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朱懷鏡剛去辦公室,宋勇過來說:「朱書記,繆書記請您過去一下。」朱懷鏡說了聲就來,讓宋勇先去了。剛準備走,趙一普敲門進來,說:「朱書記,這裡有封信,特別註明請您親啟。」
朱懷鏡接過信,見信封上收發地址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打印的,心想又是匿名信了,他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一兩封檢舉信,又多是匿名的。打開一看,見這封信又是關於尹正東的,信同樣是打印的。
尊敬的朱書記:
您好!
上次寄給您的那封關於尹正東十大罪狀的信,您應該早就收到了吧。我天天盼,日日盼,就盼著您能下令查處這個大貪官,但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我的信泥牛入海,杳無消息。我們每天照樣看見尹正東這個馬山大貪神氣活現,耀武揚威,頤指氣使。難道真是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嗎?
也許您是高處不勝寒吧。我的信能到您手裡嗎?只怕早被您下面的嘍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我可以想像您下面那幫人的德行,他們只知道看領導臉色行事,點頭哈腰,唯唯諾諾,自己沒有思想,沒有骨頭。自古都是奸臣誤國啊!老百姓都說,您是個好官,是我們的貼心人。尊敬的領導,您能聽到我們老百姓的聲音嗎?
……
對不起,尊敬的領導,我只能以匿名信的形式表達百姓的心聲。只要尹正東不倒,馬山的天還是姓尹,地還是姓尹,我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沒法活了。我承認我怯懦,但我不是躲在一邊放暗箭的卑鄙小人。
一個對貪官充滿憤怒的老百姓只有「朱書記」三個字是手寫的,一橫一豎,僵直生硬,寫信人顯然要刻意掩飾自己的筆跡。正文就通篇都是「尊敬的領導」了。無疑又是一封滿天飛的告狀信。這兩天,又不知有多少位領導案頭擺著這樣一封信,他們都會被這位匿名者稱為好官,人民的貼心人。沒時間多想這件事了,朱懷鏡把這封信鎖進保險櫃裡,便去了繆明辦公室。
「懷鏡,請坐請坐。」繆明放下手中的筆,身子朝門的方向側了過來。朱懷鏡瞟了眼繆明的桌子,見上面放著什麼文稿,心裡暗笑,這繆明只怕有些偏執狂。朱懷鏡坐下來,也沒說話,只掏出煙來吸,微笑著。
「懷鏡,同你商量個事兒。」繆明一手揉著肚子,一手在桌子上輕輕敲著,沒有發出半點響聲,「是這樣的,市裡的農村產業化會議很快就要召開了,馬山的參觀現場,地委一定要把好關。我原打算自己下去一趟的,看樣子走不開,就請你去看看,你去過幾次了,情況也熟悉。」
朱懷鏡點點頭道:「行,我去看看吧。」
繆明又說:「你要同馬山縣委強調,工作要做細,出不得半點亂子。明吾同志辦事老成,正東同志作風乾練,我相信他們能把這個事辦好。我們自己還是要去看看,放心些。」
「繆書記放心吧,我明天就去。」朱懷鏡說。
「好吧。」繆明又說,「懷鏡,市教委段孟同志來了,我們幾個陪他吃餐飯吧。」
「專門送車來的?」朱懷鏡笑著問道。
繆明搖頭笑笑,說:「段孟同志算是找著個政府領導重視教育的好典型了。」
