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暗算 酒桌牌桌上的關係學

沙州市市委書記朱民生離開了省委大院,臉上保持著冷冰冰的表情,一言不發上了車。市委秘書長楊森林趕緊上了另一輛車,兩輛車一前一後駛離省委大院。

一個多小時後,兩輛車回到市委大院,警衛遠遠地看到來車,站得筆直,等到車子經過時,「啪」地敬了禮,嚴肅而認真。

透過玻璃看著敬禮的警衛,楊森林心道:「車裡坐著一條狗,警衛還是一樣敬禮,他敬的是這個職位,而不是人。」自嘲地笑了笑,他又想到從小就認識的「朱伯伯」,自從朱建國坐到省委副書記位置上,無形之中似乎就比以前更威嚴,讓他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沙州市委大院是一幢四四方方的建築,深受蘇式建築影響。大院正面有許多窗戶,每個窗戶後面都坐著一個或幾個人物,這些人物控制、影響著一大批人,影響著一個地區的經濟和社會發展。

大院二樓是組織部,易中達部長坐在辦公室看文件,副部長朱仁義走了進來,道:「朱書記的車進了院子。」

易中達連忙從抽屜裡取了一份薄薄的文件,出了門。

朱仁義原本是茂雲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當粟明俊由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出任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時,他從茂雲調到沙州,接替了粟明俊的職位。

他姓朱,卻是外省人,與朱民生沒有親戚關係。雖然沒有親戚關係,但是他和易中達都是朱民生的老下級。從茂雲調到沙州,是朱民生親自到省委組織部做的協調工作。

朱仁義剛到自己辦公室門口,聽到裡面電話鈴聲響得格外激烈。

「老朱,我是張宏,呵,呵,很想念你啊。」

朱仁義把話筒放在耳邊,話筒中傳來了茂雲市委組織部長張宏爽朗的聲音。在一般人印象之中,組織部長都是一本正經且官架子十足,張宏卻是很隨和的樣子,一句話一個笑,他越是這個態度在茂雲的威信就越高,茂雲的局行幹部提起張宏,都要豎起大拇指。

「張部長,那天部裡餞行,是我這十年喝得最多的一次,現在別說喝酒,聞到酒都要醉。」

「還不夠,那天你耍了賴,等回茂雲時,這酒還得重新喝過。」

閒聊幾句,張宏隨口道:「我聽說祝書記的前任秘書侯衛東在沙州工作,祝書記在我面前多次提起他,你可要多關照。」

朱仁義道:「侯衛東剛從縣委書記的位置上調到了農機水電局,他在沙州的名聲很響。」

張宏哈哈笑了兩聲,道:「強將手下無弱兵,更何況是祝書記帶出來的兵。」又說了兩句,他便掛了電話。

憑著朱仁義對張宏的瞭解,他堅信這幾句話不是廢話,多半是張宏聽到祝焱的隻言片語,這才打電話過來暗示,想到這一點,他不禁對張宏暗自感激。

此時,部長易中達正坐在朱民生的對面,薄薄的兩頁紙,朱民生看了許久都不抬頭,這讓他莫名地有些緊張。

「中達,你到沙州的時間也不短了吧……」朱民生說了半句話,就戛然而止,又低頭看薄薄的兩頁紙。

這句話雖然短卻如怪味胡豆,讓易中達品出了多種味道。

終於,朱民生抬起頭,簡潔地道:「方案不成熟。」

易中達來到沙州擔任組織部長以來,市委多次調整幹部,基本上是採用他的方案,而這一次,方案被朱民生否決了。易中達深知朱民生性格,沒有囉唆,拿回那兩頁紙,站在桌前,道:「我回去重新調整方案,再向朱書記報告。」

回到辦公室,易中達悶悶不樂地再次審視了這份名單,想了又想,然後把名單放回抽屜裡,臨下班時,他接到了黃子堤的電話。

未等黃子堤說話,易中達主動道:「黃書記,北京之行還愉快吧?」

「哎,去過無數次了,沒有什麼玩的。」此時,黃子堤喝得醉醺醺的,被易中嶺帶進了一個娛樂場所,迷糊中只知道在什麼人間。他此時正在包間裡等人,抽空給易中達打個電話。

「名單給老闆看了沒有,他是什麼意見?」

「名單被老大否定了,我還得重新調整。」

黃子堤酒就醒了一半,道:「他有沒有明確意見?」

「沒有。」

「那我回來再說吧。」打了這個電話,黃子堤的好興致一下就沒了。自從收了五十萬以後,黃子堤的人生軌跡就徹底變了,他與易中嶺成了蒸不爛捶不扁的好兄弟。這種生活就如流沙,讓人不斷地往下墜,雖然拚命地想往上爬,卻是無處著手,其間的恐懼和無奈只有當事人才真正清楚。

