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香妹就帶著琪琪去了醫院,朱懷鏡在家也休息不成,就想下鄉去看看。他也沒有叫趙一普,帶上了舒天。他想去馬山縣,也不準備同縣裡打招呼,逕直到農戶家裡去。不同下面領導打招呼就下去,總讓人覺得你有故意找碴兒的意思。朱懷鏡原是顧忌著余明吾和尹正東的,可同他們打了幾次交道,就不管那麼多了。

驅車出城,往南不到二十分鐘,就是馬山縣境了,一派田園風光。這條公路縱貫馬山縣西部,沿途不像東邊那樣滿是棗林,卻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很少見有農民在田里勞作。稻子快收割了,沒多少農事。看樣子又是一個豐年。沿路見很多農民蹲在家門口閒坐或玩牌,很是悠閒。看他們那怡然自樂的樣子,朱懷鏡多少有些神往。他哪天這麼清閒過?忽見前面一棟農舍前坐著兩位老人,在打瞌睡,他們腳邊蹲著一個小孩,其樂融融的樣子。朱懷鏡叫楊沖停車,下去看看。

朱懷鏡三人下了車,微笑著朝兩位老人走去。兩位老人卻都閉著眼睛,只有那小孩在憨憨地笑,滿口涎水。

「老人家,你們好啊!」朱懷鏡躬身問好。

一位老人睜開了眼,陌生地望著他們;另一位老人卻仍閉著眼,幾隻蒼蠅在他鼻子上爬來爬去。

「老人家,曬太陽哪?」朱懷鏡再次招呼道。

「不曬太陽做什麼?」老人臉上毫無表情。

旁邊有張條凳,舒天搬了過來。卻見上面髒兮兮的,便掏出包裡的紙,準備抹一下。朱懷鏡示意舒天不要抹,就坐下了。他知道鄉下人的忌諱:你要是抹了凳子,鄉下人就以為你嫌棄他們。若是他們自己替你抹了,就是敬重你了。舒天請楊沖坐,楊沖卻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了。舒天便坐在了朱懷鏡身邊。

「你們是上邊來的幹部嗎?」老人問。

朱懷鏡說:「我們不是幹部,路過這裡,想在您這裡坐,休息一下,可以嗎?」

老人憨憨地笑了,沒說什麼話。

「看樣子,今年收成還行啊?」朱懷鏡問。

「收成再好,也落不了幾個錢,不像你們城裡人,輕輕鬆鬆掙大錢。」老人說。

朱懷鏡笑道:「我們像掙大錢的嗎?」

「不是掙大錢的,就是做大官的。辛苦不賺錢,賺錢不辛苦啊。老百姓都不肯種田了,划不來。就眼前這片望著好看,往裡走走看,荒著哩!這裡挨著公路,不種水稻鄉政府要罰我們款。這是種給上面領導看的。領導嘛,下鄉坐著桑塔納,隔著玻璃看莊稼。」老人說著笑著,就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楊沖指著自己開的皇冠車,逗老人:「這是什麼車?」

老人說:「桑塔納。」

楊沖又指著公路上飛駛而過的奔馳:「那是什麼車?」

老人便有些生氣的樣子,說:「你這年輕人真是的,就像逗小孩。我們過去叫你們這種車叫蛤蟆車,現在都叫桑塔納,又叫烏龜殼、王八車。」

朱懷鏡說了楊沖,便問老人:「是您的孫子嗎?多大了?」

老人拍拍懷中的小孩,說:「我的孫子,還不到兩歲。別看他小,只怕比你們的本事都大。他從一生下來就做爺爺了哩!」

朱懷鏡不明白,問:「怎麼就做爺爺了?」

老人笑道:「我們這裡啊,上面的攤派是按人頭算的。他一生下來,每年就得上交三百多元,養上面那些當官的。你想,他幹嗎要出錢養他們?」

朱懷鏡臉上頓時發燒。老人仍是笑瞇瞇的,又說:「這是我老父親,八十多歲了,又聾又瞎,腿也癱了。他每年也得上交三百多元。你想,那些當官的,要不是他的爺爺,他幹嗎八十多歲了還要養他們?」

朱懷鏡只好賠著笑,看老人家還有什麼說的。老人家果然又說了:「說到底,孫子也是我,爺爺也是我。我那兒子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死了,兒媳婦另外嫁人了。一家三口人的負擔,都在我一個頭上。」

這時,圍過很多看熱鬧的人,老人家說一句,他們就哄笑一陣。有人說,這三個人一看就是幹部,同幹部有什麼說的?

