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李明橋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條是裝糊塗,自己啥都不知道,權當沒有聽到刑警隊隊長沈小初匯報的這些情況,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繼續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還有一條路,就是充當一回英雄,支持沈小初繼續往下查,把該揭的蓋子揭開,該見天日的就讓它暴露在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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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橋的吃驚完全在沈小初的意料之中。沈小初相信,只要是還沒有完全喪失作為一個人的良知,任誰聽到他匯報的這些情況,都會大吃一驚的,何況李明橋還屬於那種頗有正義感的領導幹部!
李明橋從闊大的辦公桌後面站起來,抬起右手,用手指頭遠遠地戳點著沈小初的腦門,上下嘴唇急遽地蠕動了一下,想說什麼,又沒有說。他轉過身,順手拿起放在桌角上的茶杯,端到嘴邊,但只是做了個喝茶的樣子,又把茶杯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他從辦公桌後面繞出來,兩手卡在腰間,在地板上急促地來回走動,呼吸明顯粗重起來……沈小初看得出來,這位年輕的縣長,在竭力壓抑自己內心的震驚。
過了好半天,李明橋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他問沈小初:「你是說,八年前,有24名犯人在看守所裡無緣無故失蹤了?」
這已經是李明橋第N遍問這個問題了。
「是的,都是死刑犯,」沈小初回答說,「有可能是在看守所裡面失蹤的,也有可能……是在看守所的外面失蹤的。」
他繼續匯報說:「不光這樣,檔案上顯示,有7名重刑犯人猝死,5名犯人病死,這12名犯人的死,也很蹊蹺,除了其中3名犯人有原發病史以外,其他犯人都沒有任何原發病史。」
李明橋沉吟著,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讓如此眾多的犯人集體失蹤,然後又偽造了中級人民法院執行槍決的假檔案?究竟是什麼人,會有這麼大的膽子?那失蹤的24名犯人又去了哪裡,逃了、放了、殺了?表面上看起來,這幾種可能幾乎都不存在,因為後果的嚴重性明擺在那兒,誰會冒著殺頭的危險去打死刑犯人的主意呢?話又說回來,即使存在上述可能,那麼,總得有個原因吧,這樣做的目的,又在什麼地方呢?
跟沈小初一樣,李明橋腦子裡面冒出來的第一個問題是:他該怎麼辦?
是支持沈小初繼續往下查,查他個水落石出,還是阻止沈小初,讓這件事情到自己跟前為止?李明橋有足夠的理由拒絕插手這件事情,他來薊原還不到半年時間,八年前的事情,跟他李明橋扯不上任何關係,八竿子都打不著。但是,如果他這個代縣長都不插手過問這件事的話,估計在薊原縣的領導裡面,再沒有人敢過問,或者說,再沒有人願意過問這件案子。
李明橋冒出來的第二個問題是:他這個代縣長,應該找誰?找縣委書記杜萬清,還是找自己原來的領導、現任市長翟子翊?要不,就直接找市委書記何培基同志反映情況?
這些都不是上上之策。李明橋腦子裡很亂,他承認,這個年方40、面容黝黑、不苟言笑的公安局副局長,帶著自己觸著了一根高壓線。高壓線是可以灼傷人的,甚至可以打死人,這一點毫無疑問。李明橋再明白不過,如此驚天的案子,稍有不慎,他和沈小初都會成為這件案子的殉葬品,甚而至於,連殉葬的機會都沒有,或許在蓋子尚未揭開之前,他們倆人有可能就成了犧牲品。現實就是這樣,挖出蘿蔔帶出泥的事情多了去了,所以,在薊原的官場上,估計沒有誰願意他們挖出這根「蘿蔔」!
李明橋本能地就想給書記杜萬清匯報一下情況。電話撥了出去,他又後悔了,溜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嚥了回來。他順嘴問了問,看書記杜萬清什麼時候回薊原。
一個多月前,杜萬清聲稱接到文件,市委安排他去中央黨校學習一段時間,捎帶跑一個項目。杜萬清把手頭的工作安排了一下,讓副書記年長富臨時主持縣委那邊的工作,就直接走了。當時,李明橋還有些奇怪,縣委書記上北京學習也就罷了,去跑項目的話,至少應該帶幾名隨從啊。但是,縣委辦、發改委、商業局等相關部門的負責人,杜萬清卻一個都沒有帶,而且杜萬清具體去跑什麼項目,也沒有告訴班子裡任何一個人。雖然心裡懷疑,但一把手的具體行蹤,不是他李明橋應該詳細過問的。該裝糊塗的時候,就得裝糊塗;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就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杜萬清在電話中說,再有個把月吧,再有個把月,他就回來了。李明橋又問項目跑得怎麼樣。杜萬清含混著說:「暫時還說不準,算是有點眉目吧。」李明橋就不好再細問,說了些悠著點、保重身體之類的話,然後把電話掛了。
擺在李明橋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條是裝糊塗,權當沒有聽到刑警隊隊長沈小初匯報的這些情況,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繼續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還有一條路,就是充當一回英雄,支持沈小初繼續往下查,把該揭的蓋子揭開,該見天日的就讓它暴露在陽光下。
如果換做別人,可能就選第一條路了,因為人代會召開在即,李明橋頭上的「代」字能不能去掉,都還尚是未知數呢,又何必為了一件跟自己毫不相關的舊案子,惹禍上身呢?但李明橋畢竟不是旁的人,如果他裝糊塗了,對如此重大的案情視而不見,那他如何對得起自己九泉之下的父親?如何對得起一直提攜自己、信任自己的翟副書記?如何對得起自己的一腔熱血和良心?也許有人會說,失蹤了就失蹤了唄,都是死刑犯人,遲早要殺他們頭的,即使查個結果出來,除了樹一大堆敵人以外,又能怎麼樣,何苦呢?理是這個理,只不過是歪理,犯人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在正義的法律沒有裁決他們之前,他們就仍然擁有活著的權利,任何一個個人,都沒有權力和理由剝奪他們的生命!