繆明分明是話中有話,朱懷鏡也就沒了什麼顧忌:「是啊,不在於賣車支教有什麼實際意義,市教委也不在乎做這種賠本生意,重要的是他們需要這麼個好典型。政府領導為了支持教育,把車都賣了,這有多動人啊。」
「天一同志……」繆明只說了這麼半句,就搖頭笑了。
朱懷鏡說:「吃飯我就不去了吧。」
「還是去去吧,對段孟同志,我們還是要表示熱烈歡迎啊。」繆明這話又是春秋筆法了。
下班時,繆明過來叫他:「懷鏡,一起去吧。」朱懷鏡便坐了繆明的車,楊衝開了車跟在後面。兩人徑直去了五號樓,見陸天一和地委秘書長周克林、行署秘書長郭永泰、地區教委主任盧子遠幾個人已坐在大廳裡了。雖是天天見面的,也總是握手道好。陸天一情緒極佳,臉上總是掛著笑。朱懷鏡便玩笑道:「天一同志,你的算盤太精了。一輛舊車賣了三十萬,還倒賺一輛新車。新款別克,手續都辦齊,只怕要四十多萬吧。」
陸天一便笑道:「段孟同志太客氣了。」
說話間,段孟下樓來了,身後跟著幾位他的部下。又是握手道好,開些並不太幽默的玩笑,而所有人都笑得不亦樂乎的樣子。既要笑得爽朗,又不能齜牙咧嘴的,笑聲便有些京劇效果了,很具藝術功力。
客氣著,大家就來到了餐廳,相互謙讓著進了包廂。剛坐定,段孟就大為感慨,道:「各級領導都能像我們天一同志這樣,對教育事業傾注自己的感情,教育事業就大有希望。我們非常感謝梅次地委、行署的領導啊。」
繆明說:「段孟同志太客氣了。教育,我們從來不把它當做是哪個部門的工作,它是關係到我們梅次長遠發展的全局性、戰略性工作啊。」
陸天一說:「我們地委、行署對教育工作一直都是很重視的。」若是換了別人,就會做個順水人情,說繆明同志對教育工作很重視。陸天一是不可能這麼說的,他就連眼睛都很少往繆明的方向瞟一下。
輪到朱懷鏡說話了,他卻想不出什麼有意思的話說。不說又不行,陸天一肯定會有看法,對段孟也顯得不尊重,便說:「梅次的教育發展水平在全市不算太靠前,但這幾年進步很快。說明我們地委、行署還是下了最大決心,作出了最大努力的。我們經濟能力有限,要靠市教委多支持啊。」
段孟聽了,開懷而笑,玩笑道:「繆明同志、天一同志,我建議你們讓懷鏡同志分管教育。你看他多精明,抓著機會就開口向我們要錢。我就有個觀點,會向上面要錢的領導,就是能幹的領導。還沒開始喝酒,我先表個態,要不然,等會兒我說酒話,酒後就不算數了。只要我在這個位置上坐著,我們市教委一定給梅次最大限度的支持。當然,我們的蛋糕只有那麼大,你們不要嫌棄就是。」
這時,酒也斟好了,陸天一搶著說了話:「段孟同志,我也不講規矩了,不等繆明同志為酒席剪綵,我先舉杯了。來,就衝你這句話,先敬你一杯。」
繆明便笑著,左手沒有揉肚子,卻始終放在肚臍處。剛才陸天一說到不等繆明同志剪綵了,所有人都不禁望了望他,他便笑得更寬厚了。又生怕他的那點兒笑臉不夠大家瓜分,盡量笑得更多些。在座的人多半心裡有數,知道陸天一是不怎麼尊重繆明的。
段孟舉杯說:「不不不,頭杯酒,還是一起來吧。繆明同志,我們都等著你剪綵哩。」
繆明這才舉了杯,說:「歡迎段孟同志來我區指導工作,感謝段孟同志長期以來對我區教育工作的大力支持,並請段孟同志繼續加大力度,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們。來來來,我們乾了這杯。」
段孟免不了客氣幾句,大家便一起舉杯,干了。段孟苦一下臉,先是倒抽一口氣,再把這口氣回過來,就成了感慨了,說:「繆明同志、懷鏡同志在這裡,天一同志這個性格,我最喜歡。豪爽、直率,是個大炮,感情樸實。我是常聽到關於天一同志的精彩故事的,真讓我感動。來來,我敬梅次各位領導一杯酒。」