朱懷鏡笑道:「幹部臉上有字?」

那人嗨嗨一笑,說:「過去嘛,賊臉上像寫了字;現在嘛,官臉上像寫了字。」

朱懷鏡只得笑笑,回頭問老人家:「那您老人家說說,怎麼辦才合理呢?」

老人家搖搖頭說:「我說有什麼用?當官的能聽老百姓的?」

朱懷鏡說:「我們就當扯談嘛!」

老人家說:「扯談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扯雞巴蛋!按我說呀,你們城裡人參加工作才發工資,到了六十歲就退休。農民呢?生下來就有負擔,到死都不退休。也太看得起我們農民了。都說農民伯伯,工人叔叔。伯伯比叔叔的輩分高嘛!我說呀,負擔要是按人頭攤,至少要到十八歲才攤嘛!到了六十歲,你莫說發我們退休工資,至少上交也得免了嘛!」

朱懷鏡點頭說:「您老說得有道理。那麼按田畝攤呢?」

老人家還沒回答,看熱鬧的有位黑臉老漢說了:「我是鄰村的,到這裡走親戚。我們村就是按田畝攤的,每畝田一年得交二百五上下,算到人頭上,同這裡差不多。受不了。」

朱懷鏡說:「但不交也不行啊!皇糧國稅嘛。你們說是多了,還是不公平?」說著就站了起來:「好吧,我們得趕路了。你們可以把意見反映上去,總有辦法解決的啊!」

朱懷鏡同老鄉們揮手作別,聽得後面有人在議論:肯定是幹部,肯定是幹部。你不見他那肚子,油鼓鼓的!只怕是個大官,學皇帝老子微服私訪。那兩個年輕人,一個是警衛,一個是司機。

上了車,朱懷鏡苦笑著問舒天:「警衛,有何感想?」

舒天略作支吾,說:「我想起了一句古話,說起來有些反動: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懷鏡沉默片刻,說:「我們需要的是實事求是,而不是很先驗地認定哪個觀點正確還是反動。現在有些百姓的確還很苦,這是事實。怎麼解決?現在的問題是,大家都在當老師,只出題目,不答考卷。村幹部是小學老師,鄉鎮領導是中學老師,縣級領導是高中老師,到我們地市級領導就是大學教授,再上面的領導就是碩士生導師和博士生導師了。」

舒天笑了起來:「朱書記好幽默。」

朱懷鏡長歎一聲,說:「我哪有心思幽默啊!你想想剛才那種情況,我們連自己的幹部身份都不敢承認。我起初不說自己是幹部,是想聽聽真實情況。後來呢?想承認都不敢了,不要讓他們罵得灰溜溜地出來。」

楊沖很義憤的樣子,說:「那些農民,嘴也夠油夠狠的。要是過去啊,該去坐牢!」

朱懷鏡說:「不能這麼看問題。群眾敢說政府的壞話,這是歷史的進步。錯不在群眾,而是我們政府。我們要做到盡量少些壞話讓群眾去說,這才是道理。當然一貫正確、一切正確的政府是不存在的。」

「只怕領導幹部中,敢於像朱書記這麼看問題的不多。基層有些幹部總是埋怨,說現在的農民都被上面的政策慣壞了!」舒天說。

「荒唐!」朱懷鏡說道。

「朱書記,我們怎麼走?」楊沖問。

朱懷鏡說:「你先走著吧。今天我們先安排寬鬆些,先沿途看看,晚上再找農戶住下來,開個座談會。晚上我們就不搞微服私訪了,亮明身份,虛心聽取群眾意見。明天一早,就趕到馬山縣委去,同余明吾同志交換看法。」

這時,見路邊有棟新修的洋房子,有位老奶奶坐在門口,也在曬太陽。朱懷鏡想去看看,便叫楊沖停了車。

「老人家,您好福氣啊!」朱懷鏡走過去問好。

「啊?你說什麼?」看樣子老奶奶耳朵不太好。

「說您老人家福氣好!」舒天高聲重複道。

老奶奶笑了,說:「搭幫如今政策好啊!」

聽了這話,朱懷鏡頓時來了興頭,自己搬了張小凳,準備同老奶奶拉拉家常:「您老高壽?家裡有幾口人?」

老奶奶自己耳朵聾,好像也怕別人聽不見,高聲道:「我今年七十三了。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我身體還很硬朗,就是耳朵有點不管事。兒子成家了,在外面打工。種地划不來,划不來。不是政策好,哪准出去打工?家裡就我和老頭子,他去地裡了,剛去哩!」