李明橋認為,自己絕對不能袖手旁觀。他跟沈小初沒有過多的接觸,相互之間的關係談不上有多親密,沈小初之所以找上他,無非是基於對他這個代縣長的一份信任,他又怎麼能辜負這份信任呢?不論是站在一縣之長的立場上,還是站在他個人的立場上,李明橋都得支持沈小初繼續把案子查下去,查個明明白白,給活著的人一個交代,給死去的那些人,也有個交代。
「這件事情,干係實在太過重大,」李明橋對沈小初說,「在沒有找到切實的證據之前,我建議,暫時做好保密工作。」
沈小初神情慎重地說:「這個我明白,調查是暗地裡進行的,除了幾個辦案人員,暫時還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
李明橋問他:「你是刑偵專家,你有沒有想過,犯人為什麼會失蹤呢?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吧,那麼,失蹤背後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沈小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分析過,這些失蹤的犯人,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李明橋回到辦公桌後面,慢慢地坐下來,用一隻手托起下巴,沉思著說:「你的意思是,他們當時被人暗害了?」
「有這個可能,」沈小初說,「只是,我們暫時還沒有找到切實的證據,也沒有找到更深層次的原因。八年前,看守所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有人要撒這樣一個彌天大謊,都還是個大謎團。」
李明橋說:「是啊,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那時侯的看守所……所長是誰?現在在什麼地方?」
沈小初說:「當時的看守所長姓范,早幾年前辦了病退,我們找過他,沒找到,後來聯繫到他一個親戚,說范所長退休不久就過世了,聽說是多年的糖尿病。看守所裡其他老人手,也都先後調離了原來的工作崗位,有的還升了官,我們找到個別人瞭解情況,他們只記得當時上面來人,連夜提走了那些犯人,別的就都不記得了。」
「連夜提走犯人……」李明橋問道:「上面?哪個上面?」
沈小初回答說:「他們說,是中院的法警,提人的手續齊備。」
李明橋不無自嘲意味地說道:「想不到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會發生如此離奇的事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和你沈局長是《包公案》的電視劇看多了呢。」
沈小初咧了咧嘴,想笑,但沒有笑出來;李明橋也是,嘴唇抽了抽,笑得很勉強。
沈小初說:「因為省廳出具的驗屍報告,證明黃楊鎮發現的屍體是死於八年前的,跟這些重刑犯人失蹤的時間不謀而合,我懷疑,失蹤的犯人是在黃楊鎮的牛頭嶺附近出的事情。」
沈小初沒有提自己對局長黎長鈞的懷疑,因為還不到時候——黎長鈞看驗屍報告時的驚懼神情,只是在他的臉上一晃而過,僅憑這一點,還不能作為懷疑一個人的證據和理由,他只是藉此在自己心裡存了一份小心。
書記杜萬清在回薊原縣之前,先去了一趟市上。跟李明橋一樣,杜萬清對即將召開的縣人代會,也是心裡一點底都沒有。這很要命,身為縣委書記,竟然無法統轄和左右自己治下的人代會選舉,說出來誰信?肯定不會有人相信。但杜萬清自己卻相信,憑他在薊原縣工作多年積累的經驗,直覺告訴他,這次的選舉肯定會出問題,弄不好,組織上指定的候選人李明橋,還真有被代表們選下去的危險。如果李明橋落選,那他這個當班長的,肯定是理所當然的第一責任人,100%難辭其咎。
杜萬清先去見了市長翟子翊。翟子翊是李明橋的老領導,李明橋也是翟子翊一手提拔起來的,絕對不會坐視李明橋落選。他把具體情況向翟子翊匯報了一番,又談了談自己的擔心。杜萬清說:「翟市長,您是知道的,薊原縣的情況太複雜,不然,組織上也不會讓我這麼一個58歲的老頭,至今還待在縣委書記的位子上。」
翟子翊笑著說:「萬清同志,58歲怎麼啦?58歲還可以干很多事情,老當益壯嘛。薊原的情況是複雜一些,但不是有你這個『老薊原』在嗎?往薊原派過這麼多任領導,就唯獨你萬清同志,當縣長也罷,當書記也罷,都當得安安穩穩的,波瀾不驚,也真是不容易啊。」
杜萬清說:「翟市長這是抬舉我才這麼說……慚愧呀,我實在是沒有當好這個班長。」
翟子翊說:「這很正常,現在畢竟是21世紀了,什麼都在向前發展,經濟啦、文化啦,包括人們的民主意識啦等等,都在向前發展……明橋同志人還年輕,萬一真如你們擔心的,選舉出了問題,也未必是件壞事情,這至少說明代表們的民主意識提高了嘛;明橋同志呢,讓他受點挫折也好,有利於他的成長,百煉才能成鋼嘛。」
杜萬清苦笑著說:「翟市長,情況不是您想像的那樣,這次選舉,如果真出了問題,肯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造成的,跟代表們的民主意識有沒有提高,扯不上一點關係。」
「哦?」翟子翊問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在背後搞鬼,把明橋同志整下來?」
杜萬清說:「我只是有這個懷疑。明橋同志太過剛直,得罪的人不少,肯定會有人在選舉的過程中,找他的麻煩。」
翟子翊問他:「萬清同志,你有什麼具體的想法?」
杜萬清說:「我老嘍,再有兩年就退休了,明橋同志不一樣,他還年輕,前途還遠大著呢,不該走的彎路,就盡量不要讓他走……我的意思是,人代會期間,請翟市長親自去薊原坐鎮,有您在那裡,一些個怪力亂神,就不敢亂跳騰了。」
翟子翊點點頭,杜萬清匯報的這些情況,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視,畢竟,在衢陽市的歷史上,還沒有哪個組織上提出的候選人落選過,好像在整個甯江省的選舉歷史上,也從沒有出現過落選的情況。在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之前,杜萬清提出的這個建議,也不失為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但不是他這個當市長的去坐鎮,他去不合適。
翟子翊頗費躊躇。杜萬清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有他一定的道理:不該走的彎路,就得想辦法繞開,盡量不去走它。但問題的關鍵是,有些情況是可以繞開的,有些情況,卻是無法繞開的。如果他這個市長親自去薊原組織選舉,勢必會招來一通非議。當初,為了提拔李明橋,他可是在常委會上拍過桌子、發過火的,為這件事情,原任市委書記何培基同志都對他很有意見。有一段時間,甚至還冒出一些傳言來,說自己的清廉和公正都是裝出來的,清廉是假,用人唯親,營造自己的小圈子才是真……這些話傳到他耳朵裡,翟子翊只是一笑了之,並不解釋。那時候,他只是副書記,肩膀上沒有那麼大的擔當。現在不同了,現在他是一市之長,800多萬人口的父母官,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成千上萬的人盯著呢,所以,他不能不小心。更何況,幹部任免等事宜,都歸口市委和組織部管,要坐鎮的話,也應該是市委副書記去,或者組織部長梁南林去,不關市政府這邊的事。
杜萬清說:「明橋同志真要落選了,我這個當班長的,可就成了最大的罪人,不但沒法向全縣的50多萬人民交代,更無法向市委和市政府交代,只好等何書記和翟市長撤我的職了……」
翟子翊說:「萬清同志,這點請你放心,選舉一旦出了問題,責任並不完全在你,培基書記不會撤你的職,我這個當市長的,也不會撤你的職。」
話雖然這樣說,翟子翊心裡卻明白,薊原縣的人代會選舉真要出了問題,只怕非處理一兩個幹部不可。明擺著,市委市政府丟不起這個人不說,反過來,也會給省上領導和全市的老百姓們留下一個非常不好的印象,認為衢陽市的主要領導們駕馭能力太差,地方黨委的領導職能在逐步弱化——這才是最關鍵的,何培基同志擔任市委書記的時間不長,他也是剛剛出任衢陽市的市長,甯江省委高層的領導們一旦對衢陽市的班子形成這樣一個印象,對他和何培基同志的個人前途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如果放在以前,翟子翊也許不會顧忌個人的利益和前途,他沒有那麼多私心眼,但現在,他卻比較顧忌這個。原因非常簡單,官當到這般田地,「個體的人」就已經不存在了,市長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政府這邊的主官,也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官方職位,而是全市人民的市長,組織和代表們把自己推到這個位置上,不是讓自己享受特權來的,也不是讓自己頂著市長的帽子率性而為來的,不是,而是要讓自己扎扎實實地幹工作,干黨和國家滿意的工作,干全市人民滿意的工作……自己一屁股坐到市長這個位子上了,就必須有所擔當,說是責任也好,說是使命也罷,總之,自己要對得起組織和代表們的信任,更要對得起自己的政治良知。
當然,翟子翊絕對不會坐視不管李明橋,李明橋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工作紮實,作風正派,是棵好苗子,只是在「條條上」工作的時間長了些,到「塊塊上」去難免力有不逮。他曾經告誡過他,要他在去掉頭上的「代」字之前,低調些,韜光養晦,但李明橋跟他父親一樣,也是強驢一頭,不聽。
連縣委書記杜萬清都如此擔心,看來李明橋的處境確實不妙。除了請一位份量頗足的市委領導去薊原坐鎮以外,還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直接把李明橋調離薊原,李明橋走了,矛盾的中心就不存在了,有些人即使想搗鬼,也沒有了靶子,市委再重新委派一位新的縣長候選人,這樣的話,不但保護了李明橋,也能確保人代會選舉的成功。
他問杜萬清:「萬清同志,你認為,明橋同志在人代會選舉中勝出的機會有多大?」
杜萬清斟酌了一下,回答說:「最多只有六成。」
翟子翊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在人代會召開之前,把明橋同志調離薊原縣,讓組織上再派一名候選人下去……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
市長翟子翊提出的這個方案,反倒出乎杜萬清的意料。說實話,李明橋剛到薊原縣的時候,對李明橋的一些做法,杜萬清是頗有微詞的,但他又不得不承認,李明橋在工作上有股闖勁和韌勁,這是薊原縣的其他領導幹部身上所沒有的優點。從始至終,杜萬清都沒有產生過讓李明橋離開薊原的想法,尤其是現在,他剛剛從生死的邊緣撿回一條命,他的打算是,把李明橋扶上馬,送一程,自己就向市委提交辭呈。
想了想,杜萬清說:「翟市長,我知道,你是出於保護明橋同志的考慮,但我不認為這是上上之策。首先,工作攤子剛剛鋪開,明橋同志願意不願意離開薊原?把他調離薊原,對薊原的發展又有什麼好處呢?其次,市委即使重新指派一名縣長候選人,根據目前的局勢來看,就未必能100%地順利當選……」
後半截話,杜萬清沒有再往下說,他斷定市長翟子翊一定能聽明白他話裡面包含的意思:有人利用人代會選舉搗鬼,對李明橋有怨氣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人想當薊原縣的縣長,所以,市委派誰過去都一樣,稍有不慎,照樣會落選。
翟子翊考慮了一下,對杜萬清說:「這樣吧,萬清同志,你呢,把自己的意見跟培基書記再匯報一下,我抽空跟培基同志也談談,爭取讓市委那邊派個人下去。」
杜萬清說:「這樣也行,我現在就去找何書記匯報吧。」
2
常務副縣長黃志安去了一趟華源煤炭經銷公司,把上次拿的那張100萬元的銀行卡又還給了黃小娜。黃志安說,恕黃某無能為力!他承認,郝國光和黃小娜的眼光不錯,薊原酒業確實是一家非常優秀的企業,也是發展前景非常樂觀的一家企業。但是,有李明橋橫在他的前面,他黃志安雖有心而無力。一方面,在中國現行的體制下,向來是一把手說了算,他黃志安只是個副縣長,雖然前面還有「常務」兩個字,但在薊原酒業改制的事情上,他說了不算,不但說了不算,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他的話還沒有女副縣長謝慕華來得頂用;另一方面呢,是黃小娜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本來就是不沾腥的貓,卻非要把「腥」抹到人家嘴皮子上,人家不著惱才怪?
