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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九月中旬,市府換屆選舉終於進入實質性操作階段。
在正式向省委提名候選考察對像前,省委組織部決定在各個省轄市先搞一次民主推薦,廣泛徵求一下意見。
又是省委組織部年處長,把信息第一時間通知了馮開嶺。
據說,年處長提拔副部長已經部務會討論,正待省委常委會研究通過,就算走完程序。
這次接聽年處長的電話,馮市長沒有避開黃一平。那邊的聲音雖然低沉,可坐在馮市長對面的黃一平卻聽得真真切切。電話響時,這邊兩人正在商量事情。知道是年處長電話,黃一平起身想迴避,卻被馮市長用手勢攔住。最近一段時間,有關換屆方面的事宜,馮開嶺不僅不再避開黃一平,而且還有意讓他多參與掌握些情況。
「馬上進入衝刺階段,你要主動介入,盡量多地熟悉情況,可能需要你多挑些擔子。」馮市長不止一次對黃一平如是說。而每說一次,黃一平便會感覺自己肩頭一沉,那種無形擔起的份量,似乎比真的挑起千斤重擔還要沉重。
多虧有個年處長,總是在最關鍵時刻及時打來電話。他提供的那些最新的絕密信息,使馮開嶺能夠比別人更多更早知道內情,也更充分地做好應對準備。這和戰爭年代的打仗完全是一個道理,誰搶先擁有了第一手情報,誰就可以知彼於先,贏得主動,佔有勝機。
年處長電話裡透露,由他帶領的省委組織部一個五人小組,十天之後將悄悄進駐陽城,採取組織推薦與個人推薦相結合的辦法,開展為期一周的民主推薦工作。組織推薦當然以市委、市府主要領導的意見為主,個人的範圍則比較廣,既有市裡幾套班子的成員,也有機關部門主要負責人,可能還要徵求一些老同志的意見,採取的方式包括召開座談會、個別走訪、集中測評等等。
這次地市政府換屆,果然如兩個多月前省委常委會議定的那樣,按照省委龔書記的指示,進行了一些重要調整與改變。其中,有關市長候選人的條件,年齡由原來的一般不超過五十,放寬到五十三歲;學歷由大學本科降低到大專;任職經歷方面,也不再要求在同級黨委常委、政府副職上任期不低於五年。這樣一來,陽城市委、市府兩套班子裡,除了馮開嶺這個常務副市長,副書記張大龍、副市長秦眾等人均可順利入圍。
由於是五年一次的班子大換屆,又同時涉及人大、政府、政協及檢察、法院幾套班子,因而表面上動靜會顯得特別大,波及的範圍也特別廣。可事實上,只有內行的人才能看明白,幾套班子裡,政府那一塊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而最有懸念、最具競爭性的一個崗位,則是市長。因此,這次推薦的核心,是陽城市長人選,別的不過是例行公事。這個推薦工作,如果不出意外,將產生未來陽城市長的人選,其重要意義不言自明。
按照年處長的判斷,陽城市長應該會在本地現有班子成員中產生,上邊空降或異地交流的可能極小。理由是:陽城作為全省江北的第一大市,雖然實力尚不能同江南幾個市相匹敵,但無論經濟總量、地理位置,還是整個經濟社會的發展勢頭與潛力,都是全省一個不容忽視的地區,全國衛生城市、文明城市、優秀旅遊城市等等榮譽也是應有盡有。可是,近幾年陽城官員的政治命運,卻一直與這種發展地位極不相稱。早在十多年前,馮開嶺跟的那一任市委書記,曾被提拔到省裡擔任常委、秘書長,此後這麼多年,竟然再無書記、市長走此好運。洪書記、丁市長前邊的幾任,大多在陽城就地轉到人大、政協任職,或者調到省城平級安排一個廳長,最多也不過人大、政協副秘書長之類。至於洪書記本人,本來前幾年就已經盛傳要進省府班子,龔書記到任也有三年多了,至今仍是只聽打雷不見下雨,眼看著就要跨過年齡的「三八線」。市長丁松今年五十有五,鐵定了換屆時只能在本市政協任職,更是提拔無望。陽城官員的這種「連陰」現象,在當今中國官場其實並不鮮見,也不是什麼奇怪現象。如今政壇有一種風氣盛行——某位官員一旦主政一方,掌握了某一層級的生殺予奪大權,很快便帶起一批同學、同鄉、故舊,產生「龍捲風效應」。江南陽江市便是明證——龔書記前邊兩任省委書記皆出自陽江,如今省裡從四套班子到重要廳局,到處可以聽到軟糯的陽江方言。而像陽城這般,多年無人晉陞,日久便產生了遲滯效應,牽連一群人原地踏步,使之越發成為被人遺忘的角落。可是,凡事又都暗合了對立統一觀,具有相反相成的兩面性。陽城近年官運不旺,時下卻又有了一個好處,按照當今官場某種潛規則,新任陽城市長必由當地產生無疑,這既是對陽城方面的某種安慰,也顯示了得失、苦甜間的某種平衡。說直白一些,即使堂堂一級省委,也絕不會讓陽城官員有太過失落的感覺。於此而論,大可不必擔憂會由外來官員搶了市長這個位置。
具體到陽城市長的合適人選,年處長認為,常務副市長的勝算當在別的常委、副市長之上。年處長擺弄乾部調配多年,自然諳熟中國官場的各種規則。在中國官場排序中,雖說市委、人大、政府、政協都是廳局一級,可實際地位、作用、影響力卻形同天壤。作為執政黨組織的一級市委,自然是統領一切的龍頭,其常委班子成員是在第一方陣,而書記、副書記又居於前列,底下才是一眾兼職常委。在他看來,若是再早幾年,市長人選鐵定是先在多位市委副書記中選拔。可是近年情況又有不同。前些年,中央出於提高行政效率與執政能力的考慮,大力削減了副書記的職數與權力,強化了兼職常委的實際職權。目前各個市委班子裡,碩果僅存的個把專職副書記,其職權大多虛化,地位與作用也明顯弱化。倒是那些專職常委們,各人把守一個方面,有職有權,威風八面。特別是身兼常委的常務副市長,實際職權已經成為僅次於書記、市長之後的三號人物。至於市委之外的其餘幾套班子裡,更是無以能與常務副市長匹敵。
「但是——」年處長語氣明顯加重。「這次的民主推薦,因為有了上述條件的放寬,龔書記又希望藉機把幹部任用這潭水攪活,所以就帶有撒開大網撈魚的性質,局面肯定不會很單一,陽城的情況我不敢說,北邊有些市估計會亂得不成樣子。你老兄也要早作準備,絕對不可掉以輕心。再說,即使推薦上了,進入了候選名單,底下還有考察一關,工作務必做在前頭,而且一定要做細做透。」年處長的話已經講得相當到位了。作為組織部官員,該說和不該說的他都說了,這在朋友情面上,也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