當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子走進房間時,黃子堤眼睛立刻變得如狼一般。他拚命地在那個女子身上馳騁,只有快感,沒有幸福。

與此同時,沙州聽月軒,一場飯局正在開演。

濟道林上了樓,見裡面裝修還不錯,對跟在身邊的侯衛東道:「聽月軒,名字倒還風雅,你們怎麼找到這個地方?」

因為是學生請老師,羅金浩沒有隱瞞,道:「這是陳支隊長老婆開的館子,我們常到這裡,小了點,菜的味道還不錯。」

九個人將桌子圍得滿滿的,濟道林此時已是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地位最高,坐在了首席,新來的副市長杜永生坐在其旁邊,另一邊是沙州學院保衛處胡處長,侯衛東、羅金浩等人圍坐在一旁。

杜永生年齡在四十歲上下,他看著侯、羅等人,不禁感慨道:「想當初才畢業時,別人都叫我小杜,時間真是一晃而過,現在頭髮白了一圈,再也沒有人叫我小杜了。」

濟道林笑道:「杜市長比我晚兩級,我還記得他當時競選校學生會的情景,穿了一件舊軍裝,年齡也是最小的。」

杜永生摸著頭髮上的一圈白髮,道:「真的老了,在省政府處長中,我都算老了,這一次是領導們實在看不下去了,才放我這頭老黃牛出來。」

今天晚上的聚會是由侯衛東發起,理由是給新任副市長杜永生接風,在座諸人都是沙州學院的畢業生。

「在省政府也有不少沙州學院的畢業生,級別多在正科和副處。不過他們的正處和衛東你們不一樣,你們手握實權,他們說白了就是按部就班的小職員。」

在省政府裡有許多大人物,可是在大人物光環下面也有許多小人物,過著一地雞毛的生活。杜永生是從省政府裡一步又一步走出來的,對其中的酸甜苦辣自然十分清楚。

聽了杜永生這番話,侯衛東不禁想起了自己被發配到上青林時,最大的理想就是調到縣、市機關,至於省政府,在他眼裡如夢境一般,壓根沒敢去想。他道:「在省、市政府工作,近水樓台先得月,比基層的機會多得多。」

杜永生道:「我認為還是在基層的機會多,金浩和衛東就是具體例子,在省政府機關,三十歲的實權正處也不多。」

濟道林笑道:「其實在省、市政府機關和基層政府,都有人脫穎而出,但是,站在金字塔頂的人畢竟是少數,所以機關和基層都有大量普通幹部,杜市長和衛東是站在不同角度說的同一個問題。」

杜永生是初到沙州,他對市委副書記濟道林很是尊敬,道:「還是濟書記看問題全面,濟書記可是我們那幾批畢業生的驕傲。」

保衛處胡處長與濟道林同時留校,如今卻還在保衛處擔任處長,聽到杜永生的話覺得很不是味道,不過他對仕途已經灰心了,能多結識幾個實權派,也挺高興。他舉起杯子,道:「衛東、金浩,我們三個糾察隊的來喝一杯。」

羅金浩和侯衛東都曾經是糾察隊的副隊長,胡處長是糾察隊隊長,他在兩人面前還可以充一充老大。

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氣氛越來越熱烈。

酒局接近尾聲,帶著酒意的杜永生拉著侯衛東的手,道:「竹水河水電站是省政府掛了號的工程,又是水利廳的重點工程,吳廳長親自抓,衛東局長要把此事當成你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千萬不能馬虎。」

侯衛東聽懂了杜永生的言外之意,他沒有透露自己與吳英的關係,道:「謝謝杜市長指點,明天我就開會研究竹水河的事情。」

酒席散了以後,杜永生副市長已經醉了,等到杜永生坐車走後,濟道林對侯衛東道:「我家住得近,就不用車了,你陪我走一走。」

與胡處長以及羅金浩等人揮手告別,侯衛東與濟道林並排走在人行道上。沙州路燈挺亮,加上兩邊門面的燈光和大樓外牆的裝飾燈,將夜晚裝點得很明亮。

侯衛東道:「濟書記,在我最困難的兩年裡,是你送我的書,給了我精神力量。」

濟道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書?」

「也是在一個夜晚,我剛畢業時,你在書店裡送給我一本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我在上青林工作的兩年多時間,這本書就放在枕頭邊,給了我很大的鼓勵。」

