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懷鏡在辦公室坐上一會兒,就疲憊不堪了。他昨晚沒睡好,翻來覆去想著自己同舒暢說的那些不著邊際的廢話。他從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乏味。而他同劉芸說舒暢是誰誰,卻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他本不是個芝麻小事都耿耿於懷的人,這回卻為自己的刻板而後悔不迭。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強睡了一會兒。醒來時,腦袋有些漲痛。便又想自己本不該為這些事勞心的,這算什麼呢?真是小家子氣。

舒天突然敲門進來,說:「朱書記,我姐夫……他想拜訪一下您。」

朱懷鏡本已昏昏欲睡,卻猛然間清醒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已站在舒天身後了,正朝他點頭而笑。朱懷鏡微笑著,慢慢站了起來,伸出手,說:「歡迎歡迎,請坐吧。」

「你是……」朱懷鏡含混道。

舒天聽出他的意思了,忙說:「這是我大姐夫。我二姐舒瑤還沒成家哩。」

朱懷鏡心裡莫名其妙地打起鼓來,卻故作從容,招呼道:「舒天,麻煩你給你姐夫倒杯茶吧。」

舒天姐夫忙擺手說:「不客氣,不客氣。」他說著便躬身上前,遞了名片。

朱懷鏡接過名片一看,見上面印著:華運商貿公司總經理,荊都市音樂家協會副主席,梅次地區企業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梅次地區廣告藝術研究會會長,賀佑成。

不知怎麼的,見了這名片,朱懷鏡心裡輕鬆多了。他把名片往桌上輕輕一放,說:「小賀,有什麼事嗎?」

賀佑成說:「沒事沒事。我到大院裡面辦事,想過來看望一下朱書記。」

朱懷鏡笑道:「謝謝,你太客氣了。你們公司怎麼樣?效益還好嗎?」

賀佑成搖頭說:「我那叫什麼公司?我原來在市物價局,早幾年興下海,自己出來辦了這麼個公司,湊合著過吧。還要請朱書記多關心啊。」

朱懷鏡聽了,嘴上只說:「好啊,好啊。」這話聽上去像是同意關照,又像是讚賞賀佑成自己下海辦公司,其實毫無意義。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眼淚都擠了出來,忙拿身後衣帽架上的毛巾擦了眼睛,掩飾著窘態。

賀佑成便說:「領導太辛苦了,沒休息好吧?」

朱懷鏡搖搖頭,笑笑。賀佑成卻說了一大堆奉承話,嘴裡蹦出了好些個成語,什麼日理萬機、殫精竭慮之類,不是個味道。朱懷鏡有些沒耐心了,再說馬上要去開個會,他便站了起來,伸出手,話還算客氣,說:「今後有事讓舒天同我說聲吧。」

賀佑成這才起身告辭。舒天走在他姐夫後面,回頭朝朱懷鏡笑笑。他見舒天似乎很難為情,卻又不便表示歉意。朱懷鏡總是善解人意的,也朝舒天笑笑,消解他內心的難堪。像舒天這麼精明靈泛的小伙子,陪同這麼一位姐夫來拜訪他,背上不一陣陣發麻才怪。

朱懷鏡掩上門,說不上為什麼,心裡就是不痛快。他不知要同多少人打交道,舒暢也好,賀佑成也好,本可不在意的。無數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他的腦子裡,都被「群眾」二字抽像掉了。可是舒暢,這位他並不瞭解的女人,竟成了他腦海裡揮之不去的具象。朱懷鏡忙著批閱文件,沒工夫細想什麼抽像或具象,只是種種怪念,如同似有若無的背景音樂,在他頭頂飄浮。

快十點鐘了,朱懷鏡便收拾好文件夾,去了會議室。還是陸天一砸車的事,繆明說簡單碰個頭。仍是繆明、陸天一、朱懷鏡、李龍標、周克林,都到場了。陸天一沉著臉不做聲,繆明說話了:「這個事情,有關單位都按照地委要求抓了落實。通過認真調查,牽涉到的縣處以上幹部只有一人,地區統計局副局長龍岸同志。據反映,龍岸同志平時表現很不錯,業務能力很強。所以,我個人意見,還是慎重為好。各位都說說吧。」

