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柚官場中人都熟悉田家永的風格,他的鐵硬手腕這次叫人再度領教了。自然就會有各種說法,傳來傳去就不太好聽。傳這些話的都是縣裡領導,也就是被召集在會場休息室的那些人。他們說名義上是集體找人談話,其實是田家永把大家軟禁了。他們的手機也被勒令關閉,怕有人同外面暗通消息。劉星明和李非凡不便講田家永壞話,他倆心裡卻都滿是牢騷。當時只有李濟運一個人開著手機,只因他需隨時聯繫談話對象,可給人的感覺是他成了田家永最信任的人。劉星明隱隱有些嫉妒,李非凡更是不舒服。
果然像李濟運料想的,兩條烏柚縣選舉的帖子滿天飛。一條是《烏柚縣兩次選縣長,不選明陽不讓過關》;一條是《烏柚縣選舉副縣長,差配幹部當場發瘋》。李濟運上網一看,有嘲笑老同學劉星明的,說他是現代官場怪胎。明陽更是冤枉,他簡直被人妖魔化,說成是不學無術的庸官,只會溜鬚拍馬的貪官。他若不是貪官,誰硬要保他做縣長?貪官才有錢行賄,才能做大官。
田家永已經打馬而去,烏柚縣的麻煩都得劉星明頂著。明陽被拋在風口浪尖,他自己說不得半句話。老百姓是寧可相信謠言,也不相信官方宣傳的。也怪不得老百姓,這年頭官方老喜歡闢謠,最後又總是打了自己嘴巴。你說是造謠,劉差配不是真的瘋了嗎?
朱芝被劉星明罵了頓死的,卻只得硬著鼻子忍著。劉星明也知道自己是發虛火,網絡好比正月十三夜的菜園子,誰都可以進去撈一把。劉星明調到烏柚來,知道這地方有種奇怪的風俗。每逢正月十三夜,誰都可以去別人家菜園偷菜吃。要是怕人家偷,就先給白菜、蘿蔔澆上大糞,斷不可罵娘。菜園可以澆大糞,網上是沒法澆的。
紙媒和電視比網絡慢些,卻也飛快地趕到了烏柚。他們都要採訪劉星明、李非凡和明陽,一概被宣傳部擋掉了。朱芝出來做擋箭牌,陪記者們喝酒,打發紅包。縣裡每次出麻煩事,《中國法制時報》的記者成鄂渝總是最難纏的。烏柚的縣級領導多認識此人,私下給他取了個外號鱷魚。他每次照例都會閉嘴,可花費總是最大的。
成鄂渝這次悄然而來,不像往常那樣先打電話。他也沒有去梅園賓館住宿,自己住進了紫羅蘭大酒店。周應龍得到指令,注意所有可疑人員。成鄂渝進入烏柚,處處都有人掉線。當時下午,朱芝同周應龍找劉星明匯報,李濟運被請去聽情況。
朱芝簡要報告了媒體的情況,說:「這些記者都擺平了,他們不會發報道的。只有那條鱷魚仍不露面,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李濟運說:「還有什麼意思?不就是想把這一單做得更大些?這個人實在可惡,一天到晚扛著「法治」二字,滿世界嚇唬人!」
劉星明問周應龍:「周局長,你說說吧。」
周應龍說:「我有人暗中掉了他的線。他先去了物價局,在舒澤光辦公室坐了一小時三十四分鐘。後來想找星明同志,被陳美擋了,沒見成。又在街上隨意詢問群眾,圍著他的人很多。我的人混在裡頭,說群眾的話很難聽。」
「他這不是調查採訪,這是蠱惑人心!」劉星明罵了幾句,又開始長篇大論,「我們要學會同媒體打交道,交朋友。這是門藝術。我們對待輿論監督,也要有個正確態度。總的態度是歡迎監督,但不允許他們歪曲事實,以亂視聽。我覺得大多數記者素質都是很高的,對我們的工作很有促進和幫助。像成鄂渝這種記者只是極少數。應龍,你有什麼建議?」
周應龍說:「我建議,乾脆把他請出來!我剛才一路同朱部長商量,可以文請,也可以武請。」
「怎樣文請?怎樣武請?」劉星明問。
朱芝說:「文請就是我請,直接打電話給他,就說聽說他到烏柚來了,怎麼不見老朋友。請他住到梅園去,見面就好說了。武請就是周局長請,他有辦法。」
李濟運知道周應龍所謂武請,無非是給他栽個什麼事兒。最好做的就是抓他的嫖,錄下口供簽字畫押。也不必真的處置他,只需留住把柄,他不再來烏柚尋事就行。烏柚人都知道紫羅蘭的小姐多,在那裡設局太容易了。李濟運卻不贊成這麼做,怕弄不好反而添亂。
