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梅次這地方很怪,時常會讓人覺得說不出的緊張。不管是在機關裡,還是在街頭,總會碰見些人湊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臉色極為神秘。說不定那裡面就有你的熟人。你一走過去,他們立馬散了,沒事似的。人們就神經兮兮,總覺得會發生些事情。可誰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著什麼。日子就長得沒了邊,而時間又在飛快地流逝。轉眼間半年多過去了,已是冬天了。梅次的冬天多陰雨,寒風颼颼,人的心情很容易壞起來。朱懷鏡每天一早出門,望望死氣沉沉的天空,就有些煩。天氣就像舞台上的背景音樂,凝重沉鬱的音樂之下不可能上演歡快的劇情。

朱懷鏡的心情本不是容易讓天氣左右的,只是最近很多事情越來越叫他不開心。袁之峰最初很聽他的,慢慢地就有些說不出的味道了。袁之峰同他關係如何,僅僅是個表象。深層背景是他同繆明、陸天一的多邊關係越來越微妙了。陸天一看起來越來越客氣,但朱懷鏡對他的感覺越來越不好。吳飛、鄭維明相繼被捕的時候,陸天一像換了個人,現在他似乎又變回去了。外界的傳聞越是難聽,陸天一臉上的笑容就越是叫人捉摸不透。繆明正在樹立強硬形象,決心辦幾件叫人眼睛發亮的事,包括查處吳、鄭二案,他的調子很高。朱懷鏡依然像往常一樣有事就向繆明匯報,繆明依然很原則地表態。兩人笑是笑著,其實心中都有數,嘴上不說罷了。

最近梅次有些死氣沉沉,工作只是很日常地運轉著。可突然接到市委辦通知,王莽之又要來梅次視察工作了。大家都興奮起來,忙著迎接王莽之。官員都學謙虛了,不輕易說視察,總是說去調研。市委辦公廳發給梅次的傳真,就是《關於王莽之同志赴梅次等地市開展調研活動的通知》。如今很多官方用語都不是本義。比方說,非領導職務中有什麼巡視員、調研員之類,其實是既不巡視,也不調研。

梅次卻沒誰有閒工夫去琢磨「調研」二字有什麼毛病,最近恰恰因為這兩個字,上上下下都忙壞了。安全保衛工作要做到萬無一失。地委、行署和王莽之沿途落腳的縣市都要準備匯報材料。要佈置參觀現場,所有參觀點都得經過驗收,免得到時候出洋相。有些地方要突擊打掃衛生,清理乞丐、算命先生、流浪人員等等。頂頂要緊的是密切注意那些上訪人員,不能讓他們圍著王莽之告狀。這是王莽之今年第三次來梅次了,人們相信肯定有人要陞官了。

這次王莽之除了看企業看農村,還要深入幾戶貧困戶。要過冬了,困難群眾的生活讓領導放心不下啊。李元打電話給朱懷鏡,暗示一個意思。朱懷鏡一聽就明白了,就是要找乾淨些的貧困戶,王書記要進他家坐坐。這戶人家還得有個小孩,自然也要乾淨些,讓王書記抱著。

這事不能交給別人去辦,朱懷鏡得親自下去一趟。他跑去同繆明商量,說:「繆書記,我的意思,將王書記看望貧困戶的活動安排在陰縣。」

繆明想了想,說:「是不是安排在馬山呢?陰縣是天一同志的聯繫點,上他的聯繫點看貧困戶,怕他有看法。」

繆明總是忌著陸天一,真是個軟蛋。朱懷鏡說:「我意思還是定在陰縣。馬山是范部長定的先進典型,王書記對馬山工作也很讚賞,上馬山看貧困戶,不太妥當。我意思,上馬山,可以看國營企業解困,看農村基層組織建設。李元說沒找到你,就打電話給我,他說王書記也是這個意思。」