按慣例,該是陸天一發言了。可他只黑著臉,大口大口吸煙。看樣子,他同繆明意見相左。別的人就不好說話了。沉默就像看得見的投影,在陸天一臉上停留幾分鐘,依次就落到朱懷鏡臉上了。朱懷鏡便窘迫起來,知道誰都在等著他發言。他若是再挨幾分鐘,沉默的投影就落到李龍標臉上去了。朱懷鏡也許內心定力不夠,忍不住了,終於發了言:「我個人認為,我們按黨紀、政紀處理幹部,同執行法律還是有區別的,不存在以功抵過。」他說了這句話,故作停留。陸天一沒有抬頭,卻舒緩地吐了口濃煙。其他人都望著朱懷鏡,等著他說下去。他就像徵求大家意見似的,環視一圈,再說:「所以說,龍岸同志平時表現怎麼樣,同這次的問題怎麼處理,沒有關係。」他又停下來,吸了口煙。陸天一仍然沒有抬頭,還將頭偏了過去,可他那耳朵反而像拉得更長了。繆明像是有些急了,那正揉著肚子的左手隱約停了一下,馬上又摩挲自如了。朱懷鏡接著說:「我們要研究的只怕首先不是龍岸平時表現如何,該不該處理,而是他這次表現出的問題具體觸犯了黨紀、政紀哪一條,情節如何,夠不夠得上處理。只有按章論處,才能達到批評教育的目的。」

陸天一終於抬起頭來了,也不望誰,凝視著窗外。繆明的右手悠悠然敲擊著沙發扶手。朱懷鏡說完了,陸天一立馬發言:「懷鏡同志的意見當然很正確。但我個人認為,目前群眾對少數幹部的腐敗很有意見,已嚴重影響到黨和政府的形象,我們對幹部的要求應更嚴格一些。如果認為公車私用,特別是開著公車去夜總會鬼混,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會一步步嚴重起來的。我們有中國特色的法律在非常時期講究從重從快,執行黨紀、政紀更應該考慮具體情況。同志們,風氣正在惡化,問題不可小視啊!」

李龍標和周克林就不知怎麼說話了。他倆自然也得發言,既然發言就得有必要的篇幅,不然顯得口才太差了。他倆說的聽上去有觀點,實際上什麼意見也沒說。繆明就著難了。他若再堅持自己的觀點,陸天一就下不了台;他若贊同陸天一的意見,不僅打了自己的嘴巴,只怕朱懷鏡也會有看法。於是,他的表態只好不偏不倚:「同志們都說了,基本意見是一致的。我原則同意對龍岸同志的問題作出處理。至於怎麼處理,我們不在這裡研究,建議由紀委、監察兩家拿出具體意見,報地委通過。」

會開得不長,十一點多就結束了。朱懷鏡回到辦公室,剛坐下,電話就響了。沒想到是舒暢。「朱書記,您好。」

朱懷鏡笑道:「你好你好,有事嗎?」

舒暢說:「沒事,打電話問候一下。」

朱懷鏡笑笑:「謝謝你,舒暢。」

「謝什麼?別怪我打擾您就行了。」舒暢也笑著。

「真的謝謝你,舒暢。有空去我那裡聊天吧。」朱懷鏡說。

舒暢說:「我的嘴很笨,最不會說話。昨天本想久待會兒,陪您說說話。可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乾脆走了算了。」