「我想還是文請吧,他不就是要錢嗎?」李濟運說。
「我也同意文請。我向市委駱部長匯報過,他囑咐我注意策略。但萬一他的鱷魚口張得太大怎麼辦?此人的確太討厭了!」朱芝說的駱部長,就是市委宣傳部長駱川,他幹過兩屆部長了,算是市委裡面的老資格。
李濟運想想卻也不怕,說:「成鄂渝的真實目的仍是新聞訛詐,他故作神秘先在民間調查,無非是撈些材料嚇唬人。他在民間搜集的言論,遠比不上網上豐富。他也不敢憑民間傳聞寫稿件,必須得到我們官方口徑。」
朱芝笑了起來,說:「劉書記,乾脆請李主任當宣傳部長算了。他太懂新聞紀律了。李主任分析得有道理,成鄂渝把我們當鄉巴佬耍,以為他搜集些民間言論,就可以嚇住我們。我打電話請他出來!」
劉星明點頭道:「同意!你打他電話,有情況我們隨時聯繫。我是不見他的,不給他這個面子。」
朱芝和周應龍走了,劉星明問李濟運:「舒澤光真想同縣委對著幹?」
李濟運不想火上加油,只道:「不知道舒澤光說了什麼。」
劉星明說:「一小時三十四分鐘,不要話說?不會光是打哈哈吧?這個舒澤光,他真要做鬥士啊!」
李濟運附和著說了些話,慢慢就把話題轉移了。他最愧疚的是老同學瘋了,便說:「劉書記,我建議您去看看星明同志。」
劉星明低著眼睛,說:「濟運,你代表我去看吧。」
李濟運勸道:「星明同志已經那樣了,建議縣裡捨得花錢,盡快送出去治療。現在關鍵是陳美同志,她的工作不做通,也是個問題。您親自去看看,陳美那裡就好做工作些。」
劉星明仍不說去不去看,只問:「他還在醫院嗎?」
李濟運說:「他住在人民醫院沒用,回家來了。」
劉星明摸了半天的臉,終於點頭道:「好,我們晚上去吧。」
李濟運回到自己辦公室,打了陳美電話:「美美,晚上劉書記同我一起來看看星明。」
陳美沒好氣,說:「不稀罕,不要來。」
李濟運說:「美美你別激動,我們誰也沒想到會這樣。縣委信任星明同志,才請他配合選舉。」
陳美說:「你們欺負他是個老實人!你們把他當寶錢、當哈卵!」
李濟運放下聲氣,說:「美美,我同星明是老同學,一向關係不錯。我的初衷是幫他,差配幹部也會安排的,這個你知道的。」
陳美說:「謝了,不用。」
李濟運仍是勸她:「你就給劉書記一個面子吧。」
「他的面子?他的面子這麼重要?我好好的一個男人,就叫你們害了!」陳美說著就哭了起來,電話斷了。
李濟運其實早把腸子都悔青了。他不推薦老同學,換了別人做差配,就不會生出這個枝節。他昨天夜裡回家,舒瑾見面就說:「熊貓了你怎麼啊?」他去洗漱間照照鏡子,發現自己眼圈青黑,臉也瘦了下去。選舉之事他並不真的著急,反正同自己沒有太多關係。只是老同學瘋了,他才時刻忐忑不安。
李濟運正苦於無計,收到陳美短信:星明並不知道自己瘋了,人看上去很正常。你們來時不准提他的病,只說他突然低血糖昏迷,送到醫院搶救。看了短信,李濟運稍稍安心些。不然,他沒法同劉書記說去。
剛把手機放下,又來了新的短信。一看,朱芝發的:老兄,速來梅園幫我,拜託!李濟運發短信過去,開玩笑:有人綁架你了?朱芝回道:不是玩笑!我不想一個人見鱷魚!李濟運回道:遵命,馬上趕到!朱芝又發來信息:你若現在動身,可能比我們先到。你在大堂突然出現,我們偶然碰上。李濟運回道:你做導演啊,呵呵。
李濟運馬上趕到梅園賓館,剛好碰到朱芝同成鄂渝下車。李濟運才要同朱芝打招呼,突然看見成鄂渝,忙伸手過去:「這不是成大記者嗎?」
成鄂渝伸手過來握了,望著朱芝問道:「朱部長,不好意思,這位……」
朱芝說:「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李濟運同志。」
李濟運知道成鄂渝故意擺譜,笑道:「成大記者可是貴人多忘事!我倆同桌吃飯不下四五次了!朱部長您見一次就記住了。」
