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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黃一平和老關接馮開嶺上班。
上了車,黃一平看馮市長眼睛通紅,滿臉疲憊不堪的樣子,關切地問:「馮市長夜裡沒休息好?」
馮開嶺使勁揉了揉右眼皮說:「睡覺倒還好。不知怎麼搞的,這兩天眼睛既不疼也不癢,就是眼皮跳得厲害,這個有什麼說法嗎?」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要看是哪只眼睛跳了。」司機老關是個粗人,平時嘴倒不是很快,這會兒卻搶先接了茬兒。
黃一平心裡咯登一下,心想糟了。偷眼朝後視鏡裡一瞟,馮市長的神色果然很難看。那邊老關正待繼續發揮,黃一平馬上打斷道:「什麼財呀災呀,哪有這樣簡單,全是民間隨意編造的荒唐說法,一點科學依據也沒有。眼皮跳動,其實是一種肌肉或神經痙攣,是因為工作繁忙、睡眠不足,操勞過度引起的眼疲勞,還有,應酬過多、內火重、角膜炎、感冒發燒等等,都有可能導致眼部神經供血不足或充血。」
馮開嶺聽了,這才表情多雲轉晴,點頭道:「唔,還是你這個解釋有道理,看來家裡有個在醫院工作的汪若虹,就是不一樣嘛。」
其實,黃一平心裡明白,馮開嶺嘴上這樣說,內裡卻並未真正放下。剛才即便老關不先點破,他自己也未必就想不到那個流傳甚廣的民間諺語。何況,馮開嶺一向有些迷信,尤其是每臨關鍵時刻,總免不了疑神疑鬼。
說到馮開嶺這類官員的迷信,卻是時下官場上的一道獨特景觀。別看他們年齡不大,學歷不低,政治上進步慾望也很強烈,卻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迷信。其中有些領導,年輕時或許還是純粹的唯物論者,自信一切全憑腳踏實地埋頭苦幹,可是,隨著職務的步步高陞,反而開始親近神、鬼、怪一類。這種迷信,有的雖然假以易經、八卦之類所謂國學的外衣,其實所信之物與巫婆神漢玩的那一套毫無二樣,有的甚至更封建、愚昧一些。陽城市委、政府班子裡,現任的幾個領導,不少人都有此一好。市委這邊,洪書記的辦公室本來安排在九樓最東邊,是個排號901的大套間,不僅面積比別的大很多,而且還有一扇東向落地窗和東南向轉角陽台,放眼望去,綠地逶迤,翠林如染,一直蜿蜒到遠方的陽江邊。等到大樓落成,最後確定辦公室時,洪書記偏偏選了面積與視界都相對狹小的902,那個原本為他量身打造的超豪華901,他不進別人也不好進,只好做了所謂的接待室。其中原因,是因為大樓在建時,曾經發生兩起傷亡事故,機關事務局長便從省城悄悄請來一位知名風水大師察看,這一看就找出了若幹不宜或忌諱的元素,其中就包括901朝東開的那扇窗戶和東南角那個陽台。原來,市委大樓東側,當年曾是陽城萬人體育場,從解放初鎮壓反革命,到「文革」期間處置牛鬼蛇神,及至改革開放初期的幾次嚴打,在那裡槍斃的犯人少說也有上千個,陰氣太重。901的落地大窗與陽台,恰恰正對著陽城最大的墳墓。
市府那邊,丁松市長也不遜色。寬寬大大的辦公室裡,別人的辦公桌都擱在臨窗朝南位置,面向寬敞明亮的落地窗,光線充足,外邊的花園景色也很養眼。臨了,他卻與別人相反,來了個背南面北而坐,生生把一屋子陽光給擋在了身後。之所以會如此,據說也是經過了高人指點,癥結是政府辦公樓南有座千年小土丘——黃金山,北邊是一馬平川,若想在官場坐上頭把交椅,非得背有所依、腳有所踏才行。選擇背南面北而坐,可不就是背倚黃金山,腳踏一馬平川,宛若天子高居金鑾寶殿。
至於有些常委、副市長,按照星座、卦象之類的元素,點名更換某個手機號碼、汽車牌照,更是屢見不鮮。
這些信息,都是領導的個人隱私,屬於絕對不宜公開的機密。只有像黃一平這樣在秘書圈子裡有些江湖地位的人,才能在某次秘書聚會時,趁某位同人酒酣言多、理智失控時,於不經意間偶或得之一二。當然啦,洪書記不要901,或者丁市長背南面北坐,對外卻又有一種公開說辭——那個901,洪書記是嫌其面積太大,裝修設置過於豪華,自己坐過去於心不安,影響也不好,才讓出來做接待室,意在把最好的房間留給上訪的百姓。丁市長的那個坐向,更是可以直面大門,方便接待群眾,不易滋生官僚主義。這樣的說法,上過報紙、電視,曾經出現在某次重要的幹部考察材料上,甚至還作為經驗傳授給外來參觀的兄弟省市領導。事實上,那個洪書記辦公室隔壁的901,早就安放了乒乓球桌、按摩椅、跑步器、棋牌桌之類,成了書記忙碌之餘放鬆休閒的場所。丁市長那間辦公室,慢說相鄰而居的普通幹部,就是那些部委辦局或縣區領導,如果未經提前預約、通報,也很難輕易進得。至於那些蓬頭垢面、扶老攜幼的上訪群眾,那是連市委市府的大門也靠近不得。
不過,話又說回來,迷信歸迷信,這些官員骨子裡卻又並不真信,有的只是把迷信當成某種時髦,就像早些年迷信氣功香功一樣。在遇到關乎自己前途命運的關鍵時刻,迷信於他們又不過玩笑爾爾。就在洪書記棄901取902的那年,陽城市衝刺全國衛生城市、全省文明城市,要求平整分佈在全市城鄉的百萬座墳頭時,洪書記二話不說,帶頭到老家親自操鍬平了祖墳,後來聽到好多老百姓罵娘,他也只是笑笑說:「沒關係,就讓那些墳裡的鬼魂都衝我一個人來吧。」結果那年全市「兩城同創」順利通過。丁松市長也是如此。由副市長提市長那年,正是他的本命年,有卦師告誡他年內只能往北不得南行,否則不僅前途慘淡,而且還有血光之災甚至性命之虞。丁松聽了哈哈一笑:「扯淡,我一個抓工業的常務副市長,首都北京不去倒也罷了,招商引資不往南跑還能跑哪裡,再說省城也在南邊,開會總不能不去吧。」一年下來,倒有半數時間南行,第二年春天的「兩會」上照樣如願當選市長。
馮開嶺的迷信,似乎與一般官員又不相同。這一點,跟隨其多年的黃一平比任何人都看得真切。較之洪書記、丁市長,馮市長的迷信多了些理性與目的性,而少了些盲目性。比如在迷信對像上,他不像有些人,眉毛鬍子一把抓,神鬼仙不分,巫婆神漢全信。於馮開嶺,只相信相面測字算卦一類。在他看來,相面測字算卦幾樣,具有預測命運的功能,屬於摸索、尋找人生的內在規律,且有一定的文化含量。因此,馮開嶺的迷信,自有其一套理論依據,常常令人瞠目結舌卻又不得不信服。
「所謂命運,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時空概念。命者,說是由上蒼所決定,其實是出自於父母。在你由各自獨立的卵子與精子組合成生命胚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你生在哪方水土的何等人家,智商、情商乃至道德、人品、性格之類也大體成型,你無權選擇城鄉、父母、兄弟姐妹,也無法擺脫遺傳基因強加於你的信息密碼,這便是命。而運則又不一樣。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有的屬於必然,有的則事出偶然;或者,你經常會面臨紛繁複雜的人生選擇,有單項也有多項,有三岔路口也有十字路口;又或者,你在生命的某一時段很順利,另一時段則很曲折,恰恰你在這些時候做了這樣而不是那樣的選擇……這就是運。命的經線與運的緯線相互穿梭交織,便組成了人的一生,也即命運。就某一個人來說,其命與運也許是一種無序組合,可是將很多人的命運歸總起來,分別不同類型作定量與定性分析,便不難發現其中蘊藏的規律。這種規律,有時會寫在你的臉形、耳廓、掌紋這些外部特徵上,有時則與你出生的年份、日月、時辰密切相關。相面、測字、算卦其實是在解讀這些生命的信息與密碼,與愚昧並無關係。」