乾了杯,陸天一才說:「段孟同志太看得起我了。我承認陸天一是個粗人,硬是斯文不起來。還別說,就是看見別人斯文,我心裡也急。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繡花,不是做文章,來不得半點兒斯文。我說呀,當前各項工作都迫在眉睫,斯文壞事。」陸天一說著說著,臉就漲紅了,脖子上的筋也粗了,聲音好像打雷。
有人就偷偷往繆明臉上瞟,又飛快地移開目光。繆明仍是笑著,用手摸了摸T恤衫的扣子。他穿了件黑色T恤衫,三顆扣子全部扣上,很嚴謹的樣子。「天一同志這個性格好,肚子裡沒有彎彎兒。」繆明說道,氣度偏顯得斯文。
朱懷鏡不說話,只是微笑著點頭。輪到他敬酒了,就舉杯敬酒。周克林、郭永泰、盧子遠他們也不太說話,也是附和著笑。只要繆明同陸天一兩人同時在場,別人都不會太多插嘴的。只有段孟不太忌諱,他畢竟不怎麼明瞭個中微妙。「都說天一同志是明星專員。在全市市長、專員中間,天一同志的知名度只怕是最高的。天一同志,你是牛市啊!謝謝,同飲吧,同飲吧。」段孟長得文質彬彬,喝酒卻是來者不拒。
陸天一笑道:「段孟同志這麼說,我就不好意思了。我的什麼知名度,就是性子直。我是疾惡如仇,見了消極腐敗現象,就沉不住氣。唉,我為此也背了不少罵名啊。」
繆明笑道:「天一同志是個血性子。」陸天一說了什麼,繆明總要附和兩句,不然就過意不去似的。而繆明說了話,陸天一多是充耳不聞。
「我知道了天一同志賣車支教的壯舉,非常感動。當即決定,一定要送天一同志一輛新車。當然,不瞞你們說,在我們教委內部也有爭議。有人說,我們買車送給陸專員,不如撥錢下去給學校。」段孟說著,眼睛在每個人臉上掃了一圈。
陸天一臉不由得紅了,想說什麼,卻插不進話。段孟談興正濃,開懷而笑道:「哈哈哈哈,天一同志,要說算經濟賬,我還虧了。」
陸天一已把手舉起來了,就像學生想要發言。可段孟搖搖手,頭也晃著,立馬說道:「但是,天一同志,這個……繆明同志、懷鏡同志,我們要的就是政府領導這種態度。我們是共產黨人,一切都是為了人民利益,不在於讓自己留什麼名。要不然,專員賣車支教,會成為千古美談啊。」
段孟說得眉飛色舞,聽著的人面子上都不好過了,話不該說得這麼透的,就連陸天一都有些難堪了,看來段孟喝酒有些過量了。已經喝完兩瓶酒了,陸天一還說要添一瓶,段孟說是說行了行了,意思又並不堅決。朱懷鏡望望繆明,示意他設法阻止了,不然,讓段孟再喝幾杯,只怕會出洋相的。繆明卻兩眼含笑,像尊菩薩,於是又開了一瓶酒。
段孟卻先舉了杯,說:「繆明同志、天一同志、懷鏡同志,對全市教育事業的長遠發展,我個人是有全盤考慮的。但實施起來,難啊。畢竟,我只是個小小的教委主任,人微言輕啊。教育的發展,關鍵在於政府重視,要是各級政府都像梅次地委、行署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聽了段孟這話,大家含糊著點頭,嘴上只是嗯嗯啊啊。段孟的意思是批評市政府不重視教育,好像他自己完全可以出任管教育的副市長。朱懷鏡就暗暗吩咐服務員,給段孟添酒時只是點到為止。段孟也看不出自己杯中酒的多少了,不斷地仰著脖子乾杯,豪氣沖天。
段孟又說:「天一同志,我們同有關新聞單位都打了招呼,要好好宣傳你賣車助教的事,要作深度報道。這事兒很有炒頭啊。就是要在全社會形成重視教育、支持教育的社會風尚。」