侯衛東這是說的真心話,初到上青林的日日夜夜,確實是這本書給了他精神力量。

「你不說這事,我早就忘記了。」濟道林當了好幾年紀委書記,仍然如在學院般溫文爾雅,又道,「和《紅樓夢》一樣,一部《平凡的世界》,有人看見歷史的沉重,有人看見愛情的甜美,有人看見人生的無奈,衛東看見的應該是自立自強吧。」

「濟院長過獎了,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我的運氣也算極好了。」

濟道林側過頭,仔細看了侯衛東一眼,道:「從縣委書記崗位調到農機水電局當局長,你有什麼想法?」

「以前在上青林望日村有一片林子,裡面有不少野豬,野豬要跑動的時候,總要先向後退,後退是為了更好的前進。前幾年我走得比較順,這次到農機水電局就是一種後退。」

濟道林點了點頭,道:「你有這種心態,很好,我還擔心你轉不過彎子,這幾年我們接觸得並不多,但是我一直在關注你,你在成津的工作很出色。」

侯衛東謙虛地道:「整頓鉛鋅礦的工作其實是章永泰書記打下的基礎,我只是順著他的思路在走。」

「我說的不是這事,你在成津搞了縣委常委會議事規則,又建了公共交易平台,一個規則加一個平台這才是我看重的,好制度讓壞人辦好事,壞制度讓好人辦壞事。」

侯衛東話中有話地道:「建立交易平台的目的,表面看是防止腐敗,從深裡說是保護我們的幹部。權力大了,如果沒有約束機制,就真的太危險了,我認為不少幹部遲早要玩火自焚。」

濟道林這幾年親手將不少幹部送進了監獄,對此很有感歎,道:「我們的制度設計總體是好的,但是在某些方面有缺陷,你當過縣委書記,應該對此有所瞭解,否則不會建立議事規則和交易平台。衛東不錯,年紀輕輕手握重權,卻懂得自律。」

侯衛東久歷江湖,很明白濟道林話外之話,不過此時還未到暢所欲言的時候,他只是點了點頭。

第二天,侯衛東將沈東峰叫到了辦公室,道:「半年總結會就要開了,在開會之前,我們班子集體到竹水河水電站開一次座談會,主動與企業對接,送服務下基層,聽取他們的意見。」

沈東峰心領神會,道:「天氣也熱了,我們可以提前給工地的工人送一些防暑降溫的藥品。」

侯衛東道:「不僅是竹水河工地,凡是我局的工地,都要組織些防暑降溫藥品,對工程質量,我們要求必須嚴,但是相關的工作也要跟上。我給季局長打了電話,財政局欠撥的工程款將陸續到位,你也要主動去匯報工作。」

沈東峰點頭道:「我已經去過一次了。」

侯衛東談了一件具體事情,道:「你以後辦事,可以直接去找財政局辦公室的劉莉,我們班子到竹水河搞完調研以後,弄一些魚,給劉莉送去。」

沈東峰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侯衛東看清了沈東峰的神態,道:「劉莉以前在益楊工作,她離婚了,季局長是單身,明白了嗎?」

沈東峰笑了起來,道:「這事我得記住,以後有事直接找劉莉,這條捷徑得走好。」

6月7日,早上7點,侯衛東帶著班子全體一齊到了竹水河工地,主動上門為企業服務。臨行前,他給分管副縣長朱兵打了電話。

副縣長朱兵是侯衛東從益楊要過來的,他與侯衛東和曾昭強關係都很好,接到電話以後,他略為躊躇,還是通知了縣委辦。然後開車先到竹水河工地,在工地等著侯衛東一行。

在竹水河水電站工地,侯衛東率領的市農機水電局班子與成津縣政府副縣長朱兵、恆慶集團副總經理朱小勇及其下屬項目經理開座談會。大家都算是一個系統,談的都是務實的事,座談會氣氛熱烈。