這段文字,是馮開嶺於某次無聊會議上,坐在主席台上一揮而就,曾經交與黃一平抄錄下來。其時,大家都看見他在那裡奮筆疾書,只以為是在認真記錄。黃一平抄錄、閱讀之後,嘖嘖稱頌之餘,曾經建議化名投寄報刊,被馮開嶺制止,告誡說:「遊戲之言,萬勿洩露。」
42
真是說什麼見什麼,怕什麼來什麼。就在馮開嶺說眼皮跳得厲害的第二天,還真是跳來了一顆災星。
那天夜裡,黃一平正在辦公室加班趕寫一份材料,忽然接到規劃局長於海東的電話,開口就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必須馬上相見。
黃一平一看時間,已經將近十二點,馬上問:「什麼事這麼急?」
「是鳳凰小區的事,電話裡講不清楚。」聽得出,於海東的喘息聲非常粗重,語氣相當焦躁。
於是,雙方約定,一刻鐘後在於海東辦公室面談。
初秋了,風已經有些涼意。白日裡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此時已漸漸趨於冷清。昏黃的燈光下,偶或被風吹起的梧桐樹葉,打著旋兒在空中漫舞,又隨風被拋到馬路上,不時有過往車輪輾過,那碎裂的響聲便顯得分外孤寂與刺耳。
黃一平坐在出租車裡,想起那個鳳凰小區的事,竟然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別的地方出事還好說,獨獨鳳凰小區不能出事,否則受到牽連的會是好幾個人,從省委組織部的年處長到馮市長,最終肯定也會殃及到他本人的命運。
鳳凰小區位於陽城市區東郊,那裡原來是交通局下屬的水泥製品廠廠區。大約是兩年前的春天吧,黃一平陪同馮市長在省城看望年處長,中午在省委小食堂吃飯。分手的時候,年處長好像突然想起,說:「我有個親戚最近在陽城搞投資,相中一塊什麼地,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估計有些小麻煩吧。」
「小事一樁,讓他直接找我,或者找黃秘書辦。你親戚來陽城投資那是對我們的支持,有麻煩是我們服務不到位嘛。」馮開嶺沒有任何停頓,立即很輕鬆地表態道。
「那是那是,這點小事就不要馮市長親自過問了,讓他來找我吧,我會處理得讓領導滿意。」黃一平接著馮市長的話,趕緊表態。
其實,就在年處長說那件事的時候,細心的黃一平還是敏感地抓住了馮市長眼神裡一絲不易覺察的詫異,以及腮部肌肉細微的不規則抽動。他知道,這是馮市長內心暗暗吃驚的表現,只是表面上沒有表露出來或者稍縱即逝罷了。如今,兩年時間過去了,當時年處長托付的這件事果然出了問題,黃一平才徹底明白,馮市長當時的驚訝確是有所預見。也許當時馮開嶺就已經猜到,年處長那個看似不經意提出的小事,絕對不真是一般的小事,而恰恰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麻煩。在那樣的場合,面對年處長這種特殊的身份,就是有再大的麻煩,他也只能裝做輕鬆的姿態。當然,令馮開嶺沒想到的是,自己下意識的神態變化,居然讓秘書黃一平逮了個正著。
跟在領導身邊多年,黃一平也漸漸摸準了一個門道,像年處長這種處於權力核心層的人,為人處事素來深藏不露,表面看上去相當謹慎低調,可不等於他就不懂得利用手中的權力。當今社會,任何職權只有在利用中才能顯示出威力,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用方式罷了。這就像同樣是食肉動物,豺狼虎豹貓狗蛇鼠的吃相和品位大不相同,有的專挑勢均力敵生長於野外的大傢伙下手,有的則不拘小魚小蝦青蛙蛤蟆,有的非活蹦亂跳的不吃,還有的卻專挑腐爛變質了的殘剩之物。身為省委組織部市縣幹部處處長,又即將提拔為副部長,年處長當然不是那種揀到盤子裡都是菜的三流貨色。不錯,他和你馮開嶺是有同學之誼,這麼多年相處下來關係也如同兄弟一般,可即使是親兄弟親父子,除了血緣關係,也還有某種利益上的相互牽扯。平常,年處長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馮開嶺經常來省城出差,時常也會帶著鄺明達、鄭小光這樣的大款,但年處長從來不讓他們請客,而是由他安排在省委食堂吃工作餐。逢年過節,馮開嶺免不了會上門拜望,煙酒茶加上陽城土特產品總要帶一點,年處長始終把握一個原則——現鈔、購物卡、金銀首飾之類的重禮不收,同時也會順便從家裡拿些煙、酒、茶之類的物品回贈。另外,在年處長來陽城公幹或開會,相遇在一些公開場合,兩人盡量不顯示親熱狀。年處長曾經自我解釋:「我這做組織工作的,本身就令人矚目,自己更加要注意嚴格要求,低調行事。」在黃一平的記憶中,這麼多年來,只有馮開嶺時常求助年處長關照,還從來沒有見到年處長有事求過馮市長。因此,一旦年處長有事相托,馮市長當時表情的變化,黃一平並不能準確解讀,甚至相當迷惑。之後,當馮市長將年處長所托之事,再轉交於他來辦理時,黃一平則完全抱著一副竭盡全力的態度。他覺得,幫了年處長的親戚,既是在為馮市長還一個天大的人情,也是在為馮市長自己的未來作鋪墊,沒有理由不用足力氣。
從省城回來不幾天,果然就有一個什麼大江房地產公司的陳總找來,說是年處長的親戚。按照馮市長的吩咐,黃一平以最高規格接待了陳總。原來,陳總相中的那塊地雖然不大,卻是一塊肥肉——佔地大約五十多畝的原水泥製品廠,地處東郊高檔社區附近,兩年前工廠倒閉後,職工大多由局裡內部消化,且無任何搬遷安置任務,不僅市裡已經有好幾家開發商看中,而且交通局自己也想開發利用。更為棘手的是,那塊地當時是工業用地,如果變更成商業用地還需很多麻煩的手續,另外也要付出不菲的費用。事情這樣複雜,當然不是黃一平所能夠擺平,只好馬上報告給馮市長。大概兩三天後,根據馮開嶺的旨意,黃一平把陳總領到鄺明達那兒,商定了一個暗度陳倉式的操作辦法——那塊地先以明達集團的名義以低價拿下,為了避免動靜過大或被別人搶走,不走公開拍賣程序,而是通過內部簡易程序象徵性交了點費用,做了由工業用地轉商業用地的變更手續,直到把整套批文全部交到陳總手上。事後聽鄺明達悄悄抱怨說:「明達公司為了辦這些手續,前後花費了幾十萬元冤枉錢。」黃一平聽了也只好一笑置之,心想你冤枉錢又不花在我身上,有膽子向馮市長、年處長他們發牢騷去。
這事很快就在黃一平的記憶裡淡化了。後來多次在省城碰到年處長,包括逢年過節到年處長家拜訪,大家都沒再提起過這件事。不過,那個陳總中途又來找過黃一平一次,有事要找規劃局。當時黃一平正在會議上,就在會場外邊匆匆給於海東打了個電話,說有個馮市長的客人馬上到規劃局來找你。陳總走後,黃一平又給於海東發了條短信,大概內容是交代對方,這個人背景不一般,能辦不能辦的都得辦,而且不要再向馮市長請示,以免領導為難。
眼下,不知那個鳳凰小區,到底出了什麼大亂子,竟然讓堂堂規劃局長如此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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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規劃局長於海東的辦公室,裡面早已是霧氣騰騰。