繆明便不好說什麼了,只道:「那好吧。」

朱懷鏡就親自去了趟陰縣,讓縣委書記陪著,看了幾個貧困戶,最後敲定了。既要貧困,又要講衛生,還得有個乾淨些的小孩,也真是難找。朱懷鏡抱著那個小孩,拍拍他的臉,說:「這孩子還長得不錯,只怕蠻上鏡哩。」縣委書記腦瓜子更活,悄悄對朱懷鏡說:「朱書記,我馬上讓人帶這孩子上醫院做個體檢,可別有什麼病。」這倒是朱懷鏡沒想到的,他點頭笑了。心想下面有的是會辦事的人。

梅次按上面意圖,草擬了王莽之視察的路線和具體活動安排,發傳真給荊都;荊都那邊略作改動,又發回梅次。最後就定下來了。幾乎像個電視腳本,幾點鐘進入梅次,先看哪裡,再看哪裡,各處停留多長時間,在哪裡用餐,哪裡住宿,很是詳細。

王莽之進入梅次境界的頭一站將是陰縣,再經馬山縣入梅阿市,也就是梅次地委、行署所在地。按慣例,要麼是繆明和陸天一雙雙陪同,要麼是繆明一個人陪同。這回打算由繆明去陰縣邊界迎接,陸天一在家準備匯報事宜。繆、陸二人這麼商量好了的。陸天一唯恐顯得不恭,專門打了電話給王莽之。陸天一同王莽之還算比較隨便,笑道:「王書記,繆明同志安排我在家準備匯報材料,我就接不了您了。到時候我會趕到馬山去,您再當面批評我吧。」王莽之也笑笑,說:「我就知道,你們越是認真準備匯報材料,就越是想認真糊弄我。你可要把材料準備得滴水不漏哦,小心我挑毛病啊!」陸天一說:「我早就做好了挨批評的思想準備。」王莽之說:「你同繆明同志說說,請朱懷鏡同志隨他一道來。我想聽聽高速公路的情況。」陸天一忙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同繆明同志聯繫。」陸天一答得很快,其實他幾乎聽到自己胸口傳出一聲鈍響。他怕王莽之聽出什麼異樣,才有意表現得像參加電視搶答賽似的。陸天一馬上打電話給繆明。繆明一聽,說了兩聲「這個這個」,馬上就像剛回過神似的,說:「行啊行啊,就按王書記的安排吧。」

正是這天,胡越昆派過來的人已趕到梅次了。朱懷鏡沒法顧及,只同客人匆匆見了一面,然後打電話給胡越昆。胡越昆哈哈一笑,說:「懷鏡,您放心陪好你們王書記。我派去的人,我讓他們公事公辦。他們只需同你們有關部門聯繫一下,履行有關手續,拿套資料,自己沿設計路線走一趟,就行了。我派來的都是技術方面的專家。」

朱懷鏡說:「這樣吧,我讓交通局派人隨他們現場考察。」

「這樣也好。只是會給您添麻煩吧?」胡越昆說。

「哪裡啊,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工作。」朱懷鏡便打電話給交通局長何乾坤。何乾坤恭敬從命,說自己帶上技術人員,親自陪同。

朱懷鏡心想,哪需要交通局長親自陪同?只怕何乾坤看出胡越昆同他的特殊關係了。他不希望這樣,便將招商引資的重要意義說了一通:「乾坤哪,你們很重視外來投標的客商,這很好。我們一要堅持招標原則,二要為他們搞好服務。」

何乾坤回道:「朱書記,這個工程您親自掛帥,我可不敢怠慢啊。」

「乾坤你太客氣了。好吧,你就自己陪陪吧。」朱懷鏡說。兩人說得輕鬆,甚至有些玩笑的味道,其實彼此心思,只怕都明白了。

繆明同朱懷鏡是坐同一輛車去陰縣的。他們坐的是繆明的皇冠座車。繆明說本屆市委領導都是作風簡樸的,喜歡輕車簡從,車去多了不好,會挨批評的。兩人都沒有帶秘書隨行,宋勇和舒天只在陰縣賓館待命。

邊界處有座橋,梅次歷屆領導通常都是在這個地方迎送上級首長。不知是什麼時候興起的,反正已成定規了。古時候官員們迎接上面大員,最隆重的禮節就是「郊迎」,也就是出城迎候。現代官員越發講禮,發展成「界迎」了。