朱懷鏡很隨便的樣子,哈哈一笑,說:「對不起,是我怠慢你了。」

舒暢說:「朱書記您說到哪裡去了?」

朱懷鏡笑道:「我倆別在電話裡客氣了。你知道剛才誰來過這裡嗎?」

舒暢問道:「誰?」

朱懷鏡說:「你先生。」

「賀佑成?」聽不出舒暢是吃驚還是生氣,「他去您那裡幹什麼?」

朱懷鏡道:「他沒什麼事,來看看我。他在我這裡坐了一會兒,太客氣了。」

舒暢冷冷地說:「讓您見笑了。」

朱懷鏡感覺蹊蹺,卻只作糊塗,說:「你先生可是一表人才啊。」

「謝謝您的誇獎。不打攪您了,您忙吧。」舒暢語氣有些怪怪的。

「好吧,有空去我那兒聊天吧。」朱懷鏡實在也找不出什麼話說了。他感覺舒暢打電話依然是輕鬆自如的,並不像見面時那麼拘謹。

這時,趙一普送了個文件夾進來。朱懷鏡接過文件夾,見是政法委起草的《關於改進賓館服務行業治安管理辦法的通知》。這是朱懷鏡自己建議的事情,他便審閱得相當仔細。文稿上已有幾位領導簽字了,文件內容他大體上也同意,也就作了些文字上的修改。可他總覺得對那些濫用職權的公安人員缺乏過硬約束,便明確加上一條,大意是公安人員對幾家大賓館進行治安檢查或查房等,須經分管政法的地委領導批准方可。斟酌再三,最後回頭看看文件標題,發現大為不妥。「改進」二字會讓公安的同志聽著不舒服,好像他們過去的工作抓得不行似的。便提筆劃掉「改進」,改作「加強」。又發現「加強」同後面的「辦法」搭配不當,卻找不到恰當的詞取代「辦法」。略一思考,發現沒有「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於是又劃掉「辦法」。在他的一番竊自幽默中,文件標題就成了「關於加強賓館服務行業治安管理的通知」。

朱懷鏡很得意自己對標題的修改,認為這體現了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智慧。既然下這個文件的目的是為了加強管理,就可以封住一些人的嘴巴。如果有人硬是認為執行這個文件就是放鬆了治安管理,只能說這些人沒有認真領會地委領導的決策。他當然清楚,這個文件的實質,就是要在某種意義上「放鬆管理」,而名義上只能說是「加強管理」。只不過這層意思是怎麼也不可以挑破的。他認為對幾家大賓館的治安管理得寬鬆些,利多弊少,翻不了天的。假如一位外商在賓館裡賭博或者嫖娼,被公安人員抓了,公安方面只不過是處理了一起小小治安案件,大不了就是收了幾千或上萬元罰款,而梅次地區卻有可能喪失上千萬上億萬的投資。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下午,朱懷鏡帶著趙一普去幾個地直部門轉了一圈。權且叫做調查研究吧。這些部門領導自然都有留他吃晚飯的意思,他都回絕了。回到辦公室,離下班時間還有三十多分鐘。他剛坐下來,一位年輕人微笑著敲敲門,站在門口。門本是敞開著的。年輕人有些面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有事嗎?請進吧。」朱懷鏡說道。

年輕人輕手輕腳進來了,說:「我是黑天鵝大酒店的小劉。」

朱懷鏡這才站了起來,同小劉握了手:「對對,小劉,劉浩,黑天鵝的老總,對吧?」

劉浩忙奉承道:「朱書記的記性真好。」

朱懷鏡關切地問:「有事嗎?」

劉浩坐在沙發裡,身子前傾:「我是專程找朱書記匯報來的。知道您出去視察去了,又不敢打小趙手機,怕影響您工作,就一直在這裡等。地委、行署對我們台屬企業一直很重視,我非常感謝。聽說,最近又準備出台一個新政策,重點保護一些大賓館的治安環境。我聽了很受鼓舞。我想請求地委把我們黑天鵝也納入重點保護的範圍。」

朱懷鏡點頭做思考狀,半天才說:「我個人表示同意,還得同其他幾位領導商量一下。最初我們考慮的主要是地委、行署賓館和幾家國營大賓館。黑天鵝大酒店是我們地區唯一一家台商投資的賓館,軟硬件建設和管理水平都很不錯,是我區旅遊服務行業的一塊牌子,應該享受一些特殊政策。這樣,你打個報告,我簽個意見,再送其他有關領導。」

劉浩很懂得辦事套路,早有準備,忙從皮包裡掏出一份報告來遞上:「我們已打了個報告,朱書記看行不行。」

朱懷鏡接過報告,笑道:「報告只是給領導一個簽字的地方,沒什麼行不行的,又不要寫詩。」

他只將報告草草溜了一眼,很爽快地簽了字。見劉浩伸過手來,朱懷鏡說:「報告你就不要拿走了,我讓辦公室的同志送其他領導,免得你自己去找他們。這樣快些。」

劉浩很是感激:「那就太感謝了。朱書記,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請您今晚去我們酒店視察一下?」

