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計劃好了,董柳就在市第五醫院生孩子的,可就在要生的前幾天,她們院裡的產科出了事故,一個孕婦大出血死了,家屬搞了幾十個人來鬧了幾天,開口就要賠十萬。那些來鬧的人與死者並不沾親帶故,而是一幫專門吃「了難飯」的人,賠的錢要分一半給他們,沒鬧到錢一分不給。於是那幫人拼了命來鬧,日夜不息。第五醫院到處貼滿了標語,一些人舉著死者的大幅相片整天守在醫院大門口。「鬧頭」自稱死者的舅舅,代表死者家屬出面談判。醫院不堪其擾,賠了五萬二千塊錢,事情才平息了。我去聯繫住院事項時正看見這種場面,心裡涼了半截。產科主任說:「叫董柳到別的醫院去生,我們科裡的人手都軟了。」我又到財務科去要支票,科長說:「你們自己先墊著,回來再報銷,醫院的賬上都空了。」
我們只好臨時決定到省婦幼保健院去生,交了八百塊錢,住了進去。預產的前一天醫生通知我說:「還要交一千塊錢。」我說:「怎麼要這麼多?」醫生說:「她的情況很可能要剖腹產,萬一大出血呢?要搶救要輸血。」我一聽「大出血」,腦袋裡就「嗡嗡」地響,說:「有危險?」她說:「也沒有那麼危險,看你臉色都變了。」把催款單給我就走了。我問董柳怎麼辦,她說:「要這麼多?要這麼多?」我說:「存折上還有錢沒有,我去取出來,到時候真要輸血,你能不輸?」她說:「那錢還沒到期,再說我還想留給孩子用呢,他生下來冰箱肯定要買一個的。」又說:「花這麼多錢,叫我回去怎麼報銷?錢就是我們財務科長的命,你要錢就是要他的命,那張臉真要人看的。」我說:「總不能說要了自己的命吧?」董柳還是捨不得那筆錢,說:「還沒到期呢。」岳母說:「你們城裡人還少這點錢?」我說:「媽媽,城裡也沒有金礦挖。」岳母說:「不夠我還帶了點錢來了。」掏出一個手絹包,一層層打開,厚厚一疊都是五元十元一張的。我說:「哪有倒過來要您老人家錢的事?」岳母說:「那也有三百五十七塊錢呢。」董柳叫道:「媽你趕快把錢收起來,再不收我就不生了!」說著撐起身子要起來。我趕緊雙手按住了說:「董柳你不高興你罵我打我幾個耳光都可以,你腆著個肚子要到哪裡去?現在可不是賭氣的時候,要賭也別拿孩子賭!」她馬上躺下去,嘴裡說:「大為你叫個車來,我回院裡去生,我就不相信碰到我會那麼倒霉,實在要倒霉那是命。」我說:「董柳你別說這些山高水低的話!」又說:「媽媽你趕快把錢包起來。」就衝了出去。
我騎車回到廳裡,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就向尹玉娥開口說:「董柳她是剖腹產,要多交一千塊錢,我一時也湊不上,能不能在你這裡周轉幾天,就幾天。」她吃驚地說:「剖腹產?那可要小心!那可真不是開玩笑的,要小心!我一個熟人的朋友的妻子,就是……」我打斷她說:「說不定今晚就要上手術台了,錢還沒交呢。」她說:「差多少?一千?誰也沒有這麼多閒錢放在家裡。」我說:「能不能到你家計財處長那裡去通融一下,就算我私人借款。」她說:「我要是有錢放在那裡,我現在就跑回去給你拿來。財務上的錢,誰敢動一根毫毛,動一根毫毛都是犯法的事,除非你到馬廳長那裡去批張條子下來!財務上的紀律……」我沒聽完就跑了出去,回到家裡亂翻一氣,把襪子一雙雙拆開,扔得滿床都是,想找到那張存折,也沒找到,氣得我雙手叉著腰站在那裡把董柳狠狠地罵了幾句。又到監察室去找莫瑞芹,她說:「你的忙我肯定是要幫的,一千塊錢也不算什麼大數。明天行嗎?」我說:「說不定今天晚上就要動刀子了,如果真要輸血……」小莫說:「我就到銀行去取,你在大門口等我。」匆匆去了。一會兒小莫回來說:「存折是在這裡,沒想到我先生他設了密碼,我去取錢還是櫃檯上告訴我的。明天上午我一早就送過去可以不?」我說:「謝謝了,謝謝了。」跳上單車就走。騎了不遠我又轉回來,問題還沒解決呢!我很生董柳的氣,把張存折看成命幹什麼!可在這種時候,我又怎麼能向她發作?到第五醫院去生算了,不見得就輪到我們又倒那血霉!我到小車隊去找大徐,他說:「馬廳長就要下班了,還有半個小時,來得及嗎?」我猶豫一下,計算著路程,大徐說:「走,大為,咱們一塊走。」上了車我說:「大徐你真是個哥們兒。」到了病房我說:「董柳你想走我們就走,車都來了。」岳母說:「這就要生了還走到哪裡去?我的女兒不走!」我急得跳腳,只覺得腦袋裡塞了幾噸炸藥,引信都點燃了,又手通了電似的恨不得甩自己幾個耳光,又恨不得捅自己一刀才解恨。董柳說:「媽媽你把那一千塊錢給他。」岳母果然掏出幾張百元鈔票來。我說:「等一下。」飛跑到樓下,叫大徐趕快回廳裡。上來我問:「哪裡又來了錢?」岳母說:「剛才董卉來了,拿了這一千塊錢,說好是給孩子買東西的。」我說:「董柳你要你妹妹的錢幹什麼,她還是個學生!」董柳說:「那肯定是任志強給她的。」我說:「那就更不能要了,任志強的錢,我要它幹什麼,還不知道他的錢哪來的,萬一不乾淨呢?他工資比我還低,還要抽好煙,他有乾淨錢?」董柳說:「沒有根據不要亂說,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你先拿著交了再說。」我跺腳說:「不要,不要!」董柳說:「你實在不要我出了院報了賬還給他,爭了這口硬氣也只有這麼多用。」我想想眼下沒這錢還真邁不過這道坎去。什麼叫一分錢逼死英雄漢?我把錢接過來說:「那講好了,報了賬就要還的。」
