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協會提前兩天召開,也提前兩天散會。人大會議進入選舉程序,政協委員們就回家去了。吳德滿坐在主席台上,神情有些事不關己。主席台上原本擺放了各色花草,今天又加了十幾盆火焰似的一串紅。台上就坐的胸口還別了鮮花,就像誰家娶親似的。烏柚的官方場面畢竟還沒那麼莊嚴,領導們佩戴鮮花只是近兩年的事。有的人便不太自在,不時瞟瞟胸前的鮮花,似乎那是個快要爆炸的雷管。
李濟運也有些彆扭,雙手相扣抵著下巴,便把鮮花擋住了。縣裡人大會的規矩多少有些隨意,本來應該只是大會主席團坐台上的,卻每次都把所有常委放在台上坐著。吳德滿不是常委,可他是縣級領導,也是怠慢不得的。主席台就顯得格外擁擠。有人在底下開玩笑,說今後設計會場,乾脆把主席台弄得比台下大些,免得領導們那麼艱苦。有人卻說,擁擠一點好啊,這就叫緊密地團結在劉星明同志周圍。
今天是縣政府換屆選舉,代表們到會稍早些。程序都是固定的,正式選舉之前,得通過有關決議。代表們舉手放下,再舉手再放下,鼓掌再鼓掌。沒有掌聲的時候,會場裡只有翻動文件的沙沙聲,氣氛就很有些肅穆了。
代表們開始填寫選票,李濟運無意間望見了老同學劉星明。他坐得腰板筆直,臉上帶著微笑。那感覺就像知道攝像機正從他頭頂搖過,他得注意儀態和表情。投票時攝像機其實只拍全景,不太會拍代表們的特寫,填寫選票的特寫更不會拍的。
運動員進行曲響了起來,代表們紛紛起立走向投票箱。聽著這爛熟的曲子,李濟運心想這各種會議儀禮的曲子,是否也應該規範規範?運動會是這個曲子,黨代會是這個曲子,人大選舉也是這個曲子,總覺得不倫不類。
統票還要花些時間,縣裡沒有電子計票設備。用這段時間看場電影,已是多年的慣例。會場黑了下來,電影很快放映。居然是美國片子《真實的謊言》。銀幕上剛剛映出「真實的謊言」幾個字,代表們哄地就笑了。這是一部老電影,李濟運是看過的。很多代表笑了,可能他們沒看過。電影倒是精彩,只是這片名同選舉擺在一塊兒,有種怪怪的感覺。電影放了幾十分鐘,李濟運忽然發現,很多代表都在低頭收發短信。是否同選舉有關?他早把手機調到振動了,忙看看自己的手機,正好有於先奉的短信。打開一看,不由得一驚。信息寫道:李主任,請馬上到休息室開緊急會議。
李濟運弓著腰走了出來。他進入休息室,見會議已經開始。參加會議的是全體縣委常委、縣人大正副主任。田家永在講話,臉色白得透著青。李濟運聽了幾句,就知道明陽落選了。李濟運隱約有些預感,沒想到真的應驗了。政府換屆選舉不關他的事,卻也不願意看到這種結局。明陽在他眼裡,畢竟是條漢子。
「我緊急請示了市委龍書記和王市長。龍書記和王市長的意見,一定要保證組織意圖不折不扣地實現。怎麼落實市委指示?剛才的選舉顯然是存在問題的。選舉中的問題,只能用選舉來糾正。我的意見是先宣佈剛才的選舉結果,縣長再選一次。這個意見,市委同意了。」田家永話講得硬邦邦的。
李非凡說:「我擁護田書記傳達的市委意見。但個人認為,再選一次是否符合組織法,是否會引起輿論震動,都是需要考慮的。明陽同志來烏柚縣工作半年了,他作為代理縣長是稱職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選舉有個程序問題,程序是合法的和正常的,我們就要慎之又慎了。我們一定要把問題想複雜些,把法律問題想得更清楚些,把應對措施想周全些,這樣才能確保不折不扣地落實組織意圖。」
