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永到漓州調研,今天下午到了烏柚縣。又一條高速公路要從烏柚過境,田家永的調研是為「工可報告」做前期。「工可研究」本是專家們的事,田家永帶著幾個處長走一圈,看上去多少像官樣文章。這層意思誰也不敢點破,副廳長到底比任何專家都大。漓州人最關注田家永的處境,聽說他在交通廳的份量已不可小視,很可能會接任廳長。原來交通廳一把手王廳長身體不好,最近兩年都在醫院住著。不得不佩服田家永的厲害,不到一年工夫就把對手們征服了。漓州人對田家永的所謂關注,有希望他官越做越好的,也有等著看笑話的。
田家永到漓州有關縣份這麼走走,多少有些炫耀權威的意思。市委和市政府領導們最高規格接待,不亞於接待一個副省長。他是帶人來修高速公路的,投進來的是真金白銀。市裡的具體要求,盡可以提出來。田家永畢竟又是這邊的人,大可以多做好事。他到烏柚來,關係就更近了。烏柚是他真正的老家,正像他經常喜歡說的,這是他丟胞衣的地方。
田副廳長趕到烏柚是下午四點多,先洗漱休息再用晚餐。匯報會定在第二天上午。熊雄請示田家永:「田副廳長,您是烏柚的老領導,班子中的人您都認識。您看需要哪些人陪?」
田家永說:「依我的話,一切從簡。但多見幾個人,我也高興。全體常委,加上非凡同志、德滿同志吧。」
李濟運忙算了算,縣裡的加上省裡的,總共二十位。分兩桌氣氛不好,就安排一個大桌。梅園賓館最大的宴會廳叫桂花廳,夠安排二十個人的座位,擠一擠最多也只能坐下二十五個人。像田副廳長這樣的貴賓來了,總不能擠上二十五個人吧。
李濟運早通知縣裡各位領導到餐廳候著,再同熊雄和明陽陪著田副廳長進去。田副廳長在門口一露臉,掌聲立即響了起來。田副廳長笑道:「又不是開會,鼓什麼掌呀?」
熊雄忙說:「宴會也是會,很重要的會,更重要的會。」
田副廳長繞了一圈,同大家一一握手。他握著李非凡的手,用力拉了幾下,說:「非凡,你小子要聽話啊!」他這話亦威亦慈,似真似假,知情人心裡朗朗明白,懵懂人只看著是玩笑。
李非凡不管是否聽懂了,只得笑嘻嘻地說:「田書記教訓在耳,敢不聽話?」
田副廳長握著吳德滿的手,卻在他肩上拍了一板,說:「德滿,你是個好人,可不要做老好人!」
田副廳長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宴會正式開始。熊雄說:「我們很高興迎來了田廳長及交通廳各位處長。請田廳長給我們說幾句。」
田家永舉了杯,說:「酒桌上不講別的,只講喝酒!縣裡的同志有十幾位,你們每人敬我一杯,我就得喝十幾杯。有來無往非禮也,我再每人回敬一杯,我又是十幾杯。我不是當年的田副書記了。」
熊雄說:「田廳長,我們乾了這杯,您再隨意。我對縣裡同志宣佈兩條,一是凡敬田廳長的,自己先干;二是有幸得到田廳長回敬的,必須乾杯。」
乾了這杯酒,慢慢地開始互敬。場面很熱鬧,你來我往,乾杯不止。朱芝喝不得幾杯白酒,李濟運小聲囑咐她把著點兒。
熊雄早敬過田副廳長了,他又端了酒杯說:「田廳長,您對家鄉支持特別大,家鄉父老非常感謝。」
田副廳長不忙端杯,他望望熊雄,說:「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還有話說。」
熊雄搖頭而笑,極是佩服的樣子:「領導真是明察秋毫啊!」
田副廳長問:「這條路縣裡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
