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塊錢可以救一條命,可沒有這一千多塊錢就要死一個人,這個事實給了我很強的刺激。我學醫八年,畢業後雖然沒有成為一個醫生,但珍視生命的觀念仍然根深蒂固。我觀察周圍,察覺到很多人在悠閒中失去了體驗他人痛苦的能力,他們對別人的痛苦能夠保持那樣平靜的心態。就說那天吧,來來往往那麼多人,對跪在跟前求憐的人都視而不見。我離開那極度貧苦的山村已近十年,卻還沒有喪失這種能力,我感到慶幸。可我常常感覺到這種同情心實在太蒼白了,除了同情我實在也不能做點什麼。那天在華源,我在街上碰見一個賣橘子的老人,一毛錢一斤,我說:「八分。」他馬上就同意了。選橘子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家離縣城有三十多里地。我問他是不是搭車來的,他說:「幾分錢一斤的東西還搭車?肩膀車!」他拍一拍肩膀。橘子要種,要收,要擔到城裡來賣,有幸賣完了還要走回去,前前後後就是幾塊錢。那天我買了十斤橘子,給了他一塊錢,他連聲說謝謝。我所能做的就是買幾斤橘子。有好多次我在菜市場看那些剖鱔魚的人,手上劃破了好幾處,用膠布纏起來,雙手仍整天浸在血水裡工作,我在心裡歎息,許許多多的人在生存的重壓下就是這樣活著。可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一聲歎息。在經過了赤腳醫生的事情之後,我不得不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錢這個東西。有了這種想法,我覺得廳裡用錢浪費實在太大了,這對那些苦人兒實在太不公平。有些人賺錢是何等艱難,而另一些人花錢又是何等輕快。這以後到賓館裡去起草文件,我就推給丁小槐去。其實我心裡明白那些錢還是用掉了,我的自我安慰並沒有真正的意義。
這天我去車隊找大徐,看見他正在擦一輛新車。我說:「這也是我們廳裡的車?」他說:「我現在開本田了,那感覺硬是不同。」他告訴我廳裡又買了兩台進口車。我問本田多少錢一台,他說:「三十多萬。」我嚇一跳說:「怎麼這麼貴?」他說:「這就叫貴?隔壁化工廳,凌志都買回來了。三十多萬還不包括各種費用呢,手續費,養路費,牌照費,汽油費,保養費,跟著還有維修費,折舊費,一大圍。」我說:「還要一個司機。」他說:「那還能算?把細賬算下來要嚇得人翻幾個跟頭。」我說:「廳裡其實有一兩台車就夠了。」他說:「小池,你在廳裡也有這麼久了,怎麼講起話來像美國華僑,一點都不瞭解中國的國情?這麼多領導,哪個領導沒有一部隨時能調動的車,他渾身都不自在。張三有了能沒有李四的?那就要起風波了。說到底不是有沒有車坐的問題,而是在廳裡有沒有份量的問題,那是小事?」我說:「幾個人共一台車也就夠了。」他說:「那要等你當了廳長那天。真的到了那天,我們當司機的就要失業了。」
我摸著本田車說:「漂亮也真的是漂亮,坐在裡面那感覺也真的是感覺,只是把細賬一算那賬也真的是一筆算不得的賬。」大徐說:「公家的錢,你算什麼細賬。」他說著坐下來抽煙,把細賬算給我聽,一輛車三十一萬,用十年,每年折舊費三萬一。三十一萬的利息,每年二萬二,養路費,每年六千,汽油,三千五,保養維修就算不清了。我說:「大致估一下每年就是六萬多了,還沒算這個司機呢?」他說:「你老是記得我,那再加三千。」我說:「你不退休不住房子不生病?」他說:「公家的東西,能算這麼細?這東西本來就是個耗錢的主。」我說:「這麼個東西,花費攤到每一天,差不多兩百塊錢,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高。你看那個赤腳醫生,門口跪了那麼久,才接了十多塊錢。」他說:「人跟人能比嗎?比不贏的只有去一頭碰死,誰叫他不當廳長?廳裡是個好碼頭,人就是要停靠個好碼頭,不用說赤腳醫生,我要是到人汽公司去開車,累了幾倍,錢還要掉下來一大截!碼頭不同!廁所裡的老鼠吃屎,見了人到處竄,倉庫裡的老鼠吃谷,見了人大搖大擺,碼頭不同!」我說:「有些賬你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他說:「你當了廳長你就不這樣想了,你會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化工廳楊廳長坐凌志呢,到省裡開會,兩部車停在一起,別說廳長,我心裡都不舒服。你沒看見鄭司機開了那部凌志的派頭,抽煙都是這樣點火的!」他說著叼著煙仰了頭,掏出打火機做點火的模樣,「那我就只能看著他甩派頭!幸虧還買了這輛車,給我挽回一點面子。」