李非凡說得冠冕堂皇,真實意圖卻是不想再選。他也許還有幻想,希望市委會突然讓他改任縣長。田家永好像非常讚許,慢鏡頭似的點著頭,說:「非凡講得很有道理,這些情況我們要充分考慮。時間不等人,星明同志,你談點看法,目的是確保再次選舉成功。」
劉星明的絡腮鬍子,好像一急就長得快些,長長短短地豎著。他的右掌本來撐在臉上,突然用力一抹,就像匕首擦過磨刀石,說:「我堅決擁護田書記傳達的龍書記和王市長的意見。縣長再選一次,這是總的原則。法律問題請縣人大負責研究。這種情況至少在全市是第一次出現,我們在處置方式上不妨有所突破,翻不了天!」
所有人都點著頭,李非凡的頭點得最用力,就像跟人家比賽似的。可他說出的話卻是軟拖硬頂,說:「劉書記的意見我們人大會認真考慮,但法律問題必須研究清楚。時代不同了,人民群眾的覺悟高了,弄不好會出亂子。」
明陽表面上平和,內心卻是激憤,道:「我雖然預料過這種結局,但主觀上仍不相信會落選。我不是說自己如何的了不起,而是沒有想到少數人的能量會這麼大。為了不給組織添麻煩,我可以不當這個縣長。」
田家永瞟了一眼明陽,說:「明陽同志,現在容不得你講個人意氣!這是考驗我們執政能力的時候,這是同少數人的不良習氣交鋒的時候。烏柚縣不能開這個壞頭,我坐鎮的地方不能開這個壞頭!星明同志和非凡同志講得有道理,我們現在要緊的是研究對策。小範圍說吧,非凡同志,少數人向候選人索要好處,這是違紀問題,還是違法問題?我們再去研究。但只要存在這個問題,選舉就不正常,我們就有理由再進行一次正常的選舉。」
田家永這話好像自相矛盾。如果選舉不正常,整個選舉結果就得作廢。而田家永說的顯然只是縣長選舉不正常,副縣長選舉仍是有效的。李濟運聽出了田家永說話的毛病,他相信所有人都會感覺到。但沒有人說出來,都點頭表示贊同。田家永說到代表索要好處,有意點了點李非凡的名字,也是用心良苦。李非凡果然不再說話,這畢竟是擺不上桌面的事。
田家永見大家只是附和,並沒有實際意見,就語重心長起來:「同志們,不要把問題看得太嚴重,明陽同志只差十五票就過半數,說明存在不良習氣的代表只是極少數。我們可以通過教育,給他們轉變態度的機會。你說呢,非凡同志?」
李非凡被頂到牆上了,頭點得更加費勁,說:「我堅決執行田書記的指示。」
劉星明看看手錶,道:「田書記,電影馬上就結束了。我建議,馬上宣佈選舉結果。會議結束之後,馬上做代表工作。」
劉星明一連說了三個「馬上」,然後望著田家永說:「田書記還是不要親自出面,我分別找四十六個代表團的團長談一次,幾位常委再有針對性地找一些代表談。明陽同志迴避。」
「不!」田家永搖搖手,「我跟全體常委、人大正副主任一起,一個一個找代表團團長談。」
劉星明望望田家永,說:「田書記,您還是得有個退路吧?」
田家永笑笑,說:「你是怕我丟臉吧?我們要相信人民代表的覺悟!出了問題,只說明我們工作沒有做到家。」
劉星明忙作檢討,道:「田書記,責任主要在我身上。選舉結束之後,我會請求市委處分。」
田家永說:「這話就不說了。快去宣佈結果吧。我還說一句,請宣傳部密切關注網絡,烏柚縣選舉的情況,網上不得有一個字的負面消息!」