熊雄說:「我明天正式向廳長匯報,這會兒酒桌上我不談路。」
田副廳長笑道:「你同交通廳長不談路談什麼?」
熊雄說:「我想談人。」
「談人?你是想讓我們派幹部來縣裡掛職?」田副廳長又笑了起來,「熊雄呀,狡猾狡猾的!我們派幹部到縣裡掛職,等於是又出力,又出錢!」
熊雄說:「報告田廳長,我是想派人到您廳裡去掛職,上掛!」
田副廳長眼睛頓時放亮:「是嗎?要去,就去你們班子裡最年輕的!」
「誰最年輕?」熊雄望望大家,「李主任和朱部長。」
李濟運說:「熊書記,你官比我大,年紀比我小。」
熊雄笑道:「我去掛職,你來當書記?」
李濟運自嘲:「在座的都去掛職,也輪不到我當書記。」
熊雄望著李濟運說:「李主任,你快快起來敬酒呀!」
李濟運笑笑,說:「我第一輪敬過了,第二輪還沒到我這兒來。我在官場沒學到什麼,就學會了誰大誰小。」
熊雄卻使勁慫恿,說:「田廳長點名要你去廳裡掛職,你還坐著不動?」
李濟運忙站起來,雙手舉了杯子,恭敬地望著田副廳長,說:「感謝田廳長栽培!」
李濟運還沒弄清這事是好是壞,全桌的同事都朝他舉杯,祝賀他到省裡去工作。李濟運面色放光,不管誰敬的酒他都乾杯見底。他臉色好看只因喝了酒,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快。派一個縣委常委去省裡掛職,又不是上街買一把小菜,怎麼事先不通氣呢?他不知道這是熊雄即興發揮,還是早就想好了的。
李濟運喝完了所有人敬的酒,說:「我不是為自己掛職喝酒,我沒有理由也要敬田廳長。田廳長一直在栽培我。大家同我碰杯我都喝了,也不是因為掛職這個理由,只是因為我今天特別高興。為什麼高興?我是看到田廳長酒量不減當年,身體還很棒!」
田副廳長聽了這話,自然很是受用,說:「濟運是我在這裡的時候提拔的鄉黨委書記,他是那時鄉鎮班子裡最年輕的。當時還有人擔心他太嫩了,怕他掌握不了局面。事實證明怎麼樣?」
熊雄說:「田廳長知人善用,濟運在我們縣級班子裡仍然是最年輕的!」
明陽說:「還有朱芝。」
「對對,還有朱芝。」熊雄含糊著說。
李濟運謝過田副廳長的知遇之恩,又道:「說到年輕,我最近看到克林頓過六十歲生日的報道,很有感慨。克林頓說,我很不喜歡六十歲!過去我總是班子裡面最年輕的,今天才發現我是這個屋子裡面最老的!」
熊雄笑了起來,說:「李主任志向不小啊!來,再敬你一杯!」
李濟運意識到自己這番玩笑大大失言,似乎他有爬上國家領導人的野心!這事兒放在三十年前,就是陰謀篡黨奪權,那可是滔天大罪!李濟運聽出熊雄似有諷刺的意思,也只得解釋道:「酒我喝,算是罰酒也行!我李濟運算什麼?只是感歎韶華易逝而已。」
李濟運喝得太快了,酒從嘴角兩邊流了下來。他揩揩嘴巴,想把剛才的話圓回來,說:「年輕?誰都年輕過。杜甫有詩說,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不料他說了這話,田副廳長卻抗議了,笑道:「濟運,你這就是說我們老頭子了!我可是白頭翁啊!」
李濟運見自己越想圓場,話就越說越錯,忙朝田副廳長作揖打拱,道:「哪裡哪裡,田廳長年輕哩,您頭上哪有半根白頭髮?」
田副廳長撩起大背頭,露出額上白色髮根,道:「假的!這才叫形式主義!」
田副廳長撩了頭髮,滿桌的人都開始撩頭髮,爭著說自己頭髮也是作假,好多年的形式主義了。只有朱芝沒有撩頭髮,她的頭髮也真的沒有白。李濟運因為說話屢次出錯,就恨不能馬上滿頭飛雪了。他不但撩起前額,還低頭把後腦勺給大家看,說自己的頭髮也白得差不多了。坐在他旁邊的李非凡敲了他的腦袋,摸了摸,說:「你這算什麼,你是少白頭!」
