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李濟運每次同老婆溫存了,都會睡得格外香。他清早醒來時,見老婆睜大眼睛望著他。老婆瞌睡多,平日都是他先醒來,穿衣洗漱才會吵醒她。她今天居然先醒來,他覺得有些奇怪。舒瑾望著他,眼睛眨都沒眨。

他問:「有事?」

舒瑾說:「還是去!」

他聽著糊塗,問:「哪裡去?」

舒瑾說:「掛職。」

李濟運說:「你昨晚不是一句話說死了嗎?」

舒瑾說:「你昨夜像死豬!」

李濟運琢磨老婆的意思,她昨夜失眠了,問:「你也有睡不著的時候?」

舒瑾說:「看什麼時候。」

他又問:「什麼時候呢?」

舒瑾說:「為孩子想,去省城好。」

李濟運說:「不是理由。兒子只要上到中學,就可以送到省城去讀書。」

舒瑾搖搖頭,不說話。沒有再談下去,他沒時間了,匆匆出門。起床太晚了,早飯都顧不上吃。兒子早上是自理的,上學路上買早餐吃。

李濟運晚上回家,進門就聽舒瑾說:「你嘛,兒子前程要緊。」他聽懂老婆前半句的意思,就是說他只能到這個樣了。舒瑾平日總說他床底下放風箏,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他雖說聽著不舒服,也不想同老婆爭吵。自己兩口子,爭個什麼高低呢?有本事到外頭爭高低去!

掛職這事李濟運已想得很清楚了,不想再說,道:「說不去就不去了。」

舒瑾又說:「我一個晚上都沒睡。」意思是說她通宵都在想這事兒,還是得去。

他說:「我去沒有意義!」

舒瑾說:「你就算了,兒子!」

李濟運有些火了,說:「別人看我是個寶,就你看我是根草!」

舒瑾瞪了他半天,說:「誰?」

李濟運自己倒了茶,坐下半天才問:「什麼誰?」

舒瑾只問:「你說誰!」

李濟運聽明白了,她是問誰看他是個寶。若是哪個女人說的,要麼找她算賬去,要麼叫他跟她走就是了。李濟運就怕老婆胡攪蠻纏,說:「誰看我都是個寶,就在你眼裡是根草!」

舒瑾哼哼鼻子:「金子?玉石?皇后娘娘夜壺?還寶!」

李濟運道:「全縣六十九萬人,縣委常委只有七個人,這個賬你算得清嗎?」

舒瑾說:「我語文不好,算術還行。我算得清楚,七個常委,你排第七!人家六個人都提拔完了才輪到你,鬍子都白了!」

李濟運聽這話格外來氣,反唇相譏:「你以為是食堂排隊打飯啊!算得很準!算這筆賬用不著數學,算術就行了。」

舒瑾冷笑道:「我就小學文化,槍斃?蠻聰明啊,如今小學也叫數學,不叫算術了。」

李濟運覺得很沒有意思,同老婆爭這些東西!他不說話了,獨自喝茶。兒子從裡屋出來,李濟運便叫道:「歌兒,過來一下。」

歌兒沒有過來,逕直往廁所去,頭都不回,說:「人家要解手!」

李濟運不管心裡有什麼事,只要看見兒子就沒氣了。調皮歸調皮,兒子還是兒子。李濟運故意逗他:「人家要解手,又不是你要解手。過來!」

歌兒解手出來,一邊提褲子,一邊走到爸爸身邊:「什麼事?」

李濟運摸摸兒子腦袋,說:「沒事就不能叫你?告訴爸爸,最近又養什麼了?」

歌兒有些不耐煩,說:「人家很多作業!」

李濟運便在兒子屁股上拍了一板,說:「好,人家去做作業吧!」

兒子瞟著電視機,慢吞吞地進屋去了。李濟運搖頭而笑,想如今做父母的在孩子這都是自作多情。兒子上幼兒園時,回家就往他身上爬,纏著他講故事。那幾本故事書他不知講過多少回,還得三番五次地講。兒子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慢慢地就不親他了。男孩子上初中以後更是不肯理人,一直要到上大學才同父母重修舊好。李濟運這麼想著,雖是無盡感歎,心裡卻暖洋洋的。