放下電話,馮市長神情嚴肅。沉默間,他右腮上那塊咬嚼肌又在快速滾動,好似含著一塊滾燙的鋼球,眉間的川字更是刀削般陡峭,頓時令人感覺波濤洶湧。
「對我們來說,形勢有些嚴峻!」馮市長說。
黃一平心裡一緊。剛才乍聽到我們兩個字,黃一平還感覺心頭一熱。說實話,這麼多年來,只要是和馮市長單獨交談,他最愛聽也最希望聽到的詞就是「我們」這兩個字。我們,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馮市長從來就沒拿你黃一平當外人,意味著前途也好、未來也罷並不只屬他一個人,而是屬於我們——我和你。可是,嚴峻兩個字,又讓黃一平感覺到緊張。畢竟,像馮市長這樣久經沙場、處變不驚的人,很少會說出這樣兩個字來。而且,從他的表情與肢體語言上,也看得出此話並非危言聳聽或故弄玄虛。
「對我們來說,機遇與挑戰同在!」馮市長又說。
黃一平點點頭,像一個準備上陣的戰士那樣,把身體坐直,表情也調整到一個合適的狀態,問:「底下需要做些什麼?」
「先要認真斟酌一下,做出一個萬無一失的預案。」馮市長也把身子往上提了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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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攤放著一整張大白紙,紅藍水筆、直尺、橡皮等等一應俱全。不知道內情者突然進來,一定會誤以為闖進了某個作戰指揮部。
對照市委編印的領導幹部名冊,馮市長口述,黃一平做標記,不一會兒就將偌大的紙面描繪得密密麻麻。
從下午五點多接了年處長電話,到現在將近深夜十一點,時間已經過去五六個小時,馮市長與黃一平兩個人關在辦公室裡,將全市可能參加民主推薦與測評的人員,上自洪書記、丁市長,下至各個部、委、辦、局、院、行、社及縣(市)、區主要負責人,一一列出,然後又根據馮開嶺與這些人的熟悉、親疏程度進行了分類排隊。這種純然的紙上談兵,就像大戰之前將軍運籌於帷幄、預演於沙盤,敵我態勢一目瞭然,雙方優劣盡現眼底。高度的興奮,高度的緊張,使他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疲勞,這期間他們甚至只吃了點餅乾,卻絲毫也不覺得飢餓。
按照馮開嶺與黃一平的紙上排陣,陽城官場大勢,可謂盡現於眼前。全市可能參加民主推薦的人員,除了少量地市級離退休老幹部外,在職的正處以上領導大約一百六十多人,其中洪書記、丁市長兩位主要領導,不僅有資格以組織的名義講話,而且個人推薦的份量也最重。其餘包括四套班子成員在內的領導幹部,應該都在個別談話和無記名測評的範圍。
面對紙上那一百六十多個熟悉的名字,馮開嶺陷入了沉思,黃一平更是有些迷茫——這些人,誰是不容置疑的朋友、同盟者,誰是鐵定的對立面,誰又將是可能兩面倒的牆頭草呢?
陽城政壇,平常感覺風平浪靜、一團和氣,可一旦到了這種非此即彼、甚至是你死我活的非常時刻,仔細加以定量與定性分析,忽然就變得模糊起來。雖說平時大家心裡都有些數,可真到需要落筆論定時還是有些猶疑。無論枉放與錯殺,可都是硬碰硬的票數呀。
對於未來陽城市長的人選,洪書記與丁市長的態度,自然首先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說起來,馮開嶺與洪、丁二位的關係,應該都還不錯。十幾年前,馮開嶺跟著老書記做秘書時,洪是副市長,丁是經貿委主任,相互之間只是點頭之交,並無太多的交往與交情。不過,每逢洪、丁有事向老書記匯報,或者老書記有事需要交代給他們二人,馮開嶺的二傳手角色總是做得既到位又得體,對他們的尊重也表現得恰到好處。幾年一過,等到馮開嶺從省裡回到陽城做副市長,洪已經是市委書記,丁則做了副書記、市長,後二者雖然暗中已經有些齟齬,但對這個新上任的小弟弟都還比較關照。再過兩三年,等到馮開嶺做到常委、常務副市長,相互關係就有些微妙了。一方面,由於權力之爭加上性格不合等諸多原因,洪、丁二人之間的矛盾,漸漸由地下轉為公開,兩人甚至一度勢同水火,鬧到不在同一宴席吃飯的地步,或者是今天你在報紙、電視上放了個頭條,明天我也非得找點由頭掛個帥露個面,明顯有了打擂台的味道。另一方面,馮開嶺身為常委、常務副市長,屬於在委、府兩邊都位置靠前的大員,自然成為洪、丁二人都極力爭取的對象。處於這樣的位置,倘是一般角色,可能早就暈頭轉向、不知所措了,而馮開嶺畢竟在省市機關浸潤多年,見識過官場的風風雨雨,因此在二位上司之間搞點平衡並不困難。從內心裡講,他對洪的霸道、丁的褊狹都心存不屑,且二者又都精於權術、疏於能力水平,也不在他高看與尊敬之列。可表面上,他對二人都謙虛禮讓,敬重有加,基本做到不偏不倚。更主要的是,與陽城官場上的多數官員不同,他從不在洪、丁之間搬弄閒話、攪和是非,也不過多評判你對我錯。因此,就一般情況而言,洪、丁對他是滿意的,也經常在他面前發發牢騷說說心裡話,不出意外的話,至少在推薦候選人時都會投他一票,說他幾句好話。可是,問題恰恰出在這次的推薦並非一般情況,而是事有特殊之處。
民主推薦的奧秘之處,在於推薦的多元性,而非一元性。作為洪書記與丁市長,固然會說你馮開嶺的好話,把你當做候選人推薦給省裡,可是同時他們也可以推薦別人,將其他人一起作為候選人推上去。而且,在排名的主次順序、說話的輕重份量上,會有很大的彈性與玄機。不錯,平時你馮開嶺是比較聰明、圓滑,在處理洪、丁矛盾時平衡術掌握得恰到好處,通常情況下會兩不得罪甚至兩頭討好。但是你也別忘記,這推薦市長可不是平常時候,也不是一般的小事,在這種決定前途命運的生死攸關時刻,平衡往往意味著在走鋼絲,圓滑可能等同於滑頭、不貼心、不知己,這個時候的首鼠兩端也許就會兩邊都得罪、兩頭都落空。也正因為如此,很多精於官場權術的大家,就像在股市或賭場上一樣,天生具備賭徒的膽略與眼光,往往看準目標奮力一搏,敢於在一人身上下足賭注,最終贏得巨大利好。最近,陽城市級機關就頻頻傳出信息,說是洪書記、丁市長正在分別攛掇張大龍、秦眾參與市長競選。消息是否準確尚不得而知,分析判斷下來卻也並非沒有可能。