李濟運聽了這話,就望了望朱芝。朱芝來不及說什麼,田家永已經站起來了。朱芝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她似乎覺得很為難,劉星明又回頭交代說,首先要管好你自己的網站。劉星明說的是烏柚在線,烏柚縣的官辦網站。可聽上去好像那是朱芝的網站。李濟運猜她肯定有話說不出。網絡是誰也拿它沒辦法的。縣委宣傳部管得住烏柚在線,管不住別的網站。朱芝一年到頭四處滅火,壓住各種媒體的負面報道。她在常委會上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我是個消防隊長。」李濟運暗自想,網上要起火,誰也防不住。他估計網上很快就會有烏柚選舉的帖子。一個縣長,一次沒選上,再次選舉,這可是聞所未聞。
田家永走在最前頭,劉星明緊隨其後。田家永臨出門時,回頭見明陽落在最後面,嚴肅地說:「明陽同志,你到前面來!」
明陽便搶了幾步,走到了劉星明後面。運動員進行曲再次響起,田家永帶領劉星明、李非凡、明陽等走向主席台。李濟運同朱芝走在最後,趁著音樂聲掩護說話。朱芝說:「真沒想到!」李濟運輕輕握了她的手,說:「不著急,急也沒用。」掌聲突然響了起來,主席台上的人馬上拍手回應。李非凡吹吹話筒,說:「繼續開會!」掌聲漸漸停了下來。李非凡緊閉雙唇,等會場完全安靜了,才宣佈隨後的程序。李非凡頗有煞氣,烏柚縣的幹部都知道。
沒有按程序先宣佈縣長選舉結果,而是先宣佈副縣長候選人得票數。代表們還沒察覺到異樣,都屏息靜氣聽著。副縣長選舉沒有任何懸念,落選的自然是差配劉星明,也就是有人私下給他起的外號劉差配。不管投沒投明陽票的,都不會想到明陽會落選。畢竟不投他票的人不敢串聯,他們並不知道有多少人沒投明陽的票。突然聽說明陽沒有選上,台下頓時鬧哄哄的。掌聲也稀落下來。誰都意識到出大事了。可掌聲馬上又響了起來,畢竟副縣長們還是當選了。掌聲聽上去似乎有些尷尬,不知是為副縣長們歡呼,還是為明陽幸災樂禍。掌聲伴隨著哄鬧,情形有些怪誕。李濟運坐在主席台第二排,他看見明陽也在拍手。台下掌聲先是禮儀性的,慢慢地越來越熱烈,居然經久不息。台下的人沒有停止鼓掌,台上的人也不便放下手來。必定是沒有給明陽投票的人奮力鼓掌,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們裹脅了。台上的人互遞眼色,誰都沒有見過這種場面。
田家永覺得不太對頭,板起臉孔放下了雙手。主席台上的人馬上停止鼓掌,通通威嚴地注視著台下。鼓掌的聲音逐漸變小,卻並沒有完全停下來。這時,莫名其妙地,掌聲突然停了。原來,差配劉星明站了起來,朝代表們頻頻鞠躬,高聲喊道:「感謝代表們的信任!感謝代表們的信任!我一定盡職盡責,不辜負人民的重托!」
劉星明坐在台下最前排,他的話台上台下都聽見了。掌聲再次狂暴而起,並伴以滿堂笑鬧。
田家永又驚又惱,問劉星明:「這是怎麼回事?這個人是誰?」
劉星明一時不知所以,說:「田書記,他就是那個差配幹部劉星明。」
田家永說:「他不會是開玩笑吧?這個玩笑可太大了。」
劉星明回頭望望李濟運,求救似的,說:「他不是瘋了吧?」
李濟運臉早嚇得鐵青,馬上站了起來,說:「他可能真的瘋了!」
李濟運從座位裡擠了出來,飛快地跑下台去。他走到老同學身邊,說:「星明,你去休息一下。」
劉星明仍是站著,笑道:「沒事的,我馬上要做就職演說。」
李濟運確認老同學的確是瘋了,忙招呼會場工作人員:「快帶劉書記去休息一下。」