這個平時幾乎煙酒不沾的上好男人,面前的煙缸裡已經堆了好幾支掐掉半截的煙頭,手上夾著的一支也積了好長的煙灰。平時氣宇軒昂、風度翩翩的於大局長,此時正圍著比床鋪還大的辦公桌,在半個籃球場大小的辦公室裡轉圈圈兒,那神態動作恰如一隻熱鍋上的螞蟻或被逼急了的喪家之犬。
見黃一平進來,於海東也不多話,而是朝桌子上一份材料努努嘴。黃一平拿起一看,是一份印著《城市早報》文頭的公函。再一看落款處的名字,黃一平頭就大了。早報記者黃光明這個名字,不要說堂堂市府秘書黃一平,就是陽城普通市民,多數人也不陌生。
《城市早報》是中央某權威新聞單位在本省辦的一份都市類報紙。由於根在京城,本就來頭不小,辦報地點又在邊遠的沿海省份,這份早報便有些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不像眾多本地報紙受到諸多拘束與羈絆。也因此,報紙的輿論監督或曰批評報道,便在所有省內媒體中獨樹一幟,劍頭所指處幾乎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沒有不喊疼嚷痛的,而且打遍全省沒商量。那個黃光明,是早報特稿部主任,每天在報紙的固定位置上,打著大頭照片、辦公室熱線、私人手機和住宅電話號碼,還有一句極具煽動性的廣告語:您把委屈告訴我,我把公道還給您。三天兩頭的,報紙特稿版上就有一篇或一組殺傷力不小的稿子,幾乎全是批評曝光的內容,從江南某市委書記腐敗大案紀實,到江北某大型藥企造假,及至省城某小區線路老化、下水管道堵塞之類,沒有他們不敢報不能報的。就連原省委組織部長的受賄大案,省內媒體一律噤若寒蟬,也只有早報趁機連篇累牘不惜版面加以追蹤,搞得報紙在本省一時洛陽紙貴。陽城報業市場上,除了本地的《陽城日報》、《陽城晚報》主打外,還有省裡的一份晚報佔得些份額,原本彼此都按部就班辦得波瀾不驚,算是你好我好大家有飯吃。可是,自從《城市早報》登陸陽城,市民百姓馬上就厭倦了省內市內的那幾份報紙的平淡無奇,眼球被早報上那些曝光性報道一下吸了過去,黃光明的名字也隨之走進了陽城的千家萬戶。近幾年,陽城市區人民路黑中介盛行,黃一平老家陽北縣教育亂收費,城東區民政部門佔用農田建公墓,等等,都先後在早報上被炒得沸沸揚揚,其中更少不了那個黃光明的背後策劃或直接參與。
黃一平沒顧得上坐下,站著就把公函從頭到尾看了,最後總算鬆了口氣。公函上說,接到群眾舉報,反映鳳凰小區的若干建築嚴重遮擋周邊房屋陽光與通風,開發商對此不僅沒有合理說法,而且態度十分蠻橫,情況反映到市裡有關部門,也沒有給予答覆與處理。公函從科學發展、以人為本、建立和諧社會的角度講了一通大道理,最後提出近日將由本記者專程來陽城,接觸知情人並查閱該小區一應報批資料,請有關部門給予方便與配合。
「他要來就讓他來嘛,反正所有手續都是齊全的,大不了開發商再貼補鬧事居民幾個錢了事。」黃一平安慰於海東說。
「要是像你說的這麼簡單就好了。」於海東卻有些急了。
「那些手續還有什麼問題嗎?」黃一平問。雖說他從來沒有直接接觸過土地、規劃、房產之類的業務,可跟在馮市長後邊多年,早就熟悉了領導分管的這幾個行業,對其中的一些專業知識也算是初通門道。就他所知,鳳凰小區這塊地的主要問題,在於土地使用性質的變更,以及變更後轉手交易程序有些毛病,可由於明達公司在其中插了一手,而明達公司又有政府資本參與,因此就有了可以解釋與開脫的理由。而且,這些程序上的毛病,與遮擋陽光並無直接關係,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還記得你給我打電話、發短信,讓那個年處長的親戚陳總來找過我嗎?」於局長問。
黃一平點點頭,說:「是呀,當然記得,那又怎麼樣?」
於海東說:「那個陳總來找我,是要求把小區規劃的容積率提高零點五個百分點,也就意味著在原來的規劃上增加層高、縮小間距。而且,那個陳總的態度相當傲慢,不容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這一說,黃一平也感覺有些份量了。
「你知道提高零點五的容積率意味著什麼?」於海東問。
黃一平搖搖頭。他只知道在規劃的基礎上增加層高、縮小間距肯定不是小事,但確實不清楚具體會大到什麼程度。
「意味著那個狗屁陳總因此多賺了兩千萬!」於海東語氣裡竟然有點惡狠狠的味道。
這回黃一平的嘴張得好久沒能合攏,眼珠也瞪得像要跳出來一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說:「一定要阻止這個黃光明的採訪,那些材料不能讓他看,真相不能讓他懂,報道一個字也不能出來。」
於海東苦笑著點頭道:「這個我比你更清楚!」
事關重大,儘管時間已經很晚,但黃一平和於海東商量的結果,還是連夜把鄺明達從被窩裡拽來共謀對策。同時,黃一平還打電話給遠在省城的鄭小光,請他千方百計打聽黃光明的個人資料、背景情況,越詳細準確越好。至於用途和目的,卻沒有告訴他,鄭小光也沒問。鳳凰小區的事,鄺明達、於海東、黃一平是知情人,鄭小光不是。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考慮到馮開嶺可能已經休息,白天工作又很辛苦,黃一平、於海東兩人一致意見是先不驚動,等商量出個結果再匯報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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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一夜沒睡,一大早趁著還沒上班,黃一平在家裡趕緊打了馮開嶺家的電話,把昨晚發生的事情詳細講了一遍。
電話那頭,很久沒有一點動靜。黃一平這邊,雖然看不見馮市長的神態,卻分明聽得見對方喘息加重、咀嚼肌高頻率蠕動的聲音,這對他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壓力。隨著時間一秒秒過去,掛鐘發出的滴嗒聲猶如一記記重錘,鑽斫般擊打在黃一平心上。他知道,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那個年處長和他的親戚,也不在於那個陳總提出的什麼容積率,而是自己這個秘書辦事不力,沒把領導交代的事情辦圓滿。因此,他沒等馮市長開腔,就先做了自我批評:「馮市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沒把事情辦妥當。」
「算了,不說這個了。我只想知道,有辦法補救嗎?」馮市長不容他再說下去。
「夜裡已經和於海東、鄺明達商量了一個辦法。」黃一平說。
「把握大嗎?」從馮開嶺迫切的聲音聽得出,他很想知道辦法的具體內容。
黃一平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不告訴為宜,於是籠統回答說:「應該沒問題,各方面的情況我們都考慮到了。」
馮開嶺也是聰明人,自然領會黃一平的苦心與好意,也就沒再追問,只囑他這兩天專心致志接待好省城來的黃記者,別出什麼岔子。
