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的辦公室在二樓。窗外是片樟樹林。樟樹本是成行成排整齊栽種的,可從二樓望去,卻是森然如墨。因為喜歡這片樟樹,朱懷鏡的窗簾便總是拉開的。有各種各樣的鳥在林間啁啾,只是他沒有留意過。他太忙了,哪有聽鳥的閒情?
這天下午還算清閒,他翻完了文件,時間還早,又沒別的事,就打開電腦上網。地委和行署都是上的荊都經濟網,多是些經濟信息和時政新聞,做領導是必須看的,可看多了也乏味。這時秘書長周克林路過門口,微笑著望了裡面一眼,見朱懷鏡手握鼠標在桌上抹來抹去,就進來了,說:「朱書記上網哪!」上網在梅次都還是時髦事兒,很多領導辦公桌上的電腦都是和尚的篦子,沒用。周克林特意進來這麼說說,就有些奉承的意思了。
朱懷鏡頭也沒抬,點擊著電腦,說:「克林同志,能不能還給我開通個因特網?我們這個政府經濟網,畢竟有局限,很多網站都不能訪問。」
周克林回道:「我同保密局的同志商量一下吧。領導上網,保密局要過問的。」
朱懷鏡這才抬起頭來笑笑,說:「看行不行吧,不行就算了。」
周克林說:「我想沒問題的。」
繆明突然來電話,說:「懷鏡,天一同志提議我們幾個商量個事情。你過來一下,就到我辦公室吧。」朱懷鏡馬上過去了,其他人都還沒有到。繆明說的「我們幾個」,就是指地委正副書記。
「什麼急事,臨時動議?」朱懷鏡問。
「砸車的事。」繆明語氣平淡。
說話間陸天一到了,氣呼呼的樣子。朱懷鏡拿出煙來,陸天一搖搖頭,掏出自己的煙。他的煙抽得沖,嫌朱懷鏡的煙淡了。陸天一和朱懷鏡抽著煙,繆明從容地揉著肚子。誰也不說話。李龍標馬上也到了,他是管政法的副書記,卻總是滿面春風的樣子,不見一絲煞氣。宋勇早過來了,給各位領導倒了茶,仍舊出去了。繆明叫住宋勇,說:「你叫周秘書長來一下吧。」周克林馬上就到了,便開始開會。繆明說:「天一同志,你先講講吧。」
陸天一將煙屁股往煙灰缸裡使勁一擰,說:「關於我砸車的事,不知同志們是否也聽到了種種議論。我聽到了,很讓我生氣。我向各位領導同志匯報我的想法。不是我陸天一缺乏雅量,而是這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說,在梅次,一定程度上,正不壓邪,或者說是邪氣上升,正氣受到壓制。我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只要看見少數人公車私用,包括公車迎親,用公車上高檔娛樂場所,我就氣得七竅冒火。結果呢?我砸了車,群眾是拍手叫好,有的幹部卻說我是土匪,說我假正經。好吧,我就匪給你們看看。我提議,追查那天晚上使用公車的當事人。我當時就請交警部門的人來了,當場記下了車牌號,一個也跑不了。我的具體意見是兩條:一是車輛維修費由當事人負責;二是給予當事人一定的行政處分,縣處以下幹部由單位自己處理,縣處以上幹部交地委處理。我就是這個意思,地委定吧。」
陸天一說完,誰也不看,只望著窗外,臉黑著。平時開會,發言自然而然形成了順序,通常是繆明提出議題,陸天一緊跟著發言,次者朱懷鏡,再次李龍標。朱懷鏡今天不想馬上發表自己的意見,只埋頭吸煙。繆明就提醒道:「懷鏡同志、龍標同志,你們談談吧。」
朱懷鏡只得說了:「公車私用,特別是開著單位的車,去高檔場所吃喝玩樂,影響極壞,這股歪風一定要剎剎。這次的事具體怎麼處理,我同意天一同志的意見,繆書記最後定。但是,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就得有治本之策,比方說,改革用車制度。不然,今天強調一下,緊張一陣,過後又是老樣子。」他的這番話,聽上去是贊同陸天一的意見,其實是不以為然。
李龍標說:「天一同志的意見很好,懷鏡同志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我都同意。群眾對少數幹部的作風很有意見,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不能把公車私用當做小事,特別是開著公家的車出入夜總會,太不像話了。」
