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韓永傑的奧迪轎車開路,范東陽的奔馳轎車居中,朱懷鏡的皇冠轎車殿後。緊跟後面的還有梅次電視台的新聞採訪車。不到二十分鐘,就逼近馬山縣境了。朱懷鏡打了余明吾手機:「明吾你到了嗎?我們就不下車了。見了我們的車,你就在前面走吧。」

余明吾說:「行行。我已看見你們的車了。」

朱懷鏡說:「我也看見你了。那就走吧。哦對了,你準備筆墨紙硯了沒有?」

余明吾說:「都準備了。我深更半夜叫縣委辦買的,送到村裡去了。」

「好吧好吧。怎麼還有輛警車?」朱懷鏡問。

余明吾說:「我想路上方便些,怕堵車。」

朱懷鏡說:「明吾同志,這些細節問題,其實是大事,你得同我們說說。」

余明吾有些為難了,說:「對不起,朱書記,我事先沒多想。那就讓警車別走了?」

朱懷鏡說:「別越弄越複雜了,就這樣吧。」

朱懷鏡剛打完電話,手機又響了。

「懷鏡同志嗎?」沒想到是范東陽打來的,「我們是去調查研究,怎麼搞成鬼子進村的架勢?」

朱懷鏡忙說:「我剛才已經批評過余明吾同志了。他說明了情況,最近這邊好幾處修路,很多車輛分流到這邊來了,老是堵車,所以才安排警車開路的。下面同志都知道您范部長一貫主張輕車簡從,今天情況特殊,請您原諒。」

范東陽語氣不溫不火,份量卻也不輕,說:「懷鏡同志,我們要時刻注意自己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啊。」

「是是。今天就請范部長原諒,情況特殊。」朱懷鏡說。

行車約一小時,到了一個叫杏林村的地方。地名並不符實,不見杏林,卻是漫山遍野的棗樹。村幹部早迎候在村口了。范東陽下了車,先同村幹部握手,再同余明吾和縣長握手。縣長姓尹,叫尹正東。朱懷鏡同尹正東握手時,眼睛不由得一亮。說來奇怪,他同尹正東是初次見面,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正是棗花季節,涼風吹過,清香撲鼻。棗林深處,農舍隱現,雞鳴狗吠,聲聲入耳。范東陽興致勃勃,雙手叉腰,環顧四野,說:「多好的田園風光啊!這讓我想起了兩句古詩: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懷鏡,這是王維的詩吧,是不是?」

「范部長真是詩書滿腹啊!」朱懷鏡隱約記得這好像是孟浩然的詩,只好如此含糊了。

村幹部帶著領導同志走了一圈,然後到村委辦公室坐下來。村支書是位精幹的年輕人,匯報情況條理分明。范東陽聽著很是滿意,說:「好啊,俗話說得好,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幹部。村支書、村幹部,代表黨和政府形象啊。實踐證明,你們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經驗可行,效果很好。看著你們這成片成片的棗林,我對農村工作充滿信心。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啊!我建議,梅次地委和馬山縣委要進一步總結這裡的經驗,一定要突出組織建設促進經濟建設這個主題。」

朱懷鏡馬上表態,說:「我們一定組織專門班子,作深入細緻的調查研究,把經驗總結好。像杏林村這樣的典型,馬山縣還有很多,這個村是比較突出的代表。」

范東陽問:「明吾同志,像杏林村這樣的棗子村還有多少?」

余明吾說:「馬山縣總共三十五個鄉,東邊這九個鄉,戶戶栽棗樹,村村是棗林。」

「這九個鄉,棗子已成了重要經濟支柱。」尹正東補充道。

范東陽聽罷,眼睛放光,撫掌道:「好啊,好啊!我說呀,懷鏡看你們同不同意我的觀點,這個我說呀,馬山經驗,要突出棗子開發,這應該說是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的成果嘛。我看思路越來越明朗了。懷鏡同志,永傑同志,明吾同志,正東同志,你們要好好總結啊!」

一行人走起來看似陣容隨意,其實自有規矩。范東陽的右手邊是朱懷鏡,左手邊是韓永傑。余明吾和尹正東隨後,也是一左一右。尹正東也許性子太急,走著走著,就會走到前面去,湊在范東陽面前說幾句。他馬上又會發現自己不對勁了,忙退了回來。可過不了多久,他忍不住又走到前面去了。望著尹正東串前串後,朱懷鏡總在回憶,不知在哪裡見過他,或是他像某位熟人。

范東陽突然萌發了新靈感:「對了,我有個想法。典型越具體越好。我建議你們就抓住這個村,把它的經驗總結透。這個這個叫杏林村吧?我看改個村名吧,就叫棗林村。」樹先進典型似乎有個規矩,就是總樹基層的好人好事。下級同上級的關係,近乎橡皮泥同手的關係。橡皮泥你想捏什麼就是什麼,越是基層,越是好捏。

改村名可是個大事啊!朱懷鏡帶頭鼓掌,說:「范部長,我用老百姓的話說,全村人托你洪福啊!你能不能為這個新生的棗林村題個詞?」

范東陽欣然答應了。村支書便拿出宣紙,往桌上一鋪,請范東陽題詞。村支書三十多歲,剛下車時,余明吾介紹過他,大家聽得不太清楚,不知他姓甚名誰了。毛筆是新的,半天潤不開。朱懷鏡急出了汗,就望望余明吾,怪他工作做得不細緻。余明吾便望望隨來的縣委辦主任。縣委辦主任沒誰可望了,就紅著臉,手不停地抓著頭髮。范東陽卻是不急不慌,將筆浸在墨水裡,輕輕地晃著。