放下電話不多久,鄭小光的電話也來了。他那邊,半夜接到黃一平的電話,連夜發動所有關係,只用了短短幾個小時,就把《城市早報》特稿部主任黃光明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黃光明,出生於皖北山區,五十出頭,當過幾年鐵道工程兵,自稱當年在山洞隧道裡曾經九死一生。從部隊復員後,分配到街道福利小廠與一幫殘疾人為伍多年,據說從此養成專愛為弱勢群體打抱不平的習慣。還在部隊時,他就喜歡寫點通訊報道,從連隊食堂的現場口播到團裡有線廣播,直至回到地方後被聘為縣、市、省報的通訊員,一步步以自己手中一支筆寫成今天的大報名記。其人性格直率外向,在單位業務也是一把好手,尤其擅長寫批評報道,得過不少全國大獎,牛皮確實不小。不過,此人也有些圈內人都熟知的弱點:嗜酒、愛煙、好色,喜歡自吹自擂外加聽別人吹捧。據熟悉其情況的人介紹,黃光明家境本就貧寒,父母年邁多病,兄妹大都在山區務農,加上他自己兩度離婚,先後有三名子女需要撫養,經濟就相當窘迫。他在單位拚命寫稿,並且經常不遺餘力地在下邊奔波,表面看來是敬業,其實也有多掙些獎金、津貼以補家用的意圖。
鄭小光生怕提供的材料不詳細,還搜集了一些有關黃光明其人的趣聞軼事以圖佐證,正想在電話裡一一道來,卻被黃一平生生打斷,說:「夠了夠了,足夠了。」
電話不離手,馬上又和於海東、鄺明達聯繫,簡單通報了鄭小光提供的信息,最後只說一句暗語:「啟用第一方案,預備第二方案,第三方案估計用不上了。」
原來,夜裡在於海東辦公室,三個人把黃光明從性格特點、處事風格到家庭背景、個人喜好一一做了模擬分析,再按照不同特點商定了三種應對之策。三套方案分別依次排了順序,取了名字,第一方案叫「合作雙贏」,第二方案名曰「請君上轎」,第三方案是「泰山壓頂」。前兩套方案後邊將會用到,無需細說,這裡只說說遭到棄用的第三方案——泰山壓頂。
按照設想,黃光明既然能寫出那麼多有份量的批評報道,就一定是個軟硬不吃、高低不就的貨色,任憑十八般武藝用盡、三十六計使絕,依舊刀槍不入、油鹽不進,最終還是拿他不下,怎麼辦?這時,於海東忽然想起,他曾經有個大學校友,如今正是北京某權威媒體的人事處長,而該媒體恰好是《城市早報》的上級主管。於海東跟該處長原本並無深交,只是多年前學校百年校慶時有過一次同桌就餐之誼,當時彼此交談甚歡,相互觀感不錯,就互留了名片,約定有機會到家裡做客,有需要幫忙的事言語一聲即可。因此,於海東當即在辦公桌抽屜裡一通翻江倒海,終於將那個處長的名片搜出。
既然有這樣一個關係,可以泰山壓頂般壓將下來,為何又要作為第三選擇排在末位?為此,當場也有些爭議。按照明達集團老總鄺明達的意思,趕緊打個「飛的」去到北京,花上三萬五萬的把那個處長擺平,黃光明還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於海東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他感覺那個校友言談舉止文雅,倒也未必一定是貪婪之徒,但有了幾萬元墊襯,再加上校友這層關係,就憑他一個人事處長,解決這點小事應該不是什麼問題。可是,黃一平卻站在更高層面上,作了更深一步的考慮。他說:「你們想過沒有,鳳凰小區這件事本就疑點重重、毛病多多,多驚動一個人勢必多一個人知悉其中弊端,相應也就增加一分危險,誰能保證那個人事處長就與陽城沒有什麼牽扯與勾連?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萬一有了怎麼辦?再說,新聞單位可不像政府機關或民營企業,官大一級壓死人,上邊噴點唾沫下頭就得打傘。像黃光明這類名記者更是輕易不會吃這一套,這種人憑本事、業務吃飯,脾氣本來就硬,如果把他惹毛了,不要說你隔了幾層的一個人事處長,就是頂頭上司社長總編恐怕都不買賬。到時候就怕泰山壓青松,青松挺更直,麻煩就更加大了。」
一席話,說得鄺明達、於海東兩人頻頻點頭,說畢竟是在政府機關、領導身邊工作多年的大秘書,考慮問題就是站得高看得遠,政治性、政策性強。於是當場商定,這個方案放在最後,不到萬不得已時,決不輕易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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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光明坐了中巴車從省城出發時,給於海東手機發了一條短信。於海東馬上回信:車站門口恭候大駕。
下午五點不到,黃一平與於海東兩人在陽城長途汽車站門口迎下黃光明,把他接到鄺明達那輛寶馬前排座上。
上了車,於海東把自己和黃一平作了介紹,對開車的鄺明達卻暫且不提。黃光明端著一副並不挺拔的身板,緊繃著臉,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黃一平卻不閒著,一邊使出當初做老師時的嘴皮功夫,由同姓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之類硬往上扯,一邊注意觀察面前的這個不速之客。這一觀察,還真有些發現——這位大名鼎鼎的黃記者,著一身既不合身也不配套的西裝,裡面的襯衫領口已經露出一縷棉線,腳上的皮鞋表面光彩照人,底上卻裂開一道口子,襪子也是與季節不相宜的夏用絲襪。此人也不講究,上了轎車就掏出煙來抽,卻是那種十塊錢一包的紅南京,硬殼煙盒竟然被揉壓得皺皺巴巴。一看這副做派,就知道鄭小光所言不假,其家庭境況即使算不上城市赤貧,也大抵與普通市民相當。這麼遠跑來搞批評報道,卻是孤身一人,好像也不太對頭。想當年在教育局工作時,黃一平也被派出參加過報社的通訊員培訓班,知道輿論監督講究證據的可靠性與規範性,採訪取證一般不得單獨進行,就像公安、檢察、紀檢找人談話,一個人采制的材料最後到法庭上終究不被承認。這個黃光明單身闖曹營,雖說有些勇氣可嘉,卻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破綻。
車子直接開進陽城最豪華的五星級賓館。站在光潔照人的大堂,黃光明假意推辭一番,說:「按照報社規定,記者不可以接受被採訪單位的食宿安排,也不能住宿這麼豪華的酒店。」
黃一平馬上接腔說:「你黃大主編從省城遠道而來,我受市裡委託全權負責接待,如何招待領導早有交代。再說,你們報社的那套規矩只在省城有用,到了陽城統統作廢。」
於海東也隨聲附和:「你來了是客,我們是主人,請黃大記者客隨主便。」
進了房間,不要說黃光明,就連黃一平也覺得,定一個這麼好的總統套間,是否有些太過熱情了。偌大的房間裡,清一色進口的法式傢俱,裝修也完全按照兩百多年前巴黎宮廷的風格,據說光是一隻洗臉池就花費兩千歐元。饒是那個黃光明表面上強作正經,眼神裡卻也不經意露出訝異之色。
落座後,不待黃光明張口談來意,黃一平與於海東就按照商定的方案,對其展開肉搏式圍剿。左手是於海東搶先遞煙點火,還把切開的水果用牙籤送到黃光明手上,右手黃一平更加不肯讓自己一張嘴閒著,大談如何從做學生起就開始讀黃老師的作品,近些年更是成為黃老師作品最忠實的粉絲。期間,黃一平還不時提及黃光明發表過的經典作品,包括那些寫得天花亂墜的故事情節。這些功課,是他花了兩天時間突擊做好,此時果然派上用場,並且迅速收到奇效。那個黃光明眼看沒有機會開口,又沉醉於一片恭維之聲裡,乾脆就漸漸放鬆了身體與神態,蹺起二郎腿,吐著煙圈兒,一邊享受著黃一平、於海東的精神賄賂,一邊回味著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神奇往事,不時也把那些陳年過往添油加醋自我吹噓一通。這中間,有個長相亮麗、身材修長的服務員,進來添過兩次開水,那黃光明的眼睛便如一隻夜半覓食的樑上鼠,一會兒緊盯著服務員高聳的胸部,一會兒又瞄向旗袍開衩的雪白處,嘴角差點要流出涎水來。黃一平悄悄與於海東交換一下眼神,會意一笑,那意思很明白——有戲了。