兒子進去沒多久,舒瑾忽又柔聲喊道:「歌兒,出來!」

歌兒推開門,問:「媽什麼事?」

舒瑾說:「你要喝牛奶了。」

歌兒說:「不是做完作業喝嗎?」

舒瑾說:「媽叫你喝你就喝吧。」

歌兒說:「好的!」便去了廚房,拉開冰箱拿牛奶。歌兒一邊喝牛奶,一邊往房間去。

舒瑾又說:「給媽媽也拿一瓶。」

歌兒又回廚房,取了牛奶遞給媽媽。舒瑾又說:「去給爸爸也拿一瓶。」

歌兒說:「爸爸不喝的。」

李濟運笑道:「爸爸今天想喝。」

歌兒瞟了他老爸一眼,說:「你自己去拿,別耽擱我寫作業!」

舒瑾望著兒子,得意地笑。歌兒扮個鬼臉,做個拜拜的手勢,進屋去了。老婆導演的這場戲,就是故意氣他的。李濟運卻並不生氣,反而像得了大獎似的,笑道:「鬼東西,他媽的!」

舒瑾卻找他的碴子,說:「兒子不聽你的,關他媽什麼事?」

李濟運不搭理,她又說:「這麼聰明的兒子,放在小縣城裡,成不了才的。」

舒瑾說完就去了臥室,不知道在裡面收拾什麼。李濟運仍坐在客廳裡,說:「俗話說,山窩裡飛出金鳳凰!」

舒瑾在裡面聽見了,頭從門口探出來說:「我要是生在大地方,從娘肚子出來就是鳳凰,還用飛到哪裡去?」

李濟運就不做聲了,他明白老婆的意思。他有時在歌廳裡唱歌,碰見那種唱得好的,心裡就感慨:中國這麼大,有本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每天晚上在歌廳裡自娛自樂的人,很多都有紅歌星的資質,只是他們沒有機會走運。看到媒體驚曝哪位娛樂明星沒文化,他會非常理解。他家就放著一個沒文化的娛樂人才,只是她一直埋怨自己命運不好。

最近這些日子,兩口子天天為掛職的事爭吵。平日李濟運順著老婆的時候多,可這事兒他不會隨便聽她的。事關前程,女人不懂。

有天清早,李濟運剛到辦公室,熊雄打電話讓他去說個事兒。熊雄起身給他倒茶,他忙說:「不用不用,熊書記。」

熊雄說:「我才收到的安溪鐵觀音,你嘗嘗!」

李濟運喝了一口,熊雄也端著茶杯,問他:「怎麼樣?」

李濟運說:「茶您是內行,我只是覺得味道不錯!」

熊雄半天沒說正事兒,只是說茶:「我這裡還有幾盒,你喜歡就拿兩盒去!」

李濟運說:「熊書記您留著,茶您懂,我是外行。」

熊雄笑道:「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喜歡的東西要同朋友分享。」

李濟運說:「謝謝熊書記,我只拿一盒吧。」

熊雄說:「我這裡還有太平猴魁,黃山的,也很好。」

李濟運說:「這茶我倒是沒喝過。」

熊雄說:「那你一定要拿一盒嘗嘗!」

熊雄說著,就從身後的書架上取出兩盒茶,一盒安溪鐵觀音,一盒黃山太平猴魁。李濟運雙手接過茶葉,坐下來細看包裝和產地說明。熊雄談茶興致很高,說:「太平猴魁傳說很多,有種說法是這茶樹長在懸崖峭壁上,人力無法採摘,靠猴子去採。當然這猴子肯定是訓練過的。」

李濟運笑道:「我們中國人的毛病就是好東西就要把它神秘化。真是猴子采的,我還不敢喝哩!」

熊雄也笑了起來,說:「我想也是的,現在這環境,哪裡還找得著幾隻猴子?」

李濟運慢慢地品茶,等著熊雄吩咐。熊雄也在品茶,感歎著外地名茶,又說到自己縣裡的茶。他說我們縣其實也有好茶,老縣志記載明代進過貢的,只是後來被人遺忘了。

熊雄不會找我來討論茶葉吧?李濟運正納悶著,熊雄緩緩說道:「李主任,市委組織部讓我們縣抽一位縣級領導去省裡掛職。這是全省統一部署的,上掛、下掛統籌考慮。也是巧了,前不久田廳長來的時候,我們正好說到這事。田廳長是現成的人緣,老領導對你又格外器重,我正式徵求你的意見,你考慮考慮?」

