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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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幾天就是重陽節,馮開嶺突然決定,要到省裡跑一跑,看望幾個老領導。

在這之前,國慶節和中秋節剛剛過去,馮市長已經到省裡跑過兩趟,但只是看望了一些現職領導。對退下來的老同志,按慣例只有臨近春節時才拜訪。

丁市長秘書小吉傳遞過來的信息,也許確有其事,也許只是風起於青萍之末,還可能是對手施放的煙幕或離間之計。可不管怎樣,根據年處長傳來的確切消息,省裡馬上就要研究確定考察對象,接著考察組就會進駐陽城,元旦之前肯定會最終決定市長人選,交由春節之後的人代會投票選舉。在這期間,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任何變化也都屬正常。古人云,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如果真的讓張大龍、秦眾他們結成某種同盟,事情就糟了。

「張大龍在陽城的勢力不可輕視,特別是有洪書記這個靠山,是個很有力的競爭對手。秦眾在省裡有什麼背景也難下結論。兩股勢力一旦攪和到一起,又是背對背的冷槍暗箭,絕對難以防範、不好對付。當務之急,是設法破解張、秦聯盟,尤其要集中力量對付威脅最大的張大龍,削弱並穩住秦眾。」馮開嶺打算先從省裡的幾個陽城籍老幹部那兒下手,以迂迴戰術對張大龍分而化之。

「還是你代我出面。這個時候我頻頻往省裡跑,不太合適。」馮開嶺對黃一平說。

「好的,那些老領導家大多數我都熟悉,以前跟您後邊跑過,門牌、電話號碼當時也都記下了。」黃一平知道,這個任務很光榮,也很艱巨。所謂跑跑,不光是送點禮物,關鍵還要把話遞到,並且該說的必須說到位,起到效果,否則跑了等於白跑,浪費精力和時間不說,也耽誤了馮市長的大事。

馮市長當場開列了一串名單,都是陽城籍在省城退下來的老領導,從省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到各個部、委、辦、廳、局的正副職,累計大約有十來個。

「這些領導都要跑?」黃一平問。

「盡量多跑幾家吧,不過,這兩位老同志是重點!」馮市長把名單仔細看了又看,確認沒有遺漏,這才在其中兩個名字下邊畫了一道重重的橫槓。

黃一平一看,一位是省國土廳退下來的印廳長,一位是省農村工作部離休的毛處長。

對於這兩位老領導,黃一平很熟悉。跟馮市長做秘書幾年,他每年都要隨同到省城跑幾次,其中春節之前肯定要專門看望一下這些陽城籍的老幹部。通常情況下,馮市長會親自一家家跑,雖然有時只是蜻蜓點水一坐就走,但那種姿態便代表了重視與尊敬。如果馮市長實在跑不開,就讓秘書黃一平代勞,禮物還是那些,話卻要多說幾句,無非解釋馮市長何故不能親臨,平常如何對老前輩們百般記掛,或者當場給馮市長撥個電話,由他親自與老同志表達。

「知道為什麼重點要跑毛處長和印廳長嗎?」馮市長問。

「印老廳長的情況倒是有些知道,毛老處長這裡卻不清楚。」黃一平道。

「看來有必要對你進行一點革命傳統教育嘍。」馮市長呵呵一笑。

黃一平當然希望掌握多一些背景資料,以便到時候懂得怎麼說話,如何拿捏分寸。

「別看這個毛處長離休前只是省委農村工作部的一個處長,卻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與市委洪書記關係更是非同一般!」馮市長介紹道。

毛處長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參加革命的一位老八路。他老家在安徽蕪湖,高小畢業後跟隨一位同鄉出來參軍,歷經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並隨解放大軍接管陽城。解放後,毛處長由於年紀太輕,被組織上送到省農學院繼續讀書,成為五十年代那批「土八路」中的知識分子。此後,他長期在省委農村工作部門工作,以常年深入基層、熟悉農村、精通農業而著稱。他的足跡遍佈全省鄉村,陽城郊區更是他來得最多的地方。那時候,不論多大機關、多高級別下來的幹部,但凡到了農村都不興住宿賓館、招待所,而是一律吃住在農家。毛處長來陽城郊區,最喜歡住宿洪書記家,因為洪書記父親是當地的種田能手,母親是婦女隊長,家庭出身好,家裡收拾得也很乾淨。一來二去,毛處長就與洪書記父母結下深厚友情。

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文革」風起,既是保皇派又是走資派的毛處長在省裡遭到批鬥,就主動要求下放到陽城郊區,還是在洪書記老家那個生產大隊。為避免連累洪家,他自己出資建了房子單獨居住。對於落難了的毛處長,當地農民仍然一如既往親切友好,洪書記一家更是熱情關照,衣食住行、燒洗買汰全部幫助料理到位。其時,洪書記兄妹幾個正在讀書,學校裡開門辦學、教育鬧革命、白卷英雄之類鬧得不亦樂乎。毛處長依仗在洪家說一不二的威信,要求洪家幾個子女不要隨波逐流荒廢了學業,有空時他還親自幫助補課輔導。這期間,毛處長又與洪家子女結成忘年之交。

等到七十年代末「文革」結束,毛處長官復原職,還回到省委農工部任處長。同時,為了盡快恢復被破壞的農業生產,他還主動要求再在陽城郊區蹲點一段時間,並掛職郊區區委副書記。這時,洪書記剛好從陽城農校中專畢業。毛處長對洪家子弟熟悉,又感恩於對洪家患難之中給予的關照,就把洪書記帶在手邊精心調教,不久之後讓他擔任村支書、公社農技站長,及至後來當上鄉黨委副書記,一步步正式走上政壇。

說過這段大概經歷,回過頭來再說毛處長其人。這位從小參加革命的老人,由於有進入農學院系統學習的經歷,後來又長期深入農村基層,成為全省有名的農業專家,特別是在治理高沙土、經營水利、沿江農作物佈局等方面獨有造詣。在上世紀,我國還是傳統農業佔據主導地位,十多億人吃飯乃是第一要務。即使像經濟比較發達的本省,鄉鎮工業雖然已經是如火如荼,可農業在整個經濟中依然十分重要。因此,像毛處長這樣的農業專家,按說早應該提拔到某個地市或廳局擔任更高層級領導,不想,正是緣於其在專業領域的獨特聲望,卻被省裡寶貝般一直「珍藏」在農工部,直到離休也才享受到地廳級待遇。不過,也因為此,他在省領導面前頗有發言權,其威望絕不亞於某些位高權重的廳局長。尤其下到各個地市,更是深受基層黨政負責人的尊敬。洪書記之後一路從鄉、縣到市,進步速度頗快,就與他的力薦有很大關係。

馮開嶺這一介紹,黃一平恍然大悟,難怪這麼多年馮市長一直對這個毛處長敬重有加,原來內有玄機。

「既然毛處長與洪書記關係特殊,那麼他與張大龍私交如何?」黃一平問。

「毛處長與張大龍沒有什麼交情,據說印象也不是太好,主要是張在省城陽城籍老人那裡總體口碑不佳。」馮市長說。

「哦,那就好。」黃一平不禁鬆了一口氣。

「到毛處長跟前,知道話怎麼說嗎?」馮市長問。

「知道了。」黃一平嘴上這麼答,心裡卻也不是十分把握,就當場將說辭演示一遍,特別對可能出現的幾種情況做了預案。馮市長聽了,表示滿意。

「這次給毛處長帶點什麼東西呢?」黃一平問。

「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你直接找鄺明達拿。至於印廳長那兒,你熟悉他的情況,一切由你具體操辦,所需費用也找鄺明達報銷。」馮市長說。