不多會兒,天色就暗了。黃一平與於海東一口一個黃主編叫著,連拉帶拽就將黃光明帶到明達集團內的休閒中心,說是要讓黃主編嘗嘗陽城的江鮮特產。
鄺明達辦的這個休閒中心,別看外觀其貌不揚,卻是花了大代價精心構建的一個絕佳之處。十幾幢別墅樣的建築零星建在人工湖邊,只有兩三層高,卻是餐飲、歌舞、桑拿、住宿等等功能齊全。僅從建築外形看,也許不能同陽城那些四星、五星級賓館相比,可裡面裝修考究,擺設豪華,極具異國情調,其服務水準絕對不差於其中任何一家。單說幾個中、西餐廚師,或是當地祖傳烹製江鮮的名家,或是從京城高薪聘來的國宴大師,都有一手令人稱奇的絕活兒。還有,在這裡服務的一眾美女,不僅姿色出眾,而且能歌善舞,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伶俐角色。這個休閒中心,平時一般不對外營業,而是鄺明達廣識天下賓客、結交八方朋友的一個平台。平常,市裡洪書記、丁市長等領導也經常在此接待上邊來的重要客人,有時還攜家帶小前來歡度雙休、節假日。馮開嶺避諱人家背後議論,一般公務活動不來這裡,接待平常親朋也很少光顧,只有像省委楊副秘書長、組織部年處長那樣的至交,才會在此安排,且有專門房間與專人服務。
黃一平一行被安排在一幢獨立的別墅裡,外間是餐廳、客廳,裡間便是一個臥室、衛生間、棋牌室齊全的豪華套間。一張精緻小巧的餐桌周圍,只坐了四個人。
到了自己家裡,鄺明達只得露了真身。黃光明馬上警覺,問:「這個明達公司是否與那個鳳凰小區的開發商有什麼關係?」
鄺明達哈哈一笑說:「黃老兄您過慮了,本公司別的都做,就是不做房產,那個鳳凰小區與本人遠著哩。」
黃一平跟著解釋說:「今天只是為黃大主編接風,純屬我們幾個熱心讀者、粉絲對崇拜對象的一次見面交流,與工作無關,更加與那個狗屁鳳凰小區無關。」
「放心吧,明天的採訪已經全部安排好了,要看的材料,要談的對象,隨時恭候,絕對不會影響到黃主編您的客觀公正報道。」於海東也趕緊幫腔。
坐下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女服務員上來端茶送水,主動與黃光明搭訕。
黃一平知道她叫曉雨,無論長相、才藝,還是口齒、心智,都是休閒中心裡赫赫有名的金牌服務員,是鄺明達精心安排的一隻餌,平常輕易不肯出手哩。
黃光明一見曉雨,立時就被她的外貌、氣質驚呆了,再聽著那一口聲音有些熟悉,一問,果然是安徽老鄉,於是馬上就迫不及待地套起近乎,好像兩個失散多年的親人,突然在他鄉街頭偶遇一般。
酒宴開始,先是一輛手推車上來,擺滿了煙酒飲料。煙有極品中華、特供熊貓,還有哈瓦那雪茄,在場除了黃光明沒有其他人抽煙,曉雨就在黃光明面前每樣擺了一些。酒也都是好酒,從國產茅台、五糧液到西班牙干紅、法國葡萄酒、德國啤酒,林林總總擺了好幾樣。
晚宴的主角是黃光明,自然一切悉聽尊便。看黃光明目光游離、猶豫不決的樣子,鄺明達大手一揮道:「行啦,全留下,喜歡的都打開嘗一點。」說罷,又扭頭吩咐曉雨說:「回頭讓吧檯準備一些,給你這個老鄉黃大哥帶回去慢慢品嚐。」
根據鄭小光提供的信息,黃光明在省城新聞圈小有酒名,平時喜歡喝酒不錯,卻是酒膽不小,酒量不大。據說只要上了酒席桌,三杯兩盞下了肚,就再也控制不住面前的酒杯,更加控制不住自己那張嘴。眼下在座的這幾位,雖然平時疲於應酬,對酒都有些畏懼與厭煩,可今天這酒非同小可,豈有不喝的道理!別說不過區區幾杯酒,哪怕杯中物是敵敵畏泡著毒鼠強,也得拼了命往死裡喝。因此,熱菜才上三四道,三個人依著事前分工,鄺明達主攻白酒,黃一平專司啤酒,於海東則專挑干紅、葡萄酒,大家對黃光明展開一番車輪大戰。
那黃光明也是性子直、心眼淺,經不住好酒好菜加好得起了膩的恭維話,不一會兒就喝得面如赤棗,舌頭僵直,眼球如同鮮血裡撈出來一般。
酒一多,嘴就把持不住。黃光明藉著七分酒勁,開始滿嘴跑火車,大吹特吹他的英雄史,如何憑一篇文章把江中某縣委班子半數成員拉下馬啦,怎樣持一管筆搞垮江南某著名藥企啦,等等,直說得口角吐沫如雪。
擔當添酒夾菜任務的曉雨姑娘,也配合得相當到位,在以眼神頻頻送電的同時,還一個勁兒在他面前大賣其嗲。那黃光明說著說著,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先還只是拉著曉雨的一雙玉手不放,堅持要和美女喝個交杯,後來就以手不時觸碰她大腿甚至胸脯,一口一個妹子叫得大家渾身汗毛立正、雞皮疙瘩驚醒。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鄺明達最後又灌了黃光明兩杯,這才示意曉雨攙扶著黃光明進到裡間休息。黃一平等三人則悄悄退出別墅,另找地方看好戲去了。
46
當黃光明在一陣哭泣聲中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五點多。
睜眼一看,卻不是昨天下午登記入住的那家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房,而是另一處豪華程度不相上下的房間,全套明式紅木傢俱,古典與現代結合的中式裝修風格。再看看自己,躺在一張寬大得有些離譜的紅木床上,脫得一絲不掛,身邊柔軟的絲質薄被裡,竟然還躺著一位同樣赤條條的女孩。女孩用被子一角蒙著臉,哭聲就從被角的縫隙處有氣無力地洩出來。
黃光明一驚,掀開被角一看,是那個叫曉雨的老鄉。慢慢地,昨晚喝酒的一幕終於斷斷續續想起。他心裡叫一聲不好,當即大驚失色,趕緊拉起曉雨,厲聲喝道:「別哭了,快說,怎麼回事?」
曉雨也不示弱,彈簧般跳坐起來,用力一捋頭髮,瞪著黃光明狠聲回應說:「吼什麼吼!你還好意思問,都是你做的好事!」少頃,就把夜裡的景況哭著描述了一番:「昨晚你自己喝多了,我扶你進來休息,幫你泡茶醒酒,剛開始倒還老實,後來酒醒得差不多了,就暴露出色狼的本性。你自己先脫了個精光,後來又把我衣服脫了,強行和我發生了關係,還把我身上弄出好多瘀痕。看看,這都是你做的好事!」說著,曉雨就把胳膊、大腿展示給黃光明看,上邊果然有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同時,曉雨還把床單上那一塊黃中夾帶些許暗紅的斑痕,也一併指給黃光明看了。
黃光明這下徹底傻了,埋頭沉思了片刻,似在努力回憶夜裡的事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無奈,他只好不再多想,而是靠近前去輕摟著曉雨的雙肩,說:「對不起了,妹子,都是我不好。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些是不是他們事先就設計好的一個圈套?」
曉雨猛然掙開黃光明的手,指著他的鼻子,斥責道:「你說什麼呀,誰會這樣無聊!你自己夜裡那樣激動,情緒失控得像一頭野豬,做到高潮時一聲聲喊著心肝寶貝,恨不能把我掐死。哦,這時快活過去了,倒懷疑起是什麼人給你下了圈套。難道你快活也快活了,事成之後想耍賴不成!告訴你,姑奶奶我可是黃花閨女一個,到現在還沒有找對象哩。」