周克林也得發表意見,又只能說別人說過的話。秘書長被當做參謀長,得是很有點子的樣子,卻又不能太有主見。下級太有主見了,上級會很不舒服的。大家都說了,程序就很民主了。繆明最後拍板,說:「各位的意見都很好,我原則同意。第一,修車費用由用車當事人負責;第二,嚴肅處理有關當事人,縣處以下幹部由各單位處理,縣處以上幹部由地委處理;第三,責成地委辦、行署辦研究用車制度改革辦法。懷鏡同志的意見,我深有同感,紀律固然重要,但治本之策還是要有制度保證。」
散會後,周克林專門跑到朱懷鏡辦公室,請示道:「朱書記,繆書記要我專門向您匯報,請示您對用車制度改革的意見。」
朱懷鏡笑道:「我也沒有什麼很成熟的具體意見,只是感覺光靠強調紀律,或者處理幾個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具體怎麼辦,你們研究吧。外地也有改革的先例,看看有沒有成功的經驗?」他只能說到這個份上,不能說得太透了。誰都清楚,公車私用可謂中國特色,解決起來太棘手了。說是歸說,只怕是沒有辦法改革的。
「天一同志,嘿嘿,太有性格了。」周克林突然如此說道。
朱懷鏡望著他笑笑,說:「是嗎?」
周克林捉摸著朱懷鏡的心思,試探著說:「天一同志有時就是急了些。一急,就不注意方法了。公車私用,很多情況下是說不清的。」
朱懷鏡笑道:「天一同志給紀委出了難題,也給組織部出了難題。按幹部管理條例,這夠不上什麼,怎麼個處理法?不處理,天一同志面子上過不去。」
兩人都說得含蓄,其實私下都認為陸天一太魯莽了。周克林看樣子有很多話想說,卻只得遮遮掩掩。朱懷鏡並不願意同周克林一起說三道四,他的話就適可而止了。要不然,只要他稍加點撥,周克林就會說出很多不堪的話來。陸天一的風頭的確也出得太離譜了,很多人會說他的閒話的。
下班後,朱懷鏡回掉了幾個應酬,自己跑到賓館去吃便餐。於建陽見了,吆三喝四的,要服務員加菜。朱懷鏡黑了臉說:「小於,我說你,你就是不聽。我一個人能吃多少?別浪費了。」
於建陽只顧自己笑,說:「朱書記,我老是挨您批評。好吧好吧,就加一個菜。」
朱懷鏡也不想再同他囉唆,便點頭笑笑,埋頭吃飯。吃完後,於建陽忙端了碟水果過來。朱懷鏡沒說什麼,拿牙籤挑了片哈密瓜,邊吃邊往外走。他怕於建陽又跟著去房間,就說:「小於,你忙去吧。」於建陽略作遲疑,只好站在那裡了。
劉芸正站在服務台裡吃飯,見了朱懷鏡,忙放下碗,說:「朱書記您好。」說著就跑到前面去開門。朱懷鏡說:「小劉你別麻煩了,你吃飯吧,我自己開就行了。」劉芸回頭笑笑,說:「沒關係的。」開了門,劉芸也進去了,替他倒了杯茶。朱懷鏡連聲道謝,叫劉芸快去吃飯。劉芸嗯了聲,就往外走。朱懷鏡又叫了她:「小劉,你沒事就把飯端這裡來吃嘛,站著吃不難受?」劉芸將門拉開一半,說:「習慣了,沒事的。」
朱懷鏡自從那晚醉酒之後,總覺得自己同劉芸親近起來。劉芸自是客氣,卻也不像起初那麼拘謹和羞澀。每次朱懷鏡回來,她都會進來為他倒茶,有時還接了他的包。洗衣房送來的衣服,她會把它拿出來,重新疊一次,整整齊齊放在他枕頭邊。依賓館的服務規範,洗好的衣服是放在寫字檯上的。頭一次在枕邊看見了自己的衣服,朱懷鏡內心說不出的溫馨。
朱懷鏡剛準備去洗漱一下,忽聽得門鈴響。開門一看,沒想到是劉芸,端著飯碗,站在那裡笑。「快進來坐吧。」朱懷鏡說。劉芸進來了,坐下笑道:「我這樣子,於經理見了,起碼扣一周獎金。」朱懷鏡像逗小孩似的,說:「小劉你別信於建陽的。對外面客人才講究這些規矩,我們是自家人,哪管那麼多。」
劉芸很安靜地坐著,順手拿了茶几上的一本雜誌翻著,埋頭吃飯。朱懷鏡打開電視,看《新聞聯播》。「飯早涼了吧?」朱懷鏡問。劉芸抬頭笑笑,說:「這飯吃了一個多小時了。沒事的,又不是冬天。」朱懷鏡說:「我要向於建陽提個建議,改革一下你們的作息安排,不然飯都吃不安穩。」劉芸聽了不說話,只是笑著。其實朱懷鏡也只是說說,他哪能去過問賓館服務員吃飯的事?