熊雄面色平和,神情仍像在品茶。李濟運聽著就明白了,所謂徵求意見只是客氣話,事實上是組織上已經決定了。他早就想好不去掛職,可這會兒熊雄找他談話,他卻找不到回絕的理由。他是個沒有太硬後台的人,逆著組織意圖是要吃虧的。心裡卻非常的不爽,想這熊雄幹嗎硬要把他弄走?李濟運知道自己討價還價已經沒用,便說:「熊書記,如果組織上定了,我就服從!不知道是幾年?」

熊雄說:「這次省裡部署,上掛都是兩年,下掛的三年。」

李濟運馬上想到,兩年後他三十四歲,年紀不算太大。這兩年就算耽誤了,一切都還來得及。他甚至還得意自己的年輕,心裡便有幾分藐視天下的感覺,非常乾脆地說:「好吧,我去!」

李濟運爽快地答應了,熊雄反過來更加體諒人,說:「李主任,你還是考慮考慮。我只是個人想法,還沒有同幾位副書記通氣。你要是考慮好了,我就在常委會上正式建議。」

李濟運笑道:「我知道這是熊書記替我著想,我沒什麼可考慮的。」

熊雄點點頭說:「既然這樣,我們下午開個常委會。」

李濟運回到自己辦公室,坐下來半天回不過神。熊雄說還沒有同幾位副書記商量,鬼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是這麼重要的事情,坐下來就應該認真地談,卻天南地北說半天茶葉!倒顯得掛職的事,只是順便找他扯扯。到底是熊雄不方便見面就說,還是幾盒好茶葉讓他太高興了?熊雄說話辦事很有章法,不會輕重主次都不分。如果他說這事有心理障礙,那就耐人尋味了。李濟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似乎這裡頭大有文章。

他又實在想不明白,這是一篇什麼文章。擺在桌面上講,幹部掛職意義重大,他不能提任何意見。他自己是官場中人,卻在感歎官場套路的虛偽:事情總是先決定好了,再在程序上從頭做起。已經決定我去掛職了,還用得著在常委會上正式建議嗎?不如直接宣佈決定!李濟運望著桌上的兩盒茶葉很不順眼,拉開抽屜匡地丟了進去。又想起熊雄講的猴子採茶,真是荒唐!山裡哪裡還有幾隻猴子?都到城裡動物園掛職去了!

常委會上,熊雄提出派李濟運去省交通廳掛職,沒有人提出不同意見。只有明陽和朱芝不說話,別的常委都向李濟運表示祝賀。會後,朱芝跑到李濟運辦公室,說:「你自己真願意去?沒有意義啊!」

李濟運說:「你沒看出來?熊雄不希望我在縣裡。」

「為什麼?」朱芝大惑不解,「你們原來是很好的同學啊!」

李濟運苦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朱芝又惱又氣,說:「你怎麼這麼軟弱?去不去由你自己啊!」

李濟運說:「說句心裡話,我對烏柚也有些心灰意懶了。熊雄完全變了個人,我怎麼也沒想到。再一起共事,終是難受。」

朱芝沉默半晌,抬頭問道:「你就把我一個人放在這裡?」

李濟運一時無語,臉上發燒。朱芝對外人難免要擺出架勢,但終究是個小女子,遇事很容易慌張。朱芝果然就說:「我也沒理由要求你什麼。只是你走之後,我連個商量事的人都沒有。」

李濟運說:「你越來越成熟了,你能力很強,要相信自己。」

「我平時想著凡事有你幫忙,心裡就有底。」朱芝低著頭。

李濟運歎息著說:「事情已經由不得我了。他執意讓我走,我賴在這裡也沒有意思。」

朱芝眼睛紅紅的,再沒說什麼就走了。李濟運不能挽留她,也沒幾句有用的話說。他最近腦子裡總是亂七八糟,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他跟熊雄的同學之誼,莫名其妙就變味了。

李濟運週末回了趟鄉下。他一個人去的,想自己清靜清靜。他告訴家裡,將去省裡掛職,說不定就留在省裡了。家裡沒人聽了高興,倒像他逃跑了似的。李濟林說得更直:「哥,你走了,我們想依靠你,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李濟運說:「我是去省裡工作,又不是判刑了。」