說得陸天一都很不好意思了,笑道:「段孟同志,這事鬧得夠熱鬧的了,我看算了吧,我陸天一不是為了出風頭啊。」
看樣子段孟是個酒仙,又沒誰出頭喊休戰。朱懷鏡便說:「繆明同志、天一同志,我替你們做主了。看來今天大家都很盡興了,難得段孟同志今天這麼高興,酒就總量控制,把瓶裡剩下的全部勻了,大家喝杯團圓酒吧。」既然有人提出來了,大家也都同意,就說行吧行吧,團圓團圓,於是全體起立,碰杯、客套、乾杯。
繆明、陸天一、朱懷鏡三位送段孟去房間休息,說了會兒客氣話,繆明同朱懷鏡先告辭,陸天一仍留下來陪段孟扯談。繆、朱二人出門,並肩走在走廊裡,路過服務台,服務員點頭叫繆書記好、朱書記好,朱懷鏡抬頭笑笑,便想起劉芸了。劉芸已經去辦公室了,天天坐在那裡看報喝茶。他也有些日子沒有看見劉芸那孩子了。
繆明總不說話,朱懷鏡也不做聲。兩人就這麼微笑著下樓,碰上有人打招呼的,兩人同時點頭。出了大廳,各自的車都在等著,彼此點頭而別。朱懷鏡上了車,仍暗自在笑,心想繆明真的好涵養,要是常人,總會說說段孟的,哪怕是開句玩笑。朱懷鏡覺得自己定力不如繆明,而繆明的定力又好得太過分了。今天的應酬他本不太願意去的,去了也只不過為了給陸天一撐面子。
第二天,朱懷鏡便赴馬山去了。車剛出城,就見尹正東的車停在那裡,尹正東早下車了,站在那裡招手。朱懷鏡下了車,同尹正東握手,說:「正東你這麼客氣,不用接嘛。」
尹正東說:「朱書記一貫輕車簡從,我們連接都不接,也太不像話了。向您報告一下,明吾同志昨晚突然病了,躺在醫院裡,要我向您請假。」
「病了?什麼病?沒問題吧?」朱懷鏡關切地問道。
尹正東說:「我去看了,胃出血,血已經止住了,可能要在醫院裡住幾天吧。」
「正東你坐我的車吧。」兩人上了車,朱懷鏡又說:「明吾不怎麼喝酒,怎麼弄出個胃出血了?」
尹正東笑道:「朱書記這個觀點就有點教條主義了。不喝酒就不會胃出血,那麼女同志都不會胃出血了。」
雖是玩笑話,但尹正東的語氣讓朱懷鏡不快,他點頭道:「那也是的。」
尹正東說:「朱書記,是不是這樣?我們沿著參觀路線走,邊走我邊匯報?」
朱懷鏡點頭應允了,沒走多遠,就見公路上有個大坑。朱懷鏡還沒說話,尹正東的臉陰下來了,說:「這是怎麼搞的?我昨天才看過的,好好的啊!」朱懷鏡沒有說話,只是隨尹正東一道下了車。原來農民為了引水,橫著路挖了一條溝。
「怎麼可以這樣?誰想挖就挖?這還叫公路?」尹正東邊嚷邊舉目四顧,卻不見一個人影兒。尹正東的司機和秘書忙跑到前面來,找了幾塊石頭往溝裡丟,墊出個車道,車子勉強過去了。尹正東說:「請朱書記放心,我們一定處理好,到時候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朱懷鏡說:「要注意啊,大意不得。農民要引水灌溉,這也是實際情況,我想應該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能籠統地不准農民開溝放水。這條路的維修搞完了嗎?地區可是撥了專款的啊。」
「修過了,修過了。朱書記,地區那點錢,遠遠不夠啊,我們縣裡補了一大截。地委也太摳了,這麼重要的會議,不捨得多撥些錢,盡往我們縣裡壓擔子。」尹正東嘿嘿笑著,偏過頭,望著朱懷鏡。
朱懷鏡笑著說:「正東你這話可真難聽啊。怎麼叫往你縣裡壓擔子呢?地區撥錢不撥錢,上面參觀不參觀,你們路還得修啊。我說正東呀,你是把地區和縣裡分得太清楚了。」