李濟運突然想吐,眼睛開始發花。俗話說,男兒頭,女兒腰,不能隨便摸的!可李非凡卻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還摸了一把。他大小也是個常委,又不是三歲小孩,怎能叫人隨便摸腦袋?他知道李非凡也許是親切或隨便,可他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因為掛職的事,反正全身都不舒服。無意間瞟見朱芝正微微地笑,他像酒後突遇冷風,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他想剛才這幫中老年男人吵著比誰的白頭髮多,朱芝看著肯定很可笑。他自己低頭讓人家看後腦勺,只怕最是可笑。也許他剛才想吐,就因為頭埋得太低了。反正是不應該低頭讓人家看後腦勺。
大家都敬過了田副廳長,各自端著杯子起身,圍著桌子相互敬酒。有人便戲言,宴會到了這時候,就轉入運動會了。場面看上去有些亂,卻是亂而有序。誰該敬誰的酒,先敬誰後敬誰,大家心裡都非常清楚。省裡各位處長都介紹過了,但喝起酒來又忘了尊姓大名。又是交換名片,又是幸會幸會。
只是服務員有些忙不過來,幾乎是圍著桌子小跑。
熊雄便吩咐:「多來一個服務員!」
田副廳長馬上說:「只要一個服務員,只允許一把酒壺!」
熊雄馬上賠罪:「田廳長,您是我們老領導,我們怎麼敢呢?」
田副廳長笑道:「你們的名堂,我是知道的!」
局外人聽著,似乎他們在說黑話。原來,酒喝到這個時候,氣氛到了高潮,服務員就開始玩手腳,只讓客人喝酒,自己領導就喝礦泉水。侍候這場面的服務員,都是訓練有素的,做得滴水不漏。李濟運敬別人都是一乾而盡,只有朱芝悄悄囑咐他別喝完了。
該敬的酒都敬了,田副廳長開始擺龍門陣:「我在西安見過一種酒壺,叫良心壺。那酒壺上面一個孔,下面一個孔。一個孔灌酒進去,一個孔灌水進去。你封住上面那個孔,倒出的是酒,封住下面那個孔,倒出的是水。裡面有兩個膽心,叫兩心壺,叫著叫著就叫成了良心壺。他們演示給我看,我說你這分明叫黑心壺,居然還叫良心壺!我說你們要整別人的酒,最好去西安買個良心壺來!」
熊雄笑道:「真有這樣的壺?那我們改天買幾把來,縣裡的接待水平肯定要更上層次!田廳長您放心,我真有那壺啊,只用來接待外國鬼子!」
田副廳長故意罵人,說:「真是沒見識,哪見外國客人這麼鬥酒?我們這叫野蠻!別把野蠻當豪爽!」
熊雄知道田副廳長的性格,道:「哪天田廳長下來,我們學文明了,您肯定要批評人了!」
田副廳長又道:「那個良心壺,據說是哪個朝代的文物,現在複製出來做旅遊商品出售。說明我們古人老早就開始酒桌上整人,煞費苦心啊!」
李濟運兩耳的聲音忽近忽遠,還伴有啦啦的響聲,有些像在北京聽到的鴿哨。秋天北京的天可真藍啊,成群的鴿子掠空而過,啦啦啦啦地響。猛聽有人說:濟運不止這個量!李濟運這才知道自己合上眼睛了。
他睜開眼睛,說:「我醉了,真的醉了!」
他真的喝醉了,可又不能讓人小看。酒桌上越說自己醉了,人家就不相信你醉了。他想證明自己真的沒醉,便舉起酒杯,望著熊雄道:「田廳長是我的老書記,您是我的新書記。還要敬您一杯!」
熊雄說:「濟運,要敬,在座各位你都要敬。一來你是老弟,二來你鴻運當頭!」
田副廳長大手一揮,說:「酒到盡興止!你們就不要欺負小李了!」