朱懷鏡笑道:「小劉你客氣什麼?為你服務,是我的職責啊。」

劉浩說:「我知道您很忙,不一定有時間。這樣吧,歡迎朱書記隨時到我們那裡指導工作。您有什麼吩咐,儘管指示我。」

朱懷鏡馬上要趕到賓館去接待上級領導,就站了起來,伸出手來同小劉握了,說:「不客氣不客氣,就這樣好嗎?」

早就接到通知,范東陽會來梅次調研。梅次的農村基層組織建設搞得好,范東陽說想來看看。越是上級領導,說話越是平和。他們說下去看看,就是調查研究。范東陽從吳市過來,趕到梅次吃晚飯。朱懷鏡等劉浩一走,就去了梅園五號樓。繆明、陸天一和地委組織部長韓永傑早在大廳裡等著了。幾個人不停地看表,說不準范東陽什麼時候會到。又不方便打電話催問,只好憨等。陸天一便不停地抱怨,說:「梅次的交通太落後了,高速公路不搞,硬是不行了。」

繆明問:「天一,項目怎麼樣了?」

陸天一說:「有眉目了,但吳市還在爭。」

繆明說:「該有個結果了,爭來爭去都好幾年了。」

陸天一說:「是啊,該有個結果了。」

繆明說:「辛苦你了,天一同志。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項目爭下來。」

陸天一說:「他們剛從北京回來,初步情況我聽了聽。改天向地委專門匯報吧。」

繆明同陸天一的對話,外人聽了,如墜五里雲霧。他們說的是國家計劃新上的一條高速公路項目,途經梅次。這個計劃有東線西線兩套預選方案。若梅次想爭取東線方案,西鄰吳市想爭取西線方案。若依東線方案,高速公路自北而南縱貫梅次全境,而西線方案只從梅次西北角拐過,走吳市去了。吳市當然在力爭西線方案,因為東線根本就沒挨他們的邊。就看梅次和吳市誰爭得贏了。兩個地市都成立了專門的班子,不知跑了多少趟荊都和北京。當然得花錢,到底花了多少錢,誰都守口如瓶。幾年來,就像經歷了漫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勝敗如同鞦韆,總在兩個地市間晃來晃去。梅次這邊眼看著快贏了,會突然聽到消息,上面又偏向吳市了。於是梅次這邊又十萬火急,趕赴荊都或者北京,挽回敗局。等你驚魂未定,北京或者荊都又有壞消息來了,說吳市正盯得緊哩。你又得跑去酣戰一場。這個項目太重要了,陸天一親自負責。

好不容易看見一輛黑色皇冠轎車來了,是荊都車號。幾個人同時站了起來,剛準備迎上去,卻見下來的是兩位陌生人。繆明他們只好又坐下來等待。陸天一忍不住說韓永傑:「永傑同志,你連市委組織部長的車型車號都不熟悉,不行啊。」

韓永傑面有愧色,說:「唉,我這人記性不好。我們小李記得。」他說的小李,是他的司機。說罷忙打了司機電話。然後說:「809號,奔馳,不是皇冠。」繆明見韓永傑居然紅了臉,就望著他笑笑。陸天一不管那麼多,臉黑著。朱懷鏡也覺得陸天一太過火了,韓永傑到底還是組織部長,不該如此對人家說話。反過來一想,似乎繆明太軟弱了。當一把手,就得像陸天一,要有些虎威。

809號奔馳終於來了。繆明、陸天一、朱懷鏡、韓永傑圍上去,依次伸過手去。繆明說:「范部長,我們本來想去路上接你的,但是……」

不等繆明的「但是」說完,范東陽爽朗一笑:「你們太客氣了。」其實大家心裡都很明白,范東陽還享受不到地市領導去路上迎接的待遇。他若是下到縣裡去,縣委書記和縣長們卻是必須遠接遠送的。繆明雖然不可能去路上接范東陽,但他嘴上不如此說說,似乎又失禮了。這類客套大家司空見慣,卻又不能免禮。比方說某些會議,輪不到重要領導到場,其他領導往主席台一坐,開口總會說,某某同志本來要親自看望大家的,但他臨時抽不開身,讓我代表他向同志們致以親切的問候。台下的人都知道這種客套同扯謊差不多,卻也得熱烈地鼓掌。