在最初擬定的薊原酒業改制的方案裡面,原本是要面向社會競拍的,誰出的價高,就賣給誰。薊原酒業的總經理劉東福找過好幾次李明橋,甚至還找過縣委書記杜萬清,認為縣政府提出的改制方案對他不利,沒有體現出國家政策所規定的國營轉私企時對企業原法人的傾向性。劉東福要的傾向性,無非是要求縣政府把薊原酒業優先賣給他。但這一點,縣政府卻無法保證,因為薊原是煤炭大縣,有錢的煤老闆多得是,願意出大價錢買薊原酒業的老闆也多得是,真要競爭起來,把價格哄抬上去了,劉東福拿啥來買?劉東福除了財政上的工資,同時還拿企業上的年薪,雖然收入頗豐,但也有限得緊,多年積累下來,手裡面不過幾百萬而已,再東挪西借一點,湊個千萬的數目也就到頭了,剩下的資金缺口,是要縣政府出面,幫他從銀行擔保貸款的。相較之下,劉東福這個法人代表競買的優勢,實在乏善可陳。
本來,黃小娜還是有機會的,應該說,黃小娜拿到薊原酒業的機會很大,畢竟有郝國光在背後撐腰。但黃小娜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李明橋去市上開會,她後腳就跟了去,但卻沒有露面。等到李明橋離開市上、啟程返回薊原的時候,黃小娜才摸到了李明橋的家裡。她對李明橋的妻子駱曉戈說,自己是薊原縣的企業老總,這次隨李縣長來市上公幹,李縣長托她從外地捎了一套化妝品,專門來送給嫂子的。黃小娜叫駱曉戈「嫂子」,叫得很肉麻,叫得很親切。看到駱曉戈一愣一愣的,黃小娜心裡還暗暗高興,看得出來,自己的美麗把駱曉戈震住了。不待駱曉戈有什麼反應,黃小娜就告辭離開了。當然,不單是一套化妝品那麼簡單,她在化妝品的包裝套盒裡面,放了一張卡,卡上有100萬元。
黃小娜的想法是,不管你上不上鉤,都先把「餌」擱你嘴巴裡面再說,看你怎麼處理。黃小娜自信有對付李明橋的法子,所以,她不怕李明橋翻臉。
只是,黃小娜沒有想到的是,她剛回到薊原縣,政府辦的工作人員就通知她,邀請她去參加一個公益活動的儀式。黃小娜當然不會笨到以為是那張卡起了作用,李明橋對她高看一眼,才邀請她出席這樣的活動。不過,她還是想看看李明橋的葫蘆裡面究竟賣的什麼藥。公益活動的儀式在黃楊鎮。她一到鎮上,鎮黨委書記虞守義就非常熱情地迎了上來,連說歡迎歡迎。及至坐到主席台上,黃小娜才發現,自己不是以嘉賓的身份來的,而是此次活動的主角;此次公益活動不為別的,而是為黃楊鎮的道路拓寬改造等項目捐款,黃小娜是捐贈企業的代表之一。之所以說是「之一」,因為還有另外一家捐贈企業的代表就坐在她旁邊,是薊原酒業的總經理劉東福。劉東福一臉諂媚的笑容,後腦勺上碩果僅存的幾縷頭髮,隨著劉東福的腦袋瓜轉來轉去,一翹一翹的,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
黃小娜承認,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跟頭——李明橋竟然把自己送到他家裡去的那張銀行卡,原封不動地交到了黃楊鎮黨委書記虞守義——虞大麻子的手裡。
捐贈儀式上,李明橋有一個簡短的講話,他說:「今天是一個好日子,是什麼好日子呢,咱們薊原縣兩家著名的企業,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和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分別向黃楊鎮捐款100萬元。我們都知道,黃楊鎮是礦區,由於過往的載重車輛比較多,道路狀況一直很糟糕,可以說是全縣最糟糕的,縣上啟動『村村通』工程的時候,鎮黨委書記虞守義找過我好幾次,說黃楊鎮的道路拓寬改造工程,工程量大,資金缺口也大,但縣財政拿不出更多的錢來。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黃小娜總經理和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的劉東福總經理,聽說了咱們鎮上的困難以後,慷慨解囊,每家企業向咱們鎮上各捐贈100萬元,共200萬元!黃小娜總經理和劉東福總經理,都是我們薊原縣優秀的企業家,他們的社會責任感和擔當精神,是值得我們大家認真學習的,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向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和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表示感謝!向黃小娜總經理和劉東福總經理表示感謝!」
李明橋的話一落音,台上台下的人就都熱烈地鼓起掌來。劉東福的鼓掌尤其來勁,啪啪啪,一雙大手拍得山響,一張胖臉上堆滿了傻呵呵的笑,嘴巴都歪到了一邊。黃小娜的臉上也掛著微笑,也輕輕地拍了拍巴掌。
從黃楊鎮回來,李明橋主持召開了一次縣政府常務會議,會議的中心議題只有一個,就是薊原酒業的改制問題。分管副縣長謝慕華做了一個比較全面的報告。謝慕華在報告中指出,薊原酒業的改制,不同於其他企業,必須考慮到薊原酒業的穩定性和發展的可持續性。謝慕華說,為了讓企業平穩過渡,也為了保持薊原酒業的良好增長勢頭,建議縣政府取消競拍計劃,改由薊原酒業法人代表、總經理劉東福直接接手。黃志安一開始提了反對意見,認為這樣做的後遺症太多,難免被人懷疑有暗箱操作之嫌。但班子裡的大多數成員都贊同謝慕華的提議,認為薊原酒業是薊原企業裡面,甚至是全市、全省企業裡面的優質品牌,必須確保這個品牌不倒,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非劉東福莫屬。
最後,李明橋拍板:決定取消競拍計劃,由劉東福直接接手薊原酒業;相關部門最初核出的競拍底價是3700萬元,決定在此底價基礎上上浮13%,最後敲定的價格是4200萬元,由劉東福自籌資金1400萬元,缺口的2800萬元,由副縣長謝慕華負責聯繫銀行貸款。
事情就這樣塵埃落定,黃志安一看李明橋那架勢,就知道再沒有了任何迴旋的餘地。黃志安告訴黃小娜,根據他的分析,是黃小娜自作主張的「喂餌計劃」,徹底惹惱了李明橋,為什麼呢?李明橋不是傻瓜,他看得清清楚楚,最後有實力問鼎也敢於問鼎薊原酒業的,除了劉東福,就剩黃小娜了,因為只要黃小娜出面,別的老闆怯於郝國光的威勢,絕對不會摻和這趟渾水,縣政府與其給黃小娜一個人搞一次有名無實的競拍,還不如直接賣給劉東福算了。
讓黃志安意外的是,黃小娜的臉上竟然很平靜,沒有一絲懊喪或者羞惱的跡象,她把卡又推回到黃志安的面前,慢悠悠地說道:「黃縣長,這麼快就灰心了?你可別忘了,劉東福和縣政府的合同還沒有簽呢,這貸款,幾千萬的數目,哪能一下子在短時間內就貸出來呢?人代會馬上就要開了,到時候,李明橋的話到底還作不作數,別人不知道,您黃副縣長還能不知道?」
黃小娜的聲音很好聽,清脆而溫婉,像是一隻隻毛茸茸的小手,從黃志安的心坎坎上輕輕撓過,有種麻酥酥的感覺。但在黃小娜動聽的聲音背後,卻滿佈著驚心動魄的殺機!