工作人員伸手要來拉人,劉星明揮揮手,橫了眼睛罵道:「你們怎麼回事?」大家都是熟人,一時都不好意思太傷面子。
李濟運只好自己把手搭在老同學肩上,說:「星明,我倆出去說句話。」一邊就使了眼色,叫人幫忙。劉星明便揮著手,叫人半拉半推地弄出去了。
送了劉星明去房間,李濟運卻脫不得身。劉星明笑容滿面,場面上的話說得有板有眼:「濟運兄,今後我的工作還要靠你多支持。看新一屆政府如何分工,我自己的想法還是分管農業。我們是農業大縣,鄉黨委書記都是農業書記。管農業,我是駕輕就熟。」不知道的,根本看不出他精神失常了。
「星明,我上個廁所。」李濟運暗自叫人看緊點,自己躲到廁所打電話,「劉書記,他真是瘋了。」
劉星明說:「你想辦法叫他安靜,你自己快到會場來。」
李濟運說:「他也沒有不安靜,只是真以為當選副縣長了,正同我談以後分管什麼工作。他不出來見人,不會有事。要是出來,就會鬧笑話。」
劉星明說:「總不能限制他的自由吧。這樣,叫醫生給他打一針鎮靜劑,讓他睡覺,再安排人守著。」
李濟運拿不定主意,問:「這樣行嗎?」
劉星明說:「選舉是大事,不能再出笑話。你按這個辦,出了問題我負責!」
李濟運不想自己做這事,叫來於先奉,小聲交代了。於先奉也有顧慮,說:「李主任,只怕要同他家屬說吧?」
李濟運說:「這事暫時還不能讓陳美知道,事後再作解釋吧。老於,這是劉書記的意見,你照著辦就是了。我得馬上去會場。」
「好吧,我馬上同醫院聯繫。」於先奉只好遵命,卻又莫名其妙地搓搓手,「太冷了!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都難過。我於娟說在家裡只穿一件薄毛衣。」
於先奉總覺懷才不遇,就總拿他女兒於娟出來獻寶。李濟運只圖脫干係,便誇了幾句於先奉的女兒,匆匆奔會場去。於娟讀完碩士留在北京了,於先奉平時說話轉彎抹角都要說到他這寶貝女兒。
劉星明正在講話,台下意外地安靜。時間也快十二點了,劉星明的講話也到了尾聲:「請各代表團團長午飯後不要外出,中午有重要會議。具體時間,電話通知。」
李濟運沒來得及上主席台會就散了,他不想站在門口同代表們打招呼,轉身想回房間去。明陽落選了,劉星明發瘋了,馬上會成熱門話題。大家見了他,必定就會說到這事。他能說什麼呢?上策就是躲著。
沒想到電話響了起來,劉星明打來的:「濟運,怎麼樣了?」
李濟運說:「先奉同志在處理,醫生快到了。」
劉星明似乎有些不高興,頓了會兒才說:「那你快到會場來吧,開個緊急會。」
李濟運轉身回會場,逆著人流往主席台走。有人同他打招呼,他匆匆地答應。果然聽得代表們都在議論劉差配和明陽,似乎大家對劉差配發瘋更感興趣。李濟運隱約覺得,老同學發瘋無意間幫了明陽。西方國家的政治公關有個慣用手法,就是危機時刻想辦法轉移注意力。老同學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也許對明陽再次選舉有好處。有些殘酷,卻是事實。
李濟運覺得非常對不住老同學,馬上打了於先奉電話:「於主任,怎麼樣了?」
於先奉說:「針才打下去,劉書記在罵娘,質問我們這是為什麼。」
李濟運說:「事後再向他解釋吧,一定要穩住他。」
於先奉說:「放心吧。好了好了,劉書記躺下去了。李主任,我看著真有些過意不去。」
李濟運手忍不住顫抖,說:「老於,我們都是奉命行事。」