市委副書記張大龍,明顯是洪書記的一員幹將。洪、張二位都是本市郊區人,洪在鄉鎮擔任書記時,張是副書記;洪到區裡當了書記,張是副區長;洪當市委副書記、市長時,張是市委秘書長。兩人長期在一起共事,張對洪言聽計從、隨前侍後,可謂百依百順,而洪對張也是關照有加。特別是五六年前洪擔任市長時,與當時的市委書記老印鬧得不可開交,張在關鍵時刻狠幫了洪一把,擠走了老印,使洪順利接任陽城一號。張大龍其人,本事雖然有限,心術也不是很正,可仗著是陽城土生土長的幹部,從基層一步步奔上來,又在市委做過多年的秘書長、組織部長、副書記,加上他與洪書記關係特殊,自稱能夠當市委半個家,尤其是幹部任用方面幾乎也是一言九鼎,因此,其人脈基礎自然相當雄厚,競爭力不容小視。這幾年,張大龍一心希望解決正廳,在陽城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那個副市長秦眾,剛剛年滿四十,原是省農業大學校長助理,雖然沒有多少基層管理經驗,卻擁有農業、水利雙博士學位,是省委重點培養的年輕後備幹部。他來陽城兩年多,由於其背景單純,與洪書記那邊無多瓜葛,市長丁松對他緊抓不放,表現得相當偏愛,除農、林、水之外還讓他分管至為重要的民營經濟。最近,省委正在考慮任命秦眾兼任市委常委,據說正是得益於丁松的力薦。如此年齡、學歷、潛力優勢明顯的後生,難說不會成為一匹黑馬。如果洪、丁二人真的分別大力舉薦張大龍與秦眾,雖說不致影響到他們對馮開嶺的基本評價,且相互較勁、攪局的因素明顯居多,但對馮開嶺造成的實際影響卻不可低估。
再說馮開嶺本人,如果按照通常的官場晉陞規則,應該說優勢還是比較明顯的。他二十來歲進入陽城市委機關,從小小秘書起步,到目前做到常委、常務副市長,一直給人以謙虛謹慎、不驕不躁、埋頭做事的良好觀感。當年擔任老書記秘書,十分得寵於領導,卻從來不曾仗勢弄權謀私,在秘書圈子內外口碑不錯。之後從省裡回到陽城分管農業,刻苦自學,不恥下問,由一個不懂農業的外行,到擁有農業碩士學位,堪稱大半個專家,深得系統內專業人士好評。自從擔任常務副市長後,又一改過去白面書生形象,在分管的城建、交通、國土、規劃等領域,大刀闊斧施展拳腳,整日奔波於廢墟瓦礫之間,搞了不少頗具特色的亮點工程,於普通百姓中贏得「實事市長」的讚譽。在廣大機關幹部和普通市民眼裡,馮開嶺其人既無洪書記的張揚、專橫,也比丁市長更加寬容、務實、低調,應當是一個理想的市長人選。可是,中國的事情從來就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這麼簡單,馮開嶺的市長之路絕不是憑借草根之民的粗淺印象就能成就。在他身上,還有一個十分明顯的弱點,可以說相當致命:步入仕途這麼多年,他幾乎沒有在組織、人事部門任職的經歷,也幾乎不曾擔任過某個區域性基層單位的負責人,因此,他就不像很多領導幹部那樣,擁有自己的山頭、圈子之類。這樣的狀況,於平常也許是個優勢,少了許多人事糾葛,落得省心,可現在到了需要人氣、勢力相呼應的時候,明顯就成了一條不可彌補的短腿。
此時,馮開嶺非常清楚,洪書記、丁市長那兒功夫全在平時,這會兒再臨時抱佛腳已無多大意義。四套班子裡的那幾十個成員,遠近疏密也早已成型,絕不在一時一事之間可以輕易改變。最關鍵處,是各個部門、單位那一百來個正處級負責人,下邊將要進行的民主推薦,不論是個別談話還是集體測評,應該都有發表意見的機會。他們手中的那一票,即使不能直接決定最終結果,至少也會影響整個局勢的走向。現在,爭取這部分人的支持,變得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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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勢確實不容樂觀。」一番冷靜分析後,馮開嶺再次得出如是結論。
「這麼說來,形勢的確有些逼人。」黃一平附和道。
「說說你的想法。」馮市長投來信任與鼓勵的眼神,照例希望先聽聽黃一平的意見。
「趕在年處長他們到來之前,把有關人員的工作做了,能爭取的盡量爭取。」黃一平說。
「這個時候做工作管用嗎?」馮市長如是問,並不代表他真的懷疑。
「對有的人可能作用不大,對有的人肯定有用,關鍵是針對不同對像採取靈活多樣的方法,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各個擊破之。」黃一平信心滿滿。
「哦?具體說說。」馮市長來了興趣。
黃一平提出了一個「保、丟、爭」的方案。在他看來,這些年裡,由於市裡黨政一把手之間矛盾明顯,陽城官場也涇渭分明地形成幾個山頭,特別是面前名冊上這一百多個正職領導幹部,多數涇渭分明,要麼是市委洪書記一派,要麼是市長丁松一黨,也有一些是兩邊討好、搖擺不定的中間騎牆派。就目前態勢而言,如果最終結局果然如現在分析的這般,形成馮開嶺、張大龍、秦眾三足鼎立之勢,那麼,力量分佈就會呈現一個比較複雜的局面。撇開馮開嶺,先說張、秦二位,他們兩個分別是洪書記與丁市長陣營中人,這在大家已成共識。一般情況下,洪派中人必然擁張拒秦,丁派中人必定擁秦拒張,這樣一來,張、秦二位先就失去不少選票,天然形成一些對立面。話說回來,官場中事往往錯綜複雜,真到投票、打分、上天言好時,又未必一定如此。譬如不少洪派中人,或出於嫉妒,或因為不服其能力水平,或在工作中曾經有過某種過節,或緣於另一種更複雜的人際關係,對張大龍並無好感,手中一票卻不肯投於張大龍。反之於丁派陣營,亦然。那秦眾雖然是省裡下派的後備幹部,擁有雙博士學位,可畢竟年紀輕資歷淺,想在陽城官場一步登天,又豈能讓那些打拼煎熬了大半輩子的官油子們誠服!洪、丁兩派分化出來的這些選票,絕不可能輕易投向敵方陣營,最大可能是加盟中間派。如此,真正有把握屬於張大龍、秦眾的選票,也未必會占太大比重。