黃楊鎮黨委書記虞大麻子給沈小初發來一條短消息,他在短消息中文縐縐地說道:
黃楊鎮有山,曰烏梢山;烏梢山有嶺,曰牛頭嶺;牛頭嶺有溝,曰野人溝;野人溝有花、有草、有樹,花曰野花,草曰野草,樹曰野樹;樹上生滿紅彤彤圓嘟嘟的果子,曰野果;特邀沈大局長抽空前往,觀野花野草,品野果,做野人游!
虞大麻子大名虞守義,又有雅稱「揮霍光」,沈小初不願意搭理他,隨手回了一條短消息:
又準備怎麼「揮霍」?
這次,虞守義沒有再回短消息,而是直接把電話打了過來:「哎呀,我說沈大局長,你怎麼跟那些低素質的人一樣沒有見識呢?他們背地裡叫我『揮霍光』,那是他們頭髮長見識短,你這樣說,就不合適了,咱倆可是對鋪啊。我拍胸口說話,天地良心,咱虞麻子可是沒有往自己兜裡裝過一分一厘,錢可是分分厘厘都花在黨和國家的工作上了……」
沈小初懶洋洋地說:「虞大麻子,你這話誰信吶?你自個相信嗎?」
虞守義說:「看看,素質低了不是?咱好歹也是地方上一級黨委的書記,最起碼的黨性原則還是有的嘛……」
沈小初懶得跟他嗦,說:「說吧,啥事?有屁就放……」
虞守義說:「也沒啥事,就是想邀請沈大局長來我們黃楊鎮遊山玩水。」
韓大偉曾經提到過,虞大麻子似乎話裡有話,想告訴他點什麼。但沈小初卻明白,虞大麻子這樣的人,無非就是官場上常見的那種小爬爬蟲而已,膽不小,卻怕事,善明哲保身,只要手裡稍微有點職權的領導,虞守義見了一准唯唯諾諾,唯恐稍有不慎,影響了他頭上那頂比芝麻還小的破烏紗。這樣的人,你別指望從他嘴裡掏點什麼出來。沈小初是打算去一趟黃楊鎮,但不是去觀野花野草,他對虞大麻子描繪的那個野人溝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坐落在牛頭嶺半山腰上的半山村。
副隊長韓大偉被送去市委黨校學習,事前沈小初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直到韓大偉都被局長黎長鈞安排人送走了,底下的人才跑來告訴他。沈小初的內心感到吃驚,但驚疑的神色只是從他臉上一掠而過,旋即又恢復了平靜。這是什麼意思?未必就有那麼巧合吧。副隊長韓大偉被抽調走了,等於卸去了沈小初的一隻胳膊。底下的人都議論紛紛,說韓大偉去市委黨校學習,是提拔之前的鍍金,半年之後回來,一准陞官。有好事者猜測,副局長沈小初一身兼兩職,十有八九得讓出一個來,韓大偉學習歸來,估計刑警隊隊長一職,就非韓大偉莫屬了。
對這些議論,沈小初向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最清楚不過,韓大偉別說陞官了,能不能保住現有的職務,都很難說……明擺著,肯定是他們查案的行蹤驚動了某些人,不然,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偏派韓大偉去市委黨校學習呢?看來,代縣長李明橋的擔心不無道理,在一切都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必須嚴密封鎖消息。
不過,韓大偉去市上學習,沈小初倒覺得未必是一件壞事情。韓大偉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骨幹,刑偵經驗豐富,單單把韓大偉派去市委黨校,又怎麼捆得住他和韓大偉倆人的手腳呢?對一名刑警隊副隊長來說,偶爾玩玩「金蟬脫殼」的把戲,不過是彫蟲小技而已,韓大偉只需要稍微動動手腳,就可以完全脫離市委黨校的管轄,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外。韓大偉或許嗅到了一絲危險,去市上以後一直沒有主動跟沈小初聯繫,直到一天晚上,都凌晨兩點多了,才給沈小初打來一個電話。韓大偉在電話中說,他已經想辦法從衢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拿到了一些相關的證據,是八年前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對薊原縣三名死刑犯人執行槍決的批復函複印件。沈小初告誡他,暫時不要輕舉妄動,一定要保護好自己。至於下一步怎麼行動,他暫時還沒有想好,讓韓大偉等他的通知。
沈小初沒有帶任何人,獨自駕車去了黃楊鎮。虞守義在路口等他,看見他的車來了,老遠地就揮著手,嘴裡邊「沈局、沈局」地叫著,不住打著哈哈。沈小初讓虞守義打發他的車回去,上自己的車。虞守義轉身跟司機嘀咕了兩句,就哈著腰,上了沈小初的越野吉普。沈小初一踩油門,吉普車直接向牛頭嶺駛去。
到了半山村,沈小初把車停在村子邊上,對虞守義說:「知道黑蛋家在什麼地方嗎?我想去看看。」
虞守義說:「沈局哎,你這可是問著了,咱老虞別的本事沒有,黃楊鎮有幾條溝幾道坎,都住著些啥人,咱不敢說100%清楚,百分之七八十有吧,你只管跟著我走就成。」
沈小初就跟在虞守義的身後,朝村子裡面走去。路上碰見幾撥村民,扛著鋤頭往地頭走,看見虞守義,都畢恭畢敬地說:「虞書記來了。」
「虞書記,早啊。」
「虞書記,去家裡坐啊?」
虞守義大咧咧地「嗯、嗯」兩聲,算是跟村民們打了招呼。
虞守義帶著沈小初,一直走到村子東頭,一座二層小樓顯眼地矗在面前,牆面上全部貼得有瓷磚,白顏色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耀眼的亮光。二層小樓的左旁,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裡是一座青磚瓦房。
虞守義用手指著青磚瓦房說:「這就是黑蛋家,他那個爹呀,也真是,跟支書叫個什麼勁?」
沈小初反問:「按虞書記的意思,合著小老百姓受了有權有勢人家的欺負,就得干挨著是不?」
虞守義乾笑了兩聲,說:「我哪有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說,這劉大彪自己出事不打緊,還連帶家裡人受罪,實在不划算不是?黑蛋那小子,多好的娃啊,就因為他父親判了刑,還死在監獄裡,到現在連媳婦都說不上一個……他去城裡開店,母親一個人待在家裡,也是淒惶……」
他們倆人走進院子,一位50來歲的婦女聽到響動,從屋子裡探頭出來看了看,立即「哎呀呀」地叫道:「原來是虞書記呀,啥風把你吹到俺家來了?」
虞守義說:「啥風?東南風唄。」
虞守義指著沈小初對那位婦女說:「這是我們縣公安局的沈局長,黑蛋那包子店還是他幫著開起來的呢,路過你們家,順道來看看。」
婦女的臉上掠過一絲狐疑的神色,說:「黑蛋說起過來著,沈局長真是俺們家黑蛋的大貴人……俺們家有啥看的?來來來,屋裡坐,屋裡坐。」
在決定來黃楊鎮之前,沈小初產生過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他懷疑,劉大彪根本就沒有死。一個人的一言一行,往往會在極其細微的地方暴露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黑蛋提到父親劉大彪之死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之情,這明顯有悖人倫常理。沈小初當時就覺得奇怪,後來又多次旁敲側擊,黑蛋雖然還是不露絲毫口風,但言語之間頗多支吾之處。沈小初就懷疑,黑蛋的父親是不是還活在世上——這個想法,剛開始把沈小初也嚇了一跳,但接下來,他越琢磨越覺得很有這種可能性,及至見了黑蛋的母親,沈小初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沈小初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黑蛋的母親雖然上了年齡,但臉上卻很紅潤,散射出一種莊戶人家少有的健康而滋潤的光澤;還有,狐疑的神色雖然只是在對方臉上一掃而過,卻未能逃過沈小初的眼睛……不難看出,黑蛋的母親在聽到自己是公安局的領導之後,存有一絲戒備和警惕的心理。一個女人家,支撐她勇敢地面對生活的精神支柱,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為自己的男人活著,一方面是為自己的子女活著。從種種跡象來看,在這個女人的身背後,除了黑蛋之外,肯定還藏著一個強有力的男人,這個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她的丈夫劉大彪——如果沈小初的這個假設成立,劉大彪果真由於某種意外還活在世上,那麼,只要找到劉大彪,八年前看守所24名死刑犯人失蹤的謎案,就將迎刃而解。