李濟運去了主席台東側的休息室,縣委常委同人大正副主任們都在座。田家永朝李濟運招手,他身邊正好有個空位。李濟運猶豫不前,他顯然不便坐到那裡去。他若坐下去,右邊是田家永,左邊是劉星明。這個座位至少是市委書記坐的。這時,劉星明說話了:「濟運過來,田書記問你話。」
李濟運只得過去,臉朝田家永,側了身半坐著。
田家永問:「怎麼樣了?」
李濟運回道:「打了鎮靜劑,剛睡著。」
田家永抬眼望望劉星明,說:「星明,又一個麻煩來了。」
劉星明只是望著田家永,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田家永說:「情況特殊,我們苦無良策,給他打了鎮靜劑。這事他的家屬如果追究,也是要鬧事的。」
李濟運聽著就暗自緊張,這件事他畢竟參與了。陳美是個有性格的人,天知道她會鬧出什麼花樣。劉星明的手在沙發扶手上輕輕動著,既像從容地敲打,又像機械地抖動,話卻說得輕鬆:「星明同志的確是精神失常了,三百多代表可以作證。我想這事不會鬧出麻煩來。」
田家永吐出濃濃一團煙霧,再慢慢喝了一口茶,說:「好吧,事後一定要做好疏通工作。星明同志既然病了,趁他睡著的時候,送到醫院去。我們現在開始開會。我宣佈幾點:一、我們在場的所有同志,集體找各代表團團長談話;二、找代表團團長單個地談,每人只談三五分鐘,爭取兩個小時談完;三、為了保證會議質量,我建議同志們都關了手機;四、李濟運同志負責安排談話對象,並負責同他們聯繫。濟運一個人年輕些,你就辛苦吧;五、談完之後,下午馬上舉行縣長再次選舉。下午三點鐘談完,給半個小時代表團開會,三點半開始選舉。各代表團下午三點鐘準時開會,不能提前。我們也不去吃飯了,讓工作人員送盒飯來。」
劉星明把關了的手機放在茶几上,大家也都關了手機放在顯眼處。李非凡一邊關著手機,一邊笑道:「田書記,飯還要去餐廳吃吧。」
田家永瞟了一眼李非凡,並不掩飾臉上的不快,說:「非凡,這話最不應該是你說。選舉如果出問題,星明是第一責任人,你是第二責任人。我們都在替你做事,你還說這話!」
李非凡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感謝田書記!我工作沒做好。」
田家永說:「飯一時來不了,談話先開始。濟運,你安排人吧。」
李濟運剛才趁田家永說話的時候,已叫於先奉把劉星明送到醫院去了,安排人二十四小時陪著。這會兒聽了田家永的吩咐,便說:「我馬上通知。請示一下,黃土坳鄉代表團團長劉星明同志病了,是否可請副團長替代?」
劉星明說:「非凡,你說說意見吧。」
李非凡說:「同意副團長負總責,這事不要研究了。」
李濟運馬上打電話,先叫朱達雲過來。朱達雲還在吃飯,說馬上就來。田家永拍拍李濟運坐的座位,說:「濟運,這個位置留給談話對象。」
李濟運屁股像被火燙了似的,一彈就站了起來,笑道:「我哪敢坐這個位置?借個膽子都不敢。坐這個位置至少得市委書記。」
田家永也笑了,說:「你好好幹,說不定哪天就輪到你坐了。」
田家永今天都是繃著臉的,大家見他笑了,也都笑了起來。大家笑了笑,都望著李濟運。不知道是感謝他,還是羨慕他。說感謝也有道理,全搭幫他一句玩笑,田家永笑了,氣氛輕鬆了片刻。說羨慕更有道理,大家都知道田家永很賞識李濟運,他人又年輕。李濟運找了空位坐下,再望望田家永身邊的座位,心想那裡果然不是自己該坐的。可是,今天進來談話的人,都得坐到那個座位上。
沒多時,朱達雲敲門進來。李濟運說:「達雲,您坐到田書記和劉書記身邊去。」