至於馮開嶺這邊,目前形勢更不明朗。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前邊已經說到,馮開嶺在陽城為官時間不短,卻從來沒有做過地區、部門主官,不曾有機會培養起自己的勢力。擔任副市長這麼多年,雖然先後分管過農業口、城建口,農、林、牧、副、漁、水加上現在的城、交、土、規、房等也有十幾個部門,作為副市長聯繫點,所屬十個縣(市)、區也基本轉了個遍。可是,馮開嶺為人謹慎、低調、謙虛的個性,從一個方面看是優點、美德,從另一個方面看卻往往等同於傲氣、不隨和,乃至狡猾。當今官場,上下也好,左右也罷,工作關係只是表,甚至只是一層薄薄的皮兒,感情上的聯絡、交融才是裡,才是連著骨肉的那根動脈神經。因此,馮開嶺與這些曾經分管或正在分管部門的負責人,未必個個都關係融洽,更加說不上知心貼己。當然啦,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馮開嶺與洪、丁二位保持等距離交往,平時也不刻意拉幫結派,雖然沒能形成一個馮派山頭與圈子,卻也沒有結下什麼明顯的仇口與冤家,甚至反而贏得了一些正直官員私下裡的同情與認可。從這個意義上講,馮開嶺這邊的可塑性更強,可以爭取的空間更大。
按照上述分析與判斷,目前陽城官場上的這一百多個單位、部門負責人中,像規劃局長於海東之類,明顯是馮開嶺陣營中人,屬鐵桿馮派,不必擔心這批人手裡的票。這批人的數量,保守點估算應該不低於百分之二十。屬於張大龍、秦眾兩個人的鐵桿選票,姑且也分別放在二成左右,那麼餘下的那四成選票,大多屬於可以爭取的觀風、騎牆派,這就構成了可以大力爭取的一支重要力量。
「爭取這部分人把握有多大?」馮開嶺追問道。
「非常大!」黃一平語氣肯定。「目前的輿論對你明顯有利,多數人也實際看好你這個常務副市長。而且,觀望派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既有一定隨意性,又抱有某種投機心理。如果大家都不去在意、爭取,他們可能會很隨便地投下手中寶貴的一票,形同浪費。可是,如果這時我們主動靠上去示好,甚至給他們以某種期待,那情況又會發生根本改變,他們的這一票會投得很有目標也很堅定。而且,這部分人往往還容易成為風向標,對周圍不特定人群具有很大的影響和帶動作用。」
「好!好!好!」馮市長不等黃一平說完,馬上一掌擊在桌面,大聲喝彩起來。「黃一平啊黃一平,別看你平時不哼不哈的,原來肚子裡竟然藏了這麼多貨色。看來我平時真是小看你了。古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今天我要說,方才聽君一席話,也當刮目相看呀。將來對你的使用,看樣子需要重新考量,你是個堪負大任之才!」
得到馮市長的表揚,黃一平心裡激動,卻也沒有忘乎所以,而是謙虛地說:「哪裡啊,都是跟在您後邊學習的結果。」
「可是,有些事我出面不大合適哩。」馮市長並不理他那個假謙虛,而是照直在自己的語境裡徘徊。
「我上!」黃一平脫口而出。感覺好像有些唐突,他馬上又補上一句:「如果您覺得合適、放心的話。」
「你辦事,我放心!動作要快,同時嚴格保密,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馮市長的話,不是一句句說出來,而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間蹦出來,右腮邊的那塊肌肉,更是隨著音節在大幅躍動。這樣營造出來的氣氛,就真有點像打仗一樣,隱約透出些硝煙的味道。
「我一定把事情辦好!」黃一平心裡很激動,可過於肉麻的話他也說不出來。
「曙光就在前頭,勝利屬於我們!」馮市長的語言、表情、動作極像一部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黃一平很小的時候看過那部電影,列寧演講時就是這樣。
記憶中,黃一平似乎第一次與馮市長以這樣的方式,平等討論一件如此機密的大事,這讓他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拉得很近,也使他感覺前所未有的興奮與暢快。
其實,作為一個秘書,黃一平與馮市長之間,原本有很多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談及過許多上自國家大事、下至家長裡短的話題。自從有關市府班子換屆風聲出來之後,他對於陽城市長的更替、尤其是對馮市長能否順利接班,無時無刻不記掛在心。閒下來的時候,他對可能出現的情況,曾經作過各種各樣的分析論證,也一次次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他甚至總結出這麼多年來流行在陽城官場的一個奇怪悖論——有價者無市,有市者無價,如洪書記及其前邊幾任書記都是。平心而論,畢竟在大學裡學過四年歷史,又接受過方教授那麼多哲學知識的熏陶,他對自己的分析、判斷充滿了自信,他也非常希望讓馮市長隨時分享自己的思想。可是,按照官場的規矩,以及他在馮市長身邊多年養成的習慣,如果未經領導許可或授意,事關陽城官場的你是我非,尤其涉及具體人員之間的種種關係,卻是一個敏感而忌諱的話題。事關馮市長本人的話題,尤其大忌!今天,如果不是馮市長主動提出,黃一平即使想法再成熟,也絕對不敢輕言。秘書職業有許多顧忌,快嘴快舌、多嘴多舌都是其中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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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一平約了明達公司老總鄺明達、規劃局長於海東,說是有要事商議,地點選在鄺明達公司裡,時間是上午八點。
鄺明達本來要接待一個廣東客商,好像是談一個合作項目,於海東也說是有個材料要修改,當天下午會議上發言用。兩個人都問,什麼事?急不急?能不能緩一緩?