朱懷鏡很關切地問:「您兒子兒媳在外做什麼工作?」

老奶奶說:「我不懂啊。聽村裡人說,兒子在皮帶廠做事,專門拉皮帶的。兒媳在鹽廠做事,專門賣鹽。」

這時,有些村裡人走過來,遠遠地站著只是笑。朱懷鏡腦子裡一陣懵懂,馬上什麼都明白了。他二話沒說,轉身就走。拉皮帶其實是拉皮條,賣鹽其實是賣淫。坐在車裡,三個人都不說話。其實誰都懂了,只是都不點破。

眼看著就到中午了,朱懷鏡說:「看看路邊哪家店子乾淨些,我們下車吃些東西吧,我請客。」

走了一程,見有家「好好酒家」的小店,看上去還很潔淨。朱懷鏡說:「下去看看吧。」

車未停穩,有四五位小姐圍了過來,一窩蜂地叫請請請。朱懷鏡哪見過這種場面,感覺馬上壞了起來。進去一看,只見桌子上杯盤歪七豎八,叮滿蒼蠅。舒天忙說:「不行不行,換個地方吧。」

這時,裡面出來一個胖女人,像是老闆,滿面堆笑:「幾位老闆,請坐啊!」

舒天說:「我們想到別處再看看。」

胖女人依然笑著:「我們哪裡不好,可以提意見嘛,別說走就走啊。」

朱懷鏡說:「你們這裡場面都還沒收拾好,我們還是下次再來吧。」

楊沖說:「你看你們這蒼蠅!」

胖女人笑道:「桌椅碗筷我們馬上收拾,不勞你們久等。要說這蒼蠅,天下哪有沒有蒼蠅的地方?」

舒天說:「老闆,生意人,不要這樣。隨便什麼買賣,都有挑三挑四的,吃飯也一樣啊。」

胖女人說:「小老弟,我做生意十多年了,還用你教訓?生意不在人在嘛。好吧,你們不吃飯也行,茶可是倒好了,每人交十塊錢茶水錢吧。」

朱懷鏡笑了起來:「你這茶是龍井,還是碧螺春?」

胖女人也笑著:「這位老闆別取笑我們鄉下人沒見識。什麼龍井虎井我不懂,我這裡的茶就賣十塊錢一杯。」

朱懷鏡說:「好吧,今天我們算是見識了。」說著就要伸手掏錢。

舒天攔住他,說:「別送這冤枉錢!」

楊沖早來火了,說:「老闆你可得長眼啊!」

胖女人說:「這位老兄會說話。我們坐碼頭的,沒別的本事,就會看人。你們這位老闆啊,要麼就是當大官的,要麼就是做大生意的。有錢的哪怕你是美國大老闆,當官的哪怕你是聯合國秘書長,喝了我的茶,就得付錢。這個道理啊,就是你坐著宇宙飛船飛到天王老子那裡去問問,也不會錯的。對了,停車費還沒說哩!還要另收停車費一百五!」

