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週一的早晨,莫仁澤是縣干班第一個到黨校的。昨天下午,他與陳然通了電話,知道陳然一直待在市裡。他心裡也有些打鼓,畢竟當時他也在場,他想盡快地知道黨校方面對這件事的反應。

莫仁澤讓司機回去後,一個人進了宿舍。縣干班跟黨校其他的班不同,週五下午幾乎走空,週一早晨全部回籠。其他班有些學員,因為車輛問題,很多是週日的下午就趕到黨校來,而縣干班就不同了。大家都有專車,某種意義上就等同於私車。學員中離黨校最遠的,是西平縣開發區的江主任。西平縣離黨校120公里,江主任早晨6點出發,8點前能順當地趕到黨校上課。何況黨校縣干班週一上午基本上以班級活動為主,潛在的,也是考慮到學員性質的特殊,有意識給他們一個上午的緩衝的。

但就這樣,縣干班週一上午的出勤率,依然是很低的。一部分同志要處理些公務。雖然人在黨校學習,但為人民服務不能停止。一部分同志可能週日晚上酒醉了,難以按時回來。還有一小部分,因為「緊急情況」,出差了。

莫仁澤放下包袱,就出門到雅湖那邊。現在是早晨7點多一點,太陽已經升起,陽光透過樹葉,灑在湖面上。寧靜的湖水,因此被一點點地打碎,晃蕩著,彷彿一汪碎銀,又如同一隻朦朧著淚水的眼睛。想到眼睛,莫仁澤有些激動。昨天在桐山,他本來約了馮嵐,想請她晚上一起吃飯,然後……可不巧的是,馮嵐說她身體正不方便,在家休息。

「過幾天吧,莫主任。」馮嵐說話也是輕輕的,這讓莫仁澤心疼了。

莫仁澤道:「好好休息。過兩天好了,我請你到市裡來。」

「好呢,莫!」馮嵐這樣稱呼的時候,莫仁澤心裡一酥。

「寶貝,寶貝!」莫仁澤喊了兩聲。

馮嵐是桐山一中的老師,準確點說,是音樂老師。師大畢業時,馮嵐一個人滿臉無辜地直接跑到莫仁澤辦公室,說莫書記願意為學生辦事,因此就找過來了。莫仁澤也是第一次見一個小姑娘這樣的陣勢,心下喜歡,就順手打了個電話,結果,馮嵐被安排到了一中。當時,這成了桐山教育界的一大懸案。一個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的師大音樂系女生,怎麼被安排到了省級重點的桐山一中?要知道,桐山一中所進的老師,明底裡是說招考,實則是領導圈定,再走形式的。桐山一中的老師班子,毫不誇張地說,就是桐山官場關係的一個縮影。在這個大縮影中,出身於下崗工人之家的馮嵐,能夠佔有一席之地,豈不是……直到馮嵐進校一年之後,大家才約略地知道,原來每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後,也站著一個男人。不過,這個男人應該是個更成功的男人。莫仁澤便是。莫仁澤在桐山,管的是幹部的事。人是最大的,管人者,豈不更大?

一晃,已經6年了。

馮嵐也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了現在的30歲的少婦。3年前,她與大學同學吳群結婚,證婚人就是莫仁澤。吳群在北京工作,離桐山是山高水遠。莫仁澤與馮嵐的關係就一直不明不白地保留著,只是在一起的時間少了,特別是去年馮嵐生了孩子後,莫仁澤感到她對他有些冷淡了。莫仁澤也查了一些資料,說女人生了孩子後有一段時間,是對兩性比較冷漠的。因此,他以少有的耐心,等待著馮嵐的復甦。上個月,莫仁澤約馮嵐到桐山鄰近的雲霧山去住了一晚。半夜裡,她卻吵著要回家,原因是想孩子了。女人啊!莫仁澤這一生,閱歷過的女人也不算太少,但能讓他真正上心的,就是馮嵐。這倒不是因為馮嵐當初是那麼的天真淳樸,而是因為他覺得在馮嵐的身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與自信。

馮嵐的眼睛是很美的,莫仁澤望著湖水,想著她那曾讓他一次次迷醉的眼睛,想起那眼睛深處所汪著的淺淺的憂鬱,還有……

「莫主任,早啊!」莫仁澤嚇了一跳,一抬頭,吳旗站在湖的對面。

「吳教授,早!嚇我一跳呢。」莫仁澤笑著,就沿著湖岸往吳旗那邊走。等走到吳旗邊上,莫仁澤問:「那事情沒什麼吧?」

「你是說週五晚上的事?」吳旗問。

「那當然,不然還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也沒問。但是,我今天要建議黨校嚴肅處理。一個副縣長,也太……」吳旗撩了下垂柳。