黃一平把意思一說,兩個人立馬態度大變。
「行行行,事關馮市長前途的大事,豈能兒戲。客商不陪了,恭候大駕。」鄺明達很興奮。
「材料讓秘書弄,我們準時在明達公司會合,不見不散。」於海東也很爽快。
根據昨天晚上和馮市長商量的結果,黃一平決定近期內別的事務一律停下,集中精力做「公關先生」,把那幾十個可能爭取過來的正處級領導幹部的工作做通。事關重大且極其敏感,馮市長固然不宜親自出馬,可由黃一平單槍匹馬卻又力量太過薄弱,而且未必能在短短十天左右時間內收到成效。因此,黃一平想到另外兩員幹將:鄺明達、於海東。
關於鄺明達與馮開嶺的特殊關係,前邊已經說到。在陽城,鄺明達憑借其在企業界多年廝殺打拼,將明達集團的龍頭老大形象牢牢固定,也一舉奠定了自己獨特的商界王者地位。他與馮開嶺之間,積十幾年相互欣賞與奧援,形成了鮮為人知的相知、至交之誼,彼此之間已然相當信任,相當默契。馮開嶺的許多事情,諸如搞定方教授、楊副秘書長之類,皆非他出面不可。
至於規劃局長於海東與馮開嶺之間的關係,則更加非同一般。馮開嶺與於海東年齡相當,原本並無交情。五年前,馮開嶺升任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分管建、交、規、土、房一塊,於海東時任城建局副局長,負責市政工程,排名比較靠後。馮開嶺上任初期,竭盡全力大舉新政,希望很快解決城建規劃無序、建設混亂諸問題,無奈新官上任,最難踢開前三腳,最不易劈三板斧,加上此前欠債很多,因此,落實起來相當困難。馮開嶺當時也看出來了,不是相關部門不買賬,而是大家都在相互觀望,生怕折騰半天又是半途而廢白忙活。於海東卻是一個例外。他不僅全心全意落實馮市長的指令,而且還頻頻主動獻計獻策,真心實意幫助這個新任副市長多走捷徑少走彎路。起步艱難的馮開嶺,自然馬上就對這個下屬印象深刻,覺得其待人也誠、做事也實,是個可以信任、倚重之人。兩年後,馮開嶺借助護城河整治初見成效的威力,準備將分管的幾個部門主要負責人動一動,其中於海東擬提拔為規劃局長。不料,任職公示期內,於海東卻遇到一樁天大的麻煩事——一個週末,他私自開著公車赴省城參加同學聚會,半夜返回時,可能由於喝了點酒,加上車速太快,自己把車撞到護欄上,一輛嶄新的奧迪幾乎報廢,所幸本人只受了點輕傷。本來,從中央到省裡早已三令五申,副處級以上領導幹部嚴禁駕駛公車,何況他又是私事,這在當時提拔公示的節骨眼上後果可想而知。事故第一時間報到馮開嶺這兒,馮開嶺聽完情況介紹,沉默了至少有五分鐘,然後才開始嚴詞訓斥遠在事故現場的於海東:「我讓你到省裡拿個材料,第一,即使駕駛員不在,也不應當自己親自開車;第二,即使任務再急,也應當注意安全。」於海東馬上心領神會,回來匯報時便與馮開嶺說法完全一致起來。事後,於海東規劃局長照當,事故善後作了因公處理,從此馮市長於他不僅有知遇之恩,而且有相救之情,說是比若再生父母也不為過。因此,於海東多次表示,願為馮市長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其言也真,其心也誠,其行更是感人至深。去年冬天,馮開嶺父親去世,於海東孝子一般忙碌了七八天,常常夜裡代替馮開嶺通宵守靈,膝蓋跪出一層老繭,人也瘦掉整整一圈。按照當地風俗,老人出殯那天,女兒、兒媳均應傷心痛哭,以表孝悌。無奈,馮開嶺夫人朱潔就是哭不出來,最後還是於海東從老家找來一位專司「哭靈」的堂姐,才解了馮市長夫婦的燃眉之急……
八點整,三個人在鄺明達安排的一處隱蔽房間坐定。
黃一平也無多少虛話,更不拐彎抹角,而是直道其詳,把省委組織部將要來陽城搞民主推薦的事說了,也把當前馮市長面臨的形勢介紹了,中心意思是大家分分工,努力幫馮市長爭取些選票。
名單一攤,在座的各人心裡基本上都有了數。
「財稅、經貿、金融方面的幾個部門,我能說到話。」鄺明達用筆在稅務、財政、發改、商業、外經及幾大銀行的一些領導名下做了記號,其中哪些需要吃飯喝酒、打牌釣魚來解決,哪些需要登門拜訪送些實物,哪些只需要一通電話就能OK,又都做了進一步細化。其實,大家也都知道,鄺明達平時與這些人全都交情不薄,有些是純粹的工作關係,有些則是猜也猜得出的權錢交往,看得出來,他在某些政府官員身上花費過重金,否則在提到這些人時他不會那麼不屑,甚至不由自主地眼露凶光,言語中竟有些討債的意思。
「他們與你的交情是一回事,你這次求他們的卻是另一回事,千萬不能彼此混為一談,否則會壞了馮市長大事。沒有把握的人乾脆放棄,想拉過來的一定要不惜代價,傾全力攻下!」黃一平對鄺明達還是有些不放心。
「好了好了,什麼事大,什麼事小,我能不明白?你跟我合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哥哥我什麼時候把事情辦砸過?」鄺明達卻有些不高興了。
「派給我的活兒,看樣子要好好挑一挑。」於海東既是積極表態,也是幫黃一平、鄺明達他們解圍,生怕他們真弄得不愉快了。
於海東選擇的幾個,倒是讓黃一平有些不太明白。人防辦主任、勞動局長、水利局長等幾個,有的同規劃局有緊密工作聯繫,有的是於海東的親戚、同學、牌友,這些倒也不難理解,可那些平時既無工作關係、交往又不太頻繁的人事局長、信訪局長、人大和政協什麼委的主任委員,還有陽北縣委書記、郊區區長之類,黃一平就感覺大為不解了。
「馮市長再三交代,穩妥第一,千萬不要勉強了。」黃一平對於海東說話,就非常注意分寸,委婉得多。
「嘁!」於海東頗不以為然。「你當我是為了圖個好表現,在這兒烏魚墊床腳——硬撐?算了吧,沒有十成把握,我才不會討那個無趣哩。再說,馮市長的大事,我能隨便開玩笑?也罷,我今天就透露點隱私吧,反正你們也不是貧嘴張大民,更不是地攤小報的狗仔。」
原來,於海東的這個規劃局,雖然廟不大和尚不多,卻是潭小水深,浮頭魚不多,大個兒王八不少。規劃局規劃局,顧名思義是管陽城規劃的。這規劃別看平時沒聲沒響,不顯不露,可城市裡哪兒該修路,哪兒該建房,何處當整理出一塊綠地,乃至具體到樓建幾層、路修多寬,都需要經過專家論證,而後畫在紙上蓋上政府大印,方能落地生根。否則,你哪怕搭一隻狗窩貓捨,也絕對是違章違法建築,就像沒有准生證、戶口簿的黑孩兒,永遠不能見陽光。按說,這規劃不是變戲法、捏泥人,隨便怎樣都可以。從大處說,國家有規劃法,由小處論,地方有規劃方面的條例、章程,理所當然是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的一件大事。然而,中國很多地方上的事情,偏偏又不完全是這樣。譬如陽城一地,前邊說到,僅僅城市整體規劃偌大一樁事體,就曾經出現過洪書記主「新」、丁市長主「大」兩種不同的思路,護城河改造,更是長期陷於商舖與幹道的若干變數之中,遑論區區一條路、一幢樓、一方草坪之類呢?因此,規劃局手裡的權力,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出來的,即使像黃一平這樣的市府秘書也絕對不敢往太深處猜。上邊開列的諸位局長、主任,說奇怪也奇怪,說不奇怪卻一點也不奇怪——人事局的那座辦公樓,在規劃圖紙上原本是塊綠地,後來經不住人事局長三番五次往於海東家裡跑,辦公室裡坐,只好讓他們建起這座商業辦公兩用樓,現在光是房子租金每年就有幾百萬元,是市級機關有名的「富農」。信訪局的宿舍樓也是這麼個情況,違規建在護城河邊上的黃金區段,睜眼閉眼間也才讓他們搞成,目前的房價居陽城第一。陽北縣委書記的弟弟,郊區區長的親家,都是陽城市裡的房地產開發商,看中哪塊地、建成哪樣房,無不需要通過規劃局這一關,書記、區長出了面,什麼事不好辦呢?至於人大、政協那些委的主任,職級雖說不低,可手中沒有多少實權,現在陽城房價這麼高,他們總要買房換房吧,找別的部門也許人家不理睬,或者即使理睬了也沒多大效果,可於海東一個電話,哪個開發商敢不乖乖聽命?好地段任選,好樓層任挑,價格上更不是便宜一點點!