繆明和朱懷鏡趕到橋頭時,時間還早。朱懷鏡說:「這地方不怎麼好停車,是不是再往前走一段?」繆明只得同意,「好吧,逕直往前開吧。」往前再走了約三十公里,忽見前方警燈閃閃,車隊飛馳而來。繆明忙叫司機將車停在路邊避讓。等車隊剛過,朱懷鏡忙說:「掉頭跟上去。」心想幸好不是高速公路,不然就誤事了。

車隊到了橋頭,停了下來。王莽之頭戴深灰色禮帽,身著淺灰色西裝,腳穿白色皮鞋,下車同人握手。那是鄰市的市委書記和市長,他們也按規矩送王莽之到邊界。他們也戴著禮帽,不過朱懷鏡當時並不在意,只是事後想起那場景,有點意思。繆明和朱懷鏡忙迎上去,順手同兄弟市的兩位領導打了招呼,便去同王莽之握手。無非是說些「歡迎歡迎,辛苦辛苦」之類的話。

王莽之笑道:「我說嘛,這是繆明同志的車。」

繆明忙說:「王書記的記性真好。」

王莽之手一揮:「走吧。」他又猛一回頭:「懷鏡沒來車?坐我的車吧。」

王莽之便關切地拉了拉朱懷鏡的手,請他一同上車。朱懷鏡心裡歡喜,恭敬地伺候王莽之上了車,自己才鑽了進去。兩人並坐在後面,前面坐的是秘書李元。李元回頭再次同朱懷鏡致意,剛才在車下太匆忙了,彼此都沒有盡到禮數。

略作寒暄,王莽之說:「專門叫你來,是想聽聽你這個……這個高速公路的想法。」這話說得有些缺胳膊少腿,但很多領導同志說話都是這樣,點點中心詞,不太注意語法或邏輯,能會意就行了。朱懷鏡便將地委研究過的意見扼要匯報了。

王莽之聽罷,說:「市裡原來的意思,是想將全線統籌起來。但各地都在爭,想自己組織施工管理。也好,各地各負其責,也有利於施工環境的管理。但一定要保證質量。」

朱懷鏡點頭稱是。

王莽之說:「高速公路是個新生事物,裡面很有學問,要認真研究。你們地市拿錢並不多,卻在投資中佔了大頭,沾了土地的光。你們撿便宜了。」

朱懷鏡說道:「感謝王書記關懷。」

王莽之說:「一邊籌建,一邊就要著手組建高速公路管理公司。以我的意見,公司要將收費、維護、路政、交管等各項職能統籌起。」

朱懷鏡回道:「我們馬上本著王書記的指示,認真研究個方案報上來。」

「懷鏡哪,」王莽之偏過頭望望他,「你腦子活,點子多,協調能力也強。我會同繆明和陸天一同志建議,由你負責高速公路的事。」

朱懷鏡點頭道:「感謝王書記器重。我服從安排,會盡自己最大努力,爭取保證質量,保證工期。」

王莽之爽朗一笑,手拍拍朱懷鏡的膝蓋:「懷鏡啊,我這樣算不算干涉你們地委工作?」

朱懷鏡只覺有團溫熱而圓潤的東西,從膝蓋往上滾向胸口,幾乎是一種戀愛的感覺,歡然道:「王書記這是在批評我們梅次地委吧?我們可一向是聽您招呼的哦!」

王莽之微微點頭,不緊不慢道:「懷鏡,我信任你。」

王莽之這話似乎有弦外之音。朱懷鏡說的是梅次地委,而王莽之卻單單只說朱懷鏡。而通常意義上的梅次地委並不是虛擬的,而是具體的,多半指的就是繆明。王莽之對繆明不太感興趣,只怕是明擺著的事了。這位山東大漢雖然長得幹幹的,但畢竟身材魁梧,肚子也並不小,坐在車內體積還是很可觀的。相比之下,朱懷鏡就顯得瘦小多了,儘管他並不單薄。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個孩子,在王莽之身上體會到了一種慈父般的溫暖。他心頭一熱,卻又暗自感到一種不能與人言說的難堪。