莫仁澤趕緊道:「怎麼處理?算了吧,反正兩個人都……你不知道陳然那臉……」

「我看不慣的就是那種作風。喝酒醉了,是自己的事,但是,動手打人,是素質的問題。一個黨的幹部,黨的幹部啊!」吳旗說,「黨校一定會處理的。等著看。」

莫仁澤望著吳旗。每個地方都有這樣的人,個性耿直,認死理,較真!

回到宿舍,莫仁澤給馮嵐發了條短信:「剛才在黨校湖邊看你的眼。我醉了!」發完看看手錶,也8點了。雖然是班級活動,但也得去,反正待在宿舍也是無聊。學員們在一塊,還正好可以交流一下各地的新聞。有人就戲稱週一上午是黨校縣干班的新聞播報節目,說的就是這層意思。官場的信息,往往能決定一個官員的命運。而這些信息從何而來?這種新聞播報,往往就是最好的信息集散地和發佈地。為什麼官場上的人喜歡呼三喝四、邀朋結友?因為朋友就是信息,信息就是官場的生命。歷史和哲學是可以悟出來的,但官場裡的門道是悟不出來的。官場裡的道道,靠的就是大家湊到一塊,從別人的經驗中揣摩,從別人的語言中汲取,從別人的失敗中獲得。

8點20分,任曉閔已經坐在位子上了。

任曉閔昨天洗了頭髮,原來向上盤起的髮髻,現在成了向下懸著的一掛漆黑的瀑布。餘威進了教室,朝任曉閔笑笑,說:「班長就是班長,早嘛!」

「我也不早。看看,都來了十幾個了。」任曉閔掠了下頭髮。

莫仁澤這時候慢吞吞地出現在教室門口。他向裡一望,也才十幾個人。進了教室,他先是用抹布擦了擦桌子,然後坐下。又站起來,端著茶杯,到教室一角開水爐子前衝了杯水。做這些時,莫仁澤一直在悄悄觀察著大家的動靜,似乎沒有人說到陳然事件。大概是有意識不說吧?或者,根本還不知道。

回到座位上,餘威過來打了個招呼,問莫主任這兩天忙些什麼?又道:「馬上要五一了,大家有什麼安排啊?」

「沒忙什麼,睡覺一天,喝酒一天。」莫仁澤摸摸快要禿頂了的頭髮。他這頭髮,按照行話說,叫地方支援中央。關鍵是他這地方也快禿光了。因此,整個頭正在向寸草不生過渡,越發地顯得頭大了。

任曉閔問餘威:「余部長五一還有安排,是吧?不如把縣干班的同志們組織起來,一道轉轉。」

「這個提議好。你是班長,你組織一下。」餘威說這話時,口氣有點官話。在縣干班上,他是支部書記。黨領導一切,他說這話,符合他的身份。

任曉閔又掠了下頭髮,長頭髮像掩不住的心思,老是往前面跑。

「可以。等會兒徵求一下大家的意見。」任曉閔說完,王立邁著軍人的步伐進了教室。一進來,就大聲道:「縣干班怎麼出了這等事?太不像話了嘛!」

王立這話一說出來,第一個被嚇著的是莫仁澤。他心一涼:該來的終於來了。任曉閔問道:「什麼事啊?王局。」

「什麼事?你班長還不知道?週五下午,黨校這邊上演了全武行,主角就是縣干班學員。後來惹來了20個小混混……連110也來了。」

「還有這事?不會吧?誰?」餘威也驚訝地問。

王立說話中,還夾雜著普通話,這是因為他在部隊裡待的時間太長的緣故。他拿著杯子,一邊倒水一邊道:「是事實。昨天晚上,我一個在公安的戰友給我說的。說一個姓陳的副縣長,在黨校學習。喝了酒,先動手打了女服務員,後來被女服務找來的社會小青年給打了20個巴掌。我當時聽著,肺都氣炸了。這不是丟咱們縣干班的臉嗎?」