於海東一番真情告白,聽得黃一平眼睛瞪得燈泡大,鄺明達更是嘴裡嘖嘖有聲。
33
分派完鄺明達、於海東兩個的差事,黃一平總算鬆了一口氣。剩下來的那些人,該由他親自出馬設法擺平了。
一看餘下的名單,黃一平不禁樂了,心想都是些什麼破單位呀,什麼檔案、氣象、地震、科協,都是平時沒人瞧得上的三四流機關,平常哪怕是正局長缺位,機關裡也很少有人願意頂上去。還有第一、二人民醫院、中醫院,以及陽城中學、市一中等等,要不是從名冊上抄錄下來,根本沒人想起它們也是正經八百的正處級單位。而且,因為這些單位太過專業,除了業內人士,外邊的幹部誰也不想往那知識分子堆裡扎。可是樂歸樂,瞧不上歸瞧不上,黃一平也明白,這些平時不起眼的單位,卻也是局長、院長、校長、書記齊全,到了投票、打分的關鍵時刻,要害部委辦局有一票,他們這種部門手裡也有一票,有些黨政主官分開配備的單位還是兩票哩。何況,那種無記名投票,上自市委書記、市長,下至醫院院長、學校校長,票與票之間絕對價值相同、份量相等,毫無差別。因此,越是這些不起眼的單位,就越是很少被人關注,也越是容易爭取過來。
想到這裡,黃一平反而無比興奮起來。他馬上抖擻精神,對那十幾個名字一一做了分析,又逐個用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文字標注上,直到感覺萬無一失了,才決定馬上付諸實施。
黃一平主攻的第一個目標,是第一人民醫院。
一院歷史悠久,專家雲集,無論技術實力還是人才檔次,都是陽城醫療界無可爭辯的老大。一院院長兼書記老仲,是全省有名的心血管專家,四十歲不到就擔任一把手,至今已經十多年。在陽城醫療界,有個不成文的慣例,二院、中醫院等所有市管醫院的黨政主官,或是直接出自一院,或是必在一院鍍過金,反正基本上都曾經在一院呆過。目前,二院、中醫院兩家的院長、書記,全部都做過仲院長的部屬,有的甚至還是他的學生。因此,黃一平首先衝著仲院長來,說得不客氣一點,就有擒賊先擒王的意思。
說起黃一平與仲院長的關係,自然與汪若虹有關。老婆汪若虹在一院工作,從結婚之初就一直想著換個不做三班的工種,黃一平自然沒少在仲院長身上花心思。剛開始,憑借五中普通老師的身份,不要說與仲大院長處成多深的交情,就是進個門認個臉都找不著路子;後來進市政府做了秘書,仗著魏副市長左一個招呼右一個招呼,才算取得了進門認臉的資格,汪若虹的三班倒好不容易調成常日班;及至跟了馮副市長這幾年,汪若虹順順當當進了科室,他也幫醫院在征地建房等諸多事情上出足力氣,和仲院長之間處成了一對莫逆之交。這不,他一個電話打過去,仲院長馬上痛快答應:「半個小時後醫院頂層會客室見。」
半個小時後,當黃一平拎著一包茶葉,剛剛出現在十八層電梯口,仲院長已經笑吟吟地等候在那裡。
兩人先到十八層觀景台上,從這裡可以鳥瞰大半個陽城市區。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高樓林立,玉帶般的護城河更是顯得特別賞心悅目。一院的這幢辦公樓原本只允許建十五層,後來仲院長堅持要建十八層,後邊的交通之友招待所不同意,規劃局也不肯修改設計方案。仲院長硬是把皮球交到黃一平手上,黃一平幫助他在交通、規劃兩家費了不少口舌,最後還是請馮市長出面,才算把事情辦妥。樓房建成之後,黃一平每次來一院,仲院長大都要請他上十八樓會客室喝咖啡,而上來之後又總是先請他上觀景台,其感謝之意不言自明。
賓主坐下,一杯咖啡在手,黃一平指著面前的一盒茶葉,說:「聽說我要來看你,馮市長非讓帶上這些茶葉,都是直接從杭州產地弄來的明前茶,據說是直接供應中南海的特級品。馮市長交代了,請你順便給二院、中醫院幾個院長、書記每人分兩盒,算是嘗個鮮。」
仲院長一聽,馬上就有些坐立不安:「這怎麼行,我們平時既沒什麼東西進貢馮市長,也幫不上他什麼忙,怎麼好平白無故喝他的好茶呢?」
黃一平笑說:「大家都是當朋友處,哪裡還需分什麼你我。」
聊了一會兒閒話,黃一平就要告辭。仲院長站起問:「找我真沒什麼事?有事千萬別客氣。」
黃一平說:「沒事。來給汪若虹送鑰匙,正好也想看看你。」
在樓下握別時,黃一平一再交代:「那些茶趕緊分到院長書記們手上,趁新鮮喝著才有味兒。」
仲院長本就是喝茶行家,馬上答應說:「我馬上就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派人過來拿。」
其實,那些茶確是一等一的好貨色,但並非真出自馮市長之手,而是黃一平從鄺明達公司裡拿的。對於仲院長這樣的知識分子,茶送到即可,茶之外的話未必一定要講明,等到投票打分時他們自然心領神會。同時,茶葉送到仲院長那兒之後,黃一平還得馬上向馮市長匯報。萬一那些院長、書記拿到茶,一個感謝電話打過去,豈不立即就穿了幫?