舒天說:「好好,我們還有事要辦哩,不同你爭了。錢我照付,你開發票,註明茶三杯,收費三十;停車二十分鐘,收一百五。」

胖女人歪著嘴一笑,說:「開發票?沒聽說過。我做生意十多年了,還沒見過發票什麼樣哩!我們生意人,就喜歡聽個『發』字,就不愛聽什麼『發票』!」

朱懷鏡心想今天的確是碰到潑婦了,說:「付錢吧,付錢吧。」

舒天不讓他掏,自己爭著摸口袋。楊沖卻攔著兩人,暴跳如雷:「誰也不許掏錢!今天哪怕動刀動槍,錢也沒有給的!」

「不給錢就走不了人!」一位服務小姐爬上了轎車,叉腰坐在上面。

楊沖見有人爬到他的寶貝車子上,火氣沖天,吼叫著出來:「你馬上滾下來!你只要刮掉一點點漆,你一年的工資都賠不起。」

「要刮要刮就要刮!」這女人邊說邊拿鞋後跟在車上蹬。楊衝過去一把提著女人往下拉。

「好啊,你耍流氓!你要摸老娘的包子啊!」女人放潑了,朝楊衝撞過來,在他身上亂抓亂打。楊沖卻蒙了,只有招架的份兒。那女的卻是越發佔了上風,大喊大叫。

這時,聽得有人大喊了一聲:「放手!」

那女人被鎮住了。一位高大的漢子橫著臉過來,一掌推開那耍潑的女人,再指著女老闆大聲說:「李好好,又是你啊!」

朱懷鏡這才看見余明吾從人群中擠了過來,衝他伸出雙手:「對不起,朱書記,讓你碰上這種事。」

朱懷鏡笑道:「碰上了就是好事。」

余明吾不明白朱懷鏡這話的意思,抓耳撓腮地笑笑。「雲啟同志,你在這裡處理一下,我同朱書記去你們鄉政府。」余明吾對那橫臉大漢說。

那大漢這才走過來同朱懷鏡握手。余明吾介紹道:「朱書記,這位是當地的土地爺,李家坪鄉黨委書記向雲啟同志。」

向雲啟很不好意思,通紅著臉:「朱書記,請你批評,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

朱懷鏡說:「先不說這些吧。你處理一下馬上過來,我在鄉政府等你,有些事情,我們商量一下。」

鄉政府會議室裡早準備下了茶水和瓜果,幾位鄉政府幹部忙著倒茶遞煙,完了就站在一邊,沒人敢上來握手。余明吾一一介紹,他們才走過來,都顯得有些拘謹。鄉里幹部見到朱懷鏡,就像見到大首長了。

余明吾玩笑道:「朱書記,明吾救駕來遲,恕罪恕罪!」

朱懷鏡問:「你是碰上的,還是知道我來了?」

「知道你來了,我忙從縣裡趕來,在路上又同向雲啟同志聯繫,讓他等我。打了你手機,關著的。我以為小趙同你來了,打了他電話,他說不知你今天有活動安排。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裡,準備沿途去碰你哩!」余明吾說。

朱懷鏡笑道:「倒是我驚了你的大駕啊!你的耳朵很靈嘛,怎麼知道我來了?」

「鄉政府幹部報告我的。你的車在李家坪境內一停,就有鄉政府幹部看見了。只是他們不敢冒昧地接近你,就打電話給我了。」余明吾始終笑瞇瞇的,不知是得意自己消息靈通,還是在消解好好酒家的尷尬。

見兩位幹部在門口咬著耳朵說話,看樣子是在安排中飯。朱懷鏡說:「明吾,中飯就別煩瑣了,叫食堂下幾碗麵條吧。」

余明吾說:「這哪行啊?飯還是得吃啊!」

朱懷鏡笑道:「我不是同你客氣,實在是餓得不行了,趕快下麵條來吧。也不作古正經去餐廳拿開架子吃了,端到這裡來吧。」

只一會兒工夫,麵條就端上來了。大夥兒正稀里嘩啦吃著,向雲啟回來了,滿頭大汗,氣都沒緩過來,趕緊說:「唉呀呀,吃麵條呀!朱書記,我們工作沒做好,我代表我們鄉黨委、鄉政府先作個檢討,請首長批評。這個酒家年初發生過一起毆打顧客的事件,公安和工商部門對他們作了嚴肅處理。他們不吸取教訓,屢教不改。我已把派出所長和工商所長叫去了,責成他們從嚴處理。」

朱懷鏡淡淡地說:「依法辦事,按章論處。不要因為是碰著了我,情節就顯得嚴重了。」

向雲啟說:「情節已經很惡劣了。」

余明吾接過話頭:「朱書記,事先不知道你下來視察,沒有很好地準備匯報。是不是先請雲啟同志匯報一下李家坪鄉的情況,然後我再匯報,最後請你作指示?」

朱懷鏡放下碗筷,揩了揩嘴,微笑道:「我是做秘書工作出身的,那些匯報材料是你的秘書們怎麼炮製出來的,我清楚得很。那種匯報材料就拿去應付大首長吧,顯得嚴肅認真。我今天也不是來視察工作的,只想隨機作些調查研究。不瞞你們說,我們原準備晚上隨便找家農戶住下,開個座談會,最後再同明吾同志碰頭,共同研究一些問題,哪知被你們攪了。這樣吧,今天你們就不要作什麼全面匯報了。我們就研究兩個問題。一是農民負擔問題。弄清楚現在農民實際負擔到底是多少,收取辦法都有哪幾種。能不能把農民負擔真正控制在國家政策規定的範圍內,能否在收取方法上改正一下。昨天李家坪鄉群眾到地委上訪,好在處置得當,沒有釀成衝突。工作組到了沒有?地委是要求他們今天到位的。二是經濟環境問題。當然不僅僅是路邊店坑蒙拐騙問題……」

