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辦公室我沒有開燈,一把摸到電話,不讓自己有猶豫的機會,就藉著外面的亮光撥了馬廳長家的電話,說:「馬廳長我晚上瞭解到一件事,氣憤得睡不著覺,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打電話給您,恐怕太打擾您了。」就把事情簡單說了。馬廳長說:「你馬上過來。」我放下電話,衝出大院,就打的過去了。
沈姨對我努努嘴,示意馬廳長在書房裡,她把我帶到臥室,把門關上,我就在床沿坐了。一會兒我聽見書房門開了,有人在說話,聲音似乎有點熟,卻想不起是誰。那人走了,沈姨叫我出來。看見馬廳長坐在沙發上,我過去說:「我在床上氣得實在睡不著,也顧不上馬廳長您要休息了,就打電話了。」把事情詳細說了。他說:「我有七條罪狀,你怎麼看?」我說:「欲加之罪!什麼叫一言堂?全省衛生系統需不需要一個核心,需不需要一元化領導?什麼叫好大喜功,改革開放的年代就不能用常規思維常規速度!以權謀私就更可笑了,省裡這麼多廳級單位,像衛生廳這樣經濟上一點辮子都抓不到的,又有幾個?舒少華他不是針對哪個人的,是想搞垮我們的事業,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馬廳長微微點頭說:「狼子野心四個字就把他的輪廓畫出來了。個人私慾膨脹了,對事物就會失去正確的判斷。」我說:「我想廳裡的意思,是看他業務上還過得去,讓他從行政事務中解脫出來,一心一意搞業務,沒想到他他他他恩將仇報!」馬廳長從皮包裡拿出一張紙說:「是不是這封信?」我一看目瞪口呆,就是兩小時前在舒少華家中看到的那一封。我心中一陣失望,有人搶在我前面了!我把信還給他說:「我真的看不下去,看了我眼睛冒火,把信都會燒掉的。」沈姨說:「我說老馬你那樣沒日沒夜地干圖了什麼,趁這次機會辭掉算了,養養身體。」馬廳長說:「是啊,是啊,我幹了這麼多年了,也該寫份報告了,別擋了別人的路!」我馬上說:「沈姨您這樣勸馬廳長我就有意見了,還不是一點意見,意見比太平洋還大些!馬廳長真的讓給那些人,我都服不了這口氣!那不是葬送了我們的事業嗎?」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沈姨走到門邊問:「誰?」外面的人說:「我和老彭。」這不是尹玉娥嗎?馬廳長示意一下,我就跑到書房裡,把門關上。尹玉娥和她丈夫進來了,在說那封信的事。我把耳朵貼在門邊聽,聽不清。就趴在地上,翹起屁股,耳朵貼近門縫聽。老彭說完了,尹玉娥說:「我證明我家老彭是學孫悟空,鑽到鐵扇公主的肚子裡去,他簽了名,是想看看舒少華他們到底想搞什麼鬼名堂!」老彭說:「本來早幾天就想向您匯報,想等他們表演充分了,再向組織上作一個全面匯報。」馬廳長說:「現在說也不晚,不說呢,也沒關係。」老彭急得要命說:「匯報我是早就鐵了心要匯報的。」尹玉娥說:「老彭早就打定了這個主意,早好幾天就要來匯報。我要他乾脆把情況瞭解全面了,一次性匯報。」老彭說:「今晚我把情況瞭解全面了,就打電話給舒少華,要他把我的名字抹掉。可是他說今天下午就寄到省裡去了,這真是流氓手段!原來說好要湊齊八十個人簽名的,誰知群眾的眼睛雪亮,看穿了他的陰謀,他一看不行了,就提前行動了,把我的計劃也打亂了。我真的是想潛伏在裡面摸情況的。」馬廳長說:「我知道,我心裡還是明白的。不過那封信起草時是哪幾個人湊的那幾條呢?」老彭聲音都發抖了,說:「我,我……」尹玉娥說:「我家老彭為了潛伏得更深些,也去參加了那個會。可能也說了幾句話,那是為了引蛇出洞。」老彭說:「正是,正是,把毒蛇從蛇洞中引出來。」馬廳長說:「好,好。」沈姨說:「老馬你幾天沒休息了,你不要命了。」尹玉娥夫婦就告辭了。沈姨把門關得「砰」地一響,我想像著尹玉娥和老彭在門外像掉進了深淵,半天都抬不起腳來的樣子。我趕緊跳起來,沈姨開了門說:「大為,你過來。」我說:「剛才是彭處長吧,我聽見尹玉娥的聲音了。」沈姨說:「這兩個王八蛋,我把他們撕了生吃也吃下去。」馬廳長說:「大為,你過來。」拍一拍沙發,我就坐到他身邊去。他說:「這封信你今晚找一個地方複印十來份,明天上午一聲不響放到閱報室去,就可以了。我就這麼一份,你可千萬別丟了。」我說:「除非我的命也丟了。」他說:「明天你什麼時候到辦公室來一趟。」