「慚愧,成某就這點毛病,只記得美女。」成鄂渝哈哈大笑,「開個玩笑。宣傳部門是我們的領導部門,當然要記得啦!」
「李主任,正要向您匯報哩!劉書記從漓州打電話過來,要我轉達他的意見,請您同我一起陪好成大記者。」朱芝笑瞇瞇地望著李濟運。
李濟運明白朱芝的意思,笑著說:「不用說劉書記指示,朱部長指示我也照辦。成大記者,縣裡幾個主要領導都在漓州,我同朱部長陪您!」
說話間,房間已經辦好。李濟運搶過成鄂渝的包,說:「我們送您去房間。」
成鄂渝客氣幾句,就雙手插進口袋裡,讓李濟運替他提包,大模大樣的派頭。到了門口,朱芝接過房卡,親自替他開了門。看見是一個寬大的套間,成鄂渝禁不住站在門口往裡望。
朱芝說:「縣裡就這個條件,成大記者就將就些吧。」
成鄂渝說:「很好很好。我們做記者的,什麼艱苦的條件都見過。」
閒聊幾句,李濟運看看時間,說:「成大記者,您先洗漱一下,我同朱部長下去等。過十五分鐘您請下來,我們吃晚飯。」
進了電梯,朱芝抿著嘴巴笑。李濟運知道她笑什麼,道:「媽的,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朱芝說:「我是笑你,虛情假意卻滴水不漏。他會真以為你很慇勤哩!」
李濟運笑道:「美女你沒良心啊,我替你打工,你還笑話我!」
出了電梯,兩人就不說了。去大堂一側的茶吧坐下,服務員過來,問要點什麼。李濟運玩笑道:「朱部長請客,問她要什麼。」
朱芝笑道:「謝謝你小妹,坐坐就走。」
兩人閒聊,談到媒體的無良。李濟運笑道:「我倆私下說,還真不好說誰無良。」
朱芝點頭道:「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利益。我想過,官場主要是叫媒體不准說,商場主要是叫媒體怎麼說。最近不斷披露的商界黑幕,很多黑心企業過去都被媒體吹到天上去了。只要給錢,讓媒體怎麼說就怎麼說。」
李濟運說:「官場也有叫媒體怎麼說的。」
朱芝說:「各有側重。我們基層問題多,主要是不准媒體說。上面把握方向,主要是讓媒體怎麼說。」
電梯門開了,看見成鄂渝出來了。李濟運同朱芝忙站了起來。還隔著一段距離,李濟運悄悄兒說:「今天先把他灌醉,事情明天再說。我晚上還要同劉書記去看劉星明。」
「誰陪他晚上談工作!他沒這個格!」朱芝輕聲說道,人卻朝成鄂渝笑瞇瞇走去。
去了包廂,宣傳部幾個能喝的幹將早候著了。朱芝請成鄂渝坐主位,他卻說這是主人坐的。李濟運說成大記者您不知道,烏柚縣如今早改規矩了,尊貴客人坐主座。他硬拉成鄂渝坐了主座,自己同朱芝左右陪著。宣傳部幾個副部長和新聞幹事張弛,依級別次序坐下。
端了酒杯,朱芝請李濟運發話。李濟運說:「我同朱部長代表縣委宴請成大記者,宣傳部幹部可是來了大半。成大記者對烏柚工作非常關心,非常支持,我們一起先敬一杯!」
成鄂渝笑道:「我知道縣裡領導很忙,本不想打攪。沒想到朱部長太厲害了,居然知道我到烏柚來了。朱部長,你們烏柚沒有東廠吧?」
朱芝笑笑,說:「還克格勃哩!您成大記者是名人,您一到烏柚,老百姓可是奔走相告!我們還沒來得及組織群眾夾道歡迎哩!」
朱芝雖是開玩笑,成鄂渝聽著也是高興。邊聊邊喝,不斷有副縣長敲門進來,手伸得老長:「啊呀呀,聽說成大記者來了,那硬要敬杯酒。」
成鄂渝笑道:「李主任,朱部長,你們先發動幹部,不會再發動群眾吧?烏柚可有幾十萬群眾啊!」
朱芝笑道:「我真沒告訴他們。我早就說了,烏柚人民奔走相告,你只當玩笑!他們來敬酒,沒有組織,都是自發的,自發的。」
成鄂渝哈哈大笑,道:「我搞了二十多年新聞,知道報道中說的所有群眾自發行動,都是你們組織的。」
李濟運半真半假道:「成大記者,您說這話,我覺得應罰酒一杯。您說什麼你們官方,不太見外了嗎?我們是一家人!您《中國法制時報》不也是官方的嗎?中國還有民間報刊?」
成鄂渝道:「李主任厲害,說得在理。但是,你的官方同我的官方,不是一回事。」