余明吾說:「地委工作組今天一早就到了。他們提出先到群眾中間作調查,再聽我們匯報。雲啟同志,你先匯報吧。」

向雲啟忍不住抓著耳朵揉來揉去,顯然心裡沒底,他喝了口茶,鎮靜了自己,才說:「我們李家坪鄉,地處馬山縣最北端,靠近梅次地委、行署所在地梅阿市,可以說,既是縣域經濟的邊緣,又是市場經濟的前沿,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總人口……」

這分明又是個全面匯報的架勢,而且是現成套路。朱懷鏡就打斷了他,問:「全鄉農民負擔總體水平怎樣?能不能以一個村為例,一項項說說?」

向雲啟這個這個地支吾了起來,眼睛在會議室裡四處搜索。便有一位幹部起身向外走。向雲啟臉馬上紅了,額上冒著汗珠子。朱懷鏡知道他是說不出了,就說:「雲啟同志,你可是一把手啊!你說不詳細,就說個大概吧。」

朱懷鏡這話說得輕,落得重。大領導在小幹部面前總是客氣的,他們的嚴厲或粗暴往往只有身邊工作人員才能領教。向雲啟更加大汗淋漓了,只好一句一個大概,一項一項匯報起來。這時,剛才出去的那位幹部回來了,遞給向雲啟一份材料。向雲啟翻翻材料,便直了直腰,語氣也響亮些了。

朱懷鏡卻是不斷插話,追根究底,總弄得向雲啟應答不上。余明吾看著,很是難堪,就不時批評幾句。他抽空罵了人,自己還得低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看上去是在做筆記,其實是在準備匯報提綱。他見今天這個陣勢,也有些著急了。

朱懷鏡對余明吾就客氣多了。余明吾匯報時,他就悠悠然吸著煙,時不時點點頭,或是低頭記上幾筆。氣氛慢慢也緩和些了。朱懷鏡既然坐在地委副書記的位置上,縣委書記也就不太好得罪了。再說余明吾平時也有靠近他的意思。

聽完余明吾的匯報,朱懷鏡說:「明吾同志講的思路是很清晰的,關鍵是下一步怎麼落實。我看,結合這次地委工作組的調查,一定要把農民負擔情況徹底搞清楚。該收的要堅決收,不該收的要堅決取締。如有可能,近三年收過頭了的,可以考慮清退,或抵減今年任務……我這裡談的只是個人看法,不代表地委意見,但你們可以在同工作組碰頭時,考慮這些意見。我不可能聽了幾句情況匯報,就作出什麼英明決策。我從不把自己當神仙。」會議室裡鴉雀無聲,大家都在認真記錄朱懷鏡的重要指示。他們聽了最後幾句話,不由得抬起了頭,望著朱懷鏡。誰都聽出了朱懷鏡的弦外之音,就是對今天的情況匯報不滿意。

匯報會完了,晚飯時間就到了。向雲啟說:「朱書記,我們隨便找家乾淨點兒的店子吃吧。這裡條件不行,請朱書記見諒。」

朱懷鏡笑道:「小向你真不會拍馬屁。請我見諒,好像我專門貪吃似的。剛才來的時候,同一位老大爺聊天,他說我們幹部,下鄉坐著桑塔納,隔著玻璃看莊稼。還有兩句他沒說,我早聽說了,就是百姓挨餓懶得管,哪裡有酒哪裡呷。看來我朱某人也是這種形象?我說,哪裡也不用去,就吃食堂。」向雲啟忙說:「哪裡啊,食堂沒準備。」

朱懷鏡說:「要準備什麼?有什麼吃什麼!」

向雲啟說:「問題是什麼都沒有吃的。我們不同上級機關的幹部,待在辦公室的時間不多。我們每天都在下面轉,食堂的飯最不好做。我們就搞報餐制。今天我們沒有報餐,就沒有吃的。」