孩子總算平安問世,是剖腹產,取了個大名叫池一波。孩子的出世改變了很多東西,首先就改變了我自己,也改變了董柳。就說我吧,我從小就苦慣了,現在這種不愁吃穿的生活已經足夠。多少年來,我把那些屈從於身體幾個敏感部位的欲求而貪得無厭的人都看成「豬人」,再加上「狗人」,都是動物中的低下者,是我心中極鄙視的。董柳呢,對生活也沒有特別高的要求,別的護士找到有錢的男朋友,穿上漂亮的衣服,她也不怎麼羨慕。可對孩子,這樣就不行了。董柳說:「我自己受一萬個委屈都沒關係,我早就想通了,總比在鄉下好吧。對我一波呢,他受一點委屈我心裡就扯著疼,真的有一根鋼絲在扯著疼,我受委屈就是為了他不受委屈。」這樣,嬰兒搖床,衣服,尿不濕等她都要買最好的,奶粉要買原裝進口的嬰兒奶粉,至少是能恩和力多精,國產品牌她看都不看一下。我說:「外國牌子貴幾倍最多也就是個名。」她說:「我就花錢買這個名,我心裡踏實,沒虧著我一波。」有一次我假說能恩沒有貨,就買了伊利奶粉。她衝著我說:「男人,男人,男人呀!」一定要我馬上去把能恩買回來。又說要買個冰箱。我說:「你也學會趕時髦了。」她說:「這都是起碼的東西,我一波半夜要吃奶,我奶又不夠,臨時沖奶粉,半天不涼,早沖好放在冰箱裡,開水一燙就可以了。」就買了一台萬寶冰箱,擠得房子裡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過來過去都要側著身子。一波晚上愛哭,非要搖嬰兒床才止哭,可樓下的人有了意見。以後一哭岳母就起來抱著來回地走,一邊哼哼地唱著才行,還不能坐下來,坐下來抱著都哭。董柳說:「你看我一波好敏感,是坐是站他都知道。」我說:「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三個大人都不要睡了。」董柳說:「那你的意思是我一波他不該哭,他哭的權利都沒有?誰有權利剝奪他哭的權利?」我說:「孩子是搖窩裡慣壞的,讓他哭兩天,哭了也不抱,他知道沒希望,就不哭了。」董柳答應試試,可真哭起來她還是忍不住,自己爬起來抱著拍著。我說:「孩子你要跟他作鬥爭。」岳母說:「他剛生下來你要鬥爭他!他是地主還是反革命?」董柳說:「你良心是黑的吧,黑良心的人還知道愛自己的兒子呢。所有的總共全部統統加起來才這麼一個兒子,你還要鬥爭他。你要鬥爭他,我們就鬥爭你!」
董柳存了兩千多塊錢,原來以為孩子生下來可以撐一陣子的,可太多的東西要買,那點錢落花流水般地去了。董柳看見別人用折疊式推車推了嬰兒在外面曬太陽,馬上要我陪她去買一輛回來。我說:「百把塊錢半個多月的工資呢。」她說:「那我不管,別人孩子有的我一波也要有,你別以為他是小孩,看了別人有他沒有,他心裡也懂呢。我偏不信我一波比誰低一些。」我說:「一波他心裡知道什麼,他還會爭強好勝?」她說:「要省我省我自己。」第二天她就去買了一輛回來。為了保證一波的需要,大人的一切都省到了極點。董柳以前去商場,總喜歡去看時裝,偶爾也買一件,現在她看都不看,直奔嬰兒櫃。說起吃的吧,那些肉啊蛋啊我基本上都戒了,端上桌我只象徵性吃一點,都省給董柳吃,她要餵奶。董柳的食量一下大了許多,剩多少菜她都全部掃到嘴裡去,一邊說:「發胖了就算了,有些人為保持身材不給孩子餵奶,我真的不理解,還是做母親的人?我要那麼好的身材幹什麼,只要我一波身體好就好。」
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錢是個這麼有用這麼重要又這麼好的東西。以前我想著錢除了滿足那幾個敏感部位的呼喚,還有什麼用?一個人把錢看得太重,他的境界就高不到哪裡去。可現在我失去了說這種話的資格。錢能幹什麼?什麼都能幹,至少可以買能恩和力多精吧。我像睡醒了似的改變了對錢的感覺,反而覺得過去那樣看不起錢,真是太矯情了。家裡幾乎每天都等要錢急用,眼皮下面的這點事實在是火燒眉毛,我哪裡還敢說看星星月亮,想遠處的事情?我對生活的感覺改變了,只有現實的,才是真實的。玩虛的不解決問題,能解決問題才是真的,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錢真的是人生的一大主題,不服氣不行啊!這麼一來我倒有些懷念在辦公室工作的那段時間,每次陪領導出去開會,會務上總找個名目發些錢,當時拿著還很彆扭,現在如果有那真解決問題啊。世界上沒有比錢更淺薄的東西了,可也沒有比錢更深刻的東西了。人活著要解決那一大堆問題,解決問題就要錢,這是怎麼也繞不過去的硬道理,比合金鋼還硬,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