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賓館,約五點鐘的樣子。都是一身臭汗,進房就洗澡。朱懷鏡剛洗完,吳弘來電話說:「懷鏡,我的意思,就只你、成義、劉浩和我幾個人去算了。」
朱懷鏡明白吳弘的意思,去的人不能太雜了。但他怕讓劉浩去了,卻不讓陳清業去,擺不平關係,便說:「行吧。不過要調整一個人。劉浩就不去了,舒天去。」
吳弘卻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調侃道:「那也對啊,你這麼大的書記,怎能不帶著秘書走呢?」
五點半鐘的樣子,吳弘同成義一道來接朱懷鏡。舒天已在朱懷鏡那裡等著了。路上七拐八拐半個小時,到了個叫魚翅宴的地方。一位穿紅旗袍的小姐過來輕聲招呼:「吳總好,成總好。胡總已到了。」這些話朱懷鏡都只是隱約聽到,不太真切。習慣了梅次那邊服務小姐的高聲吆喝,這會兒便覺得聽力不行了。
小姐輕輕敲了包廂門,推開了。一位瘦高個兒站了起來。吳弘介紹道:「這位是胡總,胡越昆先生。這位是我的老同學朱書記,朱懷鏡先生。」等他倆握了手,坐下了,吳弘再介紹了成義和舒天。
小姐過來點菜。胡越昆說:「客人點吧,客人點吧。」
朱懷鏡搖手笑道:「點菜是個辛苦事,我就躲懶算了。」
胡越昆便道:「那我就隨便點了。」
吳弘說:「沒幾個人。簡單點吧。」
一會兒就開始上菜了。先是幾道炒菜,青是青,白是白,通通泛著亮光。都是勾了芡的,只是不見半點兒辣椒星子。朱懷鏡吃不慣這種菜,早沒胃口了。卻只道:「菜做得好漂亮。」
胡越昆忙說:「對了,只怕是中看不中吃。沒辣椒啊!小姐,你們這裡有辣椒菜嗎?」
不等小姐搭腔,朱懷鏡抬手道:「算了算了,你們這裡就算有辣椒,也是甜的。我什麼都吃,只是不吃虧。當然,在朋友面前,吃虧也就吃了。」
胡越昆已舉起了酒杯,停在了半空中,說:「朱書記,您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我這人也就這脾氣,在朋友面前,該吃點虧就吃點虧。來,乾了這一杯吧。」
朱懷鏡乾了杯,說:「吳弘同我說過,說您胡總夠朋友。我的交友原則是兩句話:廣結善緣,凡事隨緣。今天一見面,您胡總果然是位豪爽的兄弟。我倆真是有緣了。通常是東道主酒過三巡之後我們才能說話的,現在我就喧賓奪主,先敬您一杯。」
胡越昆舉了杯,說:「不敢當,不敢當。我跟您說朱書記,您這位老同學吳弘,可不像您,他可是牛皮哄哄,傲氣十足,一般人他是瞧不起的。但反過來說,凡是他看重的朋友,肯定夠水平,夠檔次。來,同飲吧。」
吳弘笑道:「胡總這麼一說,我吳弘整個兒就是個勢利眼了。」
胡越昆哈哈大笑,說:「不不不不!當然按你的說法,這叫讀好書,交高人。」
朱懷鏡說:「胡總你也別謙虛,你可真算是高人哪!」
胡越昆又是大笑,說:「朱書記,幸好我一位兄弟不在這裡,不然他會說您在罵他哩。」
朱懷鏡問:「我怎麼就罵了您兄弟了?」
胡越昆道:「我有位兄弟,腦瓜子活得不得了,做生意精得很,就是文化水平不高。老把『商人』寫作『高人』。我就老開他玩笑,叫他高人。也只有我敢這麼叫他,別人可沒這個待遇。」