李濟運聽這話差點要哭了,自己都不知道是感動還是心裡真有委屈。無論如何,同酒是有關係的。不是喝酒,他也不容易被感動,心裡有委屈也會咬牙受著。李濟運拿餐巾紙把額上的汗和眼角快滲出來的淚水,稀里糊塗一把揩了,笑道:「田廳長,您關心我,在座各位領導也關心我!」
田副廳長卻拿出老大架勢,說:「我看他們就是有些欺負人!告訴你們,俗話說得好,欺老莫欺小!」田副廳長越是聲色俱厲,滿桌的頭頭腦腦越是哈哈大笑。他們越是哈哈大笑,就越能襯托田副廳長的風範:既幽默風趣,又體恤部下。
熊雄笑過之後,很認真地望著李濟運說:「李主任,田廳長是把你相準了,你日後必成大器!」
田副廳長笑道:「我也不是神仙,別給我戴高帽子!反正年輕人前程不可限量,你要欺負就欺負我這老傢伙,年輕人是欺負不得的!誰知道人家會發達到什麼地步?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
熊雄又道:「田廳長不光會相人,更會相己。報告廳長,我剛調來時就聽說過一個故事,到您這裡求證一下。」
田副廳長稍稍凝神,馬上意識到了,微笑著問道:「你是說家鄉的變化很大吧?這個故事在省裡很多廳局流傳。在我們廳裡,有說是張三的,有說是李四的。」
熊雄說:「我聽說的是廳長您!」
省廳辦公室的吳主任馬上插話:「完全是扯蛋!我十多年前就聽過這個笑話。田廳長人隨和,有些人開玩笑就放肆了!」
李濟運酒醉心裡明,記得原先劉克強同他說過這個笑話。說不定田副廳長剛去時有人欺生,故意編故事嘲笑他。現在只怕誰也不敢把這個故事安在他身上了。看看這些處長們,只顧喝酒,沒人說話。他們的目光都隨著田副廳長轉,彷彿他身上有根無形的線,扯著處長們的眼珠子。剛才要不是熊雄說起這個笑話,吳主任也不會說話的。
田副廳長卻把大背頭往後一抹,很認真地說:「我離開烏柚也有七八年了,家鄉的變化真的很大啊!來,敬你們一杯,這都是你們的功勞!」
熊雄忙說:「要敬,也是我們一道敬您!一來都是您打下的好基礎,二來我們也都是按照您的思路辦!」
田副廳長聽著這話自是高興,但也知道這都是場面上的話,便自嘲道:「喝酒喝酒,我們不搞個人崇拜好不好?」
大家又只道田廳長真是太幽默了。田副廳長放下杯子,很認真地說:「我這話不是客氣,你們真是辛苦了!一個地方,工作好壞,關鍵是看班子如何。我同你們市委領導多次交換過意見,我覺得你們這個班子是很好的!熊雄,你是新來的,要好好珍惜這個班子的團結。」
田副廳長說這話的時候,酒桌上鴉雀無聲,有些像開那種很嚴肅的會議。官場上聊天就像放風箏,不管怎麼開玩笑,也不怕話題跑到九霄雲外去,總有一根繩子暗暗拉著。關鍵時刻掌握風箏的人把線輕輕一拉,局面又一本正經了。這種氣氛,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說,一會兒團結緊張,一會兒嚴肅活潑。
飯局熱熱鬧鬧結束了,熊雄領著縣裡十幾個頭頭兒,前呼後擁送田副廳長回房休息。早有服務員站在電梯口,拿手擋著電梯門,不讓它關上。那門卻像小孩子頑皮,想伸出頭來看稀奇,不時地往外探。李濟運很想說那服務員,真有些笨,按住開關不就行了。大家停下來講客氣,握手拍肩打哈哈,電梯門往外一蹭一蹭的。田副廳長說:「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熊雄說:「我們不累,廳長您辛苦了。」
李濟運腦子暈暈乎乎,可他仍能琢磨出熊雄的語言藝術。熊雄只講廳長辛苦了,沒有講廳長累了。辛苦同累,這兩個詞是有差別的。領導同志應是精力充沛的,累字不能隨便用在他們身上。雖然非常辛苦,但並不覺得累,領導同志需要這種形象。誰看見過領導同志滿臉倦容出現在電視新聞裡?他們時刻都是紅光滿臉,精神抖擻。也不是不能說領導累了,那得看是什麼場合。熊雄未必就想得這麼細,但畢竟是老同學,熊雄的聰明他是知道的。說不定熊雄只需本能反應,就能把話說得非常得體。