黃一平點點頭,表示領會。

「記住,凡事點到為止,過猶不及。老同志們身經百戰,見識過的大場面多,千萬別把戲演過了。還有,在省裡不要張揚,遇到熟人盡量躲開。」馮市長再三叮囑。

馮市長的這一番推心置腹之語,讓黃一平感動不已。他想,官做到馮市長這種級別,有時也很難,表面看起來風光無限,身邊奉承迎合者不少,可到了關鍵時刻,真正能說點心裡話的人卻很少,說到底還是高處不勝寒哪。

如此說來,黃一平此次省城送禮之行,責任相當重大。

56

曾幾何時,黃一平對於這種庸俗的送禮陋習,極其反感甚至厭惡。

記得很小的時候,常聽老實巴交的父母在家議論,村裡某某人家由於給村支書送了一隻母雞,竟然就多領了好多救濟糧、款,或者分得了一塊戶戶眼紅的良田。那口氣,就像得好處者不是給別人送了母雞,而是偷了別人家的母雞。後來讀小學、中學,父母親督促子女們認真學習的警誡之語,就是時不時威脅說:「要是不好好讀書,就得像莊東的王小二,把家裡準備砌房子的錢拿出來送禮,才被村裡推薦到鄉辦磚廠上班。」其實,那個王小二不過是磚廠裡一個普通裝卸工,完全憑苦力掙錢,可是讓黃一平父母這麼一說,就像他掙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髒錢。總之,在黃一平幼小的心靈裡,早已播下仇恨送禮的種子。

在N大讀書那四年,他的學習成績始終一流,一手現代詩做得行雲流水,在學生會副主席、詩刊副主編等多個崗位上也非常賣力,加入黨組織本來應該板上釘釘,可班上僅有的最後一個名額,卻讓一位經常往總支書記家拎板鴨的同學搶了。等到畢業時,包括方教授在內的幾個老師都極力舉薦他留校,按照考試成績也是非他莫屬,最後還是被另一個同學鳩佔鵲窠。據說,那個成績平平、表現一般的同學,家裡開著工廠,其父用卡車往學校領導宿舍區送禮,近乎於南方上門推銷產品慣用的一個形容詞——「洗樓」。後來分配回到陽城,按N大的名氣與黃一平個人實力,怎麼說也應該分在省屬陽城中學,不料半途又遭遇暗算,竟被發配到城郊結合部的三流學校五中,直到借調局裡才知道,又是落敗於送禮那一套。經過如此重重打擊,黃一平對送禮一度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聲稱此生絕不染指。

「不會送禮的秘書,不是個好秘書。」馮市長說這話時,黃一平剛跟馮市長不久,那時恰好臨近元旦、春節。乍聞此言,黃一平相當吃驚。他不明白,做好秘書與會送禮之間,有什麼大不了的關係。

當然,馮市長話裡的意思,絕不是暗示黃一平給他送禮,而是他需要黃一平明白送禮的重要與必要,以便日後隨同他送禮時不會有什麼心理障礙,甚至有些禮還必須由黃一平代他出面。

跟在馮市長後邊這麼多年,黃一平幾乎從來沒有給他送過禮,甚至反過來還收了市長不少禮物。記得剛做馮市長秘書時,汪若虹提醒丈夫,恐怕要給馮市長送點禮,卻遭到黃一平的堅決反對:「我是和他一起工作,又不是求他恩賜,送什麼禮?」

「禮是肯定要送的,現在不要說當官的,就是稍微有點權勢的人,哪個不收禮?」汪若虹畢竟在醫院工作,看多了醫生收紅包,自己也跟著嘗點小甜頭。對送與不送的效果反差,她有切身感受。

「估計送也是白送。」黃一平覺得,馮市長肯定不會收他的禮,說不上具體理由,只是有此感覺。

最後,黃一平還是依了妻子,兩人上街給馮市長夫婦各買了二斤進口毛線,花掉兩千多塊錢,相當於全家三個月的生活費。結果,馮市長果然不肯收,還讓朱潔拿出不少食品之類的東西送給他們。黃一平和汪若虹當時很尷尬,馮市長卻寬慰道:「你們以後不要給我送東西了,小黃跟在我後邊工作,會比較辛苦,我應當感謝你們才是。」朱潔也幫腔說:「我們條件比你們好,家裡也不需要什麼,以後大家就當一家人相處吧。」從那以後,黃一平就再也沒給馮市長送過禮,倒是馮市長逢年過節總要順便給他些東西,雖然大多是魚肉禽蛋之類的鮮貨,但終歸是領導反過來給他送了禮。

起初,馮開嶺也看出黃一平對送禮的抗拒。別的事情可以勉強,這種事卻不行。於是,採取了迂迴戰術,漸而進之。

「一平啊,你當初在N大讀過四年歷史,現在我倒要考考你,這送禮在中國歷史上有什麼講究?」第一次陪同馮市長送禮歸來,閒聊時,馮市長如此發問。

「送禮之風,自遠古即已有之,且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這種常識性問題,自然難不倒黃一平。既然是無事閒聊,又是馮開嶺出題,他正好藉機顯示一番N大的史學功夫——古人一向崇尚「非禮勿施」、「禮多不怪」,但這種純粹精神層面上的禮儀,漸漸被金錢物質之禮所替代,且歷數千年而長盛不衰。明初朱元璋為了鞏固其統治地位,大力抑制送禮賄賂惡習,不惜苛刑重典,包括剝皮抽筋之類的刑罰無所不用其極,可始終無法根治這一頑症。到清一朝,送禮不僅常見於官員日記、信件、公文,而且在上呈皇帝的奏章中也多有記載。那時,僅僅屬於法律規章許可、規定的禮數就有多種,比如,參謁上司,須備見面禮;凡遇年節,要送節禮;生辰喜慶,必致賀禮;題授保薦,當呈謝禮;升轉去任,聊贈別禮。據史書披露,到康熙朝後期,一個兩江總督,僅上任時收到的「見面禮」就有一萬多兩銀子,相當於四百多萬元人民幣。而且,那時送禮,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稱,叫「敬」。當時的地方幹部離京時,送給朝廷有關部門負責人的銀子叫「別敬」,夏天讓上司購買清涼用品的錢叫「冰敬」,冬天添置取暖用品的錢叫「炭敬」,給領導妻女的稱「妝敬」,給正上學讀書孩子的叫「文敬」,還有「年敬」、「節敬」等等。什麼樣的官員一年裡允許收幾次禮,哪一級幹部一任須送多少禮,幾乎完全有章可循、有據可查,上自皇帝下至百姓,皆心知肚明,且形成了某種必須遵守的規矩。凡事一旦成了規矩,事情往往一下就變得簡單起來——上頭不收不行,下邊不送也不行。

「這麼說,如今送禮之風盛行,從歷史角度考量,倒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反倒具有歷史文化的自然傳承與延續,是這樣嗎?」馮市長又問。