《新聞聯播》完了,劉芸飯也早吃完了。她也沒了顧忌,去洗漱間洗了碗,出來說:「朱書記您休息吧,我去了,有事您就叫我。」她說走又沒有馬上走,站在那裡望著電視微笑。一對戀人漫步在銀色海灘,彼此凝望,含情脈脈。場景切換成林蔭道,男人遙望天際,目光悠遠;女人仰視著男人,秋水望穿。腳下的水泥路幻化成萋萋芳草,戀人席地而坐。女人說,我真幸福。男人說,可我總覺得缺少些什麼。女人生氣了,撅著嘴說,我就知道你總忘不了她。男人說,不是我有意的,但只要乍晴乍寒,我的思念就油然而生。這時,畫面上飛出一貼膏藥:雙龍風痛貼。隨之響起的是雄渾的男中音:乍暖還寒的時候,有人想著您;夜半更深時候,有人念著您。雙龍風痛貼,您永遠的思念。天有風雲變幻,人有雙龍貼膏。劉芸頓時樂了,笑彎了腰。
劉芸走了,朱懷鏡便靠在沙發裡閉目養神。可他沒坐多久,就有人上門來了。有的先打了電話,有的連招呼也沒打一個。有的人找他真是有事,有的人轉彎抹角編著個事兒來,也有的人進門打個哈哈就算了。他心裡有些煩,可也沒辦法。他不能將別人拒之門外,又沒地方可躲。他原本很討厭晚上開會的,可現在竟巴不得晚上開會了。基層同上面不同,老是晚上開會。但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開會,他就只好待在賓館裡,等待令他頭大的應酬。
於建陽沒多久就來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來坐坐的,問的都是幾句老話,無非是需要這個嗎、需要那個嗎,朱懷鏡總是說道很好很好。在場的人越多,於建陽就越活躍,似乎他在朱懷鏡面前很得寵似的。於建陽每次進來,問問朱懷鏡還需要什麼之後,就會打個電話,讓劉芸送些水果來。其實他只要吩咐下面每天配送水果就行了,卻硬要每天臨時打電話叫,顯示他的慇勤。於建陽越是事事躬親,處處周到,越不像個賓館老總,充其量只像個嘴巴太多的餐飲部主管。他在朱懷鏡眼裡的份量就一天天輕起來。有時朱懷鏡實在煩了,也會說上幾句。可他越是罵人,於建陽越是覺得他親切。
不知是誰把話題扯到陸天一砸車的事上來了。朱懷鏡不好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他們好像是隨意說著,卻總在琢磨他的態度,意思就變來變去。
「陸專員真是疾惡如仇,見不得這種事。」
「是啊,前幾年,有回他到下面檢查工作,菜弄多了,他就是不肯端碗吃飯。」
「那也未必,現在不論十碗八碗,他不一樣坐下來同大家喝酒?」
「吃幾頓飯,到底是小事,何必那麼認真?」
「陸專員就是太認真了。誰不用公家的車?用車嘛,有時候公事私事說不清的。」
「嘿嘿,陸專員,真有意思。」
正閒扯著,舒暢來了電話:「朱書記嗎?我想來看看您,方便嗎?」
「沒什麼,歡迎歡迎。」朱懷鏡說。
舒暢停頓一下,遲疑道:「您那裡還是有很多人吧?」
朱懷鏡說:「沒關係,你來就是了。」
舒暢說:「那就改天吧,我怕影響你們談工作。」
朱懷鏡說:「沒事的,我們也不是談工作,聊天。」
舒暢說:「我怕您不方便。」
朱懷鏡說:「那好吧。你隨時過來就是了。」
那些聊天的人聽他接完電話,都站了起來,說不早了,朱書記休息吧。他也不再客套,請各位好走。於建陽卻有意挨到後面,好像他同朱懷鏡關係就是不一般。朱懷鏡只得說:「小於,你也休息了吧。忙了一天,夠辛苦的了。」
於建陽卻沒有馬上走,說:「哪裡啊,您朱書記才辛苦。」
朱懷鏡忍不住打了哈欠。於建陽居然還不走,找了話說:「朱書記,下面對您反映很好,說您平易近人。您的威信很高啊。」
朱懷鏡暗自冷冷發笑,心想只有最不會拍馬屁的人才會這樣說話。不過他來梅次也有些時日了,很想知道自己是個什麼口碑。像他這種身份,最安全的是中性形象。說他好話的人太多了,未必就是好事。當然老讓人說壞話,也是不行的。可他不指望從於建陽嘴裡知道什麼真實情況。他不能信任這個人。於建陽見他始終沒什麼反應,才很不甘心似的,道了晚安,拉上門出去了。