田副廳長說:「聽我的,有事的就先走,沒事的就去我房裡聊聊天!濟運你留下來。」
田副廳長說了這話,大家心裡略略掂量,就知道自己該不該留。於是,熊雄、明陽、李非凡、吳德滿和李濟運留下了,其他的人就往後退幾步,朝電梯口拱手致意。李濟運早年當普通幹部的時候,私下琢磨過一個小幽默:請領導同志第一個進電梯,還是請他最後一個進電梯?這是個問題。領導同志第一個進電梯,他自然就得往最裡面站,出電梯時他就在最後面了。領導同志最後出電梯,這怎麼行呢?至少在中國官場,這絕對是個問題。李濟運醉眼矇矓,望著田副廳長微笑。反正大家都在笑,誰也不知道誰笑什麼。幾位縣領導自然閃開,形成夾道,恭請田副廳長先進電梯。電梯一邊緩緩上升,熊雄幾個人一邊慢慢作壁虎狀,貼緊電梯的三個牆面。田副廳長自然就站在了最中間,他的前面就空闊了。電梯門徐徐打開,田副廳長第一個出了電梯。
服務員快步上前,替田副廳長開了門。李濟運吩咐道:「倒茶。」服務員沒言語,臉上只是微笑。田副廳長進門就去了洗漱間,縣裡頭頭們坐下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他們經常在一起坐的,可這會兒主心骨是田副廳長。主心骨不在,居然莫名的尷尬。服務員倒好了茶,田副廳長從洗漱間出來了。大家忙站了起來,等田副廳長坐下,他們才重新坐下。海闊天空地閒扯,只是再沒提李濟運掛職的事。不時有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田副廳長就揚揚手,道:「進來吧!」那人就老早伸出雙手,快步跑到田副廳長面前弓著腰握手。「老領導呀,才聽說您來了,一定要來看看您!」田副廳長就拍拍他的肩,叫著他的名字。探頭探腦進來的這些人,多是沒有參加宴會的縣級領導副職,也有縣裡部門的小頭頭兒。有幾個人笑嘻嘻往裡跑,田副廳長馬上喊出他的名字,他們就感激得不行,道:「老領導記性真好!」
李濟運暗自想這事兒:真是的,人家認不認識你都拿不準,還往這裡跑什麼呀!進來的人多會跑兩趟,先同田副廳長握握手,說幾句話就告辭。再過兩三分鐘就領著一個手下,送來幾條煙或幾瓶酒。那手下原來早就候在外頭。田副廳長不會講客氣,只點點頭表示謝意。也有那很乾脆的,提著東西就進來了,站在門口說:「老領導,來看看您!」說罷就拐進隔壁臥房,出來再朝田副廳長拱拱手,說:「各位領導扯,我走了我走了。」田副廳長也只揚揚手,馬上轉過頭來繼續說話。
晚上說了很多人和事,卻等於什麼也沒說。田副廳長也明白自己控制不了地方人事,他不會說任何干政的話。有人提到某些人事,只是閒扯而已。李濟運越坐腦子越清醒,他隱約意識到這位對當地再無影響力的前任領導,也許會再次影響他的仕途。
李濟運回到家裡已是深夜,舒瑾早已睡著。他洗完澡來到臥室,舒瑾被吵醒了,甕聲甕聲地說:「天天,磨死人!」舒瑾有時說話少頭缺尾,學生拿去沒法劃主謂賓。李濟運躺下,說:「我願意天天忙到這時候?」舒瑾又說:「馬尿,哪天。」李濟運明白老婆的意思,說他天天喝馬尿,沒有哪天停過。李濟運懶得理她,睡著不動。他感覺枕頭不舒服,又怕弄得老婆煩,就將就著算了。他想說說去省裡掛職的事,卻聽得舒瑾微微打鼾了。