朱懷鏡覺得幽默,卻不便笑得太過了,只道:「您這位兄弟可就真是高人了。按古人說法,人有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知之。您那位兄弟文化不高,卻是商業奇才,就說明他的聰明是天生的,不是後天學來的。大聰明是天生的,靠讀書讀不來。正是蘇軾說的,書到今生讀已遲。您那位高人兄弟,了不起啊!」
胡越昆道:「好啊,我哪天把您這個評價告訴他,他會非常高興的。來來,喝酒喝酒,一塊兒乾一杯吧。」
朱懷鏡再次舉杯,說:「各位老總,胡總、成總、吳總,你們的商業理念代表中國商界的方向,令我敬重。來,我借花獻佛,敬你們一杯。」
胡越昆笑道:「哪有您朱書記說的那麼意義重大?我們啊,不過就是個商人。只要別說我們無商不奸就得了。」
朱懷鏡信口道:「我望文生義,以為商人商人,就是要商量著做人。生意只要大家商量著做,自然會賺錢。」
胡越昆馬上將酒杯換到左手,騰出右手同朱懷鏡握了手,說:「朱書記可是妙語驚人啊!您說出了生意的真諦。錢是賺不完的,更不要指望一個人把天下錢都賺盡了。所以啊,凡事商量著辦,自己賺點兒,也讓別人賺點兒,生意就好做了。痛快痛快,這酒我干了。」
乾了杯,成義道:「朱書記的觀念總是出新。就像他們梅次,一般人的印象中就是閉塞和落後,而朱書記卻可以從中發現現代經濟中許多缺失了的寶貴東西,比如信譽等等。他把這種民俗的、文化的東西,看成是一種經濟資源,令我耳目一新。我說,現在就是朱書記這樣的領導太少了。」
朱懷鏡玩笑道:「成總給我戴高帽子了。」
說話間,一位廚師帶著一位服務員進來了,現做魚翅。廚師的動作有板有眼,卻也誇張,就像演話劇。興許這就是飲食文化吧。只一會兒,魚翅就端上來了。朱懷鏡吃著魚翅,想起了一個笑話。有回在荊都,一位老闆請朱懷鏡吃飯,也上了魚翅。吃得差不多了,東道主客氣道:「看還要上個什麼菜?」朱懷鏡說:「不必了。都吃飽了。」沒承想,跟著朱懷鏡去的一位部門領導說:「別的都不要了,就剛才吃的那粉絲味道還不錯,再添一碗吧。」偏偏此公年紀最大,這種場面,連朱懷鏡都不好點破他,只是望著東道主笑笑。結果,每人再上一碗魚翅。吃完飯後,上了車,朱懷鏡問那位老同志:「你知道那粉絲多少錢一碗嗎?」老同志說:「粉絲能貴到哪裡去?就算這是豪華飯店,十五塊錢一碗紅天了。」車上人都笑了起來。朱懷鏡說:「同志哥哎,那粉絲可是三百八十塊錢一碗啊!」
朱懷鏡忍不住笑了起來,就說了這故事。胡越昆聽罷笑道:「這事我也碰上過,人家說是豆芽菜。」
朱懷鏡說:「不過說句真心話,胡總太客氣了,其實不必這麼破費。我這胃啊,粗糙,吃這魚翅,感覺還不如我在荊都吃四塊錢一碗的紅燒牛肉麵。」
胡越昆道:「朱書記實在,我下次去您那裡,您就請我吃牛肉麵吧。」
成義插話道:「胡總您真去梅次,哪有牛肉麵給您吃?朱書記客氣得不得了。那地方啊,民風就是好,熱情好客。」
朱懷鏡謙虛道:「落後地區嘛,什麼都沒有,就只剩個熱情好客了。」
成義道:「朱書記就是這個觀點,把民風當做經濟資源看待。」他轉頭望著舒天:「那天舒天也在場,你是聽他系統闡述過的。我建議,你們秘書班子要把朱書記這個想法理論化,公開發表。」
舒天來不及搭腔,吳弘調侃道:「成總不該當企業老總,應該去梅次當秘書長。我相信中國的許多思想、理論,就是這麼形成的。比方哪位領導隨口說,我們一要吃飯,二要建設啊。馬上就有人附和說,這是多麼高深的經濟理論啊。對不起,對不起懷鏡,我不是說你啊,我這是借題發揮。」