處理好了醫院那一塊,黃一平又給地震局長打電話,約了晚上幾個人聚聚。
「還是老規矩,先喝酒,後打牌,帶點小彩。」黃一平說。
地震局長一聽是黃一平,馬上委屈得不行:「你小子行啊,終於想起哥哥來了,這麼久不聯繫,還以為做了常務秘,把我們幾個忘記了哩。」
地震局長這一抱怨也是事出有因。早幾年,黃一平跟著魏副市長那會兒,與地震、氣象、檔案、科協等幾個部門的一把手關係密切,經常在一起搞點喝酒、打牌之類的非組織活動。那時,魏副市長剛到陽城掛職,市府那一攤子都已分工到位,魏副市長就只能從各個副市長名下切割點邊邊角角的部門協管一下,於是,像地震、氣象、檔案、科協這種被權力遺忘的角落,自然就在切割之列。領導無實權,又經常藉故回京城,黃一平就不似現在這般整天忙得屁股打腳後跟,閒暇時光多了,就和幾個部門的頭頭打得火熱。熟悉官場的人都知道,有權部門的官員權重、事多、應酬繁雜,他們的屁股不受自己大腦支配,完全受制於各種各樣的會議與宴席調度。而無權部門的領導,沒有那麼多會議與應酬,多的是自己支配的時間,也多了滿肚子牢騷與不平,往往就善於相互同情、相互照應,自己搞些活動豐富閒暇生活,打發無聊時光。那時候,黃一平混在地震、檔案、氣象局長和科協主席們中間,三天兩頭聚一塊,先喝酒,後打牌,或是斗地主,或是逃得快,而且每次都有百兒八十塊錢的小輸贏。打完之後,各人面前的錢並不真放進自己口袋,而是依然歸到原主手中。後來魏副市長走了,黃一平跟了馮市長,跟這幫人照樣有聯繫,有空了偶爾還一起喝酒,可頻率明顯低很多,牌也幾乎不打了。他不主動介入,人家也很少積極約他,只是見面了大家使暗語說黑話,追憶當初,一笑了之。
當晚,地震局長做東,挑了城郊一家偏僻的休閒農莊吃土菜。時間一晃過去四五年,人還是那幾個人,氣氛卻不再似當年。黃一平一看勢頭不對,知道自己和這幫人距離遠了,心生隔閡了,責任不在人家在自己,因此,上來就拿出一副捨命陪君子的架勢,光光光每人碰三下,敬者乾杯,被敬者隨意,一上來就喝下去三四一十二杯。那幾個局長雖然也是酒場上的老手,哪裡見過這樣不要命的陣勢,連忙攔住還要繼續喝的黃一平。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兄弟,你這幾年跟了馮市長,工作忙、事情多,這個我們都理解的嘛。」地震局長趕緊打圓場。
「以後大家經常在一起聚聚就是了。」氣象局長也幫腔道。
剛剛還對黃一平有些怨氣的檔案局長、科協主席臉色也完全轉了晴。
「看得出來,你黃大秘書還是講舊情的人。」檔案局長誠懇地說。
「以後提拔了,可別忘記這幫喝酒打牌的窮苦兄弟。」科協主席端起酒,自罰一杯。
酒喝到這個程度,接下來的氣氛就非常熱烈、自然了。
幾個局長本就坐的是冷板凳,分管領導少有問津,不分管的領導更加離得八丈遠,對政壇核心圈子裡的事也就格外關心。黃一平完全一副難兄難弟的狀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給人的感覺又是酒後真言。其間,自然多多講述馮市長的言談舉止以及種種不為人知的行狀。因為格外用了心思,黃一平在講述的過程中,很多話題就事涉到在場的幾位仁兄,不時穿插進馮市長對他們莫須有的高度評價或特別問候,且一律以悄聲耳語相告。如此者反覆數次,弄得那幾位不能不信,也樂得相信。最後散場,牌雖沒有玩成,卻是皆大歡喜,局長、主席們紛紛請黃一平轉達他們對馮市長的問候與忠心。
34
連續幾天的高度緊張與高速運轉,真是苦不堪言,黃一平感覺自己累得快要撐不住了。
見他疲勞不堪的模樣,妻子汪若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埋怨說:「你看你,這是人家馮開嶺當市長,又不是你當市長,忙得這樣屁顛顛的,與你有什麼關係啊?」
黃一平對汪若虹的這種婦人之見,非常不以為然。他心想,我是市長秘書,秘書和市長是什麼關係,這還用問嘛!他又想起馮市長當年對秘書與領導關係的表述:唇與齒,唇齒相依,唇亡齒寒。當時,黃一平對馮市長的比喻特別感動,也感覺特別溫暖。所謂唇與齒,就意味著榮辱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想,跟在這樣的領導後邊做秘書,再苦再累也值得!回想他到市政府這麼多年,一個顯而易見的好處,就是自己從一個吃粉筆灰的老師變成了政府公務員,汪若虹由一個上三班的護士進了科室,家裡住的房子比別人樓層好、花錢少,他的姐夫王大海從一個破產企業會計成了明達集團的財務主管。尤其是跟在馮市長這樣的領導後邊做秘書,走出去人家拿你當回事,你想辦的事都能辦成。當然啦,這時候幫馮市長,還有一個潛在的好處,就是他將不再需要在科級秘書職位上苦撐苦熬了,也不只有副處級調研員這樣的單項選擇,而是可以在全市的機關、縣區,隨便選擇一個自己滿意的部門,先副職後正職,不消三兩年就會成為主宰一方的主官。到那時,就會有別人跟在自己後邊拎皮包端茶杯撳電梯開關,就會有人幫自己寫重要指示,自己就會像馮市長一樣大權在握、隨心所欲,至於汪若虹想進衛生防疫站啦,家裡一大幫親戚需要找工作、調工種、上名校啦,等等之類,統統可以搞定,全都不在話下。
正因為有這種理念的堅強支撐,這些天,一介秘書黃一平始終顯得日理萬機,行動詭秘,日夜處於高度亢奮狀態。白天,他悄悄穿行在一些部門間,針對不同對象的性格、心理特點,或是專程拜訪,或是佯裝順便路過,於那些一向門庭冷落的官員們萬分驚訝之際,適時送上他所希望表達的話題,直到那些人對其來意心知肚明。晚上,他則分頭約一些人出來吃吃飯、品品茶、喝杯咖啡,不經意間就把有些話遞到了,某種意圖透露了,而此意圖又恰恰與在場者的未來官運密切相關。
那天深夜,黃一平獨自驅車到家鄉陽北縣夜訪縣長,那位素有「大炮」之譽的性格直率之人,明白黃一平來意後,當時就說:「你小子這個說客可不好當哩。」
黃一平問:「縣長大人,怎麼個不好當法?」
縣長洋洋得意道:「你拉了我這一票,實際上相當於拉到四五票,我會幫你把陽北的人大主任、政協主席一併拿下,還有市委黨校校長、外辦主任也都是我的人哩。」
黃一平馬上來了精神:「這是大好事呀!」
縣長笑笑,說:「好事倒是好事,可這些票也不白給。將來馮市長上去了,萬一這些人有個什麼要求,也都得還債,到時可不許耍賴喲。」
