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的餐廳裡,杜林祥見到了笑容滿面的張貴明。兩人熱情地握手,慇勤地問候著對方。
張貴明的神情,倒讓杜林祥頗為意外。礦山才出大事,張貴明跑前跑後忙活了一整天,不說焦頭爛額,起碼得有些疲憊吧,可張貴明的笑容卻異常燦爛!這樣的笑容,絕不是強撐出來的,倒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自然流露。
落座後,張貴明說:「昨天去處理了一些急事,沒能陪你,失禮了。」
杜林祥當然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什麼事?都搞定了吧?」
張貴明說:「一點小事,都處理好了。」接著他又咧開嘴笑起來,「俺這人吧,命還真好!昨天處理了一堆煩心事,今天就有人把天大的好消息送上門。」
杜林祥問道:「什麼好消息?」
張貴明說:「你來梅河的路上估計也看到了,縣城裡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投資理財公司。什麼狗屁投資公司,就他娘一夥騙子。一面許以高利,忽悠人存錢進去,一面對外放高利貸。」
張貴明繼續說:「就在昨晚,梅河兩家號稱規模最大的投資公司的負責人同時失蹤。俺估摸著,九成的投資公司這次都得倒閉。」
「老張,人家的投資公司垮了,你高興個啥?」杜林祥問。
「你有所不知。」張貴明有些眉飛色舞,「說起梅河的投資公司,老子才是開山鼻祖。後來冒出來一大批人,都是來搶俺的生意。就說這次失蹤的兩個人吧,一個號稱『王行長』,整日牛哄哄的。不過俺清楚得很,她就是一退休老太太,過去是農村信用合作社的會計。另一個是溫州人,才三十出頭。他的投資公司,最瘋狂的時候承諾年回報率百分之六十。就這兩個王八蛋,起碼在梅河捲走了幾個億的資金。」
這種高利貸崩盤的事情,在全國各地已發生多起。考慮到梅河當地發達的經濟,損失估計也會特別慘重。看著桌上豐盛的早餐,杜林祥放下筷子,緩緩說道:「老張,兄弟多一句嘴。投資公司這買賣,可是一損俱損。你既然自己也開投資公司,那就不能掉以輕心啊!」
說實話,杜林祥真不明白張貴明此刻有什麼可高興的,換作自己,早就愁眉不展了。投資公司,玩的就是公眾信心。哪怕競爭對手垮台,一樣會重挫投資人的信心。面對大規模的擠兌風潮,本身運轉良好的公司恐怕也難以自保。
張貴明卻哈哈笑起來:「老杜,俺的投資公司,和那幫王八蛋的不一樣。老子開投資公司,壓根就沒想賺錢,只想往外送錢。」
「什麼意思?」杜林祥更加疑惑。
張貴明說:「前幾年,俺主動向縣裡的幾個頭頭提出借錢。其實,俺哪裡是想借錢,只不過是用高利息的名義,把錢送到他們手上。後來見這種模式效果不錯,就專門成立了一家投資公司。」
張貴明接著說:「你要沒個一官半職,抱著幾百萬想存到俺公司,俺也不要!可近些年,成批的投資公司冒出來,承諾的回報一個比一個高。俺們公司為了留住客戶,不得已也只能多付利息。光這一塊,幾年下來就多出上千萬!」
「這下好了。」張貴明長舒一口氣,「經過這下折騰,大家會知道還是俺的公司靠譜。另外,俺也能趁機把利息降一降。」
「老張,你這一招厲害呀!」杜林祥忍不住讚道。以投資公司的高額回報作為幌子,送錢者目的達到,收錢者心安理得。杜林祥甚至想,回河州後自己也開個類似的投資公司。
事後,杜林祥還同莊智奇聊起過這事,莊智奇的目光更加犀利,他認為張貴明的這一招,不僅讓送錢的勾當有了一件看似光鮮的外衣,更暗藏下撒手鑭。
莊智奇講了清朝康熙年間有關《百官行述》的典故。當時有個叫任伯安的人,用了十數年時間,編寫出記錄百官隱事的《百官行述》。官員的把柄都被任伯安攥在手裡,從此要挾百官猶如奴役牛馬。
張貴明的實力有目共睹,加之承諾的高額回報,會有一大把官員願意把錢放在他那裡。久而久之,哪個官員貪墨了多少錢財,張貴明一清二楚。投資公司的賬冊,就成了有實無名的《百官行述》。縱然過去沒有多少交情,真到了張貴明開口求人時,這些官員也沒膽拒絕。
聊了一會兒投資公司的事,杜林祥開始把話題往礦山上引:「那天之後,我又在香港見了徐浩成一面。」
張貴明臉色一沉,欲言又止,眼睛裡掩飾不住仇恨的火焰。想必張貴明有一肚子咒罵徐浩成的語言,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能說什麼呢?就算將對方痛罵一頓,除了證明自己嘴上還在逞強以外,也不過是讓杜林祥看笑話。在那天的交鋒之中,張貴明畢竟敗得太慘!
