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路剛回到南州,一進市委自己的辦公室,方良華秘書長就趕了過來。
「一路書記辛苦了」,方良華笑道。
「還好。」程一路答道:「你們辛苦了,正趕上許多事。」
「其實也沒什麼。桐山那邊處理得還算順暢。」方良華說著,臉上卻不由自主的陰了一下。
程一路邊將桌上的文件收拾好,邊問方良華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方良華一前一後地說了,程一路歎道:「賈紅旗也是個不錯的人。齊鳴同志出國前,我正和他商量,想動一下賈紅旗,讓他到湖東去。可不想……唉!」
「這個……」方良華心裡也是吃驚的,他沒有料到程一路也曾這樣為賈紅旗考慮過。要是齊鳴同志不出國,要是早幾天把這個想法變成了真實,也許……
這個時候,方良華的心裡最不能容忍的人,就是劉勁鬆了。這個愣頭青,幾乎是壞了全盤的大事。如果賈紅旗醒過來,或者調查組一直這樣地查下去,那結果?方良華不敢往下想了,程一路望著他。他趕緊將威遠項目的事,又給程一路匯報了下。說到現在又止,已經投資七千多萬了,到年底,總投資可以達到一點五億。
「這麼多了?都幹了什麼啊?」程一路有些奇怪。
「大部分賣了機器,主要設備都是從國外進口的。」方良華道:「前天田詩銘田總還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們還得加快進度,要趕在春節前投產。」
「這很好,不過……」程一路想說又停了。
方良華也沒問,他現在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面。說到威遠,只不過是一時的應付而已。
方良華走後,陳陽進來,看著程一路副書記,想說話卻又沒說。程一路見了,笑道:「有什麼話就說吧,跟我還打啞語?」
「那不是。程書記,我看你這幾天不在,人好像瘦了。」陳陽道。
「是吧?瘦哪?」程一路把文件遞給陳陽。
陳陽說:「是瘦了。鬍子也深了。這不是您一貫的風格。」
程一路這回哈哈地笑了下,「我還有一貫的風格?我一貫的風格是怎麼樣的啊?」
「我也說不準。反正不是現在這樣子。前兩天我在街上碰到簡韻,她還問到您。我說您到北京去了。」陳陽說完,看程一路沒有說話,就茬開道:「賈紅旗出了車禍,有人說是被人害的。」
「這個……有這回事?不會吧。車禍就是車禍,被誰害了?陳陽啊,以後不要見風就是雨,聽人亂說。」程一路批評道。
陳陽知道程一路副書記的脾氣,他批評你是愛護你。他一邊把程一路桌子上的文件攏到了一塊兒,一邊說:「還有人傳著,這事是秘書長……」
「更不像話了,別說了。」程一路馬上打斷了陳陽的話。
陳陽笑笑,紅著臉出去了。
程一路端著茶杯子,站到了窗前。天已經漸漸冷了,香樟樹歇了幾天不見,葉子依然是很精神地向上伸展著。這是程一路喜歡的,他伸出頭去,看見香樟的葉子底下,又發出了許多新鮮的小嫩芽兒,紫紅的,就像一個個小秘密一般,藏著,羞澀著。他真想伸手去摸摸那些小小的紫紅的芽兒,,聞聞它們新鮮的青春的氣息……