黃一平當即被問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沒有想到,自己剛才的一通宏論,竟然被馮市長巧妙利用,成為送禮陋習的一件華麗外衣。他內心裡不能贊同這種說法,卻又無法辯駁之,感覺是被偷換了概念。事實上,當今官場的這種送禮之風,已經遠離古代那種情義、禮儀與規矩,更與文化扯不上邊兒。按理說,上下級之間逢年過節、紅白喜事,有些禮節性錢物往來,當是情理中事。古人送禮講究事出有名,名正方能言順,受之也才泰然。比如,春節、中秋節送禮是表喜氣,婚喪嫁娶送禮以示客氣,現在則不然,什麼端午、重陽、清明乃至情人節、聖誕節等等,只要找到借口就想著法子送。有權勢之人,一年甚至可以慶賀幾次不同日月、時辰的生日。相互有直接管轄隸屬關係者要送,沒有這種關係卻有利用價值者,也要送。以前送點土特產品都要遮遮掩掩,現在送黃金、美鈔、人民幣都是直來直去。早先幾年,舉國城鄉流行一句「跑部跑省」的口號,後來又直接演變成「跑部錢進」,是謂縣、市一級基層官員,跨過市、省這類上一層級,直接到京城裡找國家部委,通過同鄉、同學、朋友之類關係,批項目、要資金、拉關係、覓好處。很多地方因此而嘗到甜頭,便撥出專門費用、人員、經費,全力以赴放在這種跑和要上,從而滋生出更大範圍、更為嚴重的送禮之風。中國文字中,看望、拜訪之類詞句本也文雅,可在官場裡一番浸染,漸漸就違了本意、變了味道,成為送禮行賄的隱語。而且,如今官場之禮,遠不像古代那樣有規有矩。這種沒有規矩的濫送,往往比那些規矩來得更加可怕,也是對歷史文化的一種褻瀆。

可是,任何事物都處於不斷發展變化中。黃一平的送禮觀亦然。自從到市政府工作,特別是做了馮市長的秘書,耳聞目睹乃至親身參與了種種送禮過程,黃一平漸漸明白,送禮不僅是中國漫長歷史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更是當今中國官場的一個有機組織,已經滲透到包括官場在內的中國社會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個細胞,其力量之大堪比阿基米德期待已久、孜孜以求的撬動地球的那個支點。何況,黃一平因了市長秘書這個特殊位置,也開始頻繁接受別人所送之禮,且漸覺習以為常、不足為奇了。如今,每逢大年小節前夕,黃一平就會特別期待,特別亢奮——那種給別人送禮、自己也收點小禮的感覺,別提有多舒坦、有多刺激了。

由此而論,像黃一平這樣的市長秘書,幾年操練下來,如今又豈能不諳熟送禮這一官場必修課程?

「送禮是一門學問,也可以說是一門藝術。」馮開嶺斯言,絲毫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幸好黃一平悟性不低。跟隨馮市長這幾年,耳濡目染,潛心研習,黃一平送禮之技藝已經大為長進,深得其中精要,也深受馮市長信任及受禮諸君嘉許。

記得第一年跟隨馮市長出去送禮,黃一平還只是一個單純的隨從、跟班,只能做點拿拿接接之類的體力活兒,一般進了屋東西丟下就退到室外等候,或者即使隨領導進門坐下,也只是一言不發。但是,馮市長常常會特別交代:「記住這些人家的門牌號碼、原任職務、家庭成員,下次再來你可能就是我的全權代表。」

黃一平聽了,馬上就得提起精神,特別當心,生怕下次單獨上門會出錯。也因此,黃一平對馮市長送禮的那些門道,就特別留意,暗中觀察、揣摩其中的訣竅。

通過跟隨馮市長送禮,黃一平發現,送禮之道貌似粗俗,其實還真是充滿玄機,細細推敲起來簡直就是一門莫測高深的學問。

馮開嶺送禮,因為對像身份的不同,劃分了不同的檔次、類別,思慮相當精細。他在省裡工作過,又直接受制於省這一級,因此送禮的重點自然就在省城。在省裡工作那會兒,多數省領導他都熟悉,領導們也大都認識他。現在,離開六七年了,還是有不少領導與他相熟,其維繫紐帶主要便是每年拜訪那麼一兩次。平常,給這類省級領導送禮,十之八九遇不到本人,只能隨同禮物丟張名片給家屬,領導未必就能看到或記得。但是,無論如何跑還是要跑的,有魚無魚撒一網總不是壞事,萬一什麼時候領導想起,說不定就起了作用。馮開嶺身為常務副市長,又主管城建、交通、國土、規劃、房管一塊,除了主管的副省長,幾個對應部門的廳長,必然也要一一拜到。那些廳長,不光從業務主管角度需要得到其支持,更主要是這些人大多背景很硬,日後極有可能進了省裡班子,現在燒香等同於儲蓄、投資。除了這些名正言順的「現管」,像楊副秘書長、年處長等一眾當年同事、同學,如今或居高位擁重權,或正是蟄伏、積蓄期的潛力股,無論於公於私,都很有投入的必要,也是他例行進貢的重點。此外,還有上邊提到的毛處長、印廳長等一批老幹部。當年馮開嶺隨老書記進省城,老書記以省委常委、秘書長身份分管老幹部工作,馮開嶺因之也認識了不少老人,與陽城籍的一幫老人更是非常熟悉。老書記逝世之後,及至回到陽城工作,他依然牢牢把握著這一難得的人脈資源,盡力與老同志們保持密切往來,主要維繫方式便是定期登門看望,送點老人需要或喜歡的禮物。

在陽城本地,按說馮開嶺貴為常務副市長,就不需要給別人送禮了吧?其實不然。洪書記、丁市長那兒,未必遇年逢節必送,但每年表示那麼一兩次絕對非常必要,東西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個態度。就像在部隊裡,中校見到上校立個正、敬個禮,表明你懂得規矩、知道輕重。至於四套班子裡其他成員或者部委辦局裡那些下屬,平時人家給你送,你也給點東西回敬一下,那是一種禮尚往來的客氣,嚴格講來不算什麼禮與不禮。

給什麼樣的人送什麼禮物,表面看不是什麼要緊事,可在馮開嶺看來,則不是這樣。「送禮也得看菜吃飯、對症下藥,否則就有可能花了錢、出了力而不討好。」

像馮開嶺這種位置的官員,送禮所費自然無需自掏腰包。一般禮品,諸如煙酒、衣物、土特產、購物卡之類,主要出自交通、城建、規劃、國土、房管等幾個分管的部門。不必等到過年過節,就是平常日子,無需市長張嘴,這些部門領導自會定期送貨上門,美其名曰公務之用。對於馮市長主動索要的物品,那更是有求必應、求一給十。有些價格昂貴、不易採購或是有特殊用途的物品,不便讓一般人知道,馮開嶺則會個別交代給鄺明達。對於省裡的常委、副省長一級領導,普通煙酒之類物件肯定拿不出手,人民幣、購物卡這樣的真金白銀人家又未必肯收,那就只能在稀、少、奇、新上做文章。比如,貴為副省長,茅台、五糧液也許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可是,人民大會堂、釣魚台國賓館裡招待外國首腦的那種特供五糧液,或是放置五十載以上的陳年茅台,卻未必想喝就能喝到。馮開嶺有個同學在北京某部,恰恰就能搞到這種寶貝。還有那些過去專供最高領導享用的特製熊貓煙,以及具有百年以上樹齡的龍井、碧螺春,等等。這些東西,不在品相優劣、價格貴賤,而是以稀有為貴,送到任何一位領導那裡,也會別具特色、印象深刻。至於一般的官員那裡,無非名煙名酒多送一些,或者挑些陽城當地價值不菲的特色產品,既是例行公事,卻又不失實惠與體面。