朱懷鏡說:「我就不相信今天在你李家坪鄉政府連口飯都吃不上。我不管那麼多,反正就在鄉政府吃!」

向雲啟還想說什麼,余明吾朝他做了個眼色,他就說:「好吧,就在食堂吃吧。那就得麻煩朱書記稍等。」

余明吾說:「雲啟你還在這裡幹什麼?快去安排呀!」

向雲啟忙出去了,其他幾位鄉幹部也都跟著走了。朱懷鏡對舒天和楊沖說:「你們倆也出去一下吧。」

舒天和楊沖馬上起身去了。朱懷鏡側過頭,輕聲道:「明吾同志,這次李家坪農民上訪的事,地委非常重視,繆明同志作了重要指示。我看,不追究一下責任人是過不了關的。」

余明吾明白他的意思,道:「向雲啟同志工作魄力不錯,組織能力也很強,也捨得吃苦。就是有時候方法簡單,太過魯莽。」顯然是想替向雲啟說情。

朱懷鏡說:「農村工作面臨的形勢變了,我們的用人觀念也要轉變。作風霸道不能等同於工作魄力,家長作風也不能等同於組織能力。工作方法的簡單或複雜,都不是問題的本質。本質是什麼?本質在於是不是依法行政。」

余明吾知道自己沒法護著了,就點頭道:「這位向雲啟同志,的確應該讓他吸取些教訓了。要不然,下次弄出個人命案來都不一定哩。」

朱懷鏡說:「我們的目的不是要處理一個人,主要在於向全體幹部敲敲警鐘。有的幹部根本就不管群眾死活,有的地方甚至流傳這樣的順口溜:喝藥不搶瓶,上吊不解繩,投河不拉人,告狀不開門。像什麼話?麻木不仁到了何種程度!」

余明吾臉上馬上冒汗,只知點頭而已。他自己知道,這順口溜就是從馬山縣傳出去的,朱懷鏡不明說,是給他面子了。「明吾啊,你是全區資格最老的縣委書記,地委很看重你啊,千萬不能在這種事情上跌跟頭啊,萬萬小心啊。」朱懷鏡語重心長。余明吾領會了朱懷鏡的意思,心裡很是感激。

這時,向雲啟推門進來,余明吾忙搖搖手。向雲啟說了聲「準備用餐了」,就退出去了。

朱懷鏡接著說:「你們縣委慎重研究一下吧,我只說一條原則,要分清責任,嚴肅處理,不能應付交差。」

余明吾說:「行!我們一定認真研究,盡快將處理結果報地委。唉,是個教訓啊!」

朱懷鏡說:「教訓,遲吸取,不如早吸取。馬山將是全市農業產業化會議的參觀現場,不能懸著這麼個事放著啊。好吧,吃飯去吧。」朱懷鏡始終不點出向雲啟的名字,卻讓余明吾明白,他的意圖就是要處理一下這個人。

進食堂餐廳一看,只見滿滿一桌菜,早已擺好了。朱懷鏡心想,要一下子變出這麼多菜來,就是荊都有名的神功大師袁小奇也辦不到。一定是他們早早就在餐館裡訂好了,見這邊不肯去,就叫人送了來。朱懷鏡卻不好點破了,欣然入座,只說:「弄這麼多菜乾什麼?吃不了的。」又見陪席的只有餘明吾和向雲啟,就說:「就我們五位,吃不了的。叫他們一塊兒來吃吧。」

余明吾說:「他們受拘束,不肯來的,我們吃吧。」

朱懷鏡說:「那就叫師傅來,一樣分掉一半,讓同志們在外面再坐一桌嘛。」見朱懷鏡執意如此,向雲啟便叫人拿了碗來,一樣分了些去。余明吾一再感歎:「朱書記真是個實在人。」

向雲啟舉了杯,準備敬酒。朱懷鏡卻不等他說話,就搖搖手說:「今天我喧賓奪主,改個規矩。你先別敬酒,由我先敬。你們工作在基層,非常辛苦,我代表地委感謝你們。來,一起乾了這杯吧。」

朱懷鏡敬了這杯,大家才按照慣常禮數,依次舉杯。向雲啟喝了幾杯,話就多了:「朱書記,我們在基層工作,難啊!不說別的,就說身體,真得像斯大林同志說的,要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幾天幾夜不睡覺,要熬得;挨著枕頭打呼嚕,要睡得;幾餐吃不上一口飯,要餓得;酒桌上一坐不膽虛,要喝得;碰上橫人蠻人不要怕,要硬得;有時也得和稀泥,要軟得……」