北京之行,對於程一路來說,是一次斷腸之行。一路上,他也曾想過好幾種可能,見到吳蘭蘭後,會是一種怎樣的局面。而見到老首長,又是何等的情狀?這麼多年來,他無數次地到過北京,可是沒有哪一次,像這次這般的心情沉重。他甚至有些恍惚,老是想到在部隊的那些時光,想到吳蘭蘭年輕時候的樣子,想到他第一次抱著吳蘭蘭時,吳蘭蘭嬌羞的面容。
可這一切,也許都將遠去了。程一路一下飛機,在北京的戰友就來接他了。戰友們都知道了吳蘭蘭的病情,他們沒有在程一路面前提起。一直到下塌的賓館,大家才談到吳蘭蘭。程一路這才知道:吳蘭蘭已經昏迷好幾次了,老首長告訴她程一路程團長正在趕往北京的路上,她才硬撐著……
程一路聽了心好像墜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他趕緊拉著戰友們的手,來到了醫院。
吳蘭蘭很平靜地躺在病床上,與幾個月前在深圳的最後一面相比,人完全變了。原來圓形的臉,現在成了尖形的。下巴完全突出,眼窩很深,臉色像紙一般。程一路看著,心裡一酸,差點哭了出來。他上前拉住吳蘭蘭瘦弱的手,慢慢地摩挲著。
吳蘭蘭醒了,艱難地睜開眼睛。一瞬間,她的眼中閃出了一絲絲光亮……
程一路拍拍吳蘭蘭的頭,這是他們當年在一起時,吳蘭蘭最喜歡的程一路的動作。吳蘭蘭一定也感知到了,她淺淺地笑著,雖然這笑不再像從前那般燦爛,但是,看得出來,她內心是很激動的。她把手反轉過來,攥住了程一路的手,眼裡流出了兩顆淚珠。
程一路趕緊用手替吳蘭蘭擦去了淚水,輕聲說:「蘭蘭,我來看你了。」
「……一路……」吳蘭蘭的嘴唇抖動著。
「你別說,蘭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好好養病,我們會陪著你的。你看,不僅僅我,還有這麼多戰友。他們都來了。」程一路說著用手向後面揮了下,一大排戰友都齊刷刷地站了過來。
吳蘭蘭又笑了下,閉上了眼睛。
程一路看了吳蘭蘭一眼,和戰友們一道出來了。在走廊上,他問戰友們老首長呢?戰友們回答說老首長知道程一路來了,特地走了。他說不想看到程一路和吳蘭蘭相見時的樣子。程一路心又一緊,說要去看看老首長。就在他們走出醫院時,老首長已經站在醫院的門口了。程一路簡直不敢相信:一向身體硬朗的老首長,現在已是白髮蒼蒼,明顯地顯出了老態。站在門口的人流中,老首長那麼地無助,那麼地孤獨。
「老首長!」程一路跑步上前,「啪」地敬了個軍禮,然後抱住了老首長。
老首長說:「來了就好,見了就好。」聲音也是很蒼老的了。
程一路仔細地問了問吳蘭蘭發病的情況,勸老首長一定要放寬心,事已至此,老首長自己再累壞了身體,對吳蘭蘭的康復更有影響。
「一路啊,我知道你是安慰我。我是個革命軍人,我知道蘭蘭撐著,全是想看你一眼。你來了,她看了,她就放心了。我也就放心了。真的。」老首長臉上的淚水,沿著皺紋一點點向下,渾濁而蒼老。
程一路的心更疼了。他握著老首長的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吳蘭蘭便永遠地走了。走之前,程一路趕到了病房,吳蘭蘭是在他的注視下走的,神情安閒,與往日一樣的美麗。
老首長除了在醫院門口流過一次淚外,程一路再也沒看見過他流淚。這個堅強的老軍人,老將軍。程一路知道他的心裡是疼的,而且是撕心的疼,可是,他就把它們藏在心裡,藏著,深深地藏著。對於一個八十歲的老人,這是何等的殘酷,何等的令人唏噓啊!