黃一平一聽,這票果然不是白拉。轉而想了想,又應允道:「這個你放心,馮市長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領導。再說,今天小弟我找到你縣長大人這裡,有什麼吩咐我一定會盡力。」
話說到位了,縣長又逼黃一平把面前的大半玻璃杯白酒喝了。黃一平知道,縣長所言說客不好當,既有剛才說的那層還債的意思,也包括面前這杯酒。
一杯酒下肚,加上疲勞過度,返回途中,黃一平差點把車撞上護欄,幸虧腳下剎車踩得夠狠。
這次歷險記,黃一平回家後半個字都沒敢對汪若虹說,他不願給睡眠本就不好的妻子再添新憂。經過認真思考,他也決定不告訴馮市長,那樣會讓領導感覺你在邀功請賞,那不應當是他這種「不俗」秘書的作為。然而,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一看到汽車,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依然如故,甚至經常會做些惡性交通事故的夢。
緊趕慢趕忙到最後,還是百密一疏,差點丟失了一塊特別重要的陣地。
「陽城師專那邊,應該做做工作。」黃一平想起時,年處長帶領的工作組已經進駐陽城,幸好還沒搞大規模測評。
「哦?」馮市長一愣怔,說:「師專是省管院校,不在範圍。」
「可是,組織部門可以主動去那邊瞭解呀,畢竟您在那裡工作好多年。另外,我統計了一下,現在陽城正處級以上官員裡,大約有超過百分之二十的人是師專畢業或在那進修、培訓過。」
「哦,是這樣!」馮市長腮邊的小老鼠瞬間快活得像要蹦出來。他說:「我馬上給那邊打幾個電話。」
事後的事實證明,黃一平的這個提醒實在是太重要太及時了。馮開嶺根據黃一平提醒打出的那幾個電話,起到的作用之大超過預期。
按照目前組織部門考察、測評幹部的基本套路,評價一個幹部是否德才兼備,不僅要看其眼下的狀況,還要關照其過去的表現,要把其歷史、現在與未來綜合起來考量。雖然黨內一直強調重視現實表現,自從文革結束後,確實也不再糾纏於某些歷史問題,可那只是對於普通幹部和一般考察而言。像時下這種地市級政府大面積換屆,涉及的又是馮開嶺這樣的中高級領導幹部,歷史表現往往就不再是可以忽略的小節。而且,如果大家現實表現都不俗,政績也都卓著,衡量下來並無高下之分,那麼,歷史上的過往表現,可能就會成為一個決定性砝碼。更為關鍵的是,任何一個制度性的東西,無論其制定得多麼嚴格、完備,哪怕像計算機程序那樣編製得滴水不漏,可終歸它是由人制定、編寫出來,最後還得由人去操控,說到底人的意志才是最終的決定因素。別忘記,陽城市的考察可是由年處長親自組織,關鍵時刻馮市長一通電話,考察路徑還不是隨機應變。熟悉組織部門內部操作規程者都知道,對於民主推薦、民主測評這樣的程序性行為,雖然範圍、對像、內容都是有一定的規範性,可那畢竟不像法律一般死板,如果年處長有意強化或者弱化某個環節,有意無意在這個環節上多花些時間、人力,或是淡化某個環節的影響力,那情況就完全可以為馮市長所掌控了。
黃一平提出的陽城師專,就是年處長可以任意強化或忽略的一個環節。
陽城師專雖然是省教委的直屬院校,與陽城市並無任何隸屬關係,推薦陽城市長一類的事項與該校也無牽扯,可是,馮開嶺曾經在這所學校工作數年,又是從此步入仕途。早年,馮開嶺在這個學校裡表現上佳,留給領導與同仁的印象良好,學校裡甚至將其如今的成就與進步,作為光榮校史的一個重要亮點。這樣一來,情況就完全不同於一般了。馮開嶺電話打過的數日之後,年處長親自帶人來到該校,名義上是順便聽聽意見,實質卻是專程而來,果然就聽到一片對馮開嶺的誇讚之聲。
不僅如此,陽城師專裡還有幾個老教授,不經意間幫了馮開嶺大忙。上邊說到,陽城師專在這座城市地位獨特,與陽城政界因緣頗深。這種因緣,往遠處追溯,可以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說起,那時,高考剛剛恢復,很多本地學子填報的第一志願便是這所陽城地區的最高學府。後來,全社會時興自學考試熱,夜大、函授、刊授等參考種類繁多,陽城師專舉辦的這類學歷培訓,便成為很多機關幹部的最佳選擇,擁有師專畢業證書者不計其數。及至再後來,師專辦了本科班,這種進修、培訓的名堂更是數不勝數。如此幾十年下來,由師專畢業進入公務員者,或從機關事業單位進入師專進修、培訓者,隊伍龐大,其中不少紛紛步入各級領導崗位,有些已經位居部、委、辦、局、院、行、社的要職。熟悉教育行業的人都懂,教師這個職業苦也很苦,貧也很貧,卻有一樣值得自豪與驕傲——桃李滿天下。特別是有些終身熱衷於此職的老教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觀點根深蒂固,對學生抱有非常深厚的舔犢之情,並以學生事業有成為至高榮譽。譬如師專中文系那幾個老教授,當年馮開嶺在校就常聽他們吹噓,別看某某、某某如今身居要職,可在路上遇見我這從前的老師,照樣趕緊讓汽車靠邊,下來向老師鞠躬問好。更有甚者,竟然當面故意給某官員打電話,高聲朗調地與對方寒暄師生情誼,甚至像模像樣地一通批評,表示老師永遠是老師,學生永遠是學生。據說這次馮開嶺幾個關鍵電話一打,年處長又到學校走過一遭,校園裡馬上喧嚷開了,都知道從前師專中文系年輕教師馮開嶺要提升一級,成為主管這座城市的行政一號。尤其是那幾個頭髮、鬍子皆白了的老先生,正好憋在家裡閒得發慌,馬上奔走相告、興奮異常,頻頻給官場上那些學生打電話,有的還顛兒顛兒找到機關裡,打聽消息是否屬實,同時又不忘鄭重叮囑一句:都是陽師出來的同門兄弟,關鍵時刻要相互照應,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
別看這些老者囉哩囉嗦不怎麼受人待見,對那些主意既定的官場油子算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可正是他們的多此一舉,卻也感化了另外一些人,無形中對馮開嶺幫忙不小——有些原本就可二可三的官員,心想反正這票投給誰也是白投,既是老師這麼大年齡出面了,也就算賣給老人一個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