握手客套已畢,就送范東陽去房間洗漱。繆、陸、朱、韓仍回大廳等候。又約二十多分鐘,范東陽下樓來了:「讓你們久等了。」

范東陽再次同大家握手。說讓你們久等了,這就是上級在下級面前必盡的禮節了。有時上級本可不讓下級久等的,比方剛才范東陽,明知大家在等他吃飯,洗臉卻花了二十分鐘。說不定他三分鐘就洗漱完了,故意在裡面磨時間也未可知。「范部長晚上沒安排吧?那就喝點白酒吧。」繆明說。

范東陽說:「不喝吧,就吃飯。」

陸天一說:「喝點吧,意思意思也行。」

范東陽點頭說:「好吧,就一杯。」

真的舉起杯子了,陸天一說:「范部長,這第一杯,我看還是干了。」

范東陽笑笑,說:「好吧,就乾這一杯。你們盡興吧。」

再斟上酒,范東陽就不再干了。繆明打頭,依次敬酒,范東陽都只稍稍抿一小口。「梅次各方面工作都不錯,我看關鍵一條,就是各級都重視基層組織建設。」范東陽說。

繆明說:「離不開市委組織部的具體指導。我們地委一直很重視基層組織建設,注意發現和培養典型,總結和推廣經驗。」

陸天一說:「我們不是空洞地喊加強組織建設,而是同經濟工作密切結合。基層組織到底抓得怎樣,關鍵看經濟工作成果如何。」

「是啊,離開經濟建設,空喊組織工作沒有意義。這是新時期組織工作的新思路。你們喝酒吧。」范東陽說。

范東陽再怎麼叫大家喝酒,可他在酒桌上一本正經談工作,酒就喝得乾巴巴的了。不過也無妨。酒桌上熱鬧,說明領導和同志們隨便。酒桌上冷清,領導也好同志們也好,也不尷尬。他們正如斯大林所說,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什麼場合都能自在。若是有心人,細細琢磨他們的談話,也絕非味同嚼蠟。范東陽是不同下級開玩笑的,他不談工作就沒話可說。他能像拉家常一樣,在酒桌上談工作,也是個本事。繆明同范東陽有相似風格,兩人可以互為唱和。陸天一強調組織工作同經濟工作的關係,暗中針對著繆明所說的地委。按他理解,這裡所說的地委就是繆明,而經濟工作就是他陸天一。他倆的對話看似平淡,卻暗藏機鋒。朱懷鏡明白繆、陸二人的意思,就絕不摻言。反正組織工作是他分管的,功勞自有他的份兒。他若說話了,就等於自大,或是搶功,反而不好,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快散席了,繆明說:「范部長,我們地委已經準備了材料,遵照您的意思,只下去看看,我沒機會專門匯報了。明天由懷鏡同志和永傑同志陪你,去馬山縣視察一下。梅次經驗是從馬山發源的。全面情況也就由懷鏡同志沿途向你匯報了。我和天一同志……」又沒等繆明說完,范東陽就接過去了:「你們忙吧。書記、專員是最忙的,我知道。」這又是官場客套了。通常只有市委書記以上的領導下來,地市一把手才全程陪同。就算是副市長下來,也得看他的實際份量,地市一把手多半只是陪他吃一兩頓飯。何況范東陽這會兒畢竟還沒當上常委。看來範東陽深諳其中奧妙,乾脆不讓你把話說透。心知肚明的事說透了反而不好。

吃完飯,繆、陸、朱、韓一道送范東陽去房間。略作寒暄,都告辭而去。只有朱懷鏡留下來坐坐。繆明說:「懷鏡,你正好住在這裡,你就陪范部長扯扯吧。」他這麼一說,懷鏡一個人留下來就似乎有了某種合法性,免得生出什麼嫌疑。單獨陪上級領導說話,多少會讓同僚忌諱的。