李濟運聽出成鄂渝的傲慢,話說得卻軟中帶硬:「成大記者,您是上級部門的記者,我們是基層。這一點覺悟,我們還是有的。但是,上級也得體諒下級啊!成大記者,這杯酒您得喝,就算我單獨敬您!」
李濟運不由分說,舉杯朝成鄂渝碰了,自己一飲而盡。成鄂渝不好再說什麼,也只得乾了杯。李濟運又說:「開句玩笑,老早就有個說法,領導就是服務,可搞服務的從來不是領導。悖論,悖論!但我看您成大記者,最關心我們烏柚,我不敢說您給我們服務了,您可要繼續加強領導啊!」
成鄂渝聽了這幾句話,不禁有些飄飄然。又因酒性來了,說話就沒了輕重:「說句實在話,我這幾年寫報道也少了。我們新聞界有句行話,小記者寫報道,大記者寫參考。」
李濟運明知故問:「兄弟我沒見識,什麼參考?不是參考消息吧?」
成鄂渝笑道:「內參!」
李濟運忙拱手:「向成大記者致敬!說句掏心窩的話,我們在基層做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內參》來電話。」
成鄂渝說:「《內參》來電話,什麼意思?我也不懂了。」
朱芝笑道:「大記者們做事都不背地裡弄人,寫了《內參》都會打電話告訴我們。我們就去解釋,說明情況。記者們都通情達理,說清楚了,《內參》就不上了。不然領導批示下來,麻煩就大了。輕則作檢討,重則丟官帽。」
成鄂渝說:「這倒是的。我沒有十足把握,不會輕易寫《內參》的。我一旦寫了,天王老子說情也不行。記者得有記者的良知。」
「成大記者剛直、實在,我很佩服。」朱芝奉承幾句,「成大記者,可以跟您照個相嗎?」
成鄂渝笑道:「我是記者,又不是明星,照什麼相!」
朱芝很真誠的樣子:「我可是從來不追星的,只敬佩有真才實學的人。您不會不給面子吧?」
成鄂渝站了起來,說:「同美女照相,我求之不得。」
朱芝便走過去,站在成鄂渝身邊。張弛忙舉了相機,嘴裡喊著茄子。朱芝說別太遠了,人要取大些。李濟運看出朱芝是在灌迷魂湯,也喊道:「不能只同美女照,我也照一個。」
李濟運站過去,朱芝伸手要過張弛的相機,說:「我親自來拍,不相信你的技術。」
桌上七八個人都要拍照,都是朱芝舉著相機。成鄂渝過足了明星癮,酒性慢慢開始發作,舌頭有些不聽使喚了。李濟運望望朱芝,兩人會意,見好就收。喝過團圓杯,朱芝說:「成大記者,您也辛苦。我安排弟兄們陪您泡泡澡也好,洗洗腳也好,放鬆放鬆吧。我同李主任不太方便陪,烏柚就這麼大個地方。」
成鄂渝只知道揮手傻笑,嘴裡不停地叫朱芝美女,說:「漓州十三個縣市,我都多次跑過,只有烏柚縣幹部素質最高。像朱美女這樣年輕漂亮的部長,莫說是漓州,全省全國都少見。」
辭過了成鄂渝,兩人步行回大院。朱芝笑道:「李主任你真以為我追星啊!」
「知道你是演戲!」李濟運說。
朱芝嘿嘿一笑,輕輕地哼一句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望著朱芝調皮的樣子,李濟運不解何意。朱芝笑道:「你看出成鄂渝身上行頭了嗎?他手錶是勞力士,衣服也都是名牌。我把他身上能拍到的都拍了特寫。」
「我是老土,不太認得牌子。」李濟運說。
朱芝說:「你還不懂我的用意。」
李濟運明白過來,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朱芝說:「記得東北那位高官嗎?就是被香港記者把他全身披掛曝了光,才翻的船。我想他成鄂渝一個普通記者,哪有這麼多錢?他真的太不像話了,我們也用用這個法子。」
李濟運笑道:「朱妹妹你好陰險,我是再也不敢同你照相了。」
朱芝語氣稍稍有些撒嬌:「我的同志,你是個好幹部,你連衣服牌子都不認得。我認得,只因我是女人。」
李濟運故作神秘,說:「我真的不懂。不過,我看到過一篇文章,說自從網上出了幾次官員穿著的人肉搜索,領導們身上的行頭有所收斂。聽說文革時候提倡艱苦樸素,有的幹部做了新衣服,還要故意打上一個補丁。」