這一吼,黃光明徹底無語了。他把事情從頭到尾想了個透,卻也沒理出個頭緒,或者說即使理出些頭緒,也已經無力改變什麼。他重又抬起頭仔細打量起面前這個女子,但見半臥著的美人面若桃花,膚如凝脂,雙乳渾圓如丘,兩條美腿交叉疊放,萬種風情又皆寫在那一雙含嗔帶怨的美目裡。雖說前後有過三次婚姻,平常在娛樂場所裡也遇見過幾個風月女子,可像眼前這般長相與氣質的女孩確是第一次碰到,圈套也好,偶遇也罷,顧不了那麼許多了。這一想,黃光明立即情緒大好,復又恢復多情神態,試探著靠近上去,一通慢聲細語哄騙,很快逗引得對方息了怒氣。這時,年過半百的老將黃光明忽然忘記了圈套一說,竟然緊摟著美人再度披掛上陣。期間,曉雨姑娘似乎並不投入,神情也不專注,而是不時抬頭盯住床頭那幅外國油畫,黃光明只當是姑娘羞澀,顧自埋頭苦幹獨立作戰。他哪裡知道,那幅畫上,赤裸少女左邊乳峰處,隱有一隻針尖大小的孔洞,裡邊埋著的攝像頭,號稱是當今世界頂尖諜戰工具哩。
早晨七點,黃一平、於海東、鄺明達齊齊進來,陪同黃大記者吃早飯。這時,黃光明與曉雨也已經雙雙穿戴、洗漱完畢。
較之昨天的晚飯,早飯就吃得輕鬆、愉快多了。依舊是在別墅外間的餐廳,仍然是四人一席,安徽姑娘曉雨不再是專職服務員,而是緊挨著黃光明,加入了陪客的行列。點心很豐盛,中式與西式兼備,還專門上了從前皖北山區人家常年作為主食的煮紅薯、玉米糝兒稀飯。
「黃主編酒量太大了,昨晚把我們大家都灌醉了,今天早晨差點起不來哩。」黃一平邊吃邊使勁揉太陽穴。
「不知道黃兄夜裡睡得可好?有沒有好夢相伴?」於海東也適時調侃。
鄺明達則盯緊了曉雨,說:「如果黃主編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唯你是問,直接打發你回老家吃紅薯。」說著,還用手指狠狠敲了敲桌面。
黃光明只是笑笑,卻不敢隨便搭腔。不管是否事先設好的圈套,看來都陷進來了,他只是希望早點脫身,別陷在此處惹下太大麻煩。
黃光明一邊吃著喝著,一邊就說起這次來陽城的採訪計劃。他解釋說:「這次鳳凰小區的事,主要是有幾個住戶不斷給報社打電話,不來看看對群眾不好交代,現在不是強調以人為本、執政為民嘛。」
黃一平連忙點頭說:「是的是的,為民請命是你們新聞工作者的神聖職責。」
「不過,事情可能不像群眾反映的那樣嚴重,鳳凰小區的開發商手續是齊全的,建房也是嚴格按照規定。你要有空,還是到局裡查查有關材料?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管資料的人在不在?」於海東徵求黃光明的意見。
黃光明一聽,當然明白什麼意思,馬上說:「算了,你們的話我還能不信?正好剛剛接到電話,下午單位還有個重要會議,吃了早飯我就回去了。」
黃一平立即表示驚訝,說:「這麼急?本來還想請你看看陽城的幾個景點,另外市裡有關領導也想安排請你吃個飯。」
於海東也說:「是啊,就這麼匆匆來回,讓你白跑一趟了。」
黃光明笑了笑,道:「其實我這一趟也不算白跑,畢竟還認識了你們幾位朋友嘛,特別是曉雨妹子這個小老鄉,更是終身難忘。」
不一會兒,早飯也吃得差不多了,鄺明達差人從五星級酒店將黃光明的行李拿了過來,另外又給他準備了好多煙酒,還有兩萬元現金,同時派了專車把他直接送到省城。
黃光明看著面前一堆東西,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後想想終究還是拿了。黃一平幾個人見狀,又是會意一笑,目光裡難掩鄙夷之色。
臨別的時候,黃一平拉著黃光明的手,微笑著語帶雙關說:「鳳凰小區的事就算托付給老兄了,不僅《城市早報》確保無事,就是其他什麼報紙電台,也請一併關照。另外,上訪群眾那邊,也勞老兄多費心解釋,畢竟他們是相信你黃大主編的。我們來個約定,今後但凡陽城這邊的事,只要事關我們幾個老弟,也都要拜託到底哩。」
於海東附和說:「黃主編神通廣大,可不要怕我們找你麻煩喲。」
「沒關係,怕麻煩了就讓曉雨妹子好好修理他。」鄺明達說罷,竟然朝黃光明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黃光明並不一一接腔,只是顯得很匆促的樣子,與幾個人一一握手告別,鑽進轎車很快絕塵而去。
「去他媽的合作雙贏!」
「去他奶奶的請君上轎!」
「去他大爺的泰山壓頂!」
三個人一聲接一聲地歡呼,然後擁抱在一起,哈哈大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只有一旁的曉雨,眼神裡流露出一絲失落。
47
送走了瘟神一樣的黃光明,幾乎一夜未曾合眼的黃一平,感覺累得快要癱了。可內心裡勝利的喜悅,還是驅使他直接走進了辦公室,在第一時間把喜訊匯報給馮市長。至於其中的細節,按照他和鄺明達、於海東三人商量的結果,決定還是不告訴馮市長。畢竟,這件事的結局雖然圓滿,過程卻似乎有點不擇手段,知道其中細節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前途無量的馮市長。至於那個曉雨姑娘,過去曾經是鄺明達的一個小蜜,後來一直是明達公司解決疑難問題的一把利劍,這次讓她出面應付黃光明,前因後果交代了不准過問,事成之後五萬元現金立即打到工資卡上,也算是她和公司互惠互利各得其所。
看得出來,馮開嶺對這件事情的順利解決,表現得相當興奮。在聽黃一平介紹情況的時候,起初馮市長的眉頭還緊鎖著,右腮幫上的肌肉也僵硬著,可是,隨著黃一平說到那個黃光明如何趾高氣揚而來,又怎樣落荒而逃滾蛋的時候,馮市長發出了爽朗而持久的開懷大笑,眉結與咀嚼肌也隨之放鬆。笑過之後,馮市長的目光在黃一平臉上停留了好久,那眼神,有嘉許與讚揚,也有上下級乃至兄弟、朋友之間的欣賞,甚至還有某種重新認識、衡量一個人的驚喜。跟隨馮市長這麼些年,黃一平最享受最幸福的時刻,便是像這樣沐浴著領導溫情與關愛的目光。這說明,自己在馮市長心中的份量又重了一些,距離期望中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裡,馮開嶺的臉色仍然很不好,夜裡老做些荒唐、恐懼的噩夢,諸如被追至懸崖、失足落水甚至掉進糞池之類。更主要的是,馮市長右眼皮依舊跳得厲害,有時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跳得自己似乎都能聽見聲響。
這期間,據說省委組織部依據上次民主測評與推薦的情況,對陽城市的班子配備向省委主要領導做了一次匯報。黃一平心想,一定是馮市長從省委組織部年處長那兒獲悉了情況,也許是有些不太利好的消息。
「感覺仍然很差,兆頭似乎不太妙。」每當眼皮跳得厲害,或者夜裡剛剛做個噩夢,馮開嶺就會這樣在黃一平面前抱怨。
看著馮市長焦慮得厲害,整天眉頭擰成一團疙瘩,右腮那塊肌肉令人揪心地抖動著,黃一平心裡也就七上八下。其實,他知道,馮市長的這些症狀完全是因為內心憂慮不安,進而導致睡眠不足、心情焦躁、神經緊張。至於夜裡那些稀奇古怪的夢,正是日有所思的正常反映。可是,作為秘書,貼身跟隨領導左右,自己情緒上的喜怒哀樂,乃至生理器官上的每一根毛細血管,無不和領導緊密相連,產生同步的連鎖反應。正如牙齒發炎了,嘴唇必定跟著腫痛,或者,嘴唇化膿出血了,牙齦疼痛便在所難免。因此,馮市長不舒暢,黃一平也就跟著揪心難受。想方設法解開馮市長的心結,成了黃一平的當務之急。