沈小初和虞守義裝模作樣地屋裡屋外瞅了一圈,就告辭了。沈小初本想打道回府,但虞守義不依,非要拉沈小初去野人溝不可。虞守義說:「不去的話,你這輩子後悔死吧。」經不住虞大麻子的一再攛掇,沈小初只好同意去野人溝打個轉身。
吉普車順著山道又駛出十來里地,沒路了。沈小初把車停靠到路邊,跟在虞守義的屁股後面步行進溝。又走出三五里地,沈小初不由感歎,野人溝真是個好地方,大片大片的野櫻桃樹,翠綠蔥鬱,清幽可人。不過,樹上哪有紅彤彤圓嘟嘟的果實?早都過了時令,野櫻桃樹上除了茂密的葉子,還是茂密的葉子。
他們爬上一座高聳的山頭,站在山頭上,可以一覽野人溝的全貌。
虞守義說:「原來有條公路的,一直通到山背後,後來炸了。」
沈小初奇怪地問:「炸了?為什麼?」
虞守義說:「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沒有來黃楊鎮當書記呢。聽人說,野人溝的最深處,原先也開得有煤窯,後來不知怎麼的關掉了,煤井填了,路也炸掉了。現在,除了附近的村民,很少有人來這兒。」
「知道礦主是誰嗎?」沈小初又問。
虞守義說:「具體情況不清楚,不過,聽說是華光煤業公司的,刁富貴的洞子。」
3
劉東福覺得,這天底下還是有好心腸的領導的,至少代縣長李明橋算一個,他一直瞧不上眼的女副縣長謝慕華也算一個。李明橋在縣政府常務會議上,拍板讓他直接接手薊原酒業,劉東福那個高興啊,就差跪在地上喊李明橋爹了。接下來,副縣長謝慕華帶著他在各大銀行之間跑來跑去,為了說服各家銀行給他劉東福貸款,謝慕華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劉東福感到過意不去,話裡話外就有了一些憐香惜玉的意思。但謝慕華根本不領情,語帶譏諷,說劉東福是那種見著骨頭就會搖尾巴的「動物」。劉東福並不生氣,自顧自傻呵呵地一個勁直樂——只要縣政府同意把薊原酒業賣給他,謝慕華怎麼繞彎子罵他,他都照單全收,不介意。
劉東福原本以為,薊原酒業就像一隻煮熟的鴨子,馬上就要從他的手掌心裡飛走了——黃小娜是什麼人?郝國光又是什麼人?黃小娜和郝國光都是能夠在薊原縣呼風喚雨的人物,他們看上眼的東西,有他劉東福什麼事,有他仨劉東福也不是人家的對手,他除了靠邊站,啥轍都沒有。就在他都要絕望了的時候,竟然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縣政府意外地取消了公開競賣薊原酒業的計劃,改由法人代表直接接手。法人代表是誰?是他劉東福。雖然被李明橋脅迫著給黃楊鎮捐了100萬元,有些心疼,但跟整個薊原酒業比起來,那100萬算什麼,不過小菜一碟,毛毛雨啦。
劉東福一高興,吹牛的毛病就又上來了。他對謝慕華說:「謝縣長啊,你還別說,這經營酒廠啊,這這這,放眼咱薊原縣,不,放眼整個衢陽市,不是我吹,還沒有哪個能比得過咱老劉。」
謝慕華說:「是嗎?我要是你的話,早都放眼全國全世界了,還衢陽市?」
劉東福舌頭不打彎,說:「看看,當領導的,話裡面又帶刺了不是?我是小人物,有沒有風度不要緊,您是縣領導,得有點風度,得講點風格不是?放眼全國,咱不敢吹這個牛;在甯江省,咱老劉不敢說是做酒這個行當裡做得最好的,但咋著也排在前三名。」
謝慕華說:「劉總,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納稅,吹破了天,也沒事。」
劉東福急了,唾沫星子橫飛,說:「這怎麼是吹呢?我這人的毛病,別人不知道,您謝縣長還能不知道?實誠,從來不說假話。你看看啊,這省城的甯江汾酒,其他地市的,什麼浠水燒酒啦、雎州米酒啦,還有鄰省的陳州玉液等等,您扳手指頭數數,從衢陽周邊的縣市開始,所有的經銷商那裡,擺的是啥酒?薊原老白干!陳州玉液做得好吧,全國聞名,但你在衢陽市能找到一瓶不?找不到。有咱老劉在,陳州玉液再牛人,我也能讓它怎麼拉來,又怎麼拉回去……還有省城,市場大吧,除了茅台、五糧液等高檔白酒,中低檔白酒的市場,50%是咱薊原酒業的,20%歸甯江汾酒,陳州玉液充其量只佔了10%……整個甯江省的酒類市場上,咱薊原酒業才是真正的老大,這不是吹牛,是真的!」
謝慕華嘴上「哼哼」兩聲,不怎麼待見劉東福,但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認,劉東福還真沒有吹牛,他經營薊原酒業幾十年,還真做得不錯,薊原酒業在甯江省的酒類市場上,不僅銷量逐年攀升,在消費者當中的口碑也好。有些個省上領導,放著上千塊錢的茅台、五糧液等高檔酒不喝,非要喝薊原老白干……薊原酒業在省內外的聲譽,由此可見一斑。
再有個把周,縣上就要開人代會了,政協也開會,比人代會遲一天。不知啥人定的規矩,從中央到省市,再到縣上,政協會總是比人代會遲一天召開。劉東福兼了多年的縣政協副主席,硬是沒有想通這個道理。受市委組織部的委託,縣委書記杜萬清找劉東福談過一次話,縣委組織部長也在。杜萬清嗦嗦繞了半天,表述的內容無非就是:待安排的幹部多,職數卻有限,建議劉東福讓出政協副主席的位子來。
劉東福一想,反正薊原酒業的改制馬上就要結束了,國營變私企,自己作為私營企業的老闆,再佔著人家公家的一個坑,不大合適。劉東福就表現得很爽快,表示沒有任何異議。
前些年吧,幹部隊伍沒有現在這樣龐大,一個幹部還能佔一個坑;這兩年不成了,人太多,光領導幹部就一抓一大把,往往是幾個蘿蔔才佔一個坑,弄不好,有的蘿蔔還沒有坑。劉東福對自己這個啥事不頂的政協副主席,早就當膩歪了,怎麼說呢,說是副縣級,但啥實權都沒有,不但沒人聽他的,反過來,他還要接受縣商業局的領導。有時候,劉東福覺得自己頭上的這頂官方帽子,很像性用品商店裡出售的可以充氣的那種仿真娃娃,看起來跟真人一樣,但跟真人比起來,實在差太遠了。再說了,書記杜萬清之所以代表市委組織部找他談話,說明市委常委會議已經通過了,成了定局,他即使不情願讓出自己占的這個坑來,市委組織部也未必會答應。
去了頂虛銜的副主席的帽子,卻把薊原酒業牢牢地握在了手掌心裡,劉東福還是很滿足的。前段時間,可把他急壞了,一趟趟跑縣政府,找代縣長李明橋,找分管的副縣長謝慕華,後來看看情況不妙,又直接跑去縣委找書記杜萬清,但都沒有找出個結果來——不管怎麼著,薊原酒業都凝聚了他幾十年的心血,真要讓別人買了去,他不心疼死才怪呢。
劉東福的心情很舒坦,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架勢,就連他額頭的皺紋裡面,似乎都滿溢著笑意。他在縣城最豪華的酒樓裡訂了一個包間,最大的那個,可以坐三四十個人,把他手底下的副總、銷售經理,以及其他部門的頭頭腦腦和公司裡的技術骨幹,全都請了來。本來還想請李明橋和謝慕華來,但劉東福把電話打過去,兩個領導都不理他的茬。劉東福也不生氣,不來就不來,不妨礙他的樂和。點的菜呢,啥貴點啥;酒呢,就是他們公司生產的,挑最好的薊原老白幹上。劉東福提前打了招呼,不花公司的一分錢,他自己掏腰包宴請大家。公司的人就都嚷嚷:「劉總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麼多年來,劉總還是第一次在這麼高檔的地方宴請我們。」