李濟林又說:「發哥家出了那麼大的事,賠了那麼多錢,家裡還是富裕。」

李濟運聽著火了,說:「不要只知道錢!發哥人都不見了,旺坨還在牢裡!」

李濟林向來不怕衝撞哥哥,說:「你真有本事,就應該救人家!鄉里人都說,要是換你出事了,發哥肯定救你了!」

弟弟說到李濟運的痛處,叫他大為光火。弟弟說得其實沒錯。發哥有匪氣,也有霸氣,很講義氣。李濟運知道自己的弱點,說得好聽是寬厚善良,很多時候卻是懦弱可欺。

「有事打個電話,馬三的人十分鐘趕到,110半日到不了。」媽媽在旁沒頭沒腦地說。李濟運心想這老娘事事充能幹,實在是越來越糊塗了。他想那個收保護費的馬三,遲早是要出事的。

李濟運回到城裡,晚上約熊雄說說話。熊雄聽他電話裡語氣很低沉,猜他必定有要緊的事,必定又是麻煩的事,就想推托:「李主任,明天上班時再說行嗎?」

李濟運說:「我想晚上說,最好是上你家裡說。」

熊雄見推不掉,就請他到辦公室去。熊雄同劉星明風格不同,晚上多待在家裡看書。劉星明晚上卻喜歡坐在辦公室,始終是日理萬機的樣子。李濟運並不急著上樓,獨自在樓下散步。望見熊雄辦公室的燈亮了,他才上去敲了門。熊雄不抽煙,總關著門,開著空調。

熊雄說:「李主任,什麼重要的事,過不得夜嗎?」

李濟運說:「我怕過了夜,又不想同你說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熊雄望著李濟運,目光看上去很遙遠,「李主任,你我之間應該無話不談。」

李濟運抽出煙來,看看門窗緊閉,又塞進去了。熊雄也不說讓他抽,還只是遙遠地望著他。李濟運也往後面靠靠,似乎兩人的距離更遠了。他說:「熊書記,我想談四件事。」

熊雄笑笑,說:「事還不少嘛。一件件談吧。」

李濟運說:「第一件事,就是李濟發失蹤案。他的失蹤我想同桃花溪煤礦事故調查有關,可能同劉星明案子也有關。他有個材料,檢舉了劉星明,也申訴了煤礦事故處理的冤屈。他說這個材料複印了很多份,我估計上面很多領導和部門都收到過。我這裡還有一份,可以交給你。」

熊雄忙搖手,說:「材料我先不接,你往下說吧。」

李濟運說:「我相信李濟發說的都是事實。可是,至今沒有看到劉星明的案子深入下去。」

熊雄見李濟運停頓了,便說:「繼續說吧。」

李濟運又說:「第二件事,劉星明回來了。」

熊雄眼睛突然鼓了出來,就像趙構聽說徽欽二宗南歸,忙問:「他回來了?他沒有事?」

李濟運知道熊雄聽錯人了,心裡卻是好笑。哪怕真是那個劉星明回來了,也不會趕走你這個縣委書記。他故意捱了會兒,說:「不是劉半間劉星明,是那個劉差配劉星明。」

熊雄顯然後悔自己失態,身子穩穩地躺在椅子裡,安如泰山的樣子,說:「哦,這個人聽說過。」

李濟運說:「他原來是鄉黨委書記,選舉會場上當場發瘋。他現在病好了,天天關在家裡。應該考慮怎麼安排,不然我擔心他又會瘋。」

「第三件事呢?」熊雄問。

李濟運說:「有兩個瘋子,舒澤光和劉大亮,關在市精神病醫院。這事我同你說過。」

熊雄說:「我記得。」

李濟運說:「你當時很激憤。」

「第四件呢?」熊雄問。

李濟運說:「第四件事,我還沒想好說還是不說。」

熊雄說:「沒想好,那就不說吧。」

李濟運便不說了。他原本想提醒熊雄,小心賀飛龍這種人,他是烏柚的黑惡勢力。但是,他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他剛才在樓下散步,想到了鐵腕人物葉利欽。總理基裡延科對葉利欽發出危機警告,葉利欽卻冷冰冰地說:一個總統用不著你告訴他如何運用權力!李濟運就想:不必自作聰明。可是上了樓,他想畢竟是老同學,還是提醒他吧。又見熊雄如此冷淡,他最後還是不說了。