情急之中,黃一平想起一招,卻又不便對馮市長直說。於是,那天利用閒聊的機會,黃一平試探著對馮市長說:「昨天我在網上瀏覽一家以測字相命聞名的網站,按照上邊的要求試了一下,居然還很有幾分相像哩。」
馮市長眉頭一鬆,哦了一聲,目光似在鼓勵黃一平繼續說下去。
黃一平乾脆坐到電腦前,打開那個東南亞某國的網站,按照要求輸入了自己的姓名、屬相、生日、出生時辰等幾個要素,電腦上馬上顯示,此人命裡注定出生在貧困之家,兄弟姐妹眾多,適宜經商,配偶比自己年少,有一兒一女,一生將會遇到三個情人,等等。
馮開嶺自然知道黃一平的個人情況,一看那上邊的內容,馬上搖頭說:「這個有些胡鬧,好像不太靠譜兒。明明你只有一個女兒,也沒聽說你有什麼情人,還有什麼適宜經商,完全是不相干嘛。」
黃一平只好牽強附會地作了一番解釋:「命中注定與現實情況會有不同,譬如說我適宜經商,但未必一定經商;說我有一兒一女,也許是確有其事,因為小萌之後,汪若虹又懷孕過一次,做了人工流產。至於什麼情人,那倒真是胡說。」
不信歸不信,馮開嶺還是報了自己的個人信息,讓黃一平幫他在網上測算了一回,結果也在似與不似之間,大多說得有些牽強附會。這樣一來,馮開嶺更加不信了。
「其實測字、相面、算卦這一套,在日本、韓國和東南亞好多國家非常盛行,據說還有大學專門開設此種課程。」黃一平說。
「是啊,人家是當作學問、科學來研究,不像我們這兒歸在迷信一類。只是在那些國家,水平優劣也是有很大差別。」馮市長感歎道。
趁著馮市長情緒不錯,黃一平話題一轉,說:「我老家陽北縣有個三十多歲的瞎子,人稱小先生,在當地算命測字堪稱一絕,生意好得需要掛號排隊通關係,甚至帶動了周圍很多配套服務。」
馮市長點頭道:「我聽說過,據說不少領導、企業家也經常悄悄找他,蠻有名氣咧。」
黃一平說:「正好我最近要回去看看父母,要不順便找他試試?」
馮市長一笑道:「你有興趣,不妨一試,權當遊戲罷了。」
黃一平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早知馮市長如此開明,剛才何必繞這麼大個圈子。
當晚,黃一平便借了鄺明達一輛車,親自駕駛,星夜趕往陽北。
48
托了陽北警方的一位朋友,黃一平找到當地派出所管片民警,連夜來到家住城郊的小先生家。
小先生家果然排場很大,把見過些世面的黃一平還是嚇了一跳。一溜三座樓房,全是歐式風格,即使夜色裡也能看出建築考究、裝潢精美。民警介紹說,三座房子分屬瞎子本人、父母、妹妹三家,左邊妹妹家負責發號排隊,右邊父母家是解難釋疑、除凶化吉的佛堂道場,中間是瞎子算命的場所。三座房子的二至四層,以及周圍鄰居的眾多人家,都辟出房間用作客房、飯店、銷售部,全部服務於瞎子算命這一主業。據說,前來算命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其中不少是江南、上海以及鄰省浙江的達官巨賈或明星大腕。按照明碼標價,瞎子本人每算一個命平均二百元,如果日均算二十人左右,粗粗估算下來,僅這一項收入每年就達到兩百萬元之巨。如果遇到命運中有坎坷、波折的人,就得在瞎子父母那兒購買祭神、謝仙的消災用品。區區一隻小掛件,說是從香港或東南亞某國批發過來,專門請高僧大師級人物開過光,價格少則數百,多則數千上萬元,這方面收入更是大得驚人。還有,隨著瞎子名氣越來越大,前來算命者可謂蜂擁而至,有的甚至托熟人走後門,因此就出現了掛號排隊的泱泱景觀,掌控排序大權的瞎子妹妹常常就幹起插隊賣號的勾當,加塞一次是上百元,借此又發足橫財。
「那當地政府部門,包括你們這些穿警服的公安,怎麼不管?」黃一平悄悄問。
民警馬上樂了:「連您這麼大的領導都親自來了,我們能管、敢管嗎?」
對測字看相一類,學政治的黃一平早先並不相信。在他看來,不論是披著易經八卦之類的外衣,還是打著儒道傳人、太白後裔的旗號,包括民間那些裝神弄鬼的巫婆神漢、故弄玄虛的算命瞎子,但凡號稱能測算別人命運者,統統都是胡扯。人之出世,本是一件科學性、偶然性極強的事。試想,一個男人身體內有數以萬億計的精子,一個女人一生中也會孕育無數卵子,生命的創造完全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男女之間的結合,無論明媒正娶的婚姻中人,還是偷情苟合的婚外之戀,也不管是充分醞釀預有準備,還是一時性起激情所致,都是人為因素多多,隨機性很強,怎麼就能肯定地說,早在生命形成之前,一切都已經由老天先行決定了?還有,對多數人而言,出身偏僻山區、貧窮農村本就注定了一生勞碌艱辛,而出身城市寶貴之家,怎麼說命運都差不到哪裡去。既然生在那裡了,縱使你運氣再好,自己撲騰得再厲害,也還是無法改變很多,或者說終究得到改變的也只能是極少數人。再說,一個人的過去、當今、未來,完全是一根難以把握與確定的曲線,很多有意或無意、人為或天然的因素,都可能瞬間決定或改變其走向,又豈能掐著指頭提前推算出來?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黃一平始終堅持他在大學課堂裡學到的馬列主義唯物史觀,保持著無神論者的立場。
可是,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令他有些動搖。
那陣子,黃一平剛由陽城五中借調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幫助編寫教材。一次隨局長出差西安,參觀兵馬俑出來,局長等人內急找衛生間去了,他一個人蹲在路邊休息。這時,一個道士裝扮者上來,非要幫他看相測字,死纏爛打就是趕不走,並且號稱看不準分文不取。看那道士言談舉止,也不是一般的地痞無賴,黃一平就依了。那人對他面容、手相左觀右察一番,先是把他的家庭景況、性情脾氣說了七不離八,接著話鋒一轉說:「你這人生著師爺相,天生做幕僚的料,一看就是個領導秘書。」豈知,心高氣傲的黃一平此前對秘書向無好感,覺得什麼幕僚師爺之類不過是些蠅營狗苟之徒,電影電視裡總是充當出餿主意、使壞心眼的訟棍角色,即便當今的那些領導秘書,也多是一副為虎作倀、吹拍逢迎嘴臉,沒有幾個正大光明形象。於是,當即氣不打一處來,把道士好一番奚落,說:「就你這眼力,居然也想吃這碗智慧飯?」道士搖頭訕訕而退,但嘴角那一抹笑卻是含意明確——不信走著瞧。令人不得不服的是,回到陽城沒幾天,市府就來教育局挑秘書,全局那麼多人恰恰就選中了自己。而且,在秘書崗位上幹了不多久,黃一平竟然無比熱愛上了這個職業,感覺過去的幕僚、師爺也好,如今的領導秘書也罷,憑的是一肚子文化,靠的是一腦門智慧,不僅前途光明,而且頗具成就感。由此,黃一平開始相信命運一說,每到外地出差,總要探詢當地有無測字、算卦、看相高手,也喜歡與這類人討論職業、前途之類。倒也奇怪,遇到過無數相命先生,但凡猜他職業,十之七八要往秘書裡靠。這樣的情況多了,黃一平又有些感覺彆扭,心想難不成老子就天生是個秘書命?不便和那些算命打卦的較勁,就回家咨詢妻子。汪若虹眼皮抬也不抬,說:「這種算命先生說起來神乎其神,其實也不過是察言觀色、拿話套話,看你模樣聽你語氣可不就是一副秘書相。」黃一平聽了,顧自對著鏡子照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只在心裡罵一句:放屁!