馮開嶺送禮的重點,當然是在省城。在位的領導,必由其親自出馬,黃一平、鄺明達等心腹跟隨左右,專挑月黑風高之夜,行蹤極其詭秘。馮開嶺比陽城其他領導的便捷之處,是他曾經在省裡工作過,到省城探望領導算是輕車熟路,萬一遇見熟人也可以訪舊名義搪塞過去。與看望現職領導輕車簡從不同,拜訪那些老幹部及其遺孀時,馮市長則會選擇光天化日之下,大包小包裡裝著些螃蟹、蘆筍之類的陽城特產,甚至還有山芋、芋頭、花生這樣的土貨,熱熱鬧鬧地在那些冷落日久的門院前進出,迎送之間刻意弄出很大的歡聲笑語。剛開始,黃一平不明就裡,後來就慢慢看出端倪——這些人家與在位領導不同,東西不在多少,要的是個熱鬧氣氛。馮市長如此一番鬧騰,左右鄰居知道有人來送過禮,倒比送了什麼價值更高,也更重要。

馮開嶺在陽城還有一批需要重點關照的人群,每年送禮都不可忽略,而且非得由他自己親自出面——這就是他工作過的陽城師專那些老領導、老教師。每年春節之前,都會帶領黃一平和司機老關,早早備下些大肉大魚色拉油之類,也是大張旗鼓來到師範宿舍區,一幢樓一幢樓走過去,一家一家敲開門,凡是當年他在校工作時在位在職、如今離休退休在家的老人,無論校長、書記還是普通老師,人人有份。這樣做的效果,是大家都知道馮開嶺念舊誼、有情意、沒架子,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人。在位官員,最難得到這樣的評價,也最想得到這樣的評價。馮開嶺此舉,為他在陽城官場掙分不少。上次省委組織部搞民主推薦,陽城師專裡的幾個老教師,就是因此而幫了馮開嶺的大忙。

此外,送禮時機的把握也非常有講究。平常逢年過節普遍跑跑,楊柳水大家灑灑,那屬於「平時勤燒香」性質。現在,隨著換屆進入倒計時,陽城市長人選之爭漸入白熱化狀態,眼見張大龍、秦眾有結成同盟的可能,馮開嶺此時借重陽節之名,有選擇地送禮攻關,意在隨機應變、神兵奇襲。不過,時下人事問題已經提到省委議事日程,成為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省委省府現職領導們那兒絕對已成禁地,公開跑動難免伸手要官之嫌,正是當下之大忌。日前,從中紀委到省紀委,包括組織、監察部門,都已下發文件通知,三令五申反覆警告,如果有人一旦頂風作案,必將格殺勿論。以前,每次大規模黨、政換屆,哪怕只是村、居委會一級最基層組織,也都有一批倒霉鬼難免撞上槍口,被送上斷頭台。因此,從現在往後這三四個月,但凡有點政治頭腦的候任官員,都會盡量避免出現在上級領導機關,更加避免出現在現任領導們的官邸。因此,馮開嶺這才特派黃一平急赴省城,重點放在一批老幹部身上。

毛處長、印廳長之類雖是離退休了的官員,但他們都居住在省裡機關宿舍,馮市長自然也不便在那裡跑進跑出。

更何況,即使他親自出馬了,有些話也不好出口。

黃一平深為馮市長充滿智慧的決定而折服!雖是送禮小節,也足見其大謀大略。

平心而論,跟隨馮市長幾年,黃一平不但對他的領導藝術心悅誠服,而且對其送禮藝術也是佩服之至。由是,他也進一步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今社會,送禮即政治,無禮不為官。

57

黃一平的省城之行,相當詭秘。

他的行蹤,除了馮市長,只有鄺明達知道。為了確保行動的絕對保密,他向鄺明達要了輛車,利用雙休天獨自悄悄進了省城。

送給毛處長的幾樣東西,皆由鄺明達特別準備,不過是六雙草鞋、兩百隻鹹鴨蛋、十瓶糟乳腐,累計價值不會超過四百塊錢。表面看來,那些東西都是十分平常的物件,價格也很低廉。可是黃一平明白,這三樣東西,平常之中卻又都有不同尋常之處。

據馮開嶺介紹,當年他跟老書記到省城工作,經常隨同看望毛處長等陽城籍或在陽城工作過的老同志。

那時的看望,真就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看望,來客常常兩手空空,還要叨擾主人一頓便飯。有時即使順便帶點東西,也就一袋茶葉、一塊陽城年糕之類。但是,毛處長那兒,每到秋季或年底,老書記必有三樣東西要送到——草鞋、鴨蛋、糟乳腐。後來老書記突然去世,馮開嶺接過使命,一直把這種傳統延續至今。在和毛處長接觸的過程中,馮開嶺與老人結下忘年之交,深得其喜愛。當年他從省裡得以順利回到陽城,以及後來接任常務副市長,毛老處長都曾出面講話。不僅如此,他還從老人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尤其是擔任分管農業的副市長初期,時常得其言傳身教,才很快成為半個農業行家。

也許是革命戰爭年代養成的習慣,毛處長一生特別喜歡草鞋。即使在大城市生活了幾十年,身邊早已不見炮火硝煙,可他依然慣於登一雙草鞋,雄赳赳走在城市的繁華街道上。尤其是從初春到仲秋那幾個月,更是草鞋不離腳。然而,毛處長所需的草鞋,並非當年的那種普通稻草鞋,而是一種名為大米草的水草,加上純棉布條精心編織而成。大米草生長於陽城江灘,四角稜形,中間空心,秋天收割上來暖陽曬乾,用小木錘輕輕敲擊至鬆軟狀,與棉布條混合起來很有勁道且不易折斷,編織成鞋穿在腳上富有彈性又非常舒適。過去,這種大米草野生瘋長,滿江灘到處都是,江邊農民經常放牛羊進去隨意啃食,如今卻因稀缺反而成了寶貝。要不是鄺明達專門請人在江邊種下一些,滿江灘斷難找到幾根。那些鹹鴨蛋,也不是平常街市上買到的那種,而是以食鹽、黃酒、八角、姜料等十多種作料精心醃製而成,蛋黃略微發黑、味道有些許腐臭,類似平常人家鹽鹵不足、醃得過頭了的那種臭蛋。這種鹹蛋,黃一平小時候也很喜歡,外觀雖然不雅,味道卻特別鮮美。糟乳腐本是陽城一大特色,毛處長喜愛的,自然也不是工廠批量生產、商店成箱售賣的那一類,而是完全以地道手工製作,原料和工藝更為純正。難得鄺明達神通廣大,也只有他能搞到如此稀罕之物。