「懷鏡,你很有想法嘛!你那篇關於農村稅費體制改革的調研報告,我看了,很好。我已作了批示,很快內參就會發下來。我們研究問題是要超前一些啊!」王莽之說。

朱懷鏡免不了謙虛幾句。《荊都內參》給人的印象比《荊都工作研究》檔次又高些,因為下發範圍更窄些。官場裡面總是越神秘就越高級,儘管現在神秘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有些人為著高級,難免就故作神秘。

王莽之嘴沒停過,問這問那,朱懷鏡一一作答。雖然看上去像是老太太拉家常,但作為領導幹部,這就是調研了。快到陰縣賓館了,王莽之問:「兩個案子進展怎麼樣?」

朱懷鏡答道:「繆明同志親自抓的。我只是地委領導集體聽取匯報時參加過幾次。目前具體情況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難度很大。」

王莽之很是嚴肅,大手一揮:「腐敗不反,亡黨亡國。這一點,作為領導幹部,要非常清醒,態度堅決。但任何時候,都不能用運動式的方法反腐敗。最近荊都電視台做節目時標新立異,弄出個廉政風暴的說法,就很不嚴肅。我批評了他們。像反腐敗這種重大工作,就連具體提法,中央都有規範的。上面什麼時候說過要掀起一場廉政風暴嘛!所謂風暴,不就是搞運動?運動害死人,我們是有深刻教訓的。要堅持個案辦理的原則,不捕風捉影,不節外生枝。」

車隊馳進了賓館。王莽之下了車,仍同朱懷鏡並肩說話,手一揚一揚的。繆明本想過來握手,走了幾步就忍住了。因為他見王莽之站住了,正低著頭同朱懷鏡交談。「總之,反腐敗一要加大力度,二要講求方法。千萬防止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借反腐敗之名,行政治鬥爭之實。」王莽之這才抬頭微笑,同繆明和一直在此恭候的陰縣黨政負責人一一握手。

從縣界到縣城,大概跑了一個多小時。王莽之滔滔不絕說了一路,朱懷鏡多是「對對」地點頭,答話都極簡短。在領導面前,切忌說長話。這是經驗,很多人卻不懂,幻想讓領導欣賞自己的口才。真是自作聰明。表現口才的機會應該讓給領導。朱懷鏡仔細聆聽了王莽之的談話,暗自歸納要點,就是兩條:一是關於高速公路,二是關於反腐敗。如果將這兩個要點破譯一下,王莽之的意思就更加明朗了。看來梅次的高速公路建設,王莽之是要過問的,換句話說,朱懷鏡要注意向他匯報;好像王莽之希望吳、鄭二案要盡早辦結,不宜過多糾纏,不宜牽涉太多人。

王莽之進房間洗漱一下,就去隔壁的會議室聽取陰縣工作匯報。匯報很簡短,三十分鐘就完了。王莽之作了四十分鐘的重要講話,無非是充分肯定陰縣工作,然後就當前農業和農村工作發表幾點意見。意見雖是坐在陰縣說的,卻具有全局性指導意義。匯報會一結束,正好就是中飯時間。不見一個上訪群眾進賓館來,一切都很順利。領導下來視察越來越有些外交工作特色了,有關工作事宜都先由工作組磋商好了,領導只需最後出出場就行了。一應如儀,有條不紊。

中飯後,稍事休息,就下去看望貧困戶。王莽之紅光滿面,精神矍鑠。隨行的年輕人卻忍不住哈欠喧天。王莽之就慈祥地笑,玩笑道:「怎麼?你們這些年輕人,抵不過我這個老頭子?」李元忙說:「我們哪裡比得過您王書記,您是精力過人啊。」大家都笑了。年輕人心裡其實並不以為然,知道老年人瞌睡少了;而且老年人睡覺沒有規律,躺在床上睡不著,坐在凳上又犯困。