看看時間,才十一點多。時間還早,就拿了本書來看。剛才鬧哄哄的,那些人一走,朱懷鏡馬上就靜下來了。在這無聊的迎來送往中,他變得越來越沒脾氣了。這種應酬的確很能磨煉人的耐性的。凡是頭一次上門來的,多不會空著手。他們若只是提些煙酒來,他也不會太推托,說幾句也就收下了。也有送錢的,就不太好辦。當面把錢拿出來的,他就好言相勸,退回去,也不讓別人面子上掛不住。有的人把錢偷偷留下,他又覺得不好辦的,就把錢暫時存著。他仍是沒有找到個好辦法處理這些錢。不到一個月,梅次真有臉面的或自以為有臉面的人,差不多都到朱懷鏡房間坐過一晚或幾晚了。他們在外面提起朱懷鏡,都會說,朱書記是個好人。今天還算好,沒有人送這送那的。
朱懷鏡看了一會兒書,突然心裡空空的。興許是剛才接了舒暢電話的緣故。他還沒有同舒暢見過第二面,可她的面容在他的腦子裡卻越來越清晰了。似乎也沒了頭次見面時的那種莫名其妙的張皇,有時又覺得早就同她很熟識似的。還真想叫舒暢來說說話了,卻又不便打她的電話,太唐突了。再想想,他這會兒的心念完全沒來由,畢竟只同她見過一面。
朱懷鏡突然就像掉了什麼東西似的,在房間裡一邊走著,一邊上上下下摸著口袋,好一會兒,才想起沒有洗澡,便進了浴室。脫了衣服,才想起換洗的衣服沒拿。便想反正一個人,洗完澡再出去換衣服算了。
他開了水,閉上眼睛,站在蓮蓬頭下痛痛快快地沖。他不習慣用香皂,喜歡清水洗澡。今天心裡總覺得梗著什麼,就一任清水嘩嘩地衝著。眼睛閉著,腦子就更清晰了。這會兒塞滿腦海的竟是舒暢。也許寂寞的男人容易誇張女人的韻味吧,舒暢在他的想像中越來越風致了。
突然又想起梅玉琴,他忙睜開了眼睛。浴室的燈光並不太強,卻格外炫目。朱懷鏡像是一下子清醒了,搖頭默默說著不不不!
他一邊擦著身子,一邊出了浴室。還沒來得及穿衣服,電話鈴響了。他想這麼晚了,肯定是香妹來的電話,胸口一緊,卻不得不拿起話筒。
沒想到還是舒暢。「朱書記,您休息了吧?」
「沒有,剛洗完澡。」朱懷鏡躺在床上,身上的水珠還沒有擦乾淨。
「您也太忙了,晚上也閒不下來。」舒暢的語氣很體貼。
朱懷鏡說:「也不忙。晚上總有人來坐,有時是談工作,有時只是閒聊。」
舒暢就說:「這些人也真是的。工作可以白天談嘛,何必要打擾您休息?沒事找您閒聊就更不應該了,他們有閒工夫,您哪有閒?」
朱懷鏡歎道:「都像你這樣知道關心我就好了。」這話是不經意間說的,可一說,他的胸口就怦怦跳了。
舒暢顯然也感覺到什麼了,靜了一會兒,卻傳過來壓抑著的粗重的呼吸聲。「我老想著來看看您,就是怕您不方便。我想您一定是不懂得照顧自己的。我想過請您到家裡來吃頓飯,怕您不肯。」舒暢越說聲音越溫柔了。
朱懷鏡有意開玩笑,說:「你又沒請我,怎麼就知道我不肯去?」
舒暢笑道:「那好,哪天我請您,可不許推托啊。我做不好山珍海味,可我的家常菜還是拿得出手的。」
朱懷鏡朗聲笑道:「舒暢啊,我跟你說,我饞的就是家常菜。」
「那好,我一定做幾道拿手的家常菜,讓您好好解解饞。」舒暢說。
朱懷鏡忙說:「我可就等著你替我解饞了啊!」
舒暢應道:「好。我可得好好策劃一下,這可是一件大事啊。」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這是什麼大事?用得上策劃這麼嚴重的詞語?」
「毛主席早就說過,吃飯是第一件大事。何況是請您吃飯呢。」舒暢語氣有些頑皮。朱懷鏡說:「吃飯事小,解饞事大。我很久沒吃過家常菜了,這會兒都嚥口水了。」
舒暢說:「我一定讓您滿意。哦哦,太晚了,您休息吧。」
朱懷鏡早沒了睡意,卻也只好說:「你也該休息了。好吧,我可等著你請我啊!」
朱懷鏡睡在床上,免不了有些胡思亂想。他畢竟已是很長時間過得不像一個男人了。不知什麼時候,朱懷鏡才在想入非非中睡去。本是想著舒暢,卻見梅玉琴笑吟吟地站在他床前。朱懷鏡心頭一喜,剛想張嘴叫她,就醒了過來。恍惚間虛實莫辨,心臟在喉嚨口跳。