朱懷鏡朗聲笑道:「你說我也沒什麼啊!在座只有你知道我的老底子,也就最有資格說我。再說,就是說了我,這也是誇我啊!中國有幾個人能做到放個屁都是香的?」
今天大家在場面上只是說說笑笑,正經話沒說一句。只是握手道別時,胡越昆說:「朱書記,今天真是幸會了啊!今後,要是有用得著我胡老弟的地方,您吩咐一聲就是了。」
朱懷鏡道:「需要麻煩您的地方,我不會客氣的。很希望胡先生有機會去我們那裡考察一下,說不定也能發財啊!」
胡越昆大笑道:「這話我愛聽!官場上的人都習慣說,歡迎去我們那裡支援我們經濟建設。對不起,我們是商人,我們是去賺錢的,如果支援了你們經濟建設,那也只是客觀效果。如果只是歡迎我們去支援經濟建設,我才沒那個興趣。我又不是志願軍。」
朱懷鏡點頭道:「對啊!我們做招商工作一定要同你們做老闆的在思維上找到一個共同的契合點,不然都是一相情願,效果不會好。」
吳弘道:「看來您二位是難捨難分了,站著說話都說了半天了。」
朱懷鏡回頭說:「對不起,冷落我們吳總了。好好,今天就辛苦胡總了,感謝感謝!」
大家再次一一握手。上了車,吳弘說:「看來懷鏡你同胡總真是有緣。他這人在場面上有禮有節,骨子裡傲得很。今天你看,他對你可是至真至誠。我也見過有些老闆,說話間總把一些大人物的名字掛在嘴上,好像他天天在中南海走親戚。胡越昆就不同,他底子硬得很,卻從不顯山顯水。」
朱懷鏡問:「胡越昆是個什麼背景?」
車上不太方便,吳弘隱晦著點了幾句,朱懷鏡會意,直在心裡喊了了啦。暗自想道:胡越昆這樣的朋友,早結識幾年,自己只怕也不是這個樣子了。荊都市有兩位副市長、一位副書記,就是他朱懷鏡這個年齡。再略略一忖,他若要做到省市級領導,就算順順當當,也還得四五年。也就是說,至少要在一兩年之內當上地委書記,在地委書記位置上至少也得干三到四年。那時也就五十出頭了。還得環環緊扣,稍有耽誤,就只得在地市級份上退休了。如此一想,朱懷鏡幾乎有些惶恐起來。
回到賓館,陳清業和劉浩過來聊天。「下午上哪裡玩去了?」朱懷鏡隨口問道。
劉浩說:「我同清業上街瞎逛,正巧碰上金庸先生簽名售書。我倆湊熱鬧,每人買了一套金庸全集,精裝本的,很漂亮。」
「是嗎?拿來看看。」朱懷鏡很有興致。
陳、劉二人都站了起來,爭著去取書。最後還是陳清業過去取了書來。書有一大摞,套在精緻的紙盒裡。打開一看,朱懷鏡眉開眼笑,說:「你們怎麼不多買幾套呢?難得碰上金先生簽名售書啊。人家這麼大年紀了,又這麼大名氣,誰給你簽名售書啊。」
陳清業說:「沒想到朱書記也喜歡。您就拿著吧。」
朱懷鏡忙搖手,說:「那哪成呢?我不能奪人之愛啊。」
陳清業說:「不怕朱書記批評,我是不太看書的。不像劉浩,是個儒商。您就拿著吧。」
朱懷鏡道了謝,就笑納了。陳、劉二位閒扯會兒就走了,朱懷鏡抽出本《笑傲江湖》,躺在床上翻了起來。他從沒看過武俠小說,本沒什麼興趣。不料看上幾頁,竟看出些味道來了。不知不覺,就看了個通宵。他有種奇怪的感覺,發現金庸的武俠小說,寫的就是人間萬象,而且尤其像寫官場。天亮了,書還沒有看完。朱懷鏡猜想,憑岳不群的手腕,一定會成就武林霸業。但看樣子金庸的小說路子很傳統,最後只怕還是會懲惡揚善。朱懷鏡便猜想岳不群總不會善終,說不準會死在令狐沖的劍下。只是生活哪像小說這麼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