驅車出城,行駛四十多分鐘,到了一個山村。群眾夾道歡迎,高喊王書記好,向王書記致敬。王莽之微笑著揮手致意,喊著鄉親們好,我代表市委、市政府來看望你們。王莽之走進一棟破舊的木板屋,一位精瘦的中年漢子迎了出來。王莽之高聲說道:「老鄉,我來看看你。我們進屋坐坐行嗎?」屋子裡收拾得倒也乾淨,堂屋裡擺著幾張大木凳。王莽之坐了下來,同主人拉家常。中年漢子說上幾句,早感動得熱淚盈眶了。村幹部就在旁邊插話,說這家一共五口人,老父老母身體不好,治病花了好多錢,家裡生活暫時困難些。這位中年漢子姓彭,是家裡的頂樑柱。他媳婦也能幹,很肯做事。兩人有個小男孩,六歲了。王莽之就微笑著問:「孩子呢?」就有人推進一個小孩,說:「這是他們家孩子。」王莽之將手伸向孩子,說:「過來,爺爺抱抱你。」孩子怯生,眼睛睜得天大。李元忙過去抱過孩子,放在王莽之懷裡。王莽之抱著孩子,親了親,說:「好可愛的孩子,長得很精神。」圍觀的百姓就私下議論,說這孩子命貴,小小的就讓大官抱過了,長大了肯定有出息。

王莽之撫摸著孩子的頭,說:「等你長大了,我們國家就好了,大家都會過上好日子。」說著又抬頭對孩子父親說:「小彭啊,可我們不能坐等那一天的到來啊。有首歌唱得好,櫻桃好吃樹難栽,幸福生活等不來。沒有窮命,只怕窮志氣,窮精神。暫時有困難,政府會幫助。關鍵是要靠我們自己勤奮勞動,發家致富。」

中年漢子淚流不止,頭點得像雞啄米。最後,王莽之掏出幾百塊錢,塞在中年漢子手裡,說:「這只是個心意,你拿著吧。快過年了,辦點年貨,過個熱鬧年。」

王莽之接著又走了幾戶,卻沒有坐下來,只站在場院裡說幾句暖心話,塞上幾百塊錢,握手而別。王莽之一行穿村而過,走到哪裡,看熱鬧的群眾跟到哪裡。幾位老太太拄著棍子,顫巍巍地跟著走,她們覺得很幸福,都說自己活了七八十歲了,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官。村裡的狗也不知出了什麼大事,通村地跑,頭緊張地擺來擺去,不停地狂吠。王莽之始終笑容滿面,直說群眾真是太好了。

王莽之在梅次調研了兩天半。每天荊都電視台和梅次電視台的頭條新聞就是報道王莽之的梅次之行。他總喜歡左手叉腰,右手揮動著。不知道老百姓中間有沒有人議論王莽之的派頭,官場中人是不會說的。就眼下來說,在官員們心目中,王莽之倒是很有個人魅力的。他走在外面時,加了件乳白色風衣。風衣在寒風中獵獵揚起,氣度不凡。跟隨他左右的先是繆明和朱懷鏡,後來有了陸天一。朱懷鏡的鏡頭甚至比繆明和陸天一還要多些。

中國百姓人人都是政治觀察員,他們最善於從電視新聞裡分析時政動態。王莽之梅次之行以後,人們更加相信朱懷鏡無疑將是地委書記了。也有人猜測他會取代陸天一,出任專員。因為陸天一最初沒有出鏡,後來雖然現了身,但總只是在後面縮頭縮腦,鏡頭明顯比朱懷鏡的要少些。據說電視新聞的鏡頭語言很講究的。誰走前面,誰次之,誰又次之,正面鏡頭或側面鏡頭,時間長度,播出時段,等等,裡面學問很深。可老百姓見得多了,再深的學問他們也無師自通。反正從此以後,梅次人更加認定朱懷鏡將坐頭把交椅。

送走王莽之,朱懷鏡才有空回家。平日裡接待上級領導,雖是笑嘻嘻的,神態輕鬆自如,實則是緊張而疲憊的。這回朱懷鏡卻是少有地暢快。他隱隱感覺到,幾個月來梅次的傳聞只怕要兌現了。像王莽之這個層次的領導,多半都有這樣的基本功:什麼也不說,也會讓你明白他的意圖。朱懷鏡相信自己歷練多年,不會猜錯的。