李濟運說:「熊書記,我說完了。」

熊雄說:「李主任,你說的三件事,我只有一句話,請相信組織。」

李濟運簡直想拍桌子,但還是忍住了。他望著遙不可及的熊雄,冷冷一笑,說:「成省長是很大的組織吧?李濟發把信寄給了他。」

熊雄搖搖頭,說:「李主任,我們談論問題,最好不要提太多人的名字,尤其是上級領導。」

李濟運說:「我倆過去不是這麼說話的。」

熊雄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過去我們只是清談,不需負責。現在我們必須對自己說的負責,當然不一樣了。」

李濟運眼睛望著別處,說:「你曾經還拔劍四顧心茫然啊!」

熊雄笑笑,說:「濟運兄,你不必諷刺我。我為什麼不多說,你這麼聰明的人,未必想不透?」

聽熊雄對他再次稱兄,李濟運心頭居然熱熱的。熊雄又不再說話了,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李濟運突然明白,熊雄真不能多說。李濟發失蹤案公安還在調查,熊雄說與不說有什麼意義呢?桃花溪煤礦事故的處理,省市煤炭部門早就介入,縣裡無權橫插一槓。劉星明案子要是深入下去,肯定還會有說法。何況查案子相當複雜,沒有證據而只憑推斷,沒法反映情況。檢舉材料既然有關部門都有了,熊雄不必再拿一份。熊雄剛到烏柚來,也沒有精力陷進具體案子。李濟發的家屬有權上任何地方告狀,縣裡卻沒有理由平白無故替他鳴冤叫屈。劉星明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劉星明自己都覺得很難辦,誰能想得出好辦法?舒澤光和劉大亮,也許更是棘手。這事只要鬧出來,立即就是天大的醜聞。外界不明就裡,會朝烏柚官方萬箭齊發。熊雄新來乍到,自然不願替人受過。

李濟運想今天約熊雄說話,真是多餘。他站起來,說:「熊書記,我不再說了。你休息吧。」

熊雄說:「你先回去吧,我過會兒再走。」

幾天之後,李濟運在大院碰見劉星明,喊道:「星明,在外面走走?」

劉星明站住了,目光直直地望著他,說:「有空嗎?說句話。」

李濟運說:「有空啊,去我辦公室吧。」

「不了,就在外面吧。」劉星明把李濟運引到院子外面,站在樹陰下,「濟運,我這幾天又糊塗了。」

李濟運聽著就害怕,說:「星明,你知道自己糊塗,肯定就不糊塗。」

「真的,我糊塗了。」劉星明頭上汗珠子往下滾,「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癲子。舒澤光和劉大亮明明不是癲子,卻關在瘋人院裡。那我是不是真癲過呢?」

李濟運說:「星明,你別亂想了。你的病美美可以證明,美美你應該相信吧?」

「那舒澤光和劉大亮怎麼解釋?怎麼解釋?」劉星明偏著腦袋用力點頭,好像硬要從耳朵裡倒出答案。

李濟運不能多說,只道:「醫院診斷,他倆患有偏執性精神病。」

「我聽說他們是因為上訪。」劉星明瞪著李濟運,「你把他們送進去的。」

李濟運額上也冒汗了:「星明,你不要聽別人亂說。我看你的病好了,我真的很高興。」

劉星明抬手擦擦頭上的汗,眼眶裡突然紅了起來,說:「濟運,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國家幹部,我有責任講真話。明明看見真相就在那裡,還要閉著眼睛裝瞎子,我做不到!」

李濟運慌了,說:「星明,你別多想。你只好好休息,先靜養一段再說。」

劉星明大手在半空中揮舞,說:「做不到,我做不到。要麼是我受到迫害,要麼是老舒和老劉受到迫害。只有這兩種可能。我是要上告的,我是要問個水落石出的。」

劉星明丟下這話就走了。他剛才本是進院子裡去,這會兒卻又往外面走了。李濟運不便去追趕,望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心想怎麼回事呢?劉星明突然說起舒澤光和劉大亮了。必定又是癲了。劉星明清醒著,知道什麼話不能說,什麼事不能管。他如今又癲了,就知道自己是共產黨員,是國家幹部,要講真話。