按照電話約定,黃一平特意選擇週六下午兩點準時到達毛府。毛處長幾個子女都在國外或上海、北京工作,平時就老兩口與保姆生活,家裡比較清靜。

看到黃一平拎進來的幾樣東西,年近八十的毛處長竟然高興得像小孩一樣。老人來不及招呼客人,把草鞋一雙雙在腳上試過,穿著在客廳走兩個來回,確認每一雙都很合腳、舒適。之後,又讓保姆拿來碗筷,把鹹鴨蛋與糟乳腐分別打開嘗了,嘴裡嘖嘖有聲,連連稱好,又逼著老伴、保姆跟著嘗過,這才坐下與黃一平寒暄。

「敬老節快到了,馮市長讓我專程代表他來看望您老。這幾樣東西,都是新近做好,趁新鮮給您送來,免得放時間長走樣變味。」黃一平語氣謙恭,態度慇勤。

「哎呀,難得小馮有這份孝心,年年記得我這無用老漢,專門讓你跑這一趟。」毛處長說。

「您老怎麼能這樣說呢?馮市長經常和我們提起,當年您老對他幫助教育,無微不至。他說,要不是您百般關心,哪裡會有他的今天喲!」黃一平語氣異常真誠。

「可惜像他這樣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不多了。」毛老感歎道。

「也就小洪和小馮還記得我們。」毛老夫人也附和道。

「小洪就是你們市委洪書記。」毛處長解釋。

「哦,是嗎?」黃一平表現得很驚奇的樣子。

接下來,像任何一位同齡的革命老人一樣,毛處長開始回憶革命歷史,痛陳情、義、禮於他一生中的重要份量。其中自然提及當年對洪書記的種種提攜,以及幫助馮開嶺的諸般情狀。黃一平雖不是第一次聽到,卻只好作出首次聆聽狀,不時面露驚訝、崇敬的神色。拉拉扯扯說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毛處長好不容易從往事回憶中剎車,問:「最近小馮還好嗎?地市一級政府馬上要換屆了,他應該沒有問題吧?」

正是想什麼來什麼,毛處長所提,就是黃一平最希望聽到的一句。表面上,他卻又不能表現得過度興奮,只能漫不經心且有點吞吞吐吐地說:「承蒙您老關心,還好吧。其實有些事情馮市長不讓我告訴您,說是怕您操心生氣,影響您休息哩。」

「哦?這什麼話?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我?小黃,沒事,快說說什麼事。」毛老果然來了興致。

黃一平馬上便一五一十把陽城當前的情況說了,其中著重之處是那個張大龍如何仗著洪書記的勢,在背後同馮開嶺爭鋒搗蛋。

「這還了得!」毛處長聽完黃一平敘述,真就有些生氣了,一雙手竟然輕輕抖動起來。

毛老夫人和保姆一看,馬上過來勸慰老人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說。黃一平也表現得非常自責,連連說:「都怪我多嘴,都怪我多嘴。」

過了一會兒,毛處長恢復了平靜,眼睛瞄向茶几上的電話機,問黃一平:「小洪現在在哪裡?」

黃一平一看時間,正好是下午四點。他揣摩,平常每逢週六的這個時候,洪書記一般會到辦公室來,由身邊的幾個親信陪著打幾盤乒乓球放鬆。

「洪書記這時候也許在辦公室吧。」黃一平說。

毛處長朝電話機一努嘴,示意黃一平幫他撥號。

黃一平電話撥過去,響了五六聲,果然就傳來洪書記熟悉的聲音。他不敢開口,趕緊把話筒遞給老人。

毛處長聽力不是太好,平常與人對話,音量都要特意加大一些。他與洪書記的對話,坐在一旁的黃一平聽得真真切切。

相互扯過一些必要閒話,毛處長很快轉入正題:「馬上要換屆了,小馮的事情你要關心!像他這樣道德人品、能力水平都不錯的幹部,就是應該大力支持使用嘛。」

「我對他一向很支持的呀!」洪書記在那邊說。

「就我所知,支持得還不夠!要像當年我支持你那樣支持他!」毛處長嗓門高大,幾近於吼。

洪書記連連應承:「好好好,我知道了,您老吩咐了,我能不執行嗎?」

「我看中的人,不會走眼。就像當初看上你,不是一步步走得很順嘛。還有,最近省委在找我們這些老傢伙開座談會,就明年省裡換屆的事廣泛徵求意見。我準備聯絡一些陽城方面的老同志,聯合給組織部和省委遞個書面意見,建議你到省府來主管農業。現在一講經濟發展就是招商引資,就是工業經濟,農業的老大地位哪去了?中國還是農業大國嘛。堂堂一省,沒有個懂農業的副省長怎麼行?」毛處長的話題適時轉換到洪書記身上,讓黃一平長舒一口氣。他知道,即便像毛處長這樣的特殊身份,在和洪書記談及有關馮開嶺的話題時,也只能適可而止,否則,一味糾纏下去令對方疑心或反感了,就會起到相反效果。看來,毛處長年齡雖老,頭腦卻十分清醒,而且在官場搏擊多年,政治上依然敏銳而老到。

零零碎碎說了有半個多小時,電話那邊,洪書記馬上總結一般再次表態:「您老放一百個心,陽城市府換屆的事我知道怎麼辦,馮開嶺的事我會全力以赴。關於您給省裡寫建議的事,就勞您老費心了。過些時候,我接你們老兩口再來陽城住段日子。」

電話擱下,毛處長朝黃一平笑笑,表情裡有些老頑童的調皮,意思似在問:「怎麼樣,滿意吧?」

黃一平會意,馬上再次代馮市長感謝道:「您老發話了,洪書記能不給面子?有您這棵大樹撐著,是我們馮市長的幸運,也是廣大陽城人民的福氣。」

一席話,逗得老人哈哈大笑。

58

離開毛處長家,接下來拜訪的重點,是省國土廳退休的印廳長。

印老曾經擔任過陽城市委書記,那時市長正是現任的市委洪書記,張大龍則是市委秘書長。說句公道話,印老是工農幹部出身,文化水平偏低,工作能力一般。由於其人性格直爽,個性也強,與長袖善舞的洪書記就很難在一隻鍋裡攪勺兒,相互矛盾一度激化到比現在洪、丁的狀況還要過分。後來,省委派出工作組,專門前來解決陽城的班子矛盾,本來形勢對印有利,基本趨勢是印繼續留任,洪調離。不料,身為市委秘書長的張大龍從中搗鬼,完全偏向洪那邊,突然抖出印的好多問題,諸如公款請客送禮啦,公車私用啦,等等,筆筆賬記得一清二楚。結果,印反被調到省國土廳,洪則順利接任市委書記。作為一種回報,洪上任不久就提拔張大龍為市委副書記兼任組織部長。生性耿直的印,從此與張大龍勢成水火,恨張之心猶勝怨洪。兩年前,印廳長到了年齡,退居二線之後基本上就不再上班,而是拉著幾個意氣、觀點相投的陽城籍老幹部,整天在一起喝茶、打牌、釣魚、發牢騷,順便將陽城官場上洪書記、張大龍之流罵個狗血噴頭。