第二天上午,縣委、縣政府向田副廳長匯報。李濟運昨晚沒怎麼睡,居然沒有半絲倦意。他想起去省裡掛職,這事對他有沒有意義,他一直沒有想清楚。仕途好比棋局,步步都當謹慎。走一步得看兩三步,不然眼前似乎是一著好棋,回頭再看就是臭棋。他年輕時私下設定的是一條最低綱領,一條最高綱領。最低綱領是干到縣委副書記、縣長、縣委書記。最高綱領是從縣委書記做到市級領導、省級領導。他沒有夢想過做中央領導,自認為祖墳還沒開坼。
這兩條綱領他從沒同任何人講過,同舒瑾都沒有講過。他同舒瑾沒太多話說,兩人平日說的都是他懶得管的家務事。他早就知道有人背後議論,說舒瑾沒太多文化,憑什麼就當上幼兒園園長?不就是搭幫她是李濟運的老婆嗎?舒瑾現在從園長的位置下來了,有些人可能會高興些。
老婆那點兒文化底子,李濟運是知道的。有回,他聽到一個黃段子,說的是剛解放時,有位部隊首長給警衛員介紹對象,警衛員不滿意,嫌那女的沒文化,人又長得醜。首長做工作非常乾脆,就兩句話:第一,你是操逼,又不是操文化!第二,人醜逼不醜,逼丑毛蓋著!警衛員馬上立正:報告首長,俺想通了!那時候思想工作多好做啊!李濟運把這段子學給舒瑾聽,她不僅沒有覺得好笑,反而大發脾氣:「就知道你嫌我沒文化!早時候呢?」李濟運無意間冒犯了老婆,她後面那半句話的意思是說:你早就知道我沒文化幹嗎找我呢?他忙解釋:「老婆,你是縣城一枝花,你又不是醜女人,幹嗎對號入座?」
李濟運雖然知道老婆文化不高,卻非常討厭有人說他老婆沒文化。她原本只是唱戲的,嗓子好長相好就行,哪要那麼高的文化?又不是讓她當大學教授!舊時候的藝人幾個是有文化的?有個故事說,過去有個名角唱戲,出場道白:「打馬來到潼關,不知身在何處。抬頭一看,但見三個大字——潼關!」潼關到底是幾個字都不知道。道白開口就有毛病,既然說打馬來到潼關,卻又說不知身在何處。舊藝人多不識字,都是師傅教一句學一句。師傅自己有文化的也少,也是師傅的師傅教的。李濟運想自己老婆總算還認得字吧?她當幼兒園園長有什麼當不了的?幼兒園不就是教孩子們唱唱跳跳嗎?拿這一點說,舒瑾是專家了!她幹這園長還有些屈才哩!
李濟運就這麼神遊八極,熬過了上午的匯報會。下午,田副廳長想去當年工作過的烏金鄉看看,打算在那裡睡一個晚上。田副廳長年輕時在那裡當過公社書記,那裡可以說是他仕途的起點。熊雄開玩笑,說烏金鄉是田廳長的瑞金。田副廳長不想前呼後擁地下去,就只有熊雄陪著他去了。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突然想起昨天酒桌上朱芝的微笑,便打了電話去:「昨天吃飯時你笑什麼?」
「我不笑,難道哭呀?」朱芝說。
李濟運說:「我說自己頭髮也白了,就看見你在笑。」
「沒有啊,我不知道自己笑哩。」朱芝問,「熊雄讓你去掛職,同你商量過嗎?」
李濟運說:「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誰知道他是開玩笑的,還是真有這個想法?明明你比我年輕,他故意說我最年輕。他自己都比我小幾個月。」
朱芝冷冷一笑,說:「看來,你這個老同學來當書記,我們是白高興了。」
他的手機響了,便放了電話。一看號碼是熊雄,他接了,聽熊雄說道:「李主任,你快叫辦公室安排一下,田廳長馬上要趕回省裡去。早點吃晚飯!」
原來田副廳長突然接到通知,明天要陪成省長下去。他沒有趕到烏金鄉,半路上就打轉了。李濟運打了梅園賓館電話,自己隨後就過去了。
五點多鐘,田副廳長回來了。李濟運迎了上去,道:「田廳長真是太忙了!」
田副廳長笑道:「這就叫人在江湖!」