這時,見前面路上又是一條引水溝。朱懷鏡就說話了:「正東,這是怎麼回事?如果總是這樣,就不是農民的問題了。排灌系統,應該是預留的呀。」
尹正東下車去了,同司機、秘書一道親自搬石頭填溝。朱懷鏡仍坐在車裡沒動,卻叫趙一普和楊沖也下車幫忙。忙完了,尹正東滿手是泥,在水裡隨便洗洗,在衣服上揩揩,就上車來了。「朱書記,我們下面這七品芝麻官,不好當啊。」尹正東笑道。
朱懷鏡心想尹正東今天怎麼回事。哈哈一笑,說:「正東,你意思是說,我這地委副書記比你縣長好當,你比我辛苦多了。平時你也老是說領導辛苦了,原來都是說假話呀。」
尹正東也笑了起來,說:「朱書記呀,我發現說人話就是難,朱書記是我們認為最務實的領導,也會覺得忠言逆耳。」
朱懷鏡更不高興了,偏偏笑道:「正東呀,我常說,下面同志辛苦,是真心實意理解你們的難處啊。我也是從基層上來的,常言道,上面千條線,下面一針穿啊。」
朱懷鏡以為有他這句話,尹正東就可以收場了。沒想到他說了句「是啊」,便嘮嘮叨叨,說起基層工作的艱難來了。既有訴苦的意思,也有牢騷的意思,更有表功的意思。真是奇怪,尹正東一門心思要往上面爬,怎麼淨說些讓領導不高興的話呢?他以為自己說的都是真話實話吧。也許他就想讓人覺得他性子直,敢說話。朱懷鏡琢磨著,就暗自發笑了。
進入參觀區了,尹正東長歎一聲,結束了自己的嘮叨。只見沿路棗林深處的農舍都貼上了白色的瓷磚,氣像一新。朱懷鏡便問:「新搞的吧?」
尹正東說:「新搞的。這說明農民通過大力開發棗子,經濟收入增加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住房條件大為改善。」
朱懷鏡看著滿意,他知道所謂會議參觀現場,差不多都是這麼佈置出來的,只要不太離譜,也說得過去。又知道這肯定是政府強制性弄成的事,便問:「群眾有牴觸情緒嗎?不要把好事變成壞事啊。」
尹正東說:「組織工作還算順利,馬山縣的農民群眾,總的來說覺悟還是很高的,聽話。像李家坪那些不聽話的農民,也只是極少數。」
既然提起李家坪農民上訪的事了,朱懷鏡就說:「正東啊,這個事情,地委很重視啊。事件中牽涉到的個別幹部違法問題,你們可不要打馬虎眼啊。」
尹正東笑道:「我們正在調查。朱書記,我的意思,看您同意不同意。我說,幹部能不處理,就不處理。這種情況,緩一緩,壓一壓,就沒事了。」
朱懷鏡正色道:「正東,我這要批評你了。地委也是愛護幹部的,不是說硬要整幾個人,誰心裡就舒服了。我們的原則是:一是要向群眾有個交代,二是要嚴肅政紀法紀。像你這麼說,好像你們縣裡做好人,我們地委在做惡人。」
朱懷鏡真發火了,尹正東就軟了,說:「朱書記說的是,我們也是這個態度,不過具體操作起來,還是謹慎些好。」
「好吧,可不能久拖啊。」朱懷鏡點頭道。
車子駛入了一個棗子蜜餞加工廠,朱懷鏡很膩糖,見滿池滿池糖汁泡著的熟棗,胃裡就不舒服。他沿著生產線看了一圈,感覺不怎麼好。不過朱懷鏡臉上始終微笑著,這事畢竟不能由著他自己的性子。心想有這麼個場面,應付得過去。再一琢磨,又覺得參觀的人太多了,場子散不開,還會影響生產衛生。便說:「正東,讓領導同志們都沿生產線走,只怕不是個辦法吧?」
尹正東說:「這個問題我們也考慮到了,只是想不出別的好辦法。是否可以準備幾個大型陳列櫃,將我們的產品陳列出來?我們可以把倉庫收拾一下,佈置成陳列室。領導同志只看看產品,生產線就不看了。」
朱懷鏡想了想,點頭說:「這也是個辦法。你們再斟酌一下,可行的話就這麼辦吧。」