座談會開了一個小時,副縣長朱兵接到電話,走到侯衛東身邊,低聲道:「縣委曾書記等一會兒也要過來。」

侯衛東微微一笑,道:「我們是來談具體的業務,沒有必要驚動縣委書記。」

朱兵道:「侯局長來了,曾書記無論如何也要過來。」

座談會要結束時,曾昭強帶著谷雲峰來到竹水河工地。朱小勇接到電話,站了起來,道:「衛東,你們先談,我去迎接曾書記。」

侯衛東也站起來,道:「父母官來了,東峰,我們兩人去迎接,小紅局長,你們繼續聊。」

曾昭強的小車停在院中,他身材高大,穿了一件黑色風衣,派頭十足。見侯衛東、朱小勇等人出來,老遠就伸出手,道:「衛東局長,你來視察,怎麼不提前打個招呼。」

侯衛東握著曾昭強的手,使勁搖了搖,道:「我們是談具體工作,怎麼敢驚動曾書記,朱縣長陪同就行了。」

曾昭強道:「成津縣委、縣政府秉承了衛東留下的好傳統,凡是市級部門一把手視察,我或者福泉縣長都要盡量陪同,這是基層同志的心意,何況衛東局長還是成津老書記,我更應該來。」

幾人進了會議室,侯衛東將副局長周小紅、唐正清等人向曾昭強作了介紹,客氣一番,繼續討論。

到了11點,朱小勇接到了陳曙光的電話。

「小勇,還在成津嗎?蒙書記昨天陪中央的客人,多喝了兩杯,心臟不太舒服,今天下午在家休息,我難得放鬆,中午過來喝酒。」

朱小勇看了一眼侯衛東,道:「我和衛東還在成津的工地上。」

陳曙光道:「你和衛東在一起,那叫他一起過來,中午是家人聚會,別帶其他亂七八糟的人。」

朱小勇一直在成津,對勝寶集團之事略有耳聞,他有意試一試侯衛東,轉達了陳曙光的話,又低聲道:「曾書記剛到,我們就走,這樣不太好吧。」

陳曙光位居要衝,平時工作繁忙,很少有機會在一起吃飯,因此,侯衛東毫不猶豫地對朱小勇道:「陳主任難得有空,我還是回嶺西,把東峰、小紅和正清三位副局長留下來就行了。」

兩人商量完畢,侯衛東趕緊向曾昭強道歉,不過他沒有說去見陳曙光,而是把管廳長抬了出來。聽說朱小勇和侯衛東要同時離開,曾昭強臉色不由得變了變,他兩條濃眉揚了揚,道:「既然管廳長要接見,我這裡只能放行了,這杯酒,我記在賬上,改天一定要重新喝過。」

朱小勇為人聰明,智商高,面相卻很忠厚,他誠懇地道:「竹水河工地進展不錯,不過也有需要協調的地方,我改天向曾書記匯報。」

曾昭強爽快地道:「那我們改天痛痛快快喝一杯。」

臨行前,侯衛東將沈東峰叫了過來,特意交代道:「東峰局長,我和朱總要到嶺西,你是常務副局長,要代表班子,好好向曾書記匯報。」

曾昭強急匆匆來到竹水河水電站,朱小勇和侯衛東卻要走,心裡頗不痛快,加上他原本就有心病,笑容就有些僵硬,道:「衛東,你就別跟我客氣,東峰局長是水利專家,我正要向他請教。」

等到侯衛東和朱小勇兩輛車離開,曾昭強的臉色就變得鐵青一片,在心裡說了句粗話:「我操。」

朱兵小心翼翼地道:「曾書記,竹水河上游有一個煤炭療養院,裡面的鳊魚很有特色,我們可以到那裡去吃午飯。」

曾昭強濃眉倒豎著,又慢慢放下來,道:「徵求沈局長意見,看他們是到城裡吃飯,還是在這裡吃。」

沈東峰並不清楚發生在成津縣的是是非非,他笑道:「我們是客隨主便,聽從主人安排。」

曾昭強想了想,道:「賓館的飯菜沒有什麼滋味,就在煤炭療養院吃魚。」

對於曾昭強來說,這是一頓沒有味道的午飯,他強忍著不快,在席間陪著沈東峰等人談笑風生。酒酣飯飽,沈東峰等人告辭,曾昭強程序化地進行了挽留,然後握手告別。

車剛至成津,易中嶺打來電話,道:「曾書記,有空沒有,我剛到成津。」在侯衛東任成津縣委書記時,易中嶺根本沒有殺入成津的念頭,如今曾昭強成為縣委書記,他便視成津縣為自家後院,三天兩頭前往成津。