匆匆吃過晚飯,田副廳長就告辭了。烏柚到省城很快,回去其實很從容。田副廳長下來是當然的老大,可他接了省政府辦公廳的電話,連走路的步子都快些了,不再是從容不迫的樣子。他的這種反應,完全是下意識的。電影裡那些國民黨官員,只要聽到「總統」二字,馬上齊刷刷地立正,只怕不光是一種儀式。李濟運最近讀書看到一種理論,說的是下者對上者,弱者對強者,卑者對尊者,最易產生心理依附,影響人的正常心智和正確判斷。如此看來,個人崇拜是有病理根由的。
送走田副廳長,熊雄說:「李主任,我倆坐坐吧。」
李濟運猜到肯定是找他談掛職的事。熊雄這兩天陪著田副廳長,他倆一直沒有機會坐下來。去了田副廳長才住過的大套間,服務員正在收拾衛生。李濟運吩咐道:「你等會兒再來弄吧。」
服務員走了,把門輕輕帶上。熊雄說:「李主任,派幹部到省裡去掛職,這不論對幹部本人的成長,還是對我們縣裡的工作都有好處。既然田廳長點名想讓你去,我個人覺得這對你是個好事。」
李濟運早已不把熊雄當同學了。既然是公事公辦的關係,說話自然按官場套路。李濟運說:「熊書記,我自然是服從組織安排。但要我談個人看法,這件事我還沒有想得太明白。去好還是不去好,我拿不準。當然,我這只是從個人角度考慮。」
熊雄說:「李主任,我倆畢竟是老同學,你我說話不妨開誠佈公。我個人意見,你到省裡去掛職,對你的進步很有好處。你如果能夠爭取在省裡留下來,起點更高,天地更寬。」
李濟運笑道:「熊書記處處替我著想,非常感謝。但是,我個人想法,一是想繼續在縣裡干,二是覺得自己可能更適合基層工作。」
熊雄點頭而笑,說:「李主任,我一直很感謝你。我來烏柚時間不長,你對我的工作非常支持。但我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凡事既要從工作需要考慮,也要從幹部成長考慮。這事先這麼說著,你自己想想。不想去,我是求之不得。反正還只是酒桌上一句話。有一條請你相信,我熊雄一切都是惟願你好。」
兩人並肩下樓,熊雄上了車。李濟運習慣走走,就說:「熊書記你先走吧。」天黑下來,縣城裡人聲叫嚷,汽車喇叭,混作一團,似乎比白天還要嘈雜。李濟運想讓自己腦子變得清醒些,便做遊戲似的琢磨這事兒:到底是白天嘈雜些,還是晚上嘈雜些?應該是白天嘈雜些。晚上覺得街上更加吵鬧,只因忙碌一天,腦子本來就亂。事情還是要想清楚,多想想結論就不同。去不去省裡掛職,這事太重要了,不想清楚不行。不斷有人同他打招呼,似乎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李濟運越來越敏感,總覺得別人都在琢磨他。自從檢舉了劉星明,他的神經很脆弱了。
李濟運按了門鈴,門很快就開了。門是舒瑾開的,她並沒有望望回家的男人,仍扭頭看著電視,說:「人都是命。」
李濟運沒聽懂她在說什麼,倒是知道這話不是對他說的。舒瑾一邊倒茶,一邊仍望著電視。一位當紅女歌星正在唱歌。舒瑾把茶放在茶几上,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電視機。李濟運端起茶來喝,想起了剛才舒瑾說的話。原來她是感歎自己的嗓音天生的好,只是沒有那個命,不然也是紅歌星。紅歌星謝幕而去,舒瑾又微微歎息,頭輕輕搖著。
李濟運拿起遙控器,調小了電視音量,說:「聲音太大了,會吵著歌兒。」
歌兒關在自己房間做作業,天知道他到底在搗什麼鬼。最近老見家裡有蝸牛爬,不小心踩著了就卡地一響,地上便黏糊糊的一個小印子。李濟運最先懷疑是污水管裡爬上來的,就叫人做了個鐵絲網套住洞口。可蝸牛仍不時出現在廚房和客廳,也有爬到臥室裡去的。舒瑾有天打掃衛生,卻在廚房角落裡看見一個塑料盒子,裡面裝滿了沙子。再仔細一看,沙子裡滿是蝸牛。知道又是歌兒養的,又把小東西教訓了。
