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群是老幹部處乃至整個機關最輕鬆自由的人。人們都知道他已是肝癌晚期,誰還能和肝癌晚期的人較真呢?蘇群仍然每天來上班,只不過他比別人來得晚一些,也比別人走得早一些。
廳領導和李玉田都曾勸過蘇群,讓他在家休息。蘇群很蒼白地沖領導們笑笑道:「我還行。」蘇群自從發現癌到現在已有五六年的時間,醫生當時確診說他最多只能活一年,可現在,他仍然能上班,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人們感到驚訝的同時,也懷著深深的疑惑。只有蘇群自己明白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好好地活著。
蘇群大學畢業便來到了廳機關。他家在農村,在這座城市裡他無依無靠,剛來到機關時他一無所有。機關住房很緊張,別說他是剛分來的大學畢業生,就是工作了幾年甚至十年八年的一般幹部也分不上房子。機關裡有規定,只有副處以上的幹部才有分房的權利。
他來到機關後,為了少花一些錢,在郊區租了一間農民房。每天上班路上都要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每天一大早他就出發,下班之後,差不多天都黑了,他才能趕回去。那時他的最大願望是當上副處長,只有這樣他才能擁有自己的房子。
那時王副廳長還是老幹部處處長,李玉田是副處長。為了取得兩位領導的信任和喜歡,每天他總是第一個來到辦公室,先為兩位處長打掃房間,倒掉煙灰缸,沏上茶,地掃了,桌子擦了。當他抹著頭上的細汗時,處裡的人才陸續走進辦公室。剛開始,處裡的人從上到下都感到過意不去,時間長了便習慣了。在人們印象中,蘇群這小伙子不錯,真的很不錯。
處裡的工作,蘇群更是積極主動,每次給老幹部發東西,重活差不多都被蘇群一個人包下了。車停在樓下,他樓上樓下要往返好幾趟把這些東西運到老幹部家中,每趟下來,他的汗水都濕透了衣服。因此,他深得老幹部們的喜歡,老幹部一到機關就沖領導表揚蘇群,說這小伙子不錯。
不管老幹部,還是機關上下對蘇群印象都不錯,只要有人求蘇群辦點什麼事,蘇群總是有求必應。蘇群知道自己一沒靠山,二沒資歷,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在機關站穩腳跟。
幾年以後,王副廳長當上了副廳長,李玉田當上了處長,機關其他幾個處室也做了一次人事變動。也就在這時,人事廳下發了一份文件,其中有一條是,為了使中層幹部年輕化,要求處級幹部平均年齡不得超過四十五歲。在這之前,機關準備提拔另外一個人到老幹部處當副處長,可年齡偏大,怎麼計算處級幹部的平均年齡都超過了四十五歲。後來人們就想到了蘇群,小伙子不僅年輕,工作賣力,人緣也不錯,在民意測驗時,蘇群順利地通過了。蘇群成了文化廳機關最年輕的副處長。第二年,他終於如願以償地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蘇群在上大學時就戀愛了,蘇群的愛人叫李奕,在一所中學裡當老師,只因以前沒房子才沒談婚論嫁。蘇群自己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快就當上了副處長,這麼快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接下來一切便都顯得順理成章,他們沒多久就結了婚,小兩口過上了美滿幸福的生活。
蘇群在幸福的日子裡,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憧憬。現在他是整個廳機關最年輕的副處長,以後他還會是處長,這麼一路走下去,說不定還能當上廳長。越這麼想,他越覺得日子有了奔頭。機關裡的人,誰不希望自己混個一官半職的呢?領導一天也是八個小時上班,不是領導也要坐滿八個小時,可領導和群眾就有了天壤之別。不說別的,待遇就不一樣,處長可以住三室一廳的房子,廳長是四室一廳的房子,廳長還有專車。為了這份待遇,還有身上許許多多看不見摸不著的光環,多少人都在前赴後繼地努力著。當上了領導就意味著自己會辦許多群眾無法辦到的事,在一些下屬單位安排個子女、親屬簡直是家常便飯。蘇群一直忘不了在鄉下吃苦受累的父親和兄弟姐妹們。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能當上廳長的話,他就有能力把他們從農村接出來,讓他們也過上城裡人的日子。
正當蘇群如詩如畫地憧憬未來時,他的身體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變化,他先是感到渾身無力,接著就是隱隱的腹疼。剛開始,他並沒把這一切當回事,只認為是自己工作太累,直到有一次,他暈倒在辦公室裡,被同事們七手八腳地送到了醫院。