朱芝理理脖子上的絲巾,說:「明天就把我老娘的舊衣服翻出來穿,看能否混個廉潔模範。」
李濟運想起成鄂渝故意提到寫《內參》,便說:「拿《內參》來嚇唬人,嚇三歲小孩呀?工作中真有問題,就怕他寫《內參》。這回的事情沒有寫《內參》的價值,他是故意威脅。老百姓容易引哄的事,上頭領導眼裡未必就是大事。選舉中的問題,哪個領導心裡不清楚?所以,不要怕。」
進了機關大院,兩人就不怎麼說話了。劉星明辦公室還亮著燈,李濟運便上了辦公樓。朱芝知道他倆要去看劉癲子,惟恐躲之不及,就先回家去了。李濟運上樓敲門進去,劉星明正在看文件。做官就是如此,看不盡的文件,陪不完的飯局。劉星明一句話沒說,自己就站起來了。李濟運退到門外,讓劉星明走在前面。
開門的是陳美,她男人馬上迎到門口:「啊呀呀,劉書記,李主任,驚動你們了。我早沒事了,還勞動你們來看。」
坐下之後,劉星明問:「星明,怎麼樣?感覺好些嗎?」
「沒事了,早沒事了。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屋美美說,我開會時低血糖昏迷。」
「是的,是的。沒事就好。」劉星明含糊著說。
「劉書記,我想明天就可以上班了。我先回鄉里交代一下工作,幾天就到縣裡來報到。黃土坳的書記,我建議就由鄉長接任。我們共事幾年,我瞭解他。當然這得由縣委決定。我自己呢?建議還是讓我管農業,當然要看縣政府怎麼分工。我打電話同明陽同志談過,他說要徵求縣委意見。」
劉星明說:「星明,你別著急,先養幾天。」
陳美不忍聽男人的瘋話,不聲不響進裡屋去了。李濟運聽著心裡也隱隱地痛。老同學不知道自己瘋了,誰也不好意思說他瘋了。
劉星明朝裡屋喊道:「美美,出來添茶呀!」
陳美應了一聲,捱了一會兒才出來,低著頭續水。她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淚痕。劉星明又說:「美美,你怎麼不說話呢?你又不是普通家庭婦女,你大小也是婦聯副主席,縣委書記來了話都沒有一句。」
劉書記玩笑著圓場,說:「陳美同志回到家裡就是主婦,這可是對你這個大男子的尊敬啊!」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陳美也勉強笑了。
這幾天倒春寒,比冬天還難受。冬天水汽沒這麼重。既然已經入春,取暖器都收撿起來了,水汽寒氣直往皮肉裡鑽。舒瑾老在家裡嚷嚷,說人都快發霉了。窗玻璃上凝著厚厚的水,眼淚一樣往下流。坐了幾十分鐘,劉、李二人就告辭了。劉星明平日口若懸河,遇著這事卻毫無主張。李濟運想起了他的外號劉半間。出門之後,劉半間說:「他腦子裡全是幻覺。」
李濟運說:「他除了認為自己是副縣長,別的話沒有半句是瘋的。」
「唉,怎麼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劉半間搖頭歎息,也沒說這事到底怎麼辦。
李濟運回到家裡,歌兒剛做完作業,準備上床睡覺。「歌兒,爸爸一天沒見你哩!」李濟運進了兒子房間。歌兒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裡。很冷,歌兒牙齒梆梆地響。
李濟運說:「兒子,夜裡冷,叫媽媽拿個尿盆進來好嗎?」
歌兒說:「不用。」
李濟運摸摸兒子腦袋,說:「兒子,老師說你聽講不用心,老是發呆。告訴爸爸,你有什麼心事嗎?」
歌兒說:「沒有呀?我哪有不用心!」
舒瑾進來,說:「歌兒,你的成績是不如以前了。」
歌兒有些煩了,說:「好啦,我困死了!」
歌兒拿被子蒙了頭,身子往裡頭滾了過去。兩口子搖搖頭,拉上門出來了。兩人回到臥室,半天無語。
舒瑾說:「兒子原先好活潑的,現在聽不見他說幾句話。」