李濟運想進去看看歌兒,卻忍住了。歌兒不怎麼搭理他,去了也是熱臉貼冷屁股。他想起掛職的事,就對舒瑾說:「你說人都是命,我正想同你說件事。」
舒瑾問:「什麼事?」
李濟運說:「我有個機會到省裡去工作,你說是去好,還是不去好?」
舒瑾又問:「給你個什麼位置?」
李濟運笑笑,說:「你倒問得直接啊。我是去省裡掛職,哪有什麼位置?」
舒瑾仍只是問話:「掛職,也就是說還是要回來的?」
李濟運說:「照說掛職是要回來的。」
舒瑾還是問:「要掛幾年?」
李濟運說:「通常是三年,一年兩年也是有的。」
舒瑾一直望著電視,這會兒便轉過臉,瞪著李濟運,說:「掛職三年,又不安排位置,去不是瘋子?三年,人家早提拔了!」
李濟運為這事傷了兩天腦筋,舒瑾幾句話就說清楚了。聽了老婆這番話,李濟運決定不去省裡掛職。舒瑾關了電視,囑咐歌兒早點休息,就進屋睡覺。李濟運去洗漱了,也上了床。本來想好了,躺在床上,又思緒萬端。
李濟運其實也不是想不清楚,而是利弊難以取捨。他在縣裡只要走得順,再過三到五年,也許可以干到縣委書記。那時候,他年紀四十歲上下。如果再順水順風,就可干到市級領導。老天再開開眼,干到省級領導也說不定。如果徑直去了省裡,運氣好的話一鼓作氣干到廳級,再下來干幾年市委書記,往上調回去就是省級領導。
但是,他在省裡沒有過硬的靠山,很難得到別人賞識。田副廳長最多只能把他送到處級幹部分上。田副廳長過幾年就退下來了,沒有能力把他送得更高。昨天晚上,田副廳長讓他去房間聊天,他就明顯感覺這位領導老了。瓜老籽多,人老話多。田副廳長早幾年回來,沒有這麼多的話。他現在扯著老部下們沒完沒了地聊天,這就是老了。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放在老同志身上。
李濟運的最低綱領和最高綱領,他暗地裡論證過無數回。哪個位置上干幾年,如何加快步子往上走,他都細細設想過。如果天遂人願,他必定大有出息。李濟運有個習慣,每次省裡和中央換屆選舉,他都會細細研究當選人的履歷。那種上得快的年輕幹部,他會研究得更加細緻,想從字縫裡找出玄機。人家為什麼短短十幾年工夫,就從普通幹部做到了省部級?人家為什麼五十幾歲就做到了國家領導人?看到有些高級幹部,同自己的早期經歷相似,他就會信心百倍。但執行這兩個綱領,他設想的起點都是在基層,從沒想過去省裡機關。
不去了,他決定不去了。
李濟運全神貫注憧憬著美好前程,突然聽得舒瑾說:「擺樣!」
他聽得沒頭沒腦,問:「什麼擺樣?」
舒瑾本來平躺著的,聽男人這麼一說,她身子彈了一下,就背過去側臥了。李濟運頓時明白,很久沒有同老婆溫存了。舒瑾意思是說這麼一個漂亮老婆,他只放在家裡做擺樣。也真是對不住老婆,他每天都回得晚,進門就精疲力竭,哪還有那心思?
李濟運去扳老婆的肩,說:「我倆不在說話嗎?說說話就來了。」
舒瑾硬著身子不從,說:「見過!」
李濟運知道她是說氣話,聽著還是不舒服,道:「知道你見過,你見得多,好嗎?」
舒瑾卻越發生氣,又翻了一個身,趴在床上。李濟運長長歎了一口氣。夫妻都這麼久了,兒子都九歲多了,生這種閒氣太沒意思。他便忍著氣,撫摸老婆的背。摸著摸著,老婆身子柔軟了,他心裡也沒氣了。他趴了上去,吻著老婆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