黃一平被瞎子家人領到樓上一間密室裡,包括民警在內的閒雜人等統統退出。
那瞎子坐在一隻紅木龍椅上,金黃座墊,一身唐裝,手捧一隻年代古老的水煙袋,一邊咕嘟咕嘟吞雲吐霧,一邊招呼黃一平先喝點茶吃些水果,讓他休息一下。據剛才領黃一平上樓的瞎子家人介紹,瞎子算命也有規矩,每天接待多少人、算多少個命其實有一個大約定數,不是別的什麼原因,主要是坐久了、算多了也會感覺疲勞,難免出現思維混亂、張冠李戴的現象。黃一平細細打量面前的這位小先生,但見其人身材矮小,鬼頭鬼腦,形容相當猥瑣,若是放在從前,多是背把二胡流浪四方,賣唱兼算命,走到哪算到哪,風餐露宿吃辛受苦。可眼下因其聲名遠揚,居然一身華麗衣裝,坐在家裡輕鬆掙大錢,倘遇達官貴人專程請了上門,代價不俗自不待言,據說還非寶馬、奔馳之類豪華轎車不坐,檔次低於奧迪就會找出種種藉故拒絕出行。而且,這個瞎子還有一特異功能,只要遠遠一聽汽車行駛的聲音,大致就能判斷是何種檔次轎車,有時居然連牌子、車型都說得七不離八。
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黃一平這次請來管區民警,算是找對了人。瞎子一聽民警聲音,竟然彈簧般從龍椅上躍起,口裡連稱主任,態度謙恭有加,與傳說中的神奇形象判若兩人。事後黃一平才知道,這瞎子當年還沒什麼名氣時,雖說也有人上門算命,可畢竟道行不深、名氣有限,加上年輕氣盛、嘴風不嚴,每每把話說滿以求語出驚人,渾不似如今話說半句、欲說還休,因此導致有些命相不好的事主尋死自殺、家破人亡。那年頭,封建迷信還是社會公敵,為專政機關所不容,瞎子先後數次被公安機關傳喚處理,最厲害的一次差點判刑吃官司,因此對公安民警、特別是當地派出所最為敬畏。
少頃,瞎子煙抽好,茶喝足,正衣端坐,開始進入工作狀態。黃一平也不多言,上來只報馮市長個人生辰八字、妻兒年歲等等,瞎子並不多問,只是手指頻頻捻動,嘴裡喃喃念叨一番,如是者三,這才很慎重地連連搖頭說:「不妙,不妙,此人原本官運通達,時下也有再上升一步的機會,可是遇到一道很難跨過的坎,怕是不妙。」
黃一平一聽急了,忙問:「是怎樣的坎?」
瞎子說:「通常官員不外乎權、錢、色三樣,這位先生最為關鍵卻是小人算計。」
黃一平又問:「有解嗎?」
「解倒是有。」瞎子欲說,卻又止了。
這時,驚慌失措的黃一平好像忽然醒悟,急忙從包裡掏出一隻盒子,遞到瞎子手上。
瞎子本能一推,道:「派出所主任帶來的客人,哪能要你的東西呢?」嘴上說著,卻又接過盒子。
別看那瞎子眼睛不好,手卻無比靈巧。只見他輕鬆打開盒子,手摸、鼻嗅、指擊一通後,很肯定地說:「是上好的一塊和田玉,比黃金貴哩,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黃一平驚訝之餘,馬上說:「應該的,應該的,放心吧,我不會告訴那個民警。」
瞎子收好玉,重新坐正,又是一番掐指念叨,這才話入主題:「祛此小人暗算,無外乎上依貴人,下賴死黨,恐怕還要用些捨車保帥的辦法。」
黃一平細一思量,馬上聯想到剛剛過去的黃光明事件。於是又問:「先生說的這道坎,是過去了還是沒有過去?」
「還沒過去。剛剛過去的只是小溝小坎。」瞎子語氣非常肯定。
黃一平心裡頓時就有些亂。他無暇細細品味瞎子的話,又生怕口袋裡的錄音筆效果不佳,就掏出本子,讓小先生將剛才的話再詳說一遍,且原封不動把所有對話全部記錄在案。當然,黃一平自己還無法預知,瞎子此時竟一語成讖,自己未來命運已在其中——這是後話。
臨了,瞎子也不敢亂用妖術,只給黃一平一塊玉珮、一包香灰、幾張黃表紙,吩咐說:「玉珮最好常年戴於頸上,也可逢陰曆五、十佩戴;香灰於下月農曆十五清晨起分三天沖水服下即可;黃表紙用在冬至祭祖時一併燒化。」
黃一平不敢怠慢,又一一記錄下來。
事畢離開時,瞎子親自送至樓下,並悄悄塞給陪同民警兩條軟包中華煙。民警笑笑,當著黃一平面稍作推辭,說:「總是客氣,不要又顯得警民關係緊張。」
黃一平心想,你這警民關係也太融洽了吧。
連夜回到市裡,馮市長居然沒睡。黃一平趕到馮宅,讓馮市長當場聽了錄音,看了筆記,又把當時場景、氣氛等環境背景加以詳細描述,尤其對瞎子的語氣、神態作了一番繪聲繪色的重現,令馮市長臉色終於慢慢放鬆轉晴。
很顯然,馮開嶺對黃一平此行非常滿意,甚至夾雜了些許感激。
當黃一平轉述瞎子收下那塊玉的種種細節時,馮市長笑得很開心。他說:「上帝在對一個人關閉一扇門的時候,一定會同時為他打開另外一扇窗。瞎子眼睛不靈,嗅覺、觸覺就特別靈敏,甚至身體周圍的氣場也比常人奇特。再說,算命這事本來就應當十分虔誠,沒有不給錢物的道理。」
其實,黃一平有數,馮市長的那塊和田玉,是於海東前年新疆之行花了大代價買來的,現在用來換取對未來命運的預測,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看著馮市長小心翼翼地把從瞎子那裡帶回的東西收藏起來,黃一平懸著很多天的一顆心,終於又咚的一聲落回原處。這一夜,馮市長該睡個好覺了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