劉東福晃著光禿禿的腦門,一本正經地對自己的下屬說:「你們別拿這種眼神看我,咱以前是摳門,我承認,但說大了去,那是為公家,是為酒廠;說小了去,也是為我們大家自己不是?公司經營好了,管它是姓『公』還是姓『私』,它都是我們大家的公司,我們得指著它吃飯不是?」
眾人就亂紛紛地說:「是啊,是啊,劉總說得有道理。」
劉東福說:「各位兄弟呢,都是我們公司的精英,跟隨我這麼多年了,今天,就放開了吃,放開了喝,菜不夠咱再點,酒不夠咱再抱兩件上來……」
眾人就都放開了,猜拳的、行令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劉東福很快就進入了狀態,臉色酡紅,說話的時候舌頭打卷,明顯喝高了。他挨個給大家敬酒。每到一個人面前,他都「光」地跟對方碰一大杯,然後乜斜著一雙醉眼說:「兄弟,跟著哥好好幹,有哥吃的喝的,就不會餓著兄弟,還是那句話,跟著老哥走,前途大大地!」
一邊說著,一邊翹起右手的大拇指,用力地晃悠著。
那天,劉東福最後醉得一塌糊塗,反正兩圈酒敬下來,他還沒有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軟軟地癱在了地毯上,只幾秒鐘,響起了風箱般的呼嚕聲。
最近有些不太平,郝國光的心裡虛虛的,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很奇怪,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或許是真的老了,難免患得患失起來。但經驗告訴他,當一個人感覺不太好的時候,也就到了該收手的時候了。古人有兩句詩,郝國光多年來一直記得,原詩是這樣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兩句詩,別人是怎麼理解的,郝國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理解肯定有別於其他人。郝國光認為,大凡容易「沉舟」的地方,肯定都是險地,都是容易出事的地段,後來者只有提高憂患意識和警惕性,才可以做到「千帆過」……所以,郝國光一直把憂患意識和警惕性放在首位,因為有「沉舟」和「病樹」做他的前車之鑒。
種種跡象表明,有危險正在向自己逼近。郝國光覺得,該是善後的時候了,不然,一招不慎,多年來的心血就會毀於一旦。他吩咐黃小娜,馬上安排刁富貴出境,先送去香港,然後讓他轉道去美國。郝國光尋思過,美國這個地方,或許更適合自己的這個小舅子,在美國,至少槍支是可以隨身攜帶的,不犯法;而且,那個以霸權主義著稱的國度,向來喜歡打打殺殺,刁富貴好的就是這個,正合他的脾胃。
出乎意料的是,刁富貴竟然失蹤了,怎麼都聯繫不上。後來聯繫了刁富貴藏身的那家旅館,旅館主人說,刁富貴是自行離開的,還欠著他十來天的店錢呢。黃小娜感到意外,郝國光更意外。刁富貴身上沒有多少錢,當初送他走的時候,只給了他區區20萬元,20萬元擱在刁富貴手裡,也就是半年的生活費,屁事不頂。按道理,手裡沒錢的刁富貴是不會亂跑的,公安局還在通緝他呢,他自行離開,能去哪兒呢?他又準備幹什麼?
郝國光這輩子,啥事都能算準,啥事都能把主動權緊緊地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裡,唯獨刁富貴,是他的一根軟肋——他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的這個小舅子,下一步準備幹什麼,又準備闖多大的禍!
刁富貴的失蹤,不是個好兆頭,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打亂了郝國光的計劃和步驟。他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先動員刁月華去加拿大。他和刁月華的關係雖然一度很緊張,但他們之間的親情關係,卻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刁月華始終是自己的原配夫人,始終是兒子的母親閨女的娘。刁月華不願意去。但這次,郝國光動了真格的,不去不由她。郝國光明白地告訴刁月華,事情正在朝著他無法把握的方向發展,說出事的時候,就像萬里長堤毀於小小的蟻穴,嘩啦啦就倒了,脆弱得不堪一提……那個時候,人力是無法回天的。
還有一個情況,郝國光沒有告訴刁月華,連黃小娜都沒有告訴,那就是:他發現自己的親家公、省委組織部部長潘國劍,近段時間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冷淡。親家公潘國劍一直是郝國光最得力的一張「虎皮」,假如沒有了親家公潘國劍的支持,他郝國光還能繼續在薊原縣的政壇商界呼風喚雨嗎?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會成為一些人砧板上的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送走刁月華以後,郝國光立馬指使黃小娜,著手處理自己在北京、上海、省城等地置辦的房產,包括在西平市拿的地皮,凡是能出手的,都盡快出手,套成現錢再說。他跟黃小娜是這樣解釋的:國內的房價已經漲到天上去了,樓市泡沫正在急劇地膨脹,所謂盛極而衰,凡事都有個到頭的時候,如果現在不出手,等到樓市跟股市一樣崩盤了,想再出手就遲了。黃小娜認同這個觀點,除了地皮還存在升值的空間以外,她也覺得房價再往上推的可能性不大,北京四環以內的房子,已經漲到了五六萬塊錢一平米,嚇人不?省城也漲得厲害,每平米的均價都在七八千元以上了,這樣高的房價,別說普通的工薪階層根本買不起,就是一些級別比較高的政府官員,如果沒有灰色收入的話,也只能「望房興歎」。
郝國光沒有告訴黃小娜自己出售房產套現的真正原因。他不打算告訴她。即便他們的關係已經到了親密無間、水乳交融的地步,但經驗告訴他,讓黃小娜知道真相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不僅僅是黃小娜,包括他在政界、商界的所有關係密切的同僚和朋友,郝國光都沒有打算告訴他們——郝國光和他們可以同穿一條褲子,同吃一副碗筷,同睡一張床,但在「善後」這件事情上,他們卻絕不可以知道。總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官場上就是這樣,只有永遠的敵人,沒有永遠的朋友。不是郝國光不相信誰,而是在他的人生詞典上,壓根就沒有「相信」這兩個字眼。
此外,郝國光對薊原酒業忽然產生了極為濃厚的興趣。無疑,薊原酒業是一塊肥肉,一塊極有啃頭的肥肉。隨著黃小娜的逐步介入,郝國光的思路也日漸明晰起來。獵人就是獵人,優秀的獵人總是有著靈敏的觸覺和足夠的耐心,總是能夠在最恰當的時候捕獲到最肥的那只獵物。
原先,郝國光還擔心自己身邊的這些人不懂酒類生產,真把薊原酒業買過來,能否把薊原酒業經營得住,很值得懷疑。有一天,他忽然就開竅了:用薊原酒業賺錢,不一定非要採取傳統的生產經營模式,什麼生產啦、銷售啦等等,不需要,根本不需要這樣做。他跟黃小娜算過一筆賬:如果在3000萬元左右的價位上拿下薊原酒業,轉手間,他就可以賣出一個億去,穩賺六七千萬。作為煤炭局長,薊原官場上的座山雕,郝國光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耐把薊原酒業低價買進來,然後再高價賣出去。既然從左手換到右手的距離,就可以輕鬆地賺到幾千萬元,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去經營它呢?