按照吳蘭蘭自己的要求,她被安葬在了京郊他們從前的營房前。在墳頭上,戰友們共同培土,植下了一株香樟。吳蘭蘭在遺言中說:她在南州看到這種清香的樹,就讓它長在自己的身邊,靜靜地陪伴著她吧。程一路明白吳蘭蘭的心思,一邊培土,一邊禁不住淚下。如果說當年,程一路把吳蘭蘭深深地藏進了心裡,那麼從這一刻起,吳蘭蘭便把自己永遠地藏到了世界之外。
在所有的土培好後,大家離開墳頭,準備返回時,老首長說讓我再呆會兒吧,蘭蘭從此就一個人了。不,她還有伴。在另一個世界,她還有媽媽,還有哥哥,若干年後,還會有爸爸。「蘭蘭,等著爸爸,啊!」
程一路站在香樟樹前,回想著這些,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流下來了。他趕緊擦了,回到桌子邊,用筆在剛才看過的文件上,寫了個大大的「閱」。
齊鳴剛剛從德國回來,就急著召開了市委常委會。在會上,齊鳴大談德國工業的發達與社會的文明,「與德國相比,我們的落後已經不是幾年,幾十年了。特別是社會文明,甚至超過了我們一個世紀。」
齊鳴這話有些危言悚聽,但是,聯繫到南州,齊鳴真正的談話目的才開始顯現。「我們的很多領導幹部,思想上一直不能開放,觀念上一直不能更新。無論是考慮問題,還是到具體辦事,畏首畏尾,裹足不前。我們的威遠項目,我們的老城改造,嚴格說都是比較滯後的,都有一些人為的,特別是領導幹部思想問題在裡面。南州要大發展,大跨越,我看首先要從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身上找差距,找不足。只有領導幹部都想通了,都明白了,都積極思考,大膽改革,南州才能實現在中部崛起的目標。」
「在座的各位常委,我們大家都要深入地想想啊!」齊鳴環視了一遍會議室。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筆記本上一本正經地記錄著。過了一會,齊鳴道:「這個我就講這些,下面請大家將近期的幾個重點項目和幾項重點工作說說吧。」
方良華首先匯報了威遠項目,齊鳴聽了,道:「這個項目開展得不錯,還要加大投資力度,爭取盡快投產。」
方良華點點頭,說:「田總過幾天要過來,到時再研究。」
岳琪簡單地說了下老牌坊街拆遷,特別說到對待三個釘了戶的做法。趙守春聽著,哈哈一笑,說這是流氓作風。岳琪漲紅了臉,程一路笑道:「這法子是我出的點子,有時候,流氓作風也不一定就要一棍子打死嘛。解決了問題,就是好『流氓』。」
齊鳴說這也是。
組織部長徐成雖然已經當選為市政府的常務副市長,但組織部的工作暫時還代管著。徐成說:「還有幾個關於人事的問題,提交常委會討論。」
關於人事,這是常委會最精彩的開始。一般性的工作,反正都是工作,怎麼研究,出什麼結果,應該說並不是太讓常委們關注的。但是人事不同了,在官場上,走到市委常委這個層次,每個人後面都有人,每個人後面也都跟著人。人事就是這些方面的一個準確表現,為了自己所跟的人和跟自己的人,在常委會前運作,或者在常委會上罵娘,都是有的。雖然在之前,已經經過了書記辦公會,大局似乎難以更改。然而,要是真的哪個常委對那個提名人選取太樂意,他一旦提出來,往往就能達到效果。否決一個提名,不是難事。難就難在提出一個新的人選。要知道,能到常委會上的人選,也是過了好幾關的。一是組織部,二是書記會。其實在之前,某些特別重要的職位,還經過了齊鳴書記。有些人選,其實就是齊鳴書記親自點將的。
今天的人事主要涉及三個,一是交通局局長,二是教育局局長,三是湖西縣委縣政府的班子配備。
這三個位子,嚴格說起來都是讓很多人心動的位子。教育局長本來由王學延臨時負責著,可是上一次發生了教師集體上訪,讓程一路和齊鳴都很生氣,王學延的轉正道路,也就結束了。但是,作為主管教育的職能部門,沒有一把手,工作不好開展。組織部徵求程一路副書記意見時,他提名了南州一中的校長方光輝。南州一中是個正處級建制,校長也是正處級幹部。方光輝原來是一中的教師,後來當了副校長。再後來調到教育局當副局長,前年才回到南州一中當校長。這個人年齡不大,對教育和行政管理,都還有自己的見解。書記會上,趙守春和齊鳴也都沒有反對。對於方光輝調走後,一中的校長,程一路建議暫時空著,讓副校長主持工作。教育上的人事,不比其它位子,既要懂專業,還要有管理能力,這樣的人並不太好找。