張貴明對徐浩成的恨,或許就是世上最難以化解的恨!這裡面,除了彼此的視若仇讎,更有委屈與羞辱。江湖大佬不怕打打殺殺,就怕當著眾弟兄折了面子。
杜林祥心中卻充滿竊喜,張貴明與徐浩成的仇怨越解不開,自己就越能從中周旋撈到好處。
隔了好一陣,張貴明才說:「那天從海上回到市區,你一路護送楊龍去醫院,費心了!」
杜林祥知道,張貴明這純屬沒話找話。他頓了頓說:「徐浩成對我說,那天雙方都有些衝動。他下手重了些……」
「放他娘的狗屁!」張貴明青筋暴起,再也克制不住。
杜林祥剛才那番話,就是為了戳到張貴明的痛處。眼看目的達到,他見好就收:「老張,別激動。就當我沒說。」
杜林祥接著說:「為了礦山的生意,徐浩成和你都投了不少錢。現在你們鬧掰了,礦山也就停擺在那兒,誰也不肯再投錢。長此下去,終究不是個事。」
張貴明瞪著杜林祥:「老杜,俺以為你是真把俺當朋友,特意來看望俺的。聽來聽去,你該不是替徐浩成那狗日的來當說客的吧?」
「當什麼說客喲!實不相瞞,在香港時我倒跟徐浩成提過這事,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徐浩成說他家大業大,扔在礦山裡的錢哪怕全都不要了,也無所謂。」杜林祥裝出一臉無奈,心裡卻想著讓張、徐二人的間隙再大一些。
張貴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既然虧得起,老子也無所謂!」
「消消氣。」杜林祥拍著張貴明的肩膀,「我此行絕不是當什麼說客。只是大家朋友一場,看著礦山生意做成這樣,心裡也不好受。再說了,我投到河州冶金廠的幾千萬,不也打了水漂?」
張貴明摸出一支煙點上:「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辦法!」
杜林祥說:「再把礦山經營下去,自然是不現實了。能不能想辦法,把礦山盡早賣出去。沒了宋紅軍,就找不到別的買主?」
「難啊!」張貴明歎了一口氣,「口袋裡既有錢,又願意當冤大頭的人,不好找啊。」
杜林祥說:「我跟你引見一個人,或許值得一試。」
「誰?」張貴明問。
「呂有順。」杜林祥說,「他過去是河州的市長,與我有些交情。後來回北京,擔任一家大型央企的總經理。論起企業實力,可一點不輸宋紅軍。」
張貴明從不認識呂有順,但過去從徐浩成口中隱約聽說過,杜林祥與此人關係匪淺。他追問道:「你跟呂有順說過這事,他感興趣?」
杜林祥點頭說:「的確提過,但只能說,他沒有一口拒絕。」
張貴明興高采烈地說:「呂有順能接手,那可太好了。過去送給宋紅軍多少錢,也會一分不少地給呂有順。」
杜林祥擺手說:「呂市長這人我瞭解,他是個兩袖清風的領導,不像宋紅軍那樣貪得無厭。」
「開玩笑吧?」張貴明一臉狐疑。
杜林祥嘿嘿笑起來:「呂市長是不是愛錢,以後你接觸一下就知道了。」
「呂有順真不要錢,到時就把錢給你。你和他之間怎麼分,俺管不著!」張貴明說。
杜林祥擺著手:「我可不指望拿什麼佣金。真把礦山轉手出去,我投在冶金廠的幾千萬能收回來,就謝天謝地了。」