朱達雲紅著臉,站著不動,說:「我哪敢坐那裡?」
田家永笑容可掬,拍拍身邊的沙發,說:「來,請坐。剛才同志們還在開玩笑,說這個位置至少是市委書記才可以坐。」
朱達雲靦腆得有些忸怩,很不自然地走過去,抓耳撓腮地坐下。李濟運工作做得細,事先已寫了一張條子:朱達雲,烏金鄉代表團團長,該鄉黨委書記。田家永早看過條子了,說起話來非常親切:「達雲同志,我們長話短說。組織上的選舉意圖要不折不扣實現,這條原則是不能變的。縣長不搞差額選舉,候選人只能是明陽同志,這條原則也是不能變的。上午選舉出了點小問題,情況我們早就掌握了。有個別人向候選人索要好處,明陽同志公開反對,有人就不投票。這是違紀問題,還是違法問題,我們暫時不過問。我專門請示過市委龍書記和王市長,市委同意下午舉行縣長第二次選舉。達雲同志,現在既是一個市委副書記找你談話,也是星明同志、非凡同志等縣委、人大全體領導集體找你談話。目的就是一條,拜託你做好工作,務必保證下午選舉成功。如果個別人仍然堅持錯誤,組織上不排除進行調查。我這話是說得嚴肅的。」
田家永說話最初十分親切,說著說著臉色就黑了起來,到最後又隨和起來,道:「達雲同志,我說完了,看看其他領導還有什麼意見。」
劉星明說:「我完全同意田書記的意見。達雲同志,一定要把工作做細。」
李非凡說:「我沒有別的意見了。」
田家永站了起來,緊緊地握著朱達雲的手,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很年輕嘛!」
朱達雲雙手握著田家永的手,使勁搖晃著,說:「請田書記一定放心,我一定做好工作!」
田家永笑道:「不光是讓我一個人放心,你還要讓星明同志、非凡同志和全體領導放心!」
朱達雲朝領導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請各位領導放心!我提議,萬一選舉再出問題,全縣的鄉黨委書記全體免職!」
田家永馬上板了臉,說:「達雲,這不是玩笑話!這不成了連坐嗎?」
劉星明馬上替朱達雲打圓場,說:「達雲同志這話,就是表個決心。達雲,我們相信你的決心,但這個玩笑只到這裡為止,說不得的。」
田家永又道:「達雲同志,下午三點鐘你們召開代表團會,不得提前。三點鐘之前,不得透露談話內容。下午三點半開選舉大會。請準時到會,不另行通知。我這個市委副書記把會務工作都做了。」
田家永拍了朱達雲的肩膀,又稱他年輕小伙子,還同他開玩笑說自己搞會務。朱達雲感動得差不多鼻子發酸,拱手告辭而去。第二個代表團團長馬上被請了進來。李濟運早做了安排,時刻有三五個人在外頭候著。田家永說的還是那些話,就像播放錄音。做領導的都有一種特異功能,同樣的話重複說來,讓人聽起來都像頭一次。很有些像職業歌唱家的表演,一首歌唱一萬次都能聲情並茂。又有些像情場老手,一天會三個情人,說的話都是「我只愛你」。
談完了四個人,盒飯送來了。大家十分鐘吃完飯,馬上又開始談話。進來談話的人一個個也都像朱達雲,都被田家永感動得熱血沸騰了才出去。每進來一個人,田家永都站起來握手,請他坐在自己身邊。談完之後又站起來握手送別,老朋友似的誇上幾句。田家永都能叫他們的名字,都只叫名而省去了姓,相當於外國人喊暱稱。唯一遺憾的是有個鄉的書記叫陳波,總不能叫他「波同志」。一個鄉黨委書記,這麼近挨著市委副書記,平時是沒有機會的。縣委、人大班子也環列而坐,暗生一種震懾人的氣場。