黃小娜在聽了郝國光的全盤計劃之後,先是驚訝,再是驚喜。她甚至不無誇張地說,這樣「天才」的想法,也只有郝國光的腦袋瓜子才能想得出來。黃小娜還說,如果郝國光是這個國家的最高領導人,把國家當做自己的私人產業來經營,沒準這個國家就繁榮昌盛了;可惜,郝國光只是一個小小的縣局局長,那就沒辦法了,只能折了公家的,肥了郝國光自己的。
郝國光沒心情跟她開玩笑,只是囑咐她,盡量用最短的時間拿下薊原酒業。黃小娜說,沒問題,你就等著看好吧。
郝國光知道,薊原酒業這單買賣做完,估計房市上的資金也就回籠得差不多了,那時候,自己也就到了該離開的時候:離開薊原縣,離開生他養他的這個國度,去加拿大終老此生。他沒打算帶黃小娜一起走,雖然不忍心,但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黃小娜還年輕,他這個半大老頭子是陪不住人家的,到時候,把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和華光煤業公司都扔給她,由她在薊原折騰吧……至於最後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那就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4
杜萬清說:「明橋同志,你要有思想準備。」
李明橋微微一笑,平靜地說:「杜書記,您就放心吧,不管出現什麼樣的結果,我都能夠坦然面對,也一定會擺正自己的位置。」
這次人代會,共有代表257人,3人病假,1人缺席,正式出席253人;列席代表28人。人代會與晚一天召開的政協會,都放在薊原賓館。會議召開的先一天,市委組織部長梁南林專程來了薊原。市委組織部長來薊原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指導薊原縣人代會的選舉,以示市委對這次選舉的重視;二呢,有梁南林這樣一個手握實權的市委大員親自坐鎮,可以威懾一些宵小之輩,謹防個別人在背後搗鬼。杜萬清當時還提過一條建議,意思讓組織部長梁南林親自出面,找個別領導談談話,尤其是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和常務副縣長黃志安,敲打敲打,別讓他們在背後搗亂,拆李明橋的台。但梁南林的態度有些含糊,他說:「沒有切實的證據,沒影的事情,怎麼好大張旗鼓地跟人家談話呢?都是自己的同志,不能用懷疑的眼光看待一切嘛。」
組織部長梁南林的態度含糊,話卻不含糊,杜萬清就不好再說什麼。
但杜萬清終歸不放心。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作為一名老資格的縣委書記,他已經從貌似平靜的水面上,嗅到了一絲詭秘的危機,彷彿水面之下風起雲湧的暗潮,正在偷偷地侵襲而來。他提醒李明橋,作為組織上提出的唯一一名縣長候選人,如果他不想在選舉中栽跟斗的話,應該多到代表們的房間裡去轉轉,聯絡聯絡感情。李明橋不置可否。杜萬清也清楚,憑李明橋的強硬個性,絕對不會為了拉幾張選票而刻意地去和代表們套近乎,那不是李明橋的做派。
只好聽天由命了!書記杜萬清不得不接受面對的現實。李明橋也是,他非常清楚自己面臨的尷尬境地。應該說,從他踏上薊原的地面那天起,就注定要走一條佈滿荊棘和暗箭的坎坷之道。換做別人,30來歲下來當區縣的政府一把手,等於踏上了一條陞遷的快捷通道,用不了三五年,便會再上一個台階。但李明橋不一樣,他不是為自己的仕途陞遷下來鍍金、添磚加瓦的,而是為了幹工作,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造福一方百姓來的。所以,仕途的陞遷、個人的得失,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放在他心上的,是幾十萬薊原縣的父老鄉親,是全縣上下亟待開展的各項工作……如果可以,李明橋很情願為國家、為父老鄉親們再造一個繁榮、和諧、安康的薊原縣城。正因為這樣,他才會不顧大部分人的反對,一心要撤換掉郝國光、黎長鈞、周伯明、張得貴等幾個局長,儘管功虧一簣,最終未能如願,並且由此給自己的工作帶來很大的掣肘,但李明橋從來沒有後悔過——作為一級政府的主官,如果連這點擔當精神都沒有,那他一定談不上是一名合格的縣長。
現在看起來,李明橋將為自己當初的魯莽行為付出足夠的代價。近些日子,他接連接到恐嚇電話,對方在電話中嘎著嗓子說,要李明橋小心自己的狗頭,而且不止一次揚言,要放他李明橋的黑血……這件事情,李明橋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知道,僅關閉非法小煤窯這一項,他得罪的煤老闆何止數十人,這些煤老闆,哪個不是在黑白道上滾的人?哪個不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主?這些恐嚇電話,李明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不是被人嚇大的——如果李明橋真害怕的話,就壓根不會來薊原當縣長。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失誤埋單——李明橋的失誤就是,在自己還沒有站穩腳跟的時候,就已經跟地方上的敵對勢力交上火了。
刑警隊副隊長韓大偉偷偷地潛回了薊原縣。之前,副局長沈小初告訴他,案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讓他稍做安排,立馬趕回薊原來。
韓大偉回到薊原以後,由於不能公開身份,只能秘密地進行調查。他接到的新任務是有兩個:第一個任務是,從黑蛋這條線索入手,調查劉大彪的生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劉大彪真的還活在世上,務必要找到他的下落,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把劉大彪給挖出來;第二個任務,就是密切監視煤炭局長郝國光和他的老婆刁月華,以及郝國光的情婦、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總經理黃小娜這三個人,循著郝國光他們這條線索,力爭找到原華光煤業公司的總經理刁富貴的下落,一經發現刁富貴的行蹤,立即拘捕。
很快,韓大偉就根據刁月華的通話記錄,查到了刁富貴在廣州郊外藏身的那家旅館。但當韓大偉帶人趕過去的時候,刁富貴已經離開了。沈小初和韓大偉認真分析了一下,雖然刁月華動身去了加拿大,但帶刁富貴同去的可能性比較小,刁富貴被公安局通緝,行動的目標太大,郝國光夫婦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
沈小初和韓大偉一致認為,刁富貴是那種江湖習氣比較重的人,他絕對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產業和老巢,儘管華光煤業公司已經由黃小娜接手了,但只要刁富貴脫離險境,重新回到薊原,公司肯定還是人家刁富貴的。而且,華光煤業公司和華源煤炭經銷公司明著說是兼併,但誰知道他們背地裡是怎麼搗鼓的,弄不好,只是給外人做了個樣子看而已。
刁富貴肯定不會走遠,這個人,莽撞有餘,心計不足,是腦袋瓜裡面缺根弦的那種人。這樣的人,容易衝動;一個容易衝動的人,就容易犯錯誤;一個容易犯錯誤的人,就必須為他犯的錯誤埋單。沒有出境記錄,不排除刁富貴重新殺回薊原來的可能。
黑蛋這條線索也有了意外的收穫。通過秘密調查,黑蛋的一個銀行戶頭上,每個月都會有一筆錢匯進來,數目從七八百到一千二三不等,已經持續了好幾年,匯錢的地點也很不固定,一忽兒在新疆、一忽兒在海南,一忽兒在江蘇……這個發現讓沈小初和韓大偉他們都興奮不已。他們瞭解過黑蛋的社會關係,他們家上溯三代,在新疆、海南、江蘇等地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啥人這麼好心,會連續好幾年,不間斷地給黑蛋的銀行戶頭上匯錢呢?給黑蛋匯錢的這個人,100%是黑蛋最親密的人!