印、洪大戰時,馮開嶺由省裡下派陽城不久,而且位居排名最末的副市長,因此未及介入二人矛盾。這兩年每至歲末,馮開嶺都會藉著看望省城老幹部的機會,順便拜訪一下印廳長,這與陽城多數幹部迴避、冷落印,成了鮮明對照。不過,探望印廳長這樣與陽城官場積怨較深的老人,馮開嶺一般並不親自出面,而是多由秘書黃一平代表。因此,印廳長這兒,黃一平來過好幾次,他對印廳長本人及家庭情況相當熟悉,印廳長對他也頗有好感。

平時前來看望印廳長,買什麼東西,送多重的禮物,都是由黃一平自己做主。在黃一平看來,印廳長為人直率,比較容易相處,在位置上也不是那種貪心很重的人,加上家裡人口多,境況不是很好,因而黃一平多給他買些經濟實惠的東西,林林總總一大堆,好看且耐用,惹得印家上上下下非常開心。只要黃一平踏進家門,印廳長總要挽留吃飯,席間相互對酌幾杯,談笑之間話題卻又離不開陽城。別看印廳長遠在省城,可對陽城情況非常瞭解,尤其是官場動態基本上瞭如指掌,很多關於洪書記、張大龍們的信息,等到黃一平從這裡回去轉告了,馮市長才知道。因此,往常來訪,黃一平盡量避開飯口,避免聽了不該聽的閒話,無端惹上是非。今天,他卻專門挑了晚飯之前,刻意往印廳長家飯桌上撞。

果然,一進印廳長家門,廚房裡已經傳出菜香。印廳長正躺在那台嶄新的理療儀上,直呼痛快。見到黃一平進來,馬上大聲道:「還是馮市長和小黃瞭解、關心我,你看看,這個儀器正好治我的腰椎和頸椎病,還能緩解高血壓高血脂,真是個好東西!」

理療儀是黃一平花三萬多塊錢,提前買好讓店裡送到印廳長家,並且幫助安裝調試到位。黃一平知道,印廳長患有嚴重的腰肌勞損,陰雨天幾乎不能動彈。有時,老人會跑到一些銷售這類儀器的店裡,免費做上一回,卻又捨不得掏錢購買,據說還曾遭到推銷小姐的白眼。黃一平買的這台理療儀,可謂正中印廳長下懷。

圍著機器轉了幾圈,印廳長眼睛裡除了喜愛還是喜愛。

「這個、這個,很貴的吧?」印廳長輕輕拍打著理療儀問。

「貴不貴先不談,馮市長交代我,一定要讓印老滿意。」黃一平說。其實他知道,這種號稱能治百病的儀器,在省電視台的幾個頻道裡,幾乎不間斷地做著直銷廣告,產品性能、價格一目瞭然,印廳長豈有不知其貴的道理?

「這個錢我來給。」印廳長的語氣裡有種試探的意思。

「印老您這就見外了。馮市長平時經常告訴我們,您老在陽城工作時整天往基層跑,風裡來雨裡去,沒日沒夜拼老命,最後落下這腰痛的毛病。馮市長一直擔心您的腰,早就想買台機器送過來,您在位時不好送,現在就沒事啦。」黃一平自然盡量把話說到位,讓印廳長吃顆定心丸。

印廳長又躺在理療儀上試了試,還是感覺萬分滿意,神色也漸漸坦然,感歎道:「還是小馮人好啊,咱沒有什麼恩惠於他,就已經這樣了,哪像有些人,翻臉不認人,畜牲都不如!」

說話間,天色近晚,印廳長家的飯菜陸續上了桌,黃一平也不客氣,找個靠近印廳長的位置坐下來,說是要陪印老好好痛快痛快。

吃飯的時候,桌子上的話題自是離不開陽城官場。印廳長上來就詢問市府換屆的事:「聽說最近省委組織部在陽城民主推薦,你們馮市長排在首位,得票最多。」

「是的,是這樣。」黃一平趕緊把有關情況說了,同時話頭一轉,又道:「可是,也很難說,陽城情況您老是知道的,馮市長得票第一,最後未必就一定會輪到他。」

「難道還會有什麼變故不成?近來,我也和幾個陽城籍老人交流過了,大家對馮開嶺評價不錯,認為只有他能接市長這個班。」印廳長酒杯停在半空,疑惑道。

「唉,說來話長。」黃一平長歎一聲,馬上便道出肚子裡最想說的一番話。「您老可能有所不知,市委副書記張大龍最近特別活躍,他也是市長位置的有力競爭者哩。」

於是乎,黃一平便將張大龍如何極力籠絡人心、拉幫結派,以及市委洪書記如何積極幫助張大龍幕後運作,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通,直聽得印廳長氣得差點摔了杯子,說:「這幫混蛋!有他們在一日,陽城政壇就一日不得安寧,陽城百姓也要跟著後邊遭殃。那個姓洪的和姓張的,哪裡是什麼人民公僕、共產黨幹部,簡直比土匪還不如!」

接下來,印廳長又一次從盤古開天地說起,把洪、張二人當年怎樣相互勾結,打擊迫害正派、正義力量,篡奪陽城市委領導權的情況,細細敘述一遍。同時,盡其所知,也把洪、張兩個的種種貪污腐敗行為,進行了挖地三尺、窮追猛打式的揭露,甚至連張大龍小時候偷過同學鋼筆、洪書記在縣裡睡過幾個女人之類的陳年舊賬,都數落得清清楚楚。聽得出來,幾個月不見,印廳長掌握的素材又增加並詳細了不少。

「今生今世,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說這話時,印廳長的眼睛幾乎冒出火星。他還表示,今天夜裡就開始寫揭發材料,而後直接跑到省委,一個個常委當面匯報反映。

「不砸碎姓張的市長夢,印字倒過來寫!」老人不斷重複著這樣的誓言。

黃一平聽了,樂得差點笑出聲。

59

從印廳長家出來,已經是晚上九點。由於喝了不少酒,加上和老人聊得投機,黃一平感覺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走在路上,腿有點輕盈飄忽不聽使喚,頭腦裡也有些雲霧繚繞的感覺。

反正一個人也回不了陽城,乾脆先在大街上溜躂溜躂,然後再找家賓館住下來。

正是省城華燈燦爛奪目時,大街上車來人往,十分熱鬧。徜徉在省城最為繁華之所,深秋的風輕輕拂來,溫軟而帶些涼意。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依然有不少姑娘穿著裙裝,只是不再是那種短裙,也不再輕易裸露光潔的胳膊與腿,而是配以長袖襯衫與肉色絲襪。黃一平有些懷念剛剛過去的夏天。

「有人說/夏/是女人的季節/不/我要說/夏/恰恰是男人的節日/盛夏來臨/當繽紛的裙花/開遍大街/誰能否認/那將是牽動男人目光的/視覺盛宴。」這是黃一平大學裡寫的一首詩《夏天》,發表在校刊的封二,配有彩色插圖。一年四季裡,他最喜歡夏天,雖然難免酷熱,滿大街的裙裝卻把城市裝點得奼紫嫣紅,與裙子珠聯璧合般裸露著的那種光鮮,給人的感覺不是情色,也不是性,而是一種充滿著美感的聯想。現在正值仲秋,城市已然開始換裝,馬上就覺得眼前暗淡不少。

