒和老蕭商量,注定夾在中間為難的非我莫屬。散會以後,各鄉鎮、各單位都在積極落實江南市委三級幹部會議精神,旅遊戰線也不能落後。我和省城一家電視台的編導精心策劃了一個「汽車飛躍雲林山」的旅遊促銷活動,從45萬講價講到15萬,都市頻道邀請其他省市的多家電視媒體現場直播,還贈送一周廣告,多合算的買賣呀。我把方案送給老蕭,找他批錢,老蕭很禮貌地收下方案,對錢的事提都不提。後來,我在食堂裡吃飯碰到老柳,順便把這個方案給了他一份。聽了我的匯報。他覺得蠻好。我說:「麻煩你出一下面,和老蕭說一聲,我好找他批15萬塊錢。我已經找過他一次,他沒表態。」
老柳道:「你去找他就是,就說是我要你去找的他。」
我很為難:「你是不是給他打個電話?」
老柳有些不耐煩:「我說了不用打電話,你去找他他會曉得的。」
無奈,我只得硬著頭皮再去找老蕭。這一次老蕭很乾脆地否決了我的請求。他說:「現在到處都要用錢,哪裡有錢給你搞活動?」
自此,我便徹底打消了辦節的念頭。可是老柳的願望卻很強烈,他要向三級幹部們有所交代。眼看著「五一」黃金周越來越近了,我這裡還沒動靜,他便很不高興地讓秘書把我喊到他的辦公室談話。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去年沒讓你管旅遊,你不做事情有可原,今年讓你管旅遊了,為什麼到現在你還沒動靜?在這裡掛職就要好好掛,總要掛出個名堂來,沒有政績,你回去拿什麼交差?」
他這副口氣讓我非常反感,我強忍著心中的不快,耐心地給他解釋:「不是我無動於衷,方案你也看過了,價錢也和對方談好了,就差打預付款過去了。老蕭不給我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叫我有什麼辦法?」
老柳聽出了我的畫外音,頗為惱怒:「不是每年給你們預算了100萬嗎?人家沒有預算找他要得到錢,為什麼給你們預算了100萬你反而要不到錢?你總是和一把手搞不好關係,你應該好好地反思反思。」
他這句話深深地刺傷了我,我提高了嗓門回應道:「你以為那100萬是真的預算給了旅遊口?我問過老蕭,老蕭明確地告訴我那只是列的一個科目,好應付上面的檢查,那筆錢根本就不是旅遊專項資金……」
正在我們爭執的時候,市委辦主任進來向他匯報說河東區黨政領導代表團要來江南參觀學習,代表團由書記、區長帶隊,按照對等接待的原則,江南市委書記、市長應該陪同。可是老蕭不肯出面,河東區的書記曾經是他的下級,資歷、學歷都不如他,老柳不走,他沒法接書記,心裡不痛快,故有意迴避。市委辦主任不好勉強,又覺得不妥,只好來向老柳求援。老柳沉默了片刻,撥通了老蕭的手機,用商量的口氣對他說:「我去全陪,你陪個餐,怎麼樣?」對於老柳提出的這個妥協性建議,老蕭愉快地接受了。老柳轉過身來立馬教訓我:「你要向市委辦主任學習,你看人家的協調能力!」
我嗤之以鼻:「他還不是搞不定了才跑來找你幫他搞定的,這也叫協調?」
老柳見我和他頂嘴,更不高興,繼續教訓我:「你這樣的脾氣和性格不適合在官場上混。」
我說:「我知道。」說罷把門用力一關,離開了那個火藥桶。
那一年,活動終究沒有搞成。快要離開江南的時候,在茶樓裡偶遇文化局長。我問他:「上次演出的那筆亂賬了了沒有?」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至今,那筆欠賬仍然掛在文化部門的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