「真有這事!太……」任曉閔臉微微地紅著,餘威看著她,大概因為生氣,她的胸脯在不經意地起伏著。30多一點的女人真是微妙,餘威想著,又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任曉閔朝教室裡望了望:「陳縣長呢?」

「……」

「今天大概是來不了了。」莫仁澤覺得這個時候,他得說話了。再不說,議論就會向無數個方向擴展。「剛才王局說的事是真實的,確實是。那天晚上喝酒,我也在。酒後的事,也正如王局的戰友所說。陳縣長半邊臉腫了,那幫小青年鬧了一陣,就走了。至於女服務員,就是食堂裡的那個小劉。」

「公安來了?黨校這邊沒處理?」任曉閔問。

「這個不清楚。但是,就我所知,黨校當天晚上就採取了行動。陳縣長昨天下午也專門派人到小劉家中去了。至於事情到底怎麼處理了,我也……」莫仁澤喝了口茶,一抬頭,就看見周天浩站在教室門口。

「周校長!」任曉閔喊著,周天浩應了聲,卻沒動,只是道:「任書記,你過來一下。」

任曉閔起身往門口走,周天浩又喊道:「余部長,你也過來。」

三個人到了丁安邦辦公室,周天浩就問:「事情你們也知道些了吧?」

「剛剛知道,是王立局長說的。」任曉閔答道。

「這件事情性質十分嚴重。縣干班的作風問題啊!他在縣裡,我們管不著,可是到了縣干班,就關係到縣干班的整體榮譽。」丁安邦話說得很重,然後讓周天浩把事情簡單地敘述了一遍。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兩件事,第一是開展縣干班的作風整頓。當然,不能搞得太明白,也不要單純地拿這事來說事。人家也是副縣級幹部嘛。但要以此為開端,加強教育。另外,就是要給大家打個招呼,不要外傳,將影響縮小到盡可能小的範圍之內。」周天浩敘述完,又強調了下黨校的意圖。

任曉閔點點頭:「我們剛才聽後,也感到很氣憤,又有些遺憾。縣干班出了這事,我們班委有責任。我在這向兩位校長檢討。」

「要檢討也得支部來,是有些對不起校領導了。」餘威接過了話茬。

丁安邦笑笑:「事情出來了,還這樣說,也沒……就這樣吧。陳……陳縣長來了嗎?」

「沒有。」任曉閔問:「要不要打電話問問?」

「你們聯繫一下吧。畢竟是班級學員嘛!」丁安邦說著,手機響了。他接起來,沒有說話,只是「好,好……嗯,嗯」地應著,到最後才說了句:「好,請伊達書記放心。」

大家明白,王伊達問的也應該就是陳然打人的事情,果然,丁安邦放下電話道:「伊達書記十分關注,你們也得……」

任曉閔和餘威走後,周天浩掩了門,小聲道:「丁校長,我聽說人事馬上要定了,您可得……我是盼望著丁校長能順利地當上常務啊,在您手下工作,我也感到愉快。當然,要是換了別人……」

「啊,是吧?」丁安邦含糊了下,他想聽周天浩繼續說下去。周天浩的信息,有較大的可信性。周天浩卻不說了,只是望著丁安邦,問道:「丁校長哪,要是真的您……我認為這是基本定了的。現在的問題是,提誰來填副校長的位子。

這個……」

「啊,也是啊!不過這都是組織上的事,我們也……」丁安邦站起身,走到周天浩面前,「天浩啊,你還年輕!你們前途無量哪。我們……唉!一瞬間就老了,老了啊!」

「丁校長老什麼?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黨就需要這樣的幹部!」周天浩乘機奉承了一句。丁安邦哈哈一笑:「天浩啊,你覺得,要是真的提副校長,誰最……」

「這個……難說。應該說黨校裡的同志都很優秀。比如延開輝延主任,湯若琴湯主任,甚至還有吳旗,包括劉一青,都是優秀的同志啊!要是提拔,一次提10個也不為過。」

「你啊,你啊!最近吳老還好吧?」

「還好。過了心理斷奶期,現在基本適應了,每天和一些老同志一道,早晨逛公園,上午議國是,下午學書法,黃昏走草山。」

「就這樣好啊!退而有樂,退而知樂。不像有些老同志,一退下來就……可惜啊!」

「是的。丁校長,還有個事,我們家孩子馬上要高考了,吳雪想請一段時間假。高考期間,總得……」

「這個……行!讓她把圖書館的工作安排好就行。孩子高考是大事,耽誤不得。」丁安邦很痛快地答應了。其實,現在三個副校長,誰都只是副校長。馬國志雖然不來上班,但也沒明確到底由誰來主持工作。只是因為丁安邦排名在前,年齡又稍長些,所以,就形成了丁安邦問事多的格局。呂專本來就不太喜歡問事,也樂得清閒。既然呂專都沒有意見,周天浩還犯得著去計較?