這時,電話尖厲地響起,驚得他幾乎彈了起來。他想這回一定是香妹了。一接,方知是宣傳部副部長楊知春打來的。「朱書記,這麼晚打擾您,實在對不起。有件緊急事情需要請示您。」
他心裡有火,也只得壓住,問:「什麼事?」
楊知春說:「《荊都日報》的一位記者,帶了個三陪女在梅園三號樓過夜,被派出所幹警抓了。這位記者是來我們梅次專門採訪投資環境的,是我們宣傳部請來的客人。我已同公安部門聯繫過了,請他們考慮特殊情況,通融一下算了。可公安態度強硬。沒辦法,我只好請示您了。」
朱懷鏡睡意頓消,坐了起來,嚷道:「派出所是吃飽了撐的!跑到梅園來抓人來了!」嚷了幾句,才說,「這事你請示李書記嘛!公安要他說話才算數啊!」
楊知春說:「李書記上荊都看病去了,聯繫不上。」據說李龍標患上了喉癌,好幾家大醫院確診過了。病情他自己也知道了,就是不願意相信。
朱懷鏡又說:「成部長呢?」成部長就是宣傳部長成大業。
楊知春說:「成部長也不在家。」
朱懷鏡沉吟片刻,明白楊知春不便將這事捅到繆明和陸天一那裡去,只好說:「好吧,我馬上給公安處吳處長打電話。」
朱懷鏡掏出電話號碼簿,翻了半天,才找到公安處長吳桂生的電話。撥了號,半天沒人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卻是一個女人,極不耐煩,說:「這麼晚了,誰發神經了?」
朱懷鏡只好寬厚地笑笑,說:「我是朱懷鏡,找老吳有急事。」
聽這女人的反應,仍是沒聽清是誰。果然吳桂生接了電話,不大耐煩,半夢半醒,冷冷問道:「誰呀?」
「是我,朱懷鏡。」朱懷鏡平靜地說道。吳桂生似乎馬上驚醒了,聲音一下子清晰起來,「啊哦哦哦!朱書記?這麼晚了您還沒休息?有什麼指示?」
朱懷鏡說:「《荊都日報》有位記者,被你公安抓了,你知道嗎?」他故意不提事情原委,免得尷尬。他需要的只是放人,別的不必在乎。
吳桂生說:「梅阿市公安局的馬局長向我報告了,地委宣傳部楊副部長也給我打了電話。我態度很堅決,要馬局長做牛街路派出所的工作,要他們無條件放人。可是那位記者天大的脾氣,非讓抓他的兩位幹警當面向他道歉不可。我那兩位幹警死也不肯道歉,這就僵著了。」看來吳桂生也明白事情不好敞開了說,隻字不提細節。
朱懷鏡說:「那兩位幹警的事今後再說。現在麻煩你同馬局長一起,親自去一趟派出所,向記者道個歉,送他回梅園休息。」
「這個……」吳桂生顯得有些為難。
朱懷鏡說:「桂生同志,只好辛苦你親自跑一趟了。你就高姿態一點兒吧!」
吳桂生只得答應去一趟。朱懷鏡說:「那我等你電話。」
吳桂生說:「太晚了,朱書記您安心休息,我保證一定按您的指示把事情辦好。」
「那好,就拜託你了。」朱懷鏡放下電話。這些記者也真他媽的渾蛋!朱懷鏡躺了下去,憤憤地想。
第二天一早,朱懷鏡剛出門,就接到吳桂生的電話,說是事情辦妥了。朱懷鏡邊接電話邊下樓,見趙一普已站在小車邊微笑著等候他了。趙一普替他開了車門,他坐了進去,才掛了手機。
趙一普聽出是什麼事了,便說:「最近,牛街派出所老是找梅園的麻煩。」
朱懷鏡聽了,很是生氣,說:「他們吃飽了沒事幹?專門找地委賓館的麻煩?」
趙一普說:「這種事發生多次了,只是這次抓著的是記者,才驚動了您。聽說,是梅園的總經理於建陽同牛街派出所關所長關係搞僵了,才弄成這種局面。」
朱懷鏡問:「真是這樣?怎麼能因為他們個人之間的恩怨,就影響梅次地區的投資環境呢?」朱懷鏡自然明白,這種事情也往投資環境上去扯,很牽強的。可如今的道理是,荒謬邏輯一旦通行了,反而是誰不承認誰荒謬。
趙一普支吾起來,後悔自己多嘴,可一旦說了,就不便再遮遮掩掩。他便讓自己的支吾聽上去像是斟詞酌句,說:「我也是聽說的。說是牛街派出所過去同梅園關係都很好,從來不找這邊麻煩。最近派出所關所長想在梅園開個房,於總說不方便,沒有同意。關係就這麼僵了。當天晚上,就在四號樓抓了幾個賭博的。後來又抓過幾次人,有賭博的,有帶小姐進來睡覺的。每次都連同梅園一起處罰,罰金都是萬字號的。梅園當然不會交一分錢給派出所,但關係徹底弄僵了。據說關所長還揚言要傳喚於建陽。」