應付了侯衛東,又來了易中嶺,曾昭強不勝其煩,他耐著性子道:「我在縣委招待所等你。」

回到縣委招待所,曾昭強剛上樓,易中嶺的小車便開到了後院。

方傑、李東方案子偵破以後,鄧家春就將後院的警察撤掉了,此時在後院值班的就是招待所的工人,他們多次見到過易中嶺的寶馬車,也未阻攔,讓車子開進了後院。

易中嶺下車時,手裡提著一個大盒子,見到曾昭強,拱手道:「給曾書記捎了點野味。」

曾昭強道:「我們倆這麼多年的交情,別搞這些。」

易中嶺笑道:「這是東北的野生虎骨酒,滋陰壯陽,是真貨,我是費了老勁為曾書記搞來的。」

曾昭強看了一眼大盒子,道:「很多虎骨酒都是從動物園出來的,你哪裡弄得到野生虎骨酒。」

易中嶺笑道:「我喝點動物園虎骨酒就行了,可曾書記是什麼身份,當然要喝野生虎骨酒。」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招待所所長胡永林滿臉笑容地走了進來,他將一盤水果放在桌前,彎著腰對曾昭強道:「曾書記,今天晚上是否到小招吃飯?有才從小河裡釣的土鯽魚,大師傅的黃燜鯽魚也很不錯。」

曾昭強不耐煩地道:「才吃了午飯,晚飯還早了點吧。」

胡永林侍候過好幾位縣委書記,臉皮早就厚了,他自顧自地道:「小招還有些狗肉,專門紅燒了,給幾位縣領導留著。」

曾昭強終於忍不住了,道:「我這裡有事,你先出去。」

胡永林這才笑呵呵地道:「兩位領導忙,我先出去了。」

等到胡永林出去,易中嶺道:「這位同志是人才,心理素質好。」

曾昭強極不喜歡這位牛皮糖一般的人,道:「男人還是得有尊嚴,否則還叫什麼男人。」說到這句話,他想起了在竹水河水電站自己的熱臉遇上了冷屁股,心裡一陣煩悶。

「曾書記,縣委招待所放在這裡,是糟蹋了好地方,這個地方地處成津老城的中央區,如果改造成賓館和大型商場,將帶動成津老城區的改造工作,短時間就有明顯效益。」

曾昭強仍然沒有鬆口,道:「這事還要綜合考慮。」

「這是成熟方案,在益楊就曾經做過,沒有任何風險,新廣場修好以後,絕對是沙州一流。我和黃二共同承建,黃書記也是這個意思。」

曾昭強綁上了黃子堤的戰車之後,在短時間內成功實現兩級跳,由益楊常務副縣長成為成津縣委書記,當夢想終於成真時,他內心卻時常陷入了焦躁狀態。聽說黃子堤又插手了縣委招待所改造工程,他滿腹牢騷無法發洩,道:「這事,得由相關業務部門提出來研究。」

易中嶺對於這一套流程已經相當熟悉,道:「那我就去安排。」

纏人的易中嶺離開以後,曾昭強隨手打開了虎骨酒,除了虎骨酒外,盒子裡面赫然是一沓沓的人民幣。

曾昭強瞪著眼睛看著這些錢,數了數,足有二十五沓。

上次曾昭強做闌尾手術時,易中嶺沒有到醫院,而是直接去了家裡,把二十萬現金交給了他老婆。為了此事,他差點與老婆翻臉,可是最終還是沒有翻臉。此時,又是二十五萬,前後四十五萬,曾昭強明白,這不是錢,而是火藥桶,他一點都沒有拿到錢的快意,但是心裡的掙扎卻比上一次要輕了些。