李濟運說:「孩子太孤獨了。你我都忙,顧不上他。」
舒瑾說:「現在孩子都是獨生子,誰家孩子時刻有大人陪著?」
說說只歸說說,也找不著辦法,兩口子歎息著睡下。李濟運翻了一下身,床就吱咿一響。舒瑾說:「你輕些好嗎?我才睡著,又吵醒了。」
李濟運嘿嘿一笑,說:「又不是啞床。」
舒瑾說:「別老拿這話笑我。啞床,講不通嗎?」
「哪裡,你是創造發明哩!」李濟運拍拍老婆的屁股。
第二天,李濟運上班沒多久,機要室送來市委明傳電報。他先瞟了一眼,便知大事不好。原來網上的帖子引起省委關注,市委責成烏柚縣委說明情況。李濟運提筆批道:呈星明、明陽同志閱示。
他筆都還沒放下,劉半間打了電話來:「濟運,請你過來一下。」
李濟運順手拿起電報,出門往劉半間那裡去。他腦子裡老閃現劉星明的外號劉半間,只怕不是個好兆頭。他總迷信人與人之間互有感應,劉星明在他腦子裡是劉半間,天知道劉星明是如何看他的。他推門進去,見陳美坐在裡頭。
「濟運你坐吧。」劉半間回頭對陳美說,「我的意見,還是要治病。看看濟運意見。」
李濟運還沒開口,陳美先說話了:「我不同意!我屋星明只要不說自己是副縣長,說話做事都好好的。哪個去同他說破了,說他有精神病?你們開得了口,我是開不了口!」
陳美說著就淚流滿面,鼻子眼睛紅成一片。劉星明望望李濟運,不知如何是好。李濟運勸慰道:「美美,我相信星明會好的,他平時是個很開朗的人,說不定哪一根竅一打通就好了。我想應該送醫院去。」
陳美只是低頭哭泣,嘴巴抿得天緊。似乎她只要張嘴,苦水就會往外冒。李濟運知道陳美有些恨他,怪他把她屋星明拉出來做差配。又想他的老同學確實正派,居然推薦鄉長接任書記。離任書記推薦政府搭檔繼任,他在官場近十年從未見過。
李濟運不好意思說更多的話,反過來望著劉星明。劉星明說:「陳美同志,星明同志肯定不能再主持黃土坳鄉的工作,我們會盡快配好新的黨委書記。他目前的情況還是要治療。」
陳美終於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說:「治療?怎麼治療?送他去精神病醫院?只要進了精神病醫院,他這輩子就完了!」
「你怎麼這麼看呢?」劉星明問。
「那不等於承認他真是精神病嗎?」原來陳美仍不願意相信她屋男人真的瘋了。
劉星明歎息幾聲,說:「陳美同志,我們都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但終究要承認事實,要相信科學。」
陳美揩乾眼淚,一扭頭就走了。她不想再聽這兩個男人講大道理。劉星明望著門口,老半天才站了起來。李濟運見劉星明要去關門,忙搶著把門掩上了。
「劉書記,市委有個明傳電報,要我們說明政府換屆選舉情況。」李濟運把電報遞了過來。
劉星明看都沒看,就批道:立即召開常委會專題研究。請非凡同志列席會議。他把明傳電報遞還李濟運,說:「我早知道了。田書記打過電話。下午開個會吧。」
李濟運見劉半間皺著眉頭,就猜田家永肯定發了脾氣。烏柚縣的選舉是田家永把的關,出任何問題他臉上都沒有光。
「濟運,你談談看法?」劉星明說。
李濟運沒想到劉星明會問他,支吾幾聲,才說:「我個人的意見,只對組織說明情況,網上可不予理睬。我們在網上是開不得口的,再怎麼講得清清楚楚,都有人狂罵。好比汽油起火,越澆水火越旺。」
「但這次就因網上引起軒然大波,省裡才注意到了。」
李濟運說:「只要組織上知道真實情況就行了。我建議請市委宣傳部支持,往省委宣傳部跑一趟,封掉網上的帖子。網上你沒法同他講道理,封帖子是最好的辦法。」
「向市委怎麼匯報?」劉星明問。
李濟運的思路早已理清楚了,便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寧肯承認組織工作做得不細,也不能把代表索要好處的事捅出去。那樣不但會丟縣裡的臉,而且市委不會高興,省委也不會高興。星明同志發病的事,僅僅是特殊情況。中國這麼多年的選舉,也許就此一例,說明不了什麼。網上有人願意拿這個說事的,讓他們說去。再說帖子一封,想說也沒地方說了。