余明吾忙叫住向雲啟:「小向你一喝酒嘴就沒遮攔了。你這和稀泥的理論,同我說說也就成了,還向朱書記匯報?」

朱懷鏡笑道:「我也是在基層工作的。雲啟同志說的其實也都是實話。」

向雲啟喝酒很上臉,早連脖子都紅了。他見朱懷鏡並不怪罪,就又要敬酒,豪爽地笑著,紅臉便更紅了。

余明吾喝酒不上臉的。望著向雲啟興高采烈的樣子,他那略顯蒼白的臉看上去有些凝重。他也許要想,這歡快得像隻猴子的向雲啟,馬上就要挨處分了,卻還在鼓裡蒙著。

朱懷鏡取消了原來的安排,不去縣裡了。吃完晚飯,便往梅次趕。朱懷鏡和同志握手道別,余明吾卻執意要送到縣界,這都成定例了,朱懷鏡怎麼也說服不了余明吾,又不好批評人,就由他去了。

朱懷鏡回到家已是深夜。香妹聽見動靜,便起床替他拿了衣服,侍奉他洗澡。洗得一身清爽,穿好衣服,站在鏡前照照,猛然覺得自己很陌生似的,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呢?又想起自己今天真是稀里糊塗過去的。本想下去看看真實情況的,卻弄得啼笑皆非。真是難啊,上次去馬山,由著下面安排,卻是處處被蒙,這次自己下去,又是處處碰壁。

朱懷鏡從浴室出來,見香妹仍沒去睡,坐在沙發裡,像是有什麼話要說。

「帶琪琪看了醫生,沒看出什麼毛病。」香妹說。

朱懷鏡說:「沒毛病就好呀,可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呢?」

香妹說:「給琪琪看病的是位博士,還很年輕,也姓朱,說他很榮幸,是你的本家。他還說想來拜訪你哩。」

朱懷鏡聽著就有氣:「你這是怎麼了呢?」

香妹說:「我哪是到處張揚的人?怪我局裡那司機,同人家見面就說,這是地委朱書記的兒子,麻煩大夫好好看看。」

朱懷鏡想想,倒笑了起來:「好吧。既然是位博士,學問肯定不錯的。這些人要是相投,交交也行。等於請了個家庭醫生嘛。」

香妹卻歎了一聲,說:「向潔去了青雲庵,問老尼姑討了法。」

朱懷鏡道:「是嗎?」

香妹取出個紅紙包,打開了,見裡面包著幾個小紅紙包。朱懷鏡伸手去拿,香妹忙捉住了他的手,說:「不能拆的。」

朱懷鏡也不好多問,生怕犯著了什麼。香妹說:「這個法術,說來有些作孽。」

朱懷鏡不解:「佛門法術,怎麼會作孽?」

香妹說:「這是七個小紅包,裡面都包著些錢。半夜裡出去,分七處丟在路上,讓過路人撿了去。誰撿了,誰就沾了晦氣,琪琪身上的晦氣就沒有了。」

這簡直是邪術,哪是佛門所為?朱懷鏡心裡不以為然,卻什麼也不說。

香妹怪怪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才說:「要不,你陪我出去一下?深更半夜的,我不敢一個人去。」

朱懷鏡仍是什麼也不說,就去換了衣服。兩人不再說話,一聲不響地下樓了。夜深了,院子裡很安靜。黑黝黝的樹蔭、旮旯,都像藏著什麼怕人的東西。香妹緊緊地挽著朱懷鏡,手有些發抖。朱懷鏡知道她很害怕,卻仍不說話,只是拍拍她的手。

兩人賊一樣出了機關大院,往前走了很遠,香妹才掏出紅包。她連一個扔的動作都不敢做,只是偷偷地鬆開手指,讓紅包自個兒從手裡掉下去,生怕有人看見似的。見香妹這個樣子,朱懷鏡也不由得胸口突突直響了。

丟完了紅包,兩人手挽著手回機關大院。香妹身子抖得更厲害了,牙齒敲得崩崩地響。朱懷鏡抱緊了她,心想這女人到底還是太善良了,做不得虧心事的。夜裡,朱懷鏡好幾次醒來,都見香妹的眼睛睜得老大。

《梅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