朱懷鏡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車已開到了辦公樓下了。進來辦公室,朱懷鏡陰著臉說:「小趙,你叫於建陽來一下。」
趙一普點頭說聲好,心裡卻隱隱緊張,知道自己說不定就為朱書記添麻煩了。他拿過朱懷鏡的茶杯,先用開水沖洗了,再倒了茶。他每次替朱懷鏡沖洗茶杯,都盡量久燙一些。他懂得這些細節最能表現出忠心耿耿的樣子。今天他內心不安,沖茶杯的時間就更長了。很多領導並不會怪你知情不報,卻很討厭你什麼事都在他面前說。不知道就等於平安無事,知道了就得過問。而很多棘手的事情總是不那麼好過問的。
趙一普雙手捧著茶杯,小心放在朱懷鏡桌子上,這才去自己的辦公室撥通了電話。於建陽聽說朱書記找他,不免有些緊張,忙問是什麼事。趙一普不便多說,只說:「可能是想瞭解一下昨天晚上《荊都日報》記者的事吧。」於建陽問:「朱書記是個什麼意見?」
趙一普說:「朱書記態度鮮明,認為派出所的做法不對。」
於建陽心裡有了底,語氣就緩過來了,提高了嗓門:「關雲那小子就是混賬,仗著身後有人,忘乎所以。」
這可是趙一普沒有想到的,心裡更發毛了,卻又只好故作輕鬆,隨便問道:「他有什麼後台?」
「不就是向延平的侄女婿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好好,我馬上過來。」於建陽說道。
趙一普驚得只知「哦哦」,放下電話。他這下明白,自己真的給朱書記添麻煩了。要不要告訴朱書記?如果朱懷鏡知道這層關係了,仍是揪著不放,就是同向延平過不去;若不再過問了,又顯得沒有魄力了。反正因為自己多嘴,讓朱懷鏡陷入尷尬了。趙一普左右權衡,心想還是裝蒜得了,免得自己難堪。於建陽要是同朱書記說什麼,那是他的事。趙一普盯著門口,見於建陽從門口閃過,忙追了出來,走在前面,領他去了朱懷鏡辦公室。
「朱書記,您好!」於建陽謙卑地躬了下腰。
「坐吧。」朱懷鏡目光從案頭文件上抬起來。
趙一普替於建陽倒了杯茶,準備告退。朱懷鏡卻招招手,讓他也留下。趙一普只好坐了下來,心裡直發慌。
朱懷鏡望著於建陽,微笑著,客氣幾句,就切入正題:「昨天晚上的事……你說說情況吧。」
於建陽仍是緊張,使勁嚥了下口水,說:「朱書記,梅園賓館現在面臨前所未有的惡劣環境。派出所三天兩頭上門找碴,可我們那裡發生治安案件他們又不受理。我本想自己把這事擺平,不驚動地委領導。今天朱書記親自過問,我只好敞開匯報了。矛盾的癥結,在牛街派出所所長關雲那裡。關雲自從去年三月調到這裡當所長以後,我們關係基本上處得不錯。他常帶人來就餐,我都很關照,一般情況下都是免單的。說實話,這人太不知趣,來得太密了,次數也太多了。我有些看法,他也許也感覺到了。但這些人在外吃慣了,才不在乎別人的態度。矛盾公開激化是在最近。他提出想在梅園五號樓要套房子,平時來休息。梅園五號樓是專門用來接待上級首長的,是我們那裡的總統套房,他關雲算什麼?我想這未免太離譜了,婉言推辭了。麻煩就來了,當天晚上,五號樓一樓有客人玩麻將,就被派出所抓了。客人正好是到我區進行投資考察的新加坡客商,弄得影響很不好。」
朱懷鏡一聽,氣憤地敲著桌子:「簡直混賬!這事你怎麼不向地委匯報?」
於建陽搖搖頭說:「這事驚動了李龍標同志。龍標同志過問了這事,事後還親自看望了新加坡客人。但是,問題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龍標同志可能也有顧慮。」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朱懷鏡問。
於建陽歎道:「關雲若不是仗著自己有後台,怎麼敢這麼做?」
朱懷鏡心裡微微一震,卻不得不追問下去,語氣是滿不在乎的,又像是譏諷,「後台?他有什麼後台?你說說看!」
於建陽支吾半天,只好說:「他是向延平同志的侄女婿。」