周天浩笑道:「那就謝謝丁校長了。我讓她安排好工作。」

周天浩走後,丁安邦站在窗前。馬上就到5月了,綠意漸濃,春事更盛。他想起剛才王伊達在電話裡說的話,心裡不禁有了些焦急。

剛才,因為任曉閔、周天浩他們在,丁安邦只是應著王伊達副書記的話。其實,王伊達書記在電話裡告訴他:省紀委關注上了南州黨校的群眾舉報,已經決定馬上下來調查。這一調查,如果沒問題則好;如果有問題,將會直接影響到南州市委黨校下一步班子的建設。他要求丁安邦務必高度認識這事的嚴重性,盡快做好黨校內部個別人的工作。「行動要快,方法要多,效果要好。」王伊達提了三個具體的要求。這三個要求看似簡單,但要真正做起來,卻是十分的困難。領導就是領導,最大的特點就是把最難的要求,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出來,佈置下去,然後讓下面去領會、執行和創新。

最簡單的也是最穩妥的。像王伊達這三條最原則性的指示,就是拿到桌面上來,也是正確無比的。什麼叫行動要快?既可以理解為針對內部個別同志的行動,也可以理解為配合省紀委調查的行動。方法要多,既可以看做是解決內部同志的方法要多,同時也可以看做是改正不足的方法要多。至於效果要好,就更籠統了。什麼是效果?是什麼效果?誰都說不準,就看你理解了。你理解成做黨校內部個別人工作的效果,可以。但那是你的想法。王伊達書記也許說的正是整個黨校工作。要說世界上有什麼語言,能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除了禪宗,大概就只有官場語言了。

丁安邦也在官場上糊里糊塗地混了十幾二十年了,雖說黨校相對於純粹的官場是有點邊緣化,但是,到了校長這個層面,那也絕對是算真正進入了官場。對於王伊達的話,他當然懂得。因為懂得,所以憂慮。省紀委來過問群眾舉報的事,說明這件事情已經升級了。以前在市裡,因為黨校的校長是王伊達副書記,市紀委多少還有些顧慮。可現在到了省裡,情況就不同了。馬國志當上常務後,確實與當常務之前有很大的變化。特別是後來的這兩年,馬國志幾乎是在黨校搞「一言堂」了。黨校綜合樓的建設,當時四個副校長當中,只有馬國志和周天浩贊成。二比二平,但馬國志堅持了。7000多萬的投資,雖然財政和省裡也解決了一些,大部分現在還掛著外債。當初,丁安邦對馬國志堅持要在退下來之前建綜合樓也覺得有些費解。都要退了,何必找這些麻煩事做?直到後來吳旗他們向上舉報了,他才豁然開朗,原來……也許事實就真的像吳旗他們所說的那樣,馬國志就真的成了「59歲現象」的實踐者。據說,吳旗舉報的材料上,有黨校好幾十個老師的簽名,裡面還附有比較詳細的證據。年初,聽說有一份舉報材料轉到了黨校紀委火燦書記的手中,但很快就被馬國志拿走了。據火燦說,他也只是稍稍看了看,只看見後面的簽名很多,至於內容,他也沒看仔細。

不管仔細不仔細,丁安邦寧願相信,火燦只是為了和稀泥。馬國志當上常務以後,火燦才從後勤上調到紀委,解決了正處。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阿彌陀佛」的人,他當紀委書記,對於黨校這個寧靜的所在,倒也合適。

可現在的情況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火燦和馬國志甚至是王伊達副書記所能控制的範圍。如果真的一直往下查,或者出現了吳旗他們所希望的結果,那麼,黨校的班子建設一定會受到影響。換言之,丁安邦,或者其他人的常務,也就只能是南柯一夢了。

「唉!」丁安邦歎了口氣。他下樓準備到縣干班去看看。在階梯教室的過道裡,正懸著一面鏡子,這是用來正冠的,丁安邦朝裡看了看,他發現,自己頭上的白髮更多、更密了。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