經過一個集鎮,尹正東遙指人頭攢動處,說:「還有個參觀點,就是那裡的棗子一條街。今天沒安排疏通道路,車子過不了,是不是就不看了?參觀那天,安排交警值勤,既保證集市正常交易,又保證交通暢通。」
朱懷鏡想想,說:「好,那就不看了吧。你可要保證會議那天不出亂子啊,車隊堵在裡面,可不是好玩的啊。」
「這個一定保證。」尹正東說,「總的來說,參觀內容是四大方面:一是沿路二十萬畝成片棗林,二是沿路農舍新貌,三是棗子系列加工,四是棗子貿易一條街。我們還印製了小冊子,就是這些參觀點的簡介。」
朱懷鏡說:「好。準備工作總的來說不錯。我再強調幾點:一是把工作盡可能做細,保證不出紕漏;二是要切實做好安全保衛工作,特別是不能出現圍堵領導告狀的情況;三是縣城要突擊搞好衛生,整治環境;四是確保公路暢通。正東同志,時間很緊迫了,你們要抓緊落實。我看公路的維修只怕還差些火候,建議全面檢查一次,有些地方你們要抓緊返工。我隨你一道去城裡,看看明吾同志。我今晚就不在你們那裡住了,吃了中飯,馬上趕回去。」
尹正東很想留住他,說:「朱書記,你也別把時間卡得太緊了,住一晚再走嘛。」
朱懷鏡笑道:「時間還早,就不打攪了。我留一晚,你們可要忙壞啊。」
「哪裡哪裡,只是留不住啊。」尹正東也不好勉強,只道朱書記真是個工作狂。沒事說了,趕回縣城的路上,尹正東說著說著,又說到自己在下面如何辛苦了。朱懷鏡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想盡快往前走一步,當上縣委書記。不知道尹正東是否知道那些檢舉他的匿名信正滿天飛?
驅車直奔縣人民醫院。到了病房門口,正好有人拉門從裡面退出來,臉還朝著房內,招手點頭,十分恭敬。這人轉過身來,猛地見著尹正東,臉立馬紅了,嘴唇動了半天,才支吾著說了幾句什麼話。尹正東也不做聲,推門進去了。只見滿屋子的花籃,堆了好幾層。余明吾見了朱懷鏡,忙撐著身子要起來。朱懷鏡快步上前,按住余明吾的肩頭,說:「明吾,你好好躺著,不要起來。」朱懷鏡寬慰著病人,不經意環視一下病房,感覺很不好。花籃太多了,如果將病床往中間一放,活像個靈堂了。
朱懷鏡坐了一會兒,就不停地打噴嚏。他對花粉過敏,便起身告辭,囑咐說:「明吾同志,你病了,就不要太操心,安心養病。」回頭又對尹正東說:「正東同志,你就要多辛苦些。重大事情,同明吾通個氣。日常工作,你就做主了。」
出了病房,又見有人提著花籃來了。來的人見了尹正東,同樣不好意思,紅了臉笑。尹正東真是個下得了面子的人,黑了臉說:「余書記病了,你們就要讓他好好休息。看看看,有什麼好看的?你怕他是大熊貓啊!」
朱懷鏡心裡卻很不是滋味。看上去,如今上醫院看望領導幹部,方式都文明了,只提了個花籃。其實誰都清楚,還得另外遞上個信封的。梅次地區縣級通例一般是三五千塊錢,一兩千的也有,再多些的也有。場面通常是這樣,探望的人一進門,說上幾句漂亮話,就說領導好好休息,不打攪了。不能久待,說不定馬上又會有人來的,探望者最好不要相互撞上。開始挪動腳步往外走了,才拿出個信封,說:「我也不知道領導喜歡吃些什麼,不好買。等您病好了,自己弄些吃的,好好調養調養。」領導自然要推辭,有的甚至還要罵人,只是纏綿病床,一時起不了身,無奈之下只好搖著躺著。朱懷鏡估計,余明吾房間裡花籃只怕已有百把個了,光收信封,少說也有兩三萬塊錢了。他住進醫院還不到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