「范部長這次一路跑了好幾個地市,夠辛苦的啊。」朱懷鏡說。

范東陽那張帶括號的臉,看上去永遠是微笑的。「辛苦什麼?你們才辛苦。跑跑好,下面的工作經驗都是活生生的,對我啟發很大。如何發揮組織工作的優勢,是我們時刻都要考慮的問題。」范東陽將一路見聞和感謝一一道來。朱懷鏡不停地點頭,不時評點幾句。他的評點往往精當而巧妙,好像他也深受啟發。范東陽也許有演說癖,見朱懷鏡聽得津津有味,他更是滔滔不絕。眼看著他的演說可以告一段落了,朱懷鏡岔開話題,說:「范部長又不打牌,不然叫幾個同志陪你搓搓麻將。」

范東陽搖頭一歎,說:「我老婆也老是說我不會玩,是個苦命人。我平時就只是看看書,寫寫字,要麼就畫上幾筆,沒其他愛好。」

朱懷鏡笑道:「范部長學養深厚,同志們都說您是學者型領導。我得向您學習啊,范部長。」

「哪裡啊,」范東陽謙虛一句,說,「懷鏡,那你休息吧,也不早了。」

朱懷鏡就起身說:「范部長您早點休息吧。」

領導幹部多少會有些軼聞的。范東陽的讀書,就很有意思。范東陽很喜歡讀武俠小說,從金庸、古龍、梁羽生,到不入流的雪米莉,他都通讀了。不過他的武俠小說閱讀長期處於地下狀態。身為領導幹部,該天天抱著馬列著作才是,熱衷於讀武俠小說就不像話了。直到有一天終於聽到金學一說,他才慢慢公開自己的閱讀興趣。讀武俠小說好像並不是俗不可耐了,可還得有個堂皇的理由,便說:「讀武俠小說,是大腦體操。一天到晚工作緊張,讀些打打殺殺的書,可以放鬆放鬆。」

朱懷鏡回到房間,打了馬山縣委書記余明吾電話,落實匯報材料和視察現場的準備情況。聽罷余明吾匯報,朱懷鏡說:「辛苦你了,明吾同志。對了,忘了跟你說了,范部長的書法、繪畫都很漂亮,你叫人準備些筆墨紙硯,凡是安排視察的地點都放些,說不定他有興趣題詞作畫的。」余明吾說馬上叫人準備去。

朱懷鏡剛準備去洗澡,電話鈴響了,是劉浩,說想過來看看朱書記。他本有些累了,卻不好回絕,就說:「你來吧,歡迎。」

過了幾分鐘,劉浩就敲門進來了。他一定早在賓館的哪個角落候著了。見劉浩是一個人,朱懷鏡就意識到了他的來意。劉芸按了門鈴,進來替劉浩泡茶。只要望著劉芸,朱懷鏡心裡就熨帖。真是怪,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同這小姑娘很親,自家人一樣。劉芸走了,劉浩說了幾分鐘的客氣話,就掏出個信封,說是感謝朱書記的關心。

朱懷鏡笑道:「小劉,我同意黑天鵝納入重點保護範圍,完全是從工作考慮。起先沒有想到你們,是我考慮欠周全。所以,你用不著感謝我。」

劉浩說:「朱書記您這麼說,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是誠心誠意的,希望朱書記接受。」

朱懷鏡仍是笑著:「小劉,我若板著臉孔,你肯定會說我假正經。我同意,有同意的理由。如果沒有理由,你再怎麼說,我也不會同意。你的心意我領了,錢是萬萬不能收的。退一步講,如果你提著兩條煙,兩瓶酒,我收了也是人之常情。」

話說得入情入理,劉浩也不難堪,卻仍想說服朱懷鏡:「我也是看出您朱書記是位爽快的好領導,有心高攀,才冒著被您批評的風險來的。您看……」

朱懷鏡笑道:「你說我爽快,我就爽快地把心裡話說了。你先告訴我,裡面是多少?」

劉浩紅了臉,說:「不好意思,不多,就這個數。」他說著便伸出兩個指頭。

朱懷鏡點了點頭,說:「兩萬,的確不多。可我的工資一年也就三萬多。能不能這樣,我也發現你這年輕人不錯,直爽、厚道,也是個幹事業的料子。你送我兩萬塊錢,倒不如我倆做朋友。兩萬塊錢,可抵不過一個朋友啊。」