一個星期以後,醫院把電話直接打給了蘇群的愛人李奕,讓她去醫院取檢查結果。就是那一次,醫院確診蘇群得了肝癌,而且是中晚期,生命已沒有多少時間。現代醫學手段,讓人不得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李奕是個善良多情的女人,在如此的打擊之下,她不知道怎樣面對現實。那天她很晚才回來,她走到自家樓下時,抬頭看見了自家窗口的燈光,淚水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她知道,蘇群一定做好了飯菜,坐在燈下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她。這是一幅極普通的生活場景,但此時,她卻覺得這樣屬於自己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她沒有勇氣上樓,更沒有勇氣面對丈夫把這實情告訴他。那天晚上,她在樓下徘徊了許久,後來她下定了一個決心,那就是,她要和他有個孩子。愛著的人去了,愛人的生命仍在延續,這對她也會是個安慰。決心下定後,她不再悲傷,鼓足勇氣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天她自然沒提去醫院的事,而是溫柔地對蘇群說:「我想要個孩子。」以前兩個人都說過要孩子的問題,兩人意見一致,認為現在還年輕,過幾年再說。今天妻子突然提出來,還是讓蘇群感到吃驚。不過他也想開了,反正孩子遲早都得要,像妻子說的早要比遲要更好帶。
不久,李奕真的懷孕了。在這期間,李奕隔一段時間就會陪蘇群去醫院接受這樣或那樣的治療。治了一陣子,病情並沒有明顯的好轉,蘇群就有些懷疑,問醫生自己的病情,醫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就是一般的肝病;問妻子,妻子也這麼說。直到有一天,半夜裡,蘇群的肝區劇痛,實在忍不住,讓妻子陪他去了醫院。打過針兩人回到家中,妻子見實在瞞不住了,才將實情相告,蘇群就木雕泥塑般地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妻子。妻子一直默默地流淚,後來他把目光停在妻子日漸隆起的小腹上,他便什麼都明白了。他一把抱過妻子,輕輕把耳朵貼在妻子的小腹上,他似乎聽到了胎心的搏跳聲。這時,他早已淚流滿面。他喃喃地說:「這是咱們的孩子。」妻子把手指插進他的頭髮裡一次次愛撫著,終於,他平靜下來,凝視著妻子,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要等孩子生下來。」妻子聽了他的話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放聲大哭起來。
不久,機關裡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蘇群得癌症的事。沒幾日,蘇群和廳領導談了一次,他要辭去副處長的職務,讓他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妻子,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廳領導滿懷同情,善意地答應了蘇群的請求。蘇群雖不是副處長了,但蘇群的副處待遇仍不變。
就在蘇群知道自己病情那一天,他覺得日子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他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為早日實現自己的目標而努力奮鬥上,當他辭了副處長職務之後,他便一身輕鬆了。名利離自己遠去,生活便回到了最真實的狀態。
他每天很早就回到了家裡,早早做好了飯菜,等妻子下班回來。晚飯後,兩人來到公園散步,月光下的公園變得靜謐,一對對戀人在暗影裡喁喁私語。他牽著妻子的手,慢慢走著,似乎覺得兩人又回到了戀愛的時光。他的心情出奇地平靜,眼前的一草一木那麼可愛,讓他心動,令他留戀。
他沖妻子耳語說:「咱們孩子出生後,一定讓他(她)好好地活著。」
妻子點著頭。
他又說:「活著多好哇,有家庭,有愛自己的人。」
妻子的眼淚噙在眼角。
他還說:「一定要讓咱們的孩子健康長壽。」妻子的淚水終於忍不住了,她無力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他用力地攬住了妻子的身體。兩人懷著淒然悲壯的心情,走在夜晚曖昧又充滿溫情的公園裡。
蘇群深情地望著自己的妻子,望著身邊的一切,他以前從沒有感受到這一切是這麼的可愛,他有些恨自己醒悟得太遲了。
孩子終於出生了。當他聽到孩子第一聲啼哭時,他激動得淚水奪眶而出。他們生了個男孩,他為兒子取名叫盼生。
他看到盼生第一眼時,他的心裡充滿了說不清的柔情,他終於等來了兒子的降生,以後這個生命還要一點點長大,兒子不能沒有父親。那時蘇群就想:自己還要活下去,要親眼看著盼生一天天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