他的臉相總是微笑著的,村幹部們看著很親切。毛筆終於化開了,范東陽先在旁邊報紙上試試筆,再揮毫題道:學習棗林經驗,加強組織建設。范東陽題。某年某月某日。

大家齊聲鼓掌。朱懷鏡說:「好書法。范部長,我不懂書法,看還能看個大概。你的字師法瘦金體,卻又稍略豐潤些。我們不懂書法的人,只知道字好不好看。范部長的字就是漂亮。」

范東陽接過毛巾,揩著手,搖搖頭,笑著。他搖頭是謙虛,笑是高興。看來朱懷鏡說中了。臨上車,范東陽突然回頭說:「懷鏡,你坐我車吧。」

朱懷鏡便上了范東陽的車。一時找不著話,朱懷鏡只好說:「范部長書法真好。別說,這也是領導形象哩。毛澤東同志,大家就不得不佩服,文韜武略,蓋世無雙。」

范東陽笑道:「懷鏡說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敢同他老人家相提並論?他老人家啊,你有時候還不得不相信他是神哩!」

「是啊。」朱懷鏡說。

望著車窗外茂密的棗林,范東陽忍不住嘖嘖感歎:「王維那首詩,用在這裡真是太貼切了。『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詩人描寫的,就是一幅畫啊。」

「是啊,王維本來就是個畫家,他的詩就真的是詩情畫意了。」朱懷鏡說得像個行家,心裡卻很虛,生怕范東陽的秘書聽出破綻。秘書坐在前面,不多說話。組織部長的秘書就該如此,看上去像個聾子,不注意領導同志們的談話。

「好漂亮的鄉村景色,真叫人流連忘返。我退休以後,就選這種鄉村住下來,沒事寫寫生,多好。」范東陽感歎道。

朱懷鏡說:「范部長,我很想要你一幅字,或是畫,只是開不了口。」

范東陽笑了,說:「你這不開口了?好吧,改天有空再說吧。」

朱懷鏡忙道了謝。范東陽又問他都讀些什麼書。朱懷鏡說:「我讀書讀得很龐雜。」便隨意列舉了幾本書,有的是讀過的,有的並不曾讀過。范東陽便笑道:「你說的讀得雜,其實就是博覽群書啊。」

朱懷鏡忙搖頭笑道:「怎麼敢在范部長面前談讀書呢?」

范東陽卻用一種感慨的語氣說道:「懷鏡是個讀書人。」

朱懷鏡謙虛道:「哪裡啊。」他琢磨范東陽的感覺,像個博士生導師。范東陽的談興更濃了,總離不開讀書。朱懷鏡書倒讀過些,卻是個不求甚解的人,他的過人之處是記性好,耳聞目睹的事,不輕易忘記。范東陽提到的書,他多能附和幾句。范東陽像是找到了知音,演說狀態甚佳。

緊接著視察了三個村子,卻是一個比一個好。范東陽顯然後悔了,不該早早地就把先進典型定了下來。可說過的話是不能隨便收回來的,就只好興高采烈,一路說好好好。余明吾看出朱懷鏡有怪他的意思,就私下解釋說:「我們有意讓視察的典型現場一個比一個好,就是想收到一個層層遞進、引人入勝的效果。沒想到范部長會這麼高興,下車就表態了。」尹正東插嘴說:「杏林村本也不錯……」沒等他說完,朱懷鏡輕聲說道:「別說了,算了吧。」

朱懷鏡陪同范東陽一天半,形影不離。范東陽離開時,朱懷鏡堅持要送他到邊界處。范東陽再三說:「懷鏡哪,好好總結你們的經驗。我們荊都的重頭是工業,過去對農業和農村工作花的氣力不多。其實,農村有很多值得大力宣傳和推廣的東西啊。懷鏡不錯!」范東陽本是談工作,卻突然冒出句「懷鏡不錯」來,手法上像蒙太奇。范東陽是含蓄的,這四個字的意思就非常豐富了。

望著范東陽的轎車絕塵而去,朱懷鏡上了自己的車。剛開動,又叫司機停下來。余明吾同尹正東從車裡鑽出來,看朱懷鏡有什麼指示。朱懷鏡招招手,叫余明吾到他車裡來。尹正東就站在那裡嘿嘿笑。

余明吾上車就作檢討:「對不起朱書記,我們沒有安排好。」

朱懷鏡說:「也沒什麼,還算不錯。不過接待無小事,要事事細緻。當年周總理為什麼經常親自過問外交接待問題?重要嘛。」

「是是。」

朱懷鏡說:「馬山經驗,當然主要是棗林經驗,要好好總結。我意思是地縣兩級組成聯合調研班子,集中時間搞一段。我回去向繆明同志匯報這個想法。」

「行行,我們按朱書記意見辦。」余明吾說著又笑了笑,「范部長一句話,就把一個村的名字改了。朱書記,這裡還有個法律問題。」

朱懷鏡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向民政部門報批一下就是了。范部長說改個地名,你能說不改?我跟你說老余,范部長這次對你們用警車開道很不感冒,提出了批評。我替你圓了場。范部長很注意形象的。」

余明吾說:「朱書記,你別怪我說直話。他要是真到了必須得用警車開道的級別,你不用警車,他照樣會不高興。他是怕太張揚了,影響他日後進常委吧。」

朱懷鏡嚴肅起來:「明吾你越說越不像話了。」

余明吾紅著臉,憨憨地笑。在領導面前適當說些出格的話也無妨的。領導會認為你有性格,而且信任他。朱懷鏡不在馬山再作停留,當天下午就回到了地委機關。余明吾同尹正東自然送他到縣界,握手再三而別。朱懷鏡同尹正東握別時,隨口說道:「正東像我的一位朋友。」尹正東將朱懷鏡的手握得更緊了,使勁搖著說:「這是我正東的榮幸。」

《梅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