也不知走了多久,抬頭間,猛然看到省農業大學的牌子,黃一平的酒也漸漸醒了。他想起副市長秦眾就是在這所學校,從助教一直做到校長助理,而後到陽城擔任副市長。

「咦,粽子不是在這裡工作嗎?」黃一平忽然想起,他在N大的同學裡,也有好幾個分在農大,其中粽子還和他同一宿舍住了四年哩。再想到馮市長的那個「弱化、孤立秦眾」計劃,黃一平停下了腳步。

一個電話打過去,粽子果然就住在學校。聽說黃一平在校門口,粽子興奮得不行,連聲說:「別動,快別動,我馬上開車來接你。」

不一會兒,果然有一輛帕薩特打著跳燈從裡面出來,車裡人先看到黃一平,一顆熟悉的腦袋從車窗伸出來,大聲喊:「黃大頭,我在這裡。」

黃一平應聲招手,快步奔向車子那邊。當時在N大,同宿舍的同學人人都有外號,黃一平因為腦袋大而得此雅號。粽子的出處,是他特別喜歡吃粽子,一年四季家裡不斷給他捎帶。

到了家裡,才知道粽子一個人在家,他夫人與孩子利用雙休天回了郊縣娘家。

粽子變戲法似的從冰箱裡倒騰出好多食物,叫花雞、鹽水鴨、五香牛肉、虎皮花生米之類,啤酒也是現成的一大箱。

同學幾年不見,既不需要寒暄客氣,也不必窮究別來有無恙乎,而是照著當年宿舍裡的老規矩,先咕嘟嘟三杯啤酒下肚再問英雄來路。

其實,不必細問大家也知道彼此情況,粽子在農業大學從助教起步,現在是教務處副處長、教授,帶著兩個碩士生,據說前途正朝向光明那一頭奮進。

就著啤酒和滿桌的滷菜,兩個老同學聊興大發,無非相互打聽各自所知同學、老師的近況,譬如哪個同學婚外戀了,哪個老師離第三次婚又娶了,還有哪個同學剛剛提了副處就被雙規了,等等。再有,兩個人也爭相交代這些年來的心路歷程,也無非是夫妻感情淡了,當年的校園戀人如今還想著,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如此而已。

急需傾訴與打聽的也就那麼些內容,說完也就差不多接近冷場與無聊。可是,一對同房間四載、相互又有五六年沒見面了的同學,面對美酒佳餚,怎麼可以冷場無語呢?於是,話題非常自然地轉換到大家共同認識的人身上。

「哦,想起來了,我們那邊有個副市長好像就是你們學校過去的。」黃一平輕輕拈起一隻雞爪,慢條斯理撕啃起來。

「對對,你說的是秦眾,他是我們學校的校長助理。」粽子馬上點頭道。

「他在你們那兒好像挺不錯的,最近學校盛傳他馬上要當你們市長哩,是真的?」粽子問。

「陽城那邊也有這種說法。」黃一平聽了,心裡又驚又酸,但表面只好不動聲色。看來,這個秦眾雖然年紀輕、資歷淺,野心還不小,消息居然已經傳到農大來了。

「唉,各個人各種命。就說這個秦眾,基本上與我們一起做助教,只不過他是農大土著,我們是外校過來,在領導眼裡就分了三六九等,人家一步領先步步領先,現在乾脆坐上『神七』了。」粽子無限感歎遂滿滿一杯啤酒下了肚。

「上這麼快,他肯定有什麼後台的吧?」黃一平問。

「那是當然嘍,據說他有個什麼親戚在教育部擔任副部長,又與省委龔書記關係不錯,這才進了快車道,否則,哪裡輪得到他!我們N大出來的這批人,哪個不比他強!」粽子憤然道。

「聽說他在你們學校也是業務骨幹,光是博士學位就有兩個,德才兼備,無人能敵。在我們陽城那邊,都快把他傳成神了。」黃一平有意再刺激一下粽子。

「狗屁!」粽子果然被激怒。「別人不知道他的情況,我還能不懂?哼,要不是看他在學校還算夾著尾巴做人,對我們這些人也比較客氣,我早把他屁股後邊那點屎給掏出來了。」

「呵呵,一個校長助理,一不貪污二不搞女人,能有什麼屎不屎的?」黃一平語氣不屑。

粽子臉漲得通紅,忍耐半天還是沒忍住,悄悄拉過黃一平,小聲說:「告訴你一件天大的秘密,回到陽城千萬不能對外說。秦眾這小子別看碩士、博士學歷好幾個,發表的論文、出版的專著有一尺多高,撈的學術頭銜也不少,可是,他搞學術腐敗。學術腐敗你知道是什麼嗎?就是論文抄襲,現在報紙電視上整天揭露的那種,其中有真有假,主要是學術界人搞人。」

「秦市長也搞論文抄襲?我不相信?」黃一平很認真地搖搖頭。

「你不信?那麼,你認為我是說假話?」粽子騰的一下站起身,拉著黃一平進到裡間書房,從那一大排書刊裡抽出幾本,很快找到署名秦眾的幾冊,一一提出哪裡是抄襲,所抄者何處。

根據粽子提供的情況,看來秦眾抄襲手段非常高明。在農業大學,因為其特殊的地位,秦眾經常出國參加學術交流,英語水平也非常不錯。他的抄襲與時下媒體曝光的那些不同,絕無抄襲本國學者或中文作品現象,而是專揀外國學者未經翻譯的原作、原著。這樣一來,就很難被人發現,或者即使發現,僅憑一般英語與專業水平也不大容易認定。可是,偏偏農業大學有個老教授,既是當年秦眾的碩士生導師,也是後來粽子的博士生導師,只有他慧眼獨具發現了其中的貓膩。老教授內心非常痛苦,卻又不便對外人講,更不好對秦眾直言,實在憋不住了,只告訴了自己最信任的弟子粽子,意在警告他不要蹈師兄覆轍,令乃師失望。

黃一平悄悄記下那些作品名稱,表面卻絲毫不露聲色,只是淡淡一笑說:「你放心,他是我領導,借我一百個膽,也不敢隨便亂說呀。」

60

離開了農業大學粽子家,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一出大門,黃一平就抑制不住興奮,野狼般大聲嚎叫起來,並且一路加快步伐向前狂奔,惹得周圍好多行人紛紛駐足觀望,疑是遇到精神病人。

黃一平頭腦清醒著,心裡也明白自己已經喝醉了,尤其是剛才掌握了秦眾學術腐敗的證據,他又一口氣和粽子連干了好幾大杯。現在被深夜的涼風一吹,那種深度的醉意慢慢從全身的每一根毛孔裡往外滲,攪得他渾身燥熱,情緒也極度亢奮。要不是考慮到馮市長已經休息,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要不是想到馮開嶺身邊躺著的朱潔,他一定會現在就打電話過去報喜。

自從前不久與朱潔有過短暫的歡愛之後,他現在很少夜裡給馮市長打電話了,甚至不怎麼到家裡接送他,有時即使進到家裡,也不像過去那樣慇勤。他不希望自己在朱潔面前,是一副拍馬屁的形象。