李濟運去找熊雄:「熊書記,劉星明果然又瘋了。」

熊雄說:「精神病是反覆無常的。做他家屬工作,仍送去治療吧。」

「可能沒這麼簡單。」李濟運便把劉星明那話說了。

熊雄聽著不急不慌,只說:「我看了常委會議紀要,舒澤光和劉大亮是你送進去的。」

「他媽的劉半間,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李濟運忍不住罵了起來。他知道這事萬一出了麻煩,追究起來必有縣級領導倒霉。劉星明親自派毛雲生去處理,卻非得請李濟運隨後趕去,就是想早早地安排好替罪羊。

熊雄說:「李主任,你現在罵娘沒有用。事情最好是先壓著,能壓多久壓多久。」

李濟運說:「我那天去了你家裡,記得都同你講過。我和明陽、朱芝都不同意,劉星明一定要送他倆去精神病醫院。」

熊雄只說:「先壓著。你去做劉星明老婆工作,送他去醫院治療,不能讓他告狀。」

晚上,李濟運邀了朱芝,一道去了劉星明家。劉星明已經知道自己的病,用不著瞞著他,四個人坐下來談。劉星明死不肯去醫院,說:「我是癲子,舒澤光和劉大亮就不是癲子,你們就把他們先放出來。」

陳美說:「我只能保證他不亂跑。去醫院嗎,他自己做主。」

「我反正是不去的。我沒有病,老舒和老劉就有病;我有病,他倆就沒有病。我只認這個。」劉星明說。

朱芝說:「劉老兄,老舒和老劉自己家的人都不過問這事,你管什麼呢?你自己身體要緊。」

劉星明說:「老舒家是沒人,老劉家我去了。他家裡的人講,老劉現在是不想出來。他說你們關他關得越久,你們的麻煩越大。老劉說他自己這輩子反正完了,乾脆在裡面睡兩年大覺。老劉他老婆說得更絕,就當老劉在外面打工,到時候拿年薪。」

難怪兩個人進了精神病醫院,都悄無聲息了。李濟運聽著也不怕,心想真要三頭對六面,明陽和朱芝都是證人。只是政府要賠大錢,輿論上要起風波。

李濟運這回有些敷衍,說不通劉星明他就不說了。他反正快去掛職了,誰倒霉誰來管這事。

熊雄聽說劉星明不肯去治療,便說:「不必勉強,只是看住他別往上面跑。」李濟運又去拜託陳美,別讓老同學四處跑,他畢竟身體不好,怕在外頭出事。

晚上,李濟運做了個奇怪的夢。他怕忘記這個夢,醒來仔細回憶了。先是兵荒馬亂,他帶著老婆孩子趕火車。站台上人擠人,上車需得熟人關照。他找到了熟人,送老婆孩子上車了。自己卻又下了車,在站台上閒逛。突然想起車快開了,他跑去擠車。門前水洩不通。車門是個大圓筒,有兩扇可以拉合的門。門口空了,他進去了。門裡面有幾個軍官,身著瓦灰色軍服。火車突然開動了,幾個士兵跑上來爬車。一個軍官嚓地把門合上,有個士兵的手夾住了。軍官舉起槍,喝道:你不是上過車了嗎?你難道死了嗎?立時就開了槍,士兵掉下車去。馬上又是俄羅斯的森林,地上長著厚厚的地衣。一個俄羅斯男子,裸著粉紅的上身,站在高高的土台上,奮力搖著搖井。他身後霞光萬道,井裡流出白色的牛奶。一個女人,手裡拿著巨大的弓,絃線在地衣下面左右刮著。女人一邊刮著地衣,一邊跳著舞蹈。地衣翻著波浪,像底下鼓滿了風。女人歡快地唱歌,喊她男人:伊萬諾夫!男人搖著搖井,大笑著喊道:喀秋莎,別老逗著地衣跳舞!地衣在夢裡有個名字,聽上去像小孩或動物。李濟運忘記了。一把黑漆鑲貝弓箭同一排竹編工藝品整齊地擺放著,那工藝品有鴨嘴似的造型,嘴巴都伸向霞光的方向。有旁白說:伊萬諾夫永遠不會把他的武器派上用場。李濟運想這夢真有意思,居然分上下兩部。上部是戰爭,下部是和平。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