劉星明說:「我也上網看過,星明同志發病的事,網上最多只是看笑話,說這人想當官想瘋了。沒人理睬,時間一長大家就忘記了。」
李濟運說:「網上熱點是一波一波的,兩次選縣長也不會叫網民關注太久。只是上面過問下來,就得認真對待。」
「濟運,我同意你的觀點。下午開會時,你把意思說說,徵求大家的看法。代表索要好處的事,千萬不能傳到外面去。說透了就是代表索賄,簡直太醜了。」劉星明越說越生氣,稍作停頓,又道,「明陽同志有些性急,他應該講點藝術。」
李濟運不方便評價明陽什麼,只是含糊地笑笑。劉星明也自覺失言,馬上換了話題:「星明同志是你的老同學,你還要多做工作。陳美也是副科級幹部,她應該配合組織才行。」
李濟運想這話欠了些人味,人家男人都瘋了,還要她如何配合?他當然不能把肚子裡的話倒出來,只道:「星明同志的病,看最後是個什麼情況。陳美不同意送醫院,我們不能勉強。千萬不能激化矛盾。」
下午開會,劉星明請朱芝先說說。「好,我這個消防隊長先匯報吧。」朱芝便把這幾天接待過的媒體一五一十說了,大家聽著簡直義憤。「現在只有那個鱷魚,還不肯鬆口。我的態度很硬,說你調查民間反映,我可以送你兩個字,謠言。只有我介紹的情況,代表烏柚縣委意見,這是唯一真實的、合法的。」
劉星明問:「舒澤光同他說了什麼沒有?」
朱芝略作遲疑,說:「成鄂渝沒有說到。」
明陽說:「我插句話,你還可以挑明,告訴他說,他若根據民間反映寫的稿子發表了,算他有本事。相信他們《中國法制時報》也不敢這麼發稿子!」
「明陽同志分析得有道理。」劉星明說,「但也不必把關係弄得太僵。這些記者,你得罪他了,他今天不弄你,總有機會弄你。我們基層情況這麼複雜,難免有出差錯的時候。如果聽憑負面報道氾濫,天下沒有太平的地方。」
朱芝說:「我的匯報完了。請各位領導放心,成鄂渝我會處理好的。」
這次會議的重點,卻是研究如何向上級說明選舉情況。李濟運依照劉星明的授意,談了自己的建議。自然是沒有異議,都說網民不必理睬。劉星明用自己的話再作重複,李濟運的建議就成了縣委意見。明陽說僅僅書面匯報可能不行,最好往省裡跑一趟。劉星明也說有這個必要,但應該有市委領導帶隊才行:「我爭取請田書記親自出馬,去省裡跑一趟。明陽同志在家主持工作,我同非凡同志、濟運同志、朱芝同志一起去。」
朱芝建議請市委宣傳部駱部長也出出面,駱部長同省裡宣傳口的人更加熟悉。朱芝有個本事,就是很會講話。她能把很硬的話笑瞇瞇地講出來,也能把很嚴肅的事玩笑似的說出來。李濟運很欣賞她這套功夫,卻又想這是別人學不到的。她的語氣、笑容和女人態,都幫了她的忙。
剛才劉星明說話時,李濟運開了小差,在筆記本上亂寫亂畫,下意識地寫了很多「啞床」。朱芝無意間瞟了一眼,輕聲問:「啞床?什麼意思?」
李濟運不好怎麼說,只道:「不響的床。」
朱芝臉就紅了,輕聲說:「壞人!」
李濟運其實是陷入一種怪誕的聯想:很多事情都不能讓外界聽到響動,所以需要一張大大的啞床。朱芝做的很多工作,就是為了不讓外面聽見響聲。但與夫妻床笫之歡不同,李濟運想像的這張大啞床上並不都是快樂的響動。
晚上,朱芝打電話告訴李濟運,鱷魚答應閉嘴了,只是多花了兩千塊錢。李濟運接電話時,剛脫衣服準備洗澡。他忙拿浴巾裹了身子,像怕朱芝看見似的。舒瑾眼睛瞟著他,聽他接完了電話,說:「你那個朱美女天天晚上打你電話啊!」
李濟運凍得牙齒敲梆,說:「我和她還天天一起吃飯哩!」
李濟運洗澡出來,又聽舒瑾在講風涼話:「做官的女人,只要兩個鼻孔眼長得一樣大,就算美女!」