走了一陣,就到了印廳長家附近寄放汽車的地方,正好旁邊有家規模不小的賓館。黃一平進去要了最好一間房登記交費,準備睡個好覺,明天一早趕回陽城覆命。

「先生,喝多了酒請不要在房間裡抽煙,防止發生意外。」前台負責登記的小姐提醒道。

「知道。我一個政府機關領導幹部難道這點常識不懂?」黃一平搶白道。不過,他自己都能感覺舌頭大得有些拖不動了。

「對不起,提醒您是我的職責。」小姐馬上道歉,眼神裡卻有絲某種意味深長的東西一閃而過。

進到房間,裡面還算乾淨,設備也齊全。黃一平踉踉蹌蹌脫了衣服,洗澡、刷牙一應事務做好,電話卻響了。平時經常出差住賓館,此時雖然酒醉,他也猜到電話響是怎麼回事。本已決定不接,猶豫了一下,還是下意識拎起話筒。

「喂,大哥,要不要小妹過來陪陪你?」那邊的女子聲音嗲得甜膩,黃一平身體不由得更加熾熱,下部也隨之有了感覺。他猜想,剛才在大堂登記,信息肯定已通報到賓館內部或附近的色情場所,這才會客人前腳進來,小姐電話後腳就跟上。

黃一平一邊躺在床上看電視,一邊在電話裡和小姐調了會兒情,你來我往越說越不堪入耳。

「要不,過來看看吧。」黃一平本想拒絕,不期然卻說出意思相反的話。

說實話,此時若非酒精作用,黃一平絕對不會說出如此草率、輕浮之言。從理性角度考慮,當前無論於他還是馮市長,都是關鍵時刻,他並不希望此時惹出任何是非,就像當年洪書記那個秘書。可是,在酒精的慫恿、唆使下,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引誘他——這兩天的省城之行收穫實在太大了,也把自己搞得非常辛苦,別人不談,自己總該慰勞一下自己吧。何況,最近一段時間,光顧著忙碌馮市長競選的事,還真沒顧得上床上那點事兒,此時小姐來了電話,立即喚醒了麻木的身體,放棄良機似乎有點可惜了。

不一會兒,外邊就傳來一陣篤篤的敲門聲。黃一平這邊門還沒有完全打開,一股濃濃的香氣就撲面而來,熏得他更加發暈。等到燈下一看,那女子果然身材高挑、長相妖嬈,不僅一雙眼睛勾魂攝魄,而且一對乳房也是渾圓高聳得誇張。也不待有任何過渡,黃一平藉著醉意,餓虎撲食一般將女子摁倒在床,三兩下剝掉對方不多的幾塊遮擋布。那風月場中女子對此自然並不陌生,從聲音、眼神到身體,無不極盡配合之能事,不一會兒就讓黃大秘書癱軟下來。

躺在小姐身上喘息片刻,似乎還睡著了那麼一小會兒,黃一平這才意猶未盡翻身下馬,準備與小姐結算剛才一番勞作的工錢。

「五萬!」小姐柔聲道。

「什麼?」黃一平以為自己聽錯了,示意對方再說一遍。

「大哥,五萬,不是美元,更不是歐元,是人民幣!」小姐聲音大了一些,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黃一平一個激靈,酒馬上醒了大半。他知道遇到大麻煩了,剛才都怪自己太心急,沒有事先把價錢講好。

「你怎麼能這樣!你這是敲詐!」黃一平有點氣急敗壞,卻又不敢放大聲音。

「怎麼不能這樣?怎麼是敲詐啦?告訴你,我們做這個也是有規矩、講職業道德的。剛才你脫我衣服的時候,我就說過要用安全套,可你一副急不可待的架勢,不管不顧地硬來,也沒來得及用套。你知道不用套的後果嗎?要麼懷孕生下你的寶寶,要麼傳染你身上的什麼病。像我們做這種工作的職業女性,靠的是身體和時間掙錢,懷孕也好,得傳染病也好,哪一樣都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要是染上了艾滋病之類的不治之症,那不是連性命也搭進去了嗎?你說我要你五萬,算多嗎?」小姐口齒伶俐,語氣凶狠,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

黃一平知道,再怎麼辯護也沒有用了,只好準備和她討價還價。他粗略回憶了一下,自己身上包括現金和卡上的錢在內,總共只有不足一萬元。

「不行!五萬少一分也不行!」小姐態度很堅決,而且還打了一個電話,約什麼人在賓館外邊等著,隨時聽從召喚進來。

「要不我們公了吧,報警。」黃一平試探說。

小姐打開手機,將110三個數字撥好,交到黃一平手上說:「喏,你報吧,只要按一個確認鍵就行。我知道你是國家工作人員,還是領導幹部,你不怕,我更加不怕。」

這下黃一平徹底癱了,他知道剛才在大堂登記時,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壞了大事。估計如果自己不認栽,這個小姐,加上外邊等候的什麼人,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而一旦把事情鬧開,他的公職、黨籍、家庭等等一切都完了。那樣的話,馮市長也會跟著受到牽連,陽城市長的位置就會泡湯。當年洪書記秘書的教訓,便是前車之鑒。他想,即使只是為了馮市長,他也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

「你看,我確實沒這麼多錢哪。」黃一平掏出身上所有現金,也把銀行卡上的數字告訴了小姐。

「反正我不管,你想辦法。」小姐完全一副不好商量的姿態。

無奈之下,他只好按照小姐的提示,開始想辦法。左思右想,他感覺只有一個人最為合適——鄭小光。現在,也只有他能幫自己了。一來,鄭小光不是陽城官場中人,與自己沒有利益衝突,即使不肯全力幫忙,至少不會有意壞事;二來,自己幫鄭小光做過不少事,談不上什麼大的恩情,也算有點功勞或者苦勞吧;三來,鄭小光與馮開嶺關係特殊,現在這件事與馮的前途密切相關,想必他不會袖手旁觀。於是,黃一平馬上給鄭小光打了個電話,沒說什麼事,只說酒喝多了,在某某賓館遇到點麻煩,讓他快點帶上五萬元過來。

「知道了。記住,你在那兒千萬別動,我馬上過來。」鄭小光在電話那邊說。

果然,大約半個小時不到,鄭小光就來了。不光是他,後邊還跟了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

一看來了警察,小姐驚呆了。

那警察進來,也不多話,上來就光光光給那小姐一通耳光,而後掏出兩百元錢扔到她臉上,斷喝一聲:「滾!」

小姐哪裡還敢接錢,滿臉淚水,顫抖著逃跑一樣快步離去。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原本令黃一平幾乎就要崩潰的險境,鄭小光只花了十秒鐘不到,就徹底化解於無形。

黃一平懸著的心立即落下。這時,他才發覺自己酒早就醒了,而且已經滿身大汗淋漓。當然,黃一平也明白,他欠下鄭小光一個人情,一個天大的人情,恐怕今生今世都償還不盡了。

「好了,天不早了,你趕緊睡覺。今晚的事,全當睡覺時做了一個夢,明天早晨醒來,就都忘得一乾二淨。OK?」鄭小光仍然什麼也沒說,甚至都沒將民警介紹給黃一平認識,只是輕輕拍了拍黃一平冰冷的手。說罷,領著那個穿制服的同伴轉身而去。

也許是怕黃一平心理負擔過重,不一會兒,鄭小光又發來一條短信:記住,今天的事,除在場的你、我、他、她,不會再有第五人知道,切記!

黃一平長舒一口氣,躺在那兒胡思亂想一陣,也不敢再睡,馬上收拾東西退了房間,連夜駕車返回陽城。

《中國式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