家人早已吃過晚飯了。香妹坐在沙發上喝茶,兒子在裡面做作業。朱懷鏡拿嘴努了下裡面,香妹點點頭,丟個眼色。朱懷鏡就知道尹禹夫在裡面。他坐下來,輕聲笑道:「他已當上正校長了,還天天來幹什麼?」香妹看看兒子房間的門,朝朱懷鏡做個樣子,不說話。最近尹校長的夫人向潔隔幾天才來一次,不天天上門了。她說紅玉做事上路了,用不著她天天打招呼。朱懷鏡心想他們是不是在有計劃地撤退?真是這樣就好了。

中央台的《新聞聯播》一過,就是梅次電視新聞。只見王莽之在看望一戶貧困農民,說了些鼓勵的話,塞了幾百塊錢過去。

香妹問:「錢是王莽之自己掏的嗎?」

朱懷鏡笑而不答。

香妹指指電視說:「你看你看,我說你有點兒搶戲。你注意到剛才繆明的表情沒有?他的眼睛朝你不經意閃了一下,味道很怪。」

朱懷鏡說:「哪是我搶戲?我總想落在後面些,讓繆明突出些。可王書記總是扯著我說話,我想躲遠些都不行。」

香妹說:「王莽之這打扮,有點兒做少年狀。他不六十好幾了?你看,他走路總喜歡身子前後一晃一晃的,好不老成似的。」

朱懷鏡忍俊不禁,笑了起來:「你也真是的,人家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上面又沒下文要求領導幹部怎麼走路!」

香妹說:「老百姓能議論什麼呢?他們的長篇大論才沒有人去關心哩。老百姓就議論這些,議論他們的長短。你看他,右手總比畫成手槍朝天揮舞,老百姓就說他像個草頭大王。你再看他走路,總有個向前送胯的動作,就像小孩子罵娘,很不雅觀。有人就說他可能做這個動作做得太多了,習慣了。在荊都,人人都說王莽之人老心不老。說是電視台的女主持人盧藝是他的情婦。」

朱懷鏡忍不住笑了起來,說:「真是豈有此理。我同你做這個動作也快二十年了,走路怎麼不是那樣?別在這些小事上苛求領導。我想起一個笑話。當年英國有位年屆七十的政要,大冬天裡同妓女在海德公園做愛,被警察發現了,把他抓了起來。英國本是個很傳統、很保守的國家,頓時輿論大嘩。丘吉爾知道後,說,天哪,零下五度,七十歲!我再次為自己是個英國人而感到驕傲!這事讓丘吉爾一句玩笑就煙消雲散了。斯大林也是個不喜歡在小節問題上同人家過不去的。有次,斯大林撤換了一位高級將領。被撤的將領向斯大林述職時,裝作不經意地提起繼任者生活作風不檢點。斯大林只是裝聾作啞。這位被撤將領仍不甘心,臨走時再次提起,說斯大林同志,我們應該怎麼對待這個問題?斯大林說,你就眼巴巴看他玩得開心干吃醋吧!我說香妹同志,沒必要在這些小事上揪住人家不放。有些領導幹部,就喜歡玩女主持人,好像已經是時尚了。讓他們玩去,翻不了天的。」

不料香妹瞟著他說:「你也是領導幹部呀,梅次也有很漂亮的女主持嘛。那個舒瑤,就很不錯。」

「看你說的是什麼話!開句玩笑,你就這樣!」朱懷鏡有些惱了。

香妹說:「同你說個正經事。我們財校想新修一棟教學樓,要你們地委、行署領導批准。報告遞上去了,到時候研究時,你說句話吧。」

朱懷鏡說:「這是歸行署那邊定的事,不會交地委研究的。依我個人觀點,不同意你們新修教學樓。你想想,什麼財校啊、農機校啊、銀行學校啊,等等,教學資源太分散了,浪費太大。要改革,總的思路是整合教學資源。」

香妹笑道:「老李就是怕你們不同意,要我說服你。沒想到你是這個觀點。萬一匯報到你那裡去,你得照顧我們啊。」

朱懷鏡說:「我最多做啞巴。」

《梅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