交通局長已經確定了由湖東縣的縣長錢瀟峻出任。錢瀟峻在湖東也呆了不少年了,朱昊上不上來,就一直壓著他。現在將他調到市直來,也是一種策略。
湖西縣委縣政府的班子配備,南州市委主要拿一個建議,最後還得由省委定。
徐成將三項人事的有關人選,都一一作了說明。
會議室裡沒有一點聲音,這是人事研究時經常出現的一個空白點。接下來,就有好戲了。
果然,常委們開始一個個發言了。人事每個人都要表態,這是紀律,也是原則。
宣傳部長馬良,對方光輝出任教育局長一事表示了不同意見,他認為一中現在是南州教育的一面旗幟,這得益於方光輝的管理與改革。這個時候,把方光輝調走,可能會影響一中的升學率,進而影響整個南州的升學率。程一路聽了,笑笑,道:「一中是南州的一中,也是在教育局的管理之下。方光輝同志到局裡,就是看中了他的宏觀管理能力和才能,讓他發揮更大的作用嘛,這個,請馬良同志不要擔心。一中在南州,方光輝不會丟了它的。是吧,哈哈!」
程一路這一說,其它常委們也不好說話了。誰都知道,南州一中是程一路的母校,方光輝到底做了什麼手腳,誰也說不準。
趙守春看看大家,喝了口水,「我原則上同意這個提名。我到南州來時間不長,因此對很多幹部還不是太熟悉。對於教育這個大攤子,主要負責人的提名是要慎重的。方光輝同志我也接觸過,我認為是可以勝任的。我沒有意見!」
最後只差齊鳴表態了,也就是常委會記錄中作為決定的部份。程一路看了眼齊鳴,書記會上,齊鳴對程一路提名方光輝是贊成的。常委會上,他不會出爾反爾。書記嘛,言出有信啊!
可是,等到齊鳴一說話,把程一路著實嚇了一跳,齊鳴道:「方光輝同志任教育局長,在書記會上我是同意了的。這個同志我也不太瞭解。組織部和一路同志提名後,我也作了些側面的調查。剛才各位常委的發言,讓我有了更深更全面的認識。我想這樣,方光輝同志繼續擔任一中校長。教育局長由旅遊局的周李生同志擔任。大家看看,怎麼樣?都說說吧,啊!都說說。」
這個提名完全出乎在聲除齊鳴外所有人的意外,徐成也揉著眼睛,有些莫名。岳琪側看著齊鳴,齊鳴正在小本上劃著,也看不清劃些什麼。程一路這一瞬間,大腦飛速旋轉起來。突然有了印象。周李生在一個月前,曾到市委來過,專程向齊鳴同志匯報旅遊工作,還在程一路的辦公室裡坐了會。這個人能力一般,但是走上層路線的功夫不錯。以前是市政府的一個科長,後來成了旅遊局長。這樣的人到教育,程一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也許是上面有人壓了齊鳴書記,不然,齊鳴書記也不會這樣安排?而且這種安排,顯然是這一兩天的事。書記會上,齊鳴就沒有提到。
程一路不好再說話,雖然對周李生的出任,他有不同的想法。
趙守春開口了,「這個提名,我不同意。周李生同志我很熟悉,旅遊局嘛,接觸得到。這個人無論從能力上還是宏觀協調上,都難以擔任教育局長。讓他到教育,將會影響到整個教育的發展。因此,我覺得這個提名可以考慮。必須斟酌。」
齊鳴乾咳了兩聲,望著趙守春。趙守春也正拿眼看他,程一路這時說道:「我同意守春市長的意見。」
其它的人都不說話,岳琪張了張嘴,卻被程一路制止了。
齊鳴又咳了兩聲,「剛才守春市長和一路同志的意見都很好。這樣吧,先讓周李生同志幹著吧,如果不合適,下一步再調整。大家沒意見吧,那好,研究下一個。」
趙守春端著杯子出去了,會議室裡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了似的。齊鳴也不說話,只是在本子上反覆地劃著。等到趙守春再進來,交通局長的提名大部份常委都發言過了。錢瀟峻當交通局長,這是沒有問題的。一個縣長上來,平級調動而已。趙守春黑著臉,一動不動的。直到齊鳴問他,他才悶出了一句:「我的意見既然不起作用,我就不說了。你們定吧,我都同意。」
「守春市長」,程一路喊道。
方良華看事情出現了意外,馬上親自拿著水瓶,給大家倒水。倒到趙守春時,輕聲道:「趙市長,再怎麼著,茶還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