朱懷鏡馬上接過話頭:「難道向延平同志會支持關雲這樣做?扯淡!」
趙一普立即附和道:「對對,向主任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事。」他這麼一說,似乎繃得緊緊的情緒就緩和些了。
朱懷鏡接著說:「建陽同志,你說延平同志是關雲的後台,這種說法不對。不明真相的人聽了這話,還真會以為延平同志支持關雲亂來哩。不能說誰是哪位領導的親戚,領導就是誰的後台。我們什麼時候都不能為地委領導添麻煩啊!」
於建陽忙說:「是是,我的說法是不對。我的意思,只是想說明他們的特殊關係。」
朱懷鏡說:「誰都會有各種社會關係,這不奇怪。我們不能因為誰是領導的什麼人,誰做了什麼就同領導有某種關係。好吧,情況我清楚了,我準備向繆書記說說這事,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這樣吧,晚上我出面宴請那位《荊都日報》記者,你安排一下。」
於建陽一走,朱懷鏡便交代趙一普:「你具體落實一下。」
朱懷鏡沒有明說落實什麼,趙一普卻意會到了,就是讓他瞭解一下那位記者今天的安排,敲定晚上宴請的事。領導宴請特別尊貴的客人,時間得由客人來定,至少要徵求客人意見;而宴請此類記者,領導自己定時間就行了。畢竟,領導宴請記者,看上去客氣,有時甚至恭敬,其實是給記者賞臉。記者們當然有面子上謙虛的,有樣子很張揚的,有牛皮喧天的,但骨子裡多半是受寵若驚的。場面上吹牛,誰只要提起某地某領導,在場的記者準會馬上插嘴,說,對對,知道,他請我吃過飯哩。
趙一普打了一連串電話,知道這位記者叫崔力,據說是《荊都日報》的名牌記者,獲過全國新聞大獎。此君最大的癖好就是在新華社內參上給下面捅婁子,各級領導都怕他多事,總奉他為上賓。本來晚餐楊知春要請的,聽說晚上朱書記要親自請,他就改在中午請算了。楊知春在電話裡很客氣,感謝朱書記對宣傳工作的支持。他請趙一普一定把他這個意思轉達給朱書記。
最後趙一普撥通了崔力的電話:「崔記者嗎?我是朱書記朱懷鏡同志的秘書小趙,趙一普。朱書記晚上想宴請你,你沒有別的安排吧?」
趙一普聽得出,崔力很是感激,卻有意表現得平淡:「哎呀,今天晚上只怕不行呀,楊部長今天一大早就同我約了。」
趙一普說:「我已同楊部長匯報了,他說晚上就著朱書記的時間,朱書記請,他就安排中午請你。你說行嗎?」
崔力故作沉吟,說:「那就這樣吧。我說,你們地委領導太客氣了。他們這麼忙,沒必要啊。」
趙一普客氣道:「哪裡啊!朱書記說,你一向很支持我們地區的工作,再忙也要陪你吃餐飯。崔記者,在梅次有什麼事要我效勞的,你只管吩咐,我一定盡力去辦。」
崔力說:「不客氣,不客氣。以後多聯繫吧趙秘書。」
趙一普立即跑去朱懷鏡辦公室,報告說:「朱書記,聯繫好了。這位記者叫崔力……」
「就是崔力?」朱懷鏡說道。
「朱書記認識他?」
朱懷鏡淡然一笑,說:「聽說過,是個人物吧。」
蕩漾在朱懷鏡臉上的是介於冷笑和微笑之間的笑,叫人不好捉摸。但只憑直覺,趙一普也可想見,朱書記對這位崔記者並不怎麼以為然。僅僅因為嫖娼被抓了,就身價百倍了?天下哪有這般道理?可崔力又的確因為嫖娼被抓了,地委副書記和宣傳部領導都爭著要宴請他。
趙一普見朱懷鏡沒事吩咐了,就準備回自己辦公室。他在轉身那一瞬,忍不住無聲而笑。可他臉上的笑容還沒有盡情釋放,朱懷鏡在背後發話了:「小趙,我去繆書記那裡。」趙一普飛快地把臉部表情收拾正常了,回頭應道:「好的好的。」
朱懷鏡敲了繆明辦公室,聽得裡面喊請進,便推開門。見政研室主任邵運宏正在裡面,朱懷鏡笑著說:「哦哦,打攪了,我過會兒再來。」
繆明馬上招手:「懷鏡同志,我們談完了。進來進來。」邵運宏便站起來,叫聲朱書記,點頭笑笑,出去了。