那些天我心裡總想著這件事放不下來。的確沒用我的錢,錢省下來了我也不會多得一分,可錢可以用來救一些人的命,這是個鐵板釘釘的事實。我覺得這是自己的一個發現,別人都沒意識到這一點。我不能沉默,我要把這個發現說出來,讓大家都想一想,甚至有一種震動。廳裡的人絕大多數都是醫學院畢業的,當有一種聲音向他們的良知呼喚,他們也不至於隔岸觀火吧。這樣想著我有了幾分興奮,甚至是激動,覺得自己找到了履行良心責任的方式。可真正要找到一個機會把這種想法說出來,我心裡又發虛,感到對面有一種自己看不透也無法把握的神秘力量,令人莫名其妙地恐懼。我想對這種神秘力量作一番描述,使它清晰起來,卻又覺得非常困難。我心中被鈍鋸子鋸著似的,想著自己也算個知識分子吧,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卻只能裝瞎子裝聾子。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盡那一份天然的責任,屬於角色的責任。良知和責任感是知識分子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這是很久以來在我心中迴盪著的一句話,我甚至想到要把它作為人生的座右銘,它使我有了一點血性之勇。可是一旦面對現實,這句話的說服力就不那麼充分了。現實畢竟是現實,它早就為人們預設了推卸的理由,只要稍稍退一步,就退到了那些理由的蔭庇之下,於是心頭就安妥下來。可是我又問自己,原則如果可能因個人的理由而變通,就不是原則。沉默不僅是對良知的壓抑,簡直就是對自尊心的挑戰。我感到了內心的屈辱,自己與「豬人狗人」們實在也沒有兩樣,以適生方式活著而已。我察覺到深心有一種難以克服的恐懼,它與那種力量一樣神秘而難以描述。細想之後這是失去了身份的恐懼,我是知識分子,我不說話指望誰來說話?我沉默著我又是誰?我在焦慮中猶豫了很久。猶豫之後我還是決定放棄,這使我降低了對自己的自我評價。原來,我內心的優越感並沒有充分的理由。
可一段時間以後,馬廳長在全廳職工會議上的一次講話又激發了我內心的衝動。在那次會上馬廳長批評了審計處的湯處長。審計處一位會計對省人民醫院翻修工程的審計提出了不同意見,湯處長就安排她當出納去了。馬廳長在會上說:「衛生廳有沒有能聽不同意見的幹部?別的地方我管不了,在衛生廳要有一條上下溝通的渠道,形成對話。你坐在位子上,要讓人家口服心服,那才是水平。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自己也不會垮台。不讓人家說話,天就會塌下來,自己也免不了要垮台。」湯處長的職位,果然就免掉了。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震動,我覺得自己是不是把領導的胸懷看得太狹小了?
於是我想找個機會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我有了那點勇氣。失去身份的恐懼和焦慮折磨著我,我必須開口說話。沒有身份就沒有原則,也沒有責任,那太可怕了。作為一個小人物我沒有身體的自由,上班時去一下對面的辦公室也不可以。但我還是應該堅守心靈的自由,這比身體的自由還重要。我必須開口說話。於是在一次黨支部的民主生活會上,在別人都發言之後,我覺得那些發言都不痛不癢不過癮,空空泛泛,連皮毛也沒觸及到。於是我說:「我有些想法,不知該不該說?」馬廳長鼓勵地望著我點頭,見我還猶豫就說:「我還是那句話,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於是我就說了,先說到去賓館起草文件,再說到小轎車,把賬都細算了,最後以醫務工作者的人道情懷作結,我覺得自己分寸把握得還算好,光說事情,沒提到任何人。說完以後就發現氣氛不對,沒有一個人來應和我,丁小槐做出了吃驚的表情望著我,嘴角含著一絲笑意。會場沉靜了好一會兒,這種沉靜對我構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終於,馬廳長開口說:「小池能夠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還是值得肯定的。大家討論討論,有相同的不同的意見都可以說,真理越辯越明吧。」又看看表說:「我還要到省政府去一趟,徐師傅在下面等我了。」就走了。劉主任說:「小池的動機還是很好的,可是考慮問題是不是可以更全面一點?比如說車,廳裡養這幾台小轎車是要花不少錢,可方便了工作,提高了效率,這種價值就不是那點錢可以衡量的了。」丁小槐馬上接上來:「大為看事情可能有點偏執。廳裡才有十來台小車,我看並不多。隔壁化工廳的車比我們多好幾台。也就是廳裡的領導考慮到我們廳裡的工作對象都是病人,特別是那些赤腳醫生什麼的,花錢的事太多,撥款又不足,才採取了節約的原則。」又有監察室郝主任發言說:「我覺得小池的發言是有具體針對性的,針對誰呢?領導考慮到廳裡房子緊張,寧可自己每天跑也不願來擠著同志們,這種大公無私的精神,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嗎?」他越說越激動,拳頭往下一砸一砸的幾乎敲到桌子上去了。我實在忍不住說:「你算過賬沒有?一輛好車一年前前後後耗掉的錢,建一套房子都綽綽有餘了。」他把拳頭砸到桌子上說:「強辯,還在強辯!」明明是他強辯,反而理直氣壯說我強辯。世界上的道理能這麼講,那世界還是個世界嗎?會場的氣氛使我不能再往下說,而必須接受他對我的評價,這是怎麼回事?接下來又有幾個人發言,最令我心寒的是,連關係那麼好的小莫都發了言,說我的不是。最後,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太片面太冒失也太沒有道理了。劉主任說:「大家的意見,我想小池還是會考慮的。當然他也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一時想不通可以慢慢來吧。」就散了會。丁小槐一臉興奮,出了門就吹起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