我拿了信,跑出研究院,叫了的士全城到處跑,找了十多家打字複印社,都關門了,拍也拍不開。終於在南小街找到一家,卷閘門已放下來一半。我彎了腰對裡面的人說:「有一份緊急材料,麻煩你們複印幾份吧。」裡面的人說:「幾張紙我還懶得開機呢,還要預熱。」我說:「一份抵三份,總可以吧?」就印了十五份,給了三倍的錢。回到大院我又敲開晏老師的門,把事情說了。他說:「人家才是搞政治的呢。私下散發材料,那不是破壞安定團結嗎?這是非組織活動,上面最反感的就是這一套。舒少華跳到黃河也別想洗清了。」我說:「我在馬廳長家的表現是不是太過了一點?」他說:「一點也不。他當然明白你的情緒誇張了一點,有表演性,這不要緊,問題是你跟他站在一起了,這才是要緊之處。有了這一點其他都無所謂了。大人物看問題只看實質,忽略細節。你給他送點人參什麼的有什麼用,他少了什麼?關鍵就是政治上站在一起,這是大問題,其他都不是問題。在圈子裡,談不上永恆的朋友,也談不上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政治上的同盟關係是最真實可靠的,也是最穩定的,除非有一天利害關係變了。他交給你這個任務,就是相信你,把你看成自己人。這樣的機會一輩子只有一次,但有一次也就夠了。大人物是講人情的,更是講功利的,你支持了他,他必定會給你回報,這也是遊戲規則,否則遊戲就玩不下去了,以後誰還會跟他走?不只是市場上才講交換原則。」我說:「那一群人就被我害死了,我於心不忍。」他說:「那你講良心去吧。」又說:「別以為你有那麼重要!他們的命是注定了的,以為自己是學術權威,不知山高水深!」他這麼一說我安心了一點,那些人注定要倒霉,不管我怎麼做他們都是逃不了要倒血霉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閱報室,在門口瞟見裡面沒有人,就走開了。快十點鐘時,裡面出出進進了好些人,我就走了進去,拿張報紙來看,把那一疊信放在報紙下面,又看了一會兒報紙,就走了。過一會兒我到馬廳長辦公室去,他在看什麼文件,並不抬頭說:「小池來了?」我說:「來了。」他說:「坐吧。」我在靠牆的沙發上坐下去,他說:「坐這邊來。」我就走到他對面的椅子前,扶著桌子邊,慢慢坐下了。他說:「有些事早就該跟你說了,忙著就拖到了今天。」我說:「有什麼事馬廳長您只管佈置下來,我哪怕是上刀山……」他手指頭一點打斷我的話說:「你在老地方住了好幾年了吧?」我說:「快七年了。」他說:「過了這幾天你去找申科長,看看他那裡還能不能擠出一套房子?你的那些文章我都找來翻了一下,很不錯的。廳機關正經能搞業務的就那麼幾個人,都是人才,我們應該有特別的政策,你都委屈這麼些年了。」我很感動說:「馬廳長,這個時候您還想著這些小事!」他說:「還有一點,你是否考慮過自己的學歷還跟不上時代發展?形勢發展很快,要求也提高了。人要有鴻鵠之志,首先得把自己的硬件準備好。我們這些人,遲早要退出歷史舞台的。」我心中打了一個炸雷,身子猛地前傾,幾乎要從椅子上摔下來。我掩飾著說:「馬廳長您怎麼這麼說,您永遠永遠……」他又手指點一點打斷我的話,說:「是不是想去讀個博士?」我說:「我總覺得廳裡的工作……」他說:「兩邊掛著,兩不誤吧。我本來想自己親自帶你,但我們的點今年明年不知能不能批下來。時間很緊,你就到中醫學院去讀,今年就去,你準備一下外語,別的我會安排好的。」我心裡熱乎乎地說:「馬廳長,您,您看,我,我……」我淚水在眼眶裡打著滾,聲音哽咽,「我真不知道怎麼才……我以前……」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抓起話筒:「哦,是丁小槐,什麼,你再說一遍,一封信?誰寫的?什麼內容?……知道了。」馬上又給省委組織部四處打電話:「鍾處長吧,我馬垂章。忙?你們總是忙的,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這麼回事,我們廳裡發現了一封聯名告我的信,到處散發,廳裡都傳遍了,你們還沒收到?暫時還不叫它非組織活動吧,也許就代表了群眾意見呢?我要求省裡派人下來,收集群眾意見,七條罪狀呢。……經濟方面他們倒沒敢捏造,想捏也捏不出來。放心?一條罪狀就把我整趴下了,何況七條?哈哈!」他打這個電話並不迴避我,使我感到更親近,他已經把我劃到那個最核心的圈子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