張貴明以為杜林祥是在試探自己,立馬表態:「礦山真能轉手,你投在冶金廠的錢,一定會有豐厚回報。」
「但願吧。」杜林祥抿了一口茶,「這件事還得去徵求徐浩成的意見,畢竟他在礦山裡也有股份。」
「真能把礦山賣出去,俺估計那老王八蛋也會樂翻天。」提到徐浩成,張貴明的口氣重新凝重起來。
「還有,」杜林祥說,「呂有順不是宋紅軍,他不會為了一己私利,花高價買礦。呂市長跟我說過,真要接下這座礦山,收購價必須大幅下調。」
張貴明興奮的神色消退不少,沉吟了一會兒才說:「現在這狀況,人家殺價在所難免,只要別太離譜就行。」
杜林祥又問:「對了,礦山最近的情況怎麼樣?」
「還行。雖說沒有後續資金投入,礦山處於半停產狀態,卻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張貴明答道。他昨晚才趕回梅河,自然不知道楊龍已把工人討薪打死礦長的事洩露了出來。此刻面對杜林祥,還得硬撐著。
杜林祥心中又是一喜。張貴明越是撒謊硬撐,越說明礦山的情勢糟糕透頂。如此,對於低價拿礦反而大大有利。
早餐結束時已是上午十點過,兩人又來到張貴明的辦公室繼續交談。杜林祥問道:「這座礦山,一開始是怎麼個情況?徐浩成為什麼後來成為礦山的股東?」
張貴明說:「一開始,就是俺和另一個老鄉經營這座礦山。後來,這個老鄉出了狀況,跑去香港。徐浩成出手保護了他,也把他手裡的股份買了過來。」
杜林祥打破砂鍋問到底:「你的老鄉叫什麼?他為什麼跑去香港?」接著,他又解釋說,「我要去跟呂有順介紹礦山的具體情況,總得詳盡一點。」
張貴明說:「那個老鄉叫柳林。他原來是一座國營礦山的董事長,後來企業改制,礦山被他自個買了下來。沒過多久,冒出來幾十個老幹部聯名舉報他,說改制過程有貓膩,國有資產被賤賣。另外,柳林的私生活也出了問題,他的大老婆從外地雇了一個殺手,把他最喜歡的一個小情人捅死了。」
張貴明接著說:「柳林見風頭不對,直接跑去了香港。不知怎麼的,他在香港結識了徐浩成,徐浩成出手拉了他一把。」
關於礦山的前世今生,杜林祥在香港時曾聽徐浩成說過。今日張貴明的描述,與徐浩成所說基本吻合。尤其關於柳林這個人,張貴明與徐浩成的說法幾乎一模一樣。
從張貴明的辦公室交談到共進午餐,然後再回到辦公室,兩人待了整整一天,聊了礦山的諸多細節。下午五點過,杜林祥主動告辭:「情況瞭解得差不多了。我這會兒就動身,到了省城後,坐最晚的一班火車,爭取今晚趕到北京。接下來兩天是週末,正好和呂市長聊聊礦山的事。」
「好,等著你的好消息!」張貴明起身相送。
從梅河到省城的路上,杜林祥打了一會兒盹。睜開眼時,夜幕籠罩大地,周圍黑漆漆一片。他掏出手機一瞅,裡面有一條剛收到的短信:「我已到寧古。」發件人是袁凱。
杜林祥會心一笑。從今天與張貴明接觸的情況來看,一切還算順利。他期待著袁凱能盡快傳來好消息,為自己的計劃再添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