快三點的時候,李濟運聽得外頭動靜,馬上跑了出去。見來的是陳美,心想壞事了。周應龍正好在會場裡頭,聽得動靜也趕了出來。他馬上掏出對講機:「快來幾個人!」
李濟運忙碰了碰周應龍,輕輕地說:「周局長,千萬不要叫公安!」
周應龍就站著不動了,猶豫幾秒鐘仍進了會場。
陳美看見了李濟運,點著手指罵道:「你說,你們對我屋星明做了什麼?」
「美美你別激動,我們過去說話。」李濟運說話間拉住陳美,不讓她往休息室裡去。
陳美甩開他的手,嚷道:「你別碰我!」
李濟運怎麼也不能讓陳美進去,拉住她說:「裡面在開會,有話同我說。」
陳美說:「同你有什麼好說的?我屋星明就是你害的!」
李濟運力氣大,拉著陳美往外走,說:「美美,星明突然犯了病,送到醫院去了。」
陳美哪裡聽得進去,道:「我屋星明好好的,哪有什麼病?我才從醫院回來,他睡得像死人一樣。醫生說,縣裡領導叫人給他打了鎮靜劑。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他是恐怖分子,還是瘋子?」
李濟運真不好開口,搖頭半天才說:「美美,你得挺得住。我相信星明只是一時的,他會好的。」
陳美說:「他本來就好好的,哪有什麼病?」
李濟運只得說:「星明突然精神失常了,三百多人大代表可以證明。」
陳美身子一軟,雙腳打跪,癱倒在地。李濟運忙叫過幾個女服務員,說:「你們把陳主席送到醫院去。」
幾個女服務員不知所措,遲疑半天才上前攙扶陳美。陳美被扶出去好遠,才又哇哇地哭了起來。
這時,幾個警察趕了過來,想幫忙攙扶陳美。李濟運忙朝他們搖搖手。警察忙閃開,站立兩邊。陳美果然高聲叫喊:「好啊,警察都來了啊,我們全家都是壞人啊!」
李濟運回到休息室,一位談過話的人才出來。田家永說:「劉星明的老婆吧?我料想到了的。暫時安排人穩住,我們繼續吧。」
李濟運突然收到濟發的短信:只看到你跑上跑下,不好!
李濟運身上突然發熱,額上滲出汗來。自己的堂兄提醒,肯定是好心好意。可濟發總是指指點點,他想著就不舒服。心想你懂你還是個科級幹部,我不懂我是縣委常委了!過了好幾分鐘,李濟運才回道:我會注意,謝謝發哥!
明陽終於順利當選縣長,只差一票就是滿票。肖可興也順利當選,他將分管文化、教育和衛生。會議熱熱鬧鬧地結束了。田家永笑容滿面,坐在主席台上講了話,說市委龍書記、王市長對烏柚的選舉非常滿意,說明烏柚廣大幹部是靠得住的,廣大人民代表是能夠真正代表人民群眾利益的。普通代表並不知道田副書記早就到了縣裡,他們見了這麼大的領導,情緒有些激動,台下非常安靜。
散會那天的晚宴,田家永領著劉星明、李非凡、明陽和副縣長們挨桌敬酒。凡事總有人講怪話。望著新領導們喜氣洋洋的樣子,有人就在席間開玩笑說:幾年之內,他們將是烏柚新聞的專業演員。這話原來是有典故的,說的是有位老人指著電視上的領導問四歲的小孫子:寶貝知道這位爺爺是誰嗎?孫子想都沒想,隨口回道:知道,演新聞的。小孩子懵懂無知,以為電視都是演的。今後烏柚新聞正式演出,李非凡的名字會排在明陽前面,可這會兒敬酒他卻走在明陽後面。事後有人議論,明陽差的那票就是李非凡。說是烏柚六十多萬人,最不願意明陽當縣長的,就是人大主任李非凡。明陽和李非凡,還有李濟運,他們三人本有同門之誼,都是田家永用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