李濟運只當沒聽見,去書房上網。他得再看看網上情況,好讓心裡多些把握。網上照例是罵聲不絕,幾乎看不到正面的說法。他的老同學和明陽,真可謂一夜成名了。他很不明白那些明星,實在沒有材料宣傳自己,就製造些醜聞來炒作。也許娛樂界人士同政界人士,確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動物。
他剛想下網,突然想起兒子。他便去網上搜索夢遊症。從小聽到過很多夢遊的稀奇故事,卻並不知道夢遊是怎麼回事。聽爸爸說,村裡從前有個人,經常夜裡上山砍柴,自己第二天什麼都不知道。
有很多同夢遊症相關的網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網絡資料就是普通網友弄上去的,真真假假難以判斷。李濟運看到一個離奇的夢遊症故事,真是匪夷所思。法國有個男子患了夢遊症,他有天晚上熟睡之後突然爬起來,離家出走到了英國倫敦。他在那裡找了工作,娶妻生子。二十多年後他突然醒來,又返回了法國,爬到床上睡下。第二天早晨,他的法國妻子看見身邊躺著一個滿頭白髮的男人,嚇得尖叫起來。仔細一看,竟然是她闊別二十年的丈夫。妻子問道:「親愛的,這二十年你逃到哪裡去了?」男子卻伸了伸懶腰,若無其事地說:「別開玩笑!昨天晚上我不是睡得好好的嗎?」
李濟運上了床,說了這個法國男人的故事。舒瑾聽了直搖頭,說打死我也不相信。肯定是個花心男人,跑出去浪蕩了二十年,回家騙老婆,說自己得了夢遊症。李濟運說你太習慣了把男人往壞處想,我寧願相信這是個荒誕小說。兩口子鬥了幾句嘴,自然又說到歌兒。擔心兒子真的有病,看他臉上也不像原先那麼有血色。聽得兒子起來了,舒瑾就披了衣,開門出去看看。李濟運在房裡聽見兒子嚷道:「我起來尿尿,也要監視?」
舒瑾進屋來,躺下哭了起來。李濟運說你這做娘的,哭什麼呀?舒瑾擦擦眼淚,說:「你看他多大脾氣,才這麼小的人!」
李濟運卻說:「兒子同你說話,說明他就不是夢遊。」
第二天,田家永和駱川領隊,火速跑到省裡。各找各的關係,一天下來就把所有的事擺平了。拿田家永的話說,叫一攬子方案。省裡領導表揚市、縣兩級處置得當,確保了選舉工作順利。帖子在網上仍可搜到,點開卻是找不到服務器,或網頁已被刪除。
省委辦公廳有個處長叫劉克強,老家是烏柚的。劉克強人好,烏柚來人辦事,多會找他幫忙。這次很多關係,照樣是他代為聯繫。李濟運同劉克強交往多年,算是很知心的朋友。劉克強每次回縣裡,必打李濟運的電話。李濟運便替他開房,陪著吃幾頓飯。縣裡調來的新領導,不出幾天就會同劉克強聯繫上。他們跑省裡辦事,用得著這位劉處長。
一場風波壓入海底,上上下下皆大歡喜。田家永和駱川同大家聚餐,也算是慶賀的意思。劉克強也被請來吃飯,感謝他為這事四處聯絡。朱芝似乎還有些孩子氣,見網上沒事了就開懷大笑,說:「我故意點那兩個帖子,怎麼也點不開,心裡就特別舒服!突然間我都有靈感了!」
駱川笑著問她:「小朱你有什麼靈感?」
朱芝說:「我發明了一個詞,叫網屍。那些死掉的帖子,就叫網屍!」
駱川聽罷哈哈大笑,說:「小朱,你可以申請專利!」
劉克強說:「朱部長適合做宣傳工作,哪天我向省委宣傳部推薦一下。」
朱芝忙搖手:「謝謝劉處長了,我沒這個素質。」
李濟運卻在暗想:朱芝年紀輕輕的,但網絡並不太熟。網屍通過百度快照仍可查看,只是不能添加評論。不過,只要不讓評論,自是平安無事。網絡上漂浮的網屍再多,人們不能發表意見也是枉然。
席間大家老開朱芝的玩笑,叫她網屍發明家。朱芝笑著自嘲:「準確地說,我這行當應該叫網屍炮製家。不好的帖子,一句話下去,它就是網屍了。」
這回上省城炮製網屍,本是李濟運的建議。可他心裡明白,此法擺不上桌面。李濟運給田家永和駱川敬酒的時候,腦子已經又暈暈乎乎了。他便想像那些漫遊在網絡海洋的網屍,好比永遠留在宇宙空間的太空垃圾,陪伴它們的是無邊的黑暗和恐怖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