「上船容易下船難!」曾昭強暗自長歎息。

「侯衛東居然不理睬位高權重的黃子堤,倒真是一條漢子。」曾昭強被一條由權力和金錢共同織成的網套住了,身感其中的難處,對於侯衛東的堅持,他反而暗自佩服。

對於侯衛東來說,一方面是陳曙光太重要,他必須要抓住一切能接觸的機會,另一方面,由於被曾昭強陰了一道,他有意掃一掃曾昭強的面子。

和朱小勇一起來到嶺西以後,朱小勇回家接蒙寧,侯衛東將成津的陳芝麻爛谷子事丟在腦後。到金星大酒店訂了大包間,等著朱小勇和陳曙光。

過了一會兒,朱小勇帶著老婆蒙寧到了金星大酒店,陳曙光也帶著老婆。

陳曙光指著侯衛東道:「你是怎麼回事,今天說好了帶老婆,你怎麼一個人來,不行,你得把老婆帶來。」

侯衛東根本沒有想到還要帶老婆,他馬上來到門外,給小佳打了電話。小佳正在家裡吃飯,道:「你早說嘛,我吃了一半。」侯衛東壓低聲音道:「蒙書記女兒、女婿和大秘,他們強烈要求你露面,能參加這種家宴,對我來說很重要。」

張小佳也算是官場中人,明白其中的重要性,道:「我開車過來要一個多小時,不好吧。」

「小佳,別磨蹭,快點過來。」

小佳抱怨道:「我換件衣服就過來,當個官,當真累得很。」

侯衛東道:「世上哪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得理解我。」

「好、好、好,我馬上過來。」

陳曙光老婆方紅線在省人民銀行工作,她和蒙寧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得知侯衛東是沙州農機水電局局長,只是略作點頭。

小佳進門以後,她態度仍然有些冷淡,一來作為正宗的嶺西人,對沙州等市、縣的人有著天然的優越感,二來她老公是蒙書記秘書,副廳級幹部,侯衛東是沙州市的處級幹部,兩者不是一個檔次。

陳曙光喝了兩杯酒,略有些紅臉,他道:「衛東怎麼到農機水電局去了,這個位置不如縣委書記重要,怎麼回事?」

「此事和勝寶集團有關。」侯衛東詳細談了成津與勝寶集團的糾葛,最後強調道,「對於成津這種貧困縣,我們其實也歡迎勝寶集團來投資,但是,以成津的經濟實力,無法承受這樣大的讓步,若是硬著頭皮答應了勝寶集團的條件,在征地拆遷上將遇到很大的阻力,極有可能造成群體性事件。」

聽了前因後果,陳曙光臉色嚴肅起來,道:「茂東的項目已經列入了省政府重點項目,如果你說的是真實情況,茂東還真有些麻煩。」

朱小勇插了一句話,道:「有色金屬礦是不可再生資源,甚至可以上升到國家戰略的層面,為了短期發展而低價出售寶貴資源,實在是目光短淺。」

陳曙光點了點頭,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去年反腐動了真格,殺了省部級幹部,蒙書記很重視此事,一再叮囑各級幹部莫伸手,有些人膽子太大,我看得下狠手抓一批,殺幾個。」

由於是家人聚會,陳曙光也沒有到常去的會所,讓侯衛東在金星大酒店的茶樓要了一個大房間,擺開了麻將戰場。

在酒桌上,小佳基本上是邊緣人物,進入麻將室,小佳就顯出了英雄本色,她坐在牌桌上很有大腕風範,幾圈打下來,方紅線不禁對她刮目相看。打了一個小時,小佳、蒙寧和方紅線開始有說有笑了。

陳曙光站在老婆方紅線後面當參謀,他平時陪老婆的時間少,此時見老婆興高采烈,也就跟著高興起來。

酒逢知己千杯少,麻將遇上對手就嫌時間短,下午的時間轉瞬就在嘩嘩聲中溜走了。

陳曙光見時間差不多了,站在老婆背後給蒙書記打了電話:「蒙書記,身體好些了嗎?晚上喝點粥,我知道一個地方,很清靜。」

侯衛東眼睛盯著麻將桌子,耳朵卻如拉長的天線一般,聽著陳曙光的電話。當聽到喝粥時,他不禁暗自激動起來,如果能在這種情況下與省委書記蒙豪放一起喝粥,這對於侯衛東來說具有里程碑意義。

只可惜,陳曙光掛掉電話便道:「小勇,衛東,你們慢慢玩,我有事得先走。」

方紅線道:「你走,早就習慣了你神出鬼沒,我和蒙寧她們玩。」

陳曙光一邊穿外套,一邊道:「我這一百多斤不屬於我,不屬於紅線,屬於全嶺西人民。」

陳曙光又對侯衛東道:「勝寶集團之事既是個案,也是方向性的問題,你能堅持自己的觀點,已屬不易,別氣餒,好好幹。」

侯衛東送到門口,陳曙光轉過身,擺了擺手,道:「你就送到門口,小勇有我的電話,有事你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我需要瞭解基層的真實情況。」