劉浩受寵若驚,忙收起信封,說:「小劉我本來也是一番真心,沒想到差點辱沒了朱書記的清白。做朋友,我真的不敢高攀。今後朱書記有用得著我小劉的地方,儘管發話。」

朱懷鏡朗聲大笑,說:「沒那麼嚴重嘛!我也是凡人。當官一張紙,做人一輩子。再說了,領導幹部同群眾交朋友,錯不到哪裡去啊。我有心把你當朋友看,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誠心了。」

劉浩感激萬分,說:「朱書記這麼看重我小劉,我就像古書裡常說的,願為您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朱懷鏡正經說:「不客氣不客氣。既然是朋友,我就沒什麼彎子繞,你也別說我打官腔。你今後只要一心一意把酒店經營好,為梅次樹立一塊賓館行業的樣板,也讓外商感覺到我們地區投資環境不錯,就是在我面前盡了朋友的本分。我這個朋友可是地委副書記,要讓群眾擁護才能把飯碗端穩啊。」

劉浩連連點頭:「一定一定。」

朱懷鏡接著說:「有什麼困難,你儘管找我。你隨時隨地都可以找我,除非我陪著上級領導視察工作。只要能把生意做好,經營搞活一點,沒關係的。你也知道,吸毒販毒在梅次也已露頭,賓館容易成為藏污納垢的場所,所以你要千萬警惕。只要不同毒品有任何瓜葛,別的什麼事都好說。要緊的是要管好下面的人,別出亂子。一條原則,你們自己惹的麻煩,我能幫就幫,不能幫的你不要怪我;要是別人找你們麻煩,我二話不說,負責到底。」

劉浩不停地點頭:「小劉明白。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規矩的生意人,本分持家,和氣生財。我爺爺每年都會回大陸一次,就是不放心我,怕我在這邊不正經做生意。我這邊的生意基本上也是按爺爺在台灣的模式管理的,還算可以。」

朱懷鏡讚賞道:「這就好。大陸有大陸的特點,包括有時需要打點,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保證一條,只要我在梅次任職一天,你就不要向任何人打點。辦不通的事,你找我。我不相信這股歪風就真的剎不了!有人說,花錢才能辦事,都成國風了,這還了得?」

電話響了,是香妹。朱懷鏡說:「等會兒我打給你好嗎?有人在這裡談工作。」

劉浩見狀,起身告辭:「朱書記,那我就不多打攪了。我一定按您的指示辦。」

朱懷鏡站起來同他握手,說:「別左一個指示,右一個指示。不是才說了做朋友嗎?」

劉浩走了,朱懷鏡猶豫半天,不敢掛家裡電話。正遲疑著,電話響了,果然是香妹:「你很忙嘛!」

朱懷鏡胸口一下就被堵住了,說不出一句話。香妹說:「我們的事,你要早點想好,總這麼拖著,對誰都不好。」

朱懷鏡說:「香妹,我倆能不能先冷靜一下?每天都得過一次堂,真受不了。」

香妹說:「長痛不如短痛。」

朱懷鏡說:「你為什麼這麼強呢?為了孩子,我們也應和解啊!」

香妹說:「兒女自有兒女福,我操什麼瞎心?也是你沒有替孩子著想啊!」

說了幾句,朱懷鏡就不想多說了。反正說來說去就是這些話,無非是互相折磨。直到香妹疲了下來,她才掛了電話。聽著嘟嘟的電話聲,朱懷鏡胸口突突地跳。腦子茫茫然,好一會兒才清醒,就像水罐裡裝了半罐沙子,晃蕩了一下,一片渾濁,沙子半天才慢慢沉澱下來。

劉芸又進來了,收拾茶杯。朱懷鏡馬上換作一副笑臉,說:「小劉,你休息吧,這些明天收拾也不遲。真是太麻煩你了。」劉芸望著他笑笑,說:「應該的,沒關係。」劉芸收拾完了就要走,朱懷鏡讓她坐坐。她便坐下了,憨憨地笑。真讓她坐下來了,朱懷鏡也沒什麼話說了。他問劉芸家裡有些什麼人,哪裡上的學,喜歡看什麼書,平日玩些什麼。劉芸一一答了,話也不多。朱懷鏡說話時,她會歪了頭望著他,眼睛眨都不眨。朱懷鏡都不好意思了,她卻只是莞爾一笑。

《梅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