繆明桌上又放著一疊文稿,不知是講話稿,還是他自己的署名文章。依然是大大的廢字符號,將整頁文字都斃掉了,四旁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早聽說邵運宏的文字功夫不錯,卻也伺候不了繆明。心想繆明哪有這麼多工夫修改文章?更要命的是邵運宏他們寫的文章,到了繆明手裡,就不是修改,而是重寫了。繆明摩挲下腹的動作那麼悠遊自在,顯然多的是閒工夫。
朱懷鏡在繆明斜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先將自己分管的幾項工作匯報了,再隨便說到牛街派出所同梅園的糾紛,又把崔力被抓一事詳細說了。
繆明聽了,搖頭晃腦好一陣子,歎道:「這些記者,也太不自重了。」
朱懷鏡點頭說:「的確不像話。但問題不是一個記者怎麼樣,我們不能聽憑派出所三天兩頭到地委行署的賓館去抓人,弄得人心惶惶。真的這樣下去,外面客人就視梅次為畏途了。說到底,這是投資環境啊。」
繆明說:「我給吳桂生同志打個招呼,要他向下面同志強調一下吧。」
朱懷鏡說:「應該有個治本之策。我建議,以地委辦、行署辦的名義發個文件,就公安部門去賓館檢查治安作出規定,限制一下他們。鑒於這項工作牽涉到執法問題,為慎重起見,我建議地委集體研究一下。」
繆明點著頭,這個這個了片刻,說:「行,下次會議提出來。是不是這樣,我同龍標同志說說,請你和龍標同志牽頭,地委辦、行署辦和政法委抽人,先研究個稿子,到時候提交會議討論?」
「這個我就不參加了吧!這是龍標同志管的事,我不便插手啊。」朱懷鏡語氣像是開玩笑,心裡卻是哭笑不得。心想繆明怎麼回事,他自己總沉溺在文字裡面也就算了,還要把整個地委班子都捆在秘書工作上不成?起草一個文件,只需將有關的地委副秘書長叫來,吩咐幾句,再讓下面人去弄就行了。繆明倒好,居然要兩位地委副書記親自上陣。
繆明卻只當朱懷鏡在謙虛,說:「哪裡,都是地委工作嘛!好吧,你也忙,就不參加草稿研究吧。不過這事你要多想想啊,你的點子多。唉,這些記者,太不像話了!」
朱懷鏡再聊幾句,就想告辭了。繆明卻站了起來,離開辦公桌,慢慢走了過來,同他並肩坐在沙發裡。看樣子繆明還有話說。可他半天又不說,只是一手敲著沙發,一手揉著肚子。朱懷鏡又想起繆明的所謂涵養了。似乎他的涵養,就是不多說話,多哼哼幾聲,多打幾個哈哈,不停地揉肚子。
的確看不出繆明要說什麼,朱懷鏡也不想無話找話,憋得難受,就起身告辭了。在走廊裡低頭走著,他再一次佩服繆明內心的定力。像剛才那樣,兩個人坐在沙發裡,一言不發,他心裡憋得慌,而繆明卻悠遊自在。天知道這人真的是道行深厚,還是個啞蚊子!這時,朱懷鏡無意間瞟了眼門口,正好邵運宏從這裡走過。朱懷鏡便點頭笑笑。他一笑,邵運宏定了一腳,就進來了,說:「朱書記您好。」
朱懷鏡合上手中的文件夾,身子往後一靠,說:「小邵坐吧。」
邵運宏坐下來,有些拘謹,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笑著。他是見朱懷鏡望著他笑了,倉促間進來的,事先沒有醞釀好台詞。朱懷鏡隨意道:「小邵,梅次的大秀才啊!」
邵運宏搖頭苦笑道:「真是秀才,生銹的銹,廢材料的材。繆書記水平高,要求也高,我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了,感覺就像腦子生了銹。」
「是啊,繆書記是荊都一支筆,有公論的。」朱懷鏡說。
邵運宏半開玩笑說:「朱書記,我在這個崗位上很不適應了,得招賢納士才是。請你關心關心我,給我換個地方吧。」
朱懷鏡笑道:「小邵你別這麼說啊,你們政研室是繆書記親自抓的,你是他的近臣,我哪有權力動你?」
邵運宏只好說:「是啊,繆書記、朱書記對我和我們政研室都很關心。」
邵運宏本來就是進來擺龍門陣的,不能老坐在這裡,說上幾句就道了打攪,點頭出去了。朱懷鏡自己也是文字工作出身,很能體諒秘書工作的苦衷。邵運宏嘴上只好說繆書記很關心,實則只怕是一肚子娘罵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