打完麻將,又到晚飯時間。

蒙寧道:「剛才陳哥說喝粥,把我的胃口吊了起來,這一段時間大魚大肉吃得太多,喝點粥,腸胃才舒服。」

在方紅線的帶領之下,幾個人就去粥店喝粥。喝完粥,方紅線、蒙寧和小佳要去逛商場,朱小勇舉手投降,道:「我堅決不逛商場,反正小佳開著車,你們三人就去逛商場,我要回家了。」

侯衛東亦道:「我也不去逛商場,回酒店。」他抽個空子塞了一張卡在小佳手裡,又用眼神示意她。小佳對此自然心領神會,眨了眨眼睛。

回到金星酒店,侯衛東洗了澡,泡了壺好茶,打開電視看新聞,思緒卻由陳曙光漸漸擴散開來,想到了沙州政局。

「看來,黃子堤已經和易中嶺混在了一起,憑著對易中嶺的瞭解,黃子堤絕對不會乾淨,遲早要出事。易中嶺這人就是一根攪屎棍子,走到哪裡,就會讓哪裡出現亂局。

「那麼,曾昭強此人又是怎麼一回事,他如今跟在黃子堤身後,恐怕後患無窮。

「朱民生難道就甘願被黃子堤牽著鼻子走?」

種種問題盤旋在頭腦中,讓他沉浸在其中,一時忘記了時間。

晚上8點,小佳才回到酒店。她玩了大半天,也不覺得累,把新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展示。

侯衛東不關注新衣服,而關注另兩個女人的喜好,問道:「晚上蒙寧和方紅線買了什麼東西?」

「我們三人一直在買衣服,大家挺高興,逛了好多商店。」

「她們兩人天天住在省城,難道還沒有逛夠嗎?」

「你不瞭解女人,男人視事業為生命,女人視逛街為生活中的最大樂趣。」

「誰付的款?」

「我給蒙姐買了一條套裙,給方姐買了一件連衣裙,都是國外的,有點貴。」小佳揚了揚手中的裙子,道,「方姐和蒙姐都不讓我付款的,這條裙子,是方紅線選的,是她用購物卡買的,算是回禮。」

「我最初還以為方紅線很傲慢,你和她還挺合得來。」

「方姐是挺單純的一個人,只不過見慣了笑臉,養成了有些高傲的性子,大家熟了以後,她為人挺好。」

侯衛東寧願自己在外人面前賠小心,也不願意小佳受冷遇。只是今天是特別關鍵的人物,所以他才讓小佳從沙州趕到了嶺西,在心裡做好了向小佳賠禮道歉的思想準備。他根本沒有想到,小佳如春雨一般潤物細無聲,輕易將蒙寧和方紅線弄成了姐妹。

侯衛東上前就抱住了小佳,親了親臉,誇道:「沒有看出,你搞社交還有一手。」

「我在沙州也有社交圈子,而且是我的社交圈子,不是依靠你的關係。」小佳白了他一眼,道,「謝姐說過,最不瞭解自己的人其實是枕邊人,因為熟悉,所以無視。」

侯衛東調笑道:「那今天我們再來瞭解。」

兩人互相摸了一會兒,臉都有些紅。小佳身體不方便,也就不好進一步深入,道:「既然來到嶺西,我想把段英兩口子請出來喝茶。」

侯衛東如被點了穴道,手頓時僵硬了,道:「這麼晚了,還是別叫段英了,我們也難得過二人世界。」

「段英結婚以後,我們還沒有好好聊聊,難得今天輕鬆,見個面,坐一坐。」小佳撥通了電話,道:「段英,我是小佳,你在做什麼?」

「在家裡,看電視。」

「我和衛東在金星大酒店,你和梁大醫生有空沒有,請你們喝茶,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快點過來,不准找借口。我到海南去玩了幾天,和楊倩兩口子見了面。」

侯衛東看見小佳興致勃勃的樣子,心裡唯有苦笑。

穿戴整齊以後,他和小佳又到了茶室,等著段英和梁進文醫生的到來。等了十來分鐘,茶室門被推開,段英和梁進文走了進來,段英依然是白襯衣牛仔褲,男的英俊儒雅,女的漂亮性感,很有些奪人眼球。

梁進文坐下以後,第一句話就提到了祝梅,道:「聽李董說祝梅情況很好,特別是聽力,雖然比正常人稍弱一些,已經出乎我的意料。」

侯衛東一邊點頭,一邊用眼光看小佳,見她神情如常,才鬆了一口氣,心道:「幸好梁進文沒有說出李晶的名字,否則被小佳聯想起來就壞事了。」

梁進文張嘴又道:「李董事長說,祝梅現在正在訓練語言,她最有利的是能識字,這樣訓練起來事半功倍。」

聽到李董事長這幾個字,侯衛東又用眼光去偷看小佳。

小佳此時正拉著段英說悄悄話,並沒有聽到梁進文多次提到李董。

段英問:「侯衛東怎麼到了農機水電局?局長這個位置不如縣委書記啊。我是最近才知道此事,那天王主任出差,在電梯上遇到,他匆匆忙忙說了一句。」

小佳道:「這事說來複雜,侯衛東是周昌全的秘書,新書記來了,他被換崗位是遲早的事情。他這個人較真,為了成津利益,與一家港資公司談崩了,惹翻了朱民生。」

段英有些驚奇地道:「港資公司,是不是勝寶集團?茂東與勝寶集團簽合同時,由我代表嶺西報社到茂東去做報道,勝寶集團可是炙手可熱的大集團,侯衛東怎麼會和這個企業鬧翻?」

「具體我不清楚,侯衛東很少在家裡面談公事。」

段英的眼光從侯衛東臉上迅速滑過,道:「我最近也收到一封茂東的人民來信,反映的是土地方面的事情,與勝寶集團有關。」

侯衛東恰好聽到這幾句,道:「茂東財政本身就不好,為了將勝寶集團吸引過去,接受了比較不利的條件。目前廠房建設涉及大宗土地,手續一時半會兒是辦不下來的,而且以茂東的財力,對村民的補償應該不會太理想。此事稍有不慎,會釀成大亂。」

段英充分相信侯衛東,聽了他的判斷,馬上給王輝主任撥通了電話,簡單說了說情況,然後將電話遞給了侯衛東。

王輝聽段英說了幾句話,便抓到了此事的新聞點,對侯衛東道:「當時聽說你堅決抵制勝寶集團,我就覺得此事不簡單,你千方百計地招商引資,不會無緣無故抵制勝寶集團這種肥肉,我會保持對茂東的高度關注。」說到這裡,王輝想起了侯衛東與周昌全的關係,又問道:「周省長分管工業,他是什麼態度?」

「周省長只管大方向、大原則,不會管具體的談判內容,提了六字方針,有理、有禮、有節。」

王輝道:「如今全省都在搞招商,也應該開始反思了,招商是為了推進全省的發展,而不能為了招商而招商,衛東書記這事處理得其實相當理智。」

侯衛東連忙道:「王主任,你們要採訪,最好是就事論事,別用成津來對比,這樣會讓茂東的領導不高興。我如今是農機水電局局長,勝寶集團已經是過去式,不管茂東搞得好還是搞得差,都和我沒有什麼關係了。」

「衛東,我有分寸,你放心。」

放下電話,侯衛東分析了自己的內心,暗道:「其實從人的本性來說,我還是希望茂東惹麻煩,這樣就會顯出我的高明。」他連忙告誡自己:「越是遇到這樣的事,越要沉著,從今天起,千萬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幸災樂禍的言行,切記切記。」

正在想著,電話猛地響起來了,接通以後,居然是段穿林的電話。

聽到段穿林自報了家門,侯衛東便意識到:「《政經評論》比起《嶺西日報》鋒利得多,段穿林鼻子靈得很,他十有八九也知道此事。」

侯衛東的預感很準確,段穿林閒聊了幾句,話題便拐到了勝寶集團上:「我記得勝寶集團最初準備落戶成津,你們還進行了多次談判,新聞還發佈過簽訂意向性協議的事,後來為什麼到了茂東?」

侯衛東道:「這事說來話長,在電話裡說不清楚,總之,該項目沒有與勝寶集團達成一致,如今茂東吃糖,我們喝風了。」

段穿林聽到侯衛東說得遮遮掩掩,更覺得有料,此時他外圍資料沒有收集齊全,道:「此事很有意思啊,成津的條件無論如何也強於茂東的幾個縣,最後勝寶集團花落茂東,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侯衛東官場筆記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