黑蛋的父親劉大彪,肯定還活著。
人代會的各項議程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一切都很平靜,讓人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作為市委提出的唯一一名縣長候選人,李明橋自然受到眾多人大代表的矚目,但這並不意味著代表們一定會投李明橋的票。
會議進行到第二天,情況出現了變化:先是煤炭局長郝國光擔任團長的經濟商業系統代表團,提名常務副縣長黃志安為縣長候選人,緊接著,公檢法系統代表團和一個鄉鎮代表團也都提名黃志安為縣長候選人。
這件事情,無疑是本次人代會最大的新聞,很快就在代表們中間引起了軒然大波。在薊原縣的選舉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原來都是等額選舉,市委提名的縣長候選人,一般就都毫無懸念地當選了。但這次不同,又冒出一個常務副縣長黃志安來,也就是說,縣長候選人不再是一個,而是變成了兩個,必須有一個人落選。代表們議論紛紛,一時說什麼的都有。有的人說,咱們國家的民主進程加快了,人大代表們曉得使用自己手中的權力了。有的人說,這是對中國選舉制度的一次嚴峻考驗。大多數代表只是輕輕地搖搖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架勢。
代表們中間,最活躍的人是財政局長周伯明。周伯明在小組討論會上發言時慷慨激昂地說:「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作為新世紀的人大代表,我們應該好好想一想,自己手中的權力究竟應該怎樣運用,我們手中的權力是誰給的?人民,是人民給的,所以,我們必須選出能夠為薊原縣的廣大人民擔起責任的縣長,而不是選一個到我們薊原來鍍鍍金、過一兩年提拔了就拍屁股走人的縣長;也不能因為誰個在市上有靠山,有背景,就昧了良心、歪了自己的筆頭子……為什麼有好幾個代表團提名黃副縣長擔任候選人?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黃副縣長在薊原工作多年,不但熟悉薊原各方面的實際情況,而且在代表們中間有很好的口碑……」
周伯明的話說得很露骨,明顯影射李明橋有市長翟子翊做靠山,是下來鍍金的,待不長久。國土局長張得貴在小組會上的發言,沒有財政局長周伯明的話那麼扎耳,要含蓄得多,但他也明確表示:出現了兩個縣長候選人,究竟投票給誰,他必須慎重考慮,也建議其他代表慎重考慮。
對這一切,李明橋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就預料到自己會面臨一場激烈的暴風雨。現在,該跳的人都跳了出來,很明顯,他們在為常務副縣長黃志安的競選造勢。李明橋曾經考慮過杜萬清的建議,試圖放下架子去代表們的房間裡轉轉,但臨了,他才發現,除了平常工作中接觸比較多的代表以外,大部分代表跟他這個縣長候選人的關係,基本上很生疏。李明橋一直住在薊原賓館,工作之餘不接待任何客人的拜訪,也從不接受常規接待任務之外的吃喝邀請,大部分人大代表,平時基本上沒有跟李明橋接觸的機會。
不管是小組討論的時候,還是代表們會餐的時候,李明橋都發現自己是比較孤立的一個。常務副縣長黃志安則跟李明橋截然相反。黃志安不管走到那裡,都會有一大群代表圍上來,握手的、問好的、表態的,彼此之間顯得很熱乎,大有影視明星被粉絲們包圍的感覺。
市長翟子翊給李明橋打來電話,他已經知道了薊原縣出現的異常狀況。翟子翊在電話中說:「明橋啊,你不要太擔心,我已經跟培基同志匯報了,市委正在召開緊急會議,會拿出一個好的解決辦法來的……也怪我疏忽了,萬清同志專門找過我,就是擔心選舉出岔子,現在果然出了岔子……我應該把你調回來的……」
李明橋故作輕鬆地說:「翟書記,哦不,翟市長,您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多出一個候選人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這樣不但對我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對人大的代表們,也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翟子翊說:「這不一樣,你剛去薊原,在那邊沒有群眾基礎,大部分代表對你的瞭解也是一星半點……別忘了,你可是招惹了不少人呢……」
李明橋說:「這我明白,可是……」
翟子翊打斷他的話,說:「現在沒有『可是』……在市委的具體意見出來之前,你最好保持低調,千萬不可有過激的言語和行動。」
有代表從李明橋身邊經過,李明橋說了句「知道了」,就匆忙掛了電話。
晚上九點多鐘,一直在會務組幫忙的衛振華跑來通知李明橋,讓李明橋去梁南林的房間開會。市委組織部長是實權人物,所以,根據書記杜萬清的吩咐,接待梁南林的規格比較高,住的是豪華套間,在八樓。李明橋沒有坐電梯,順著樓梯步行上了八樓。李明橋進去的時候,書記杜萬清已經在房間裡了。梁南林和杜萬清的表情都很嚴肅,看見李明橋進來,只是幾無所覺地點了點頭。李明橋挨著杜萬清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過了幾分鐘,縣人大主任、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常務副縣長黃志安陸陸續續敲門進來了。
梁南林掃視了一圈,嚴肅地說:「人到齊了,我們開個短會,首先聲明一條紀律:今晚的會議內容嚴格保密,誰洩密,誰負責!」
大家都木然地點點頭,沒有人說話。
梁南林繼續說:「市委很重視薊原的這次選舉工作,我受培基同志的委託,專門來薊原指導選舉,只是沒有想到,先後有三個代表團提名黃志安同志為縣長候選人,這是事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新情況……市委召開了緊急會議,培基同志剛剛在電話上給我通知了市委的會議精神,那就是:一定要保證組織意圖的實現,杜絕任何不利於選舉的事件發生。我呢,想聽聽同志們的意見。」
書記杜萬清肯定提前跟梁南林交換了意見,這時候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李明橋幾個,相互看了看,也都沒有說話。梁南林就點名要人大主任先表個態。人大主任作難地搔搔後腦勺,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能有什麼態度?按照縣「四大班子」領導排名的次序,人大主任歷來排在縣委書記的後面、縣長的前面,但他手中的權力還沒有一個副縣長大,說話屁事不頂。人大主任看得非常明白,不管李明橋和黃志安誰當選縣長,他這個人大主任都得看對方的臉色行事,還得指望人家給人大批辦公經費不是?人大主任看看李明橋,又扭頭看看黃志安,嘴唇蠕動了好大一會兒,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梁南林就指著李明橋說:「明橋同志,你是市委提名的候選人,你是什麼意見?」
李明橋暗暗換了一口氣,說:「組織上怎麼安排,我就怎麼辦,不管組織上怎麼安排,我都沒有意見。」
「長富同志有什麼意見?」梁南林又問年長富。
年長富擰擰脖子,慢慢地說:「這次選舉,情況是有些複雜,不過,我們都是黨教育多年的幹部,梁部長您就直接安排唄。」
梁南林又轉向黃志安,問他:「志安同志,你是當事人,談談你的具體想法。」
黃志安小心地望望梁南林的臉色,謹慎地說:「梁,梁部長,我……我沒有什麼想法……」
這時,書記杜萬清接過話去,神情嚴肅地說:「志安同志,你有權利參加選舉,也有權利放棄被選舉權,你考慮吧!」
杜萬清把「放棄」兩個字咬得很重。他的這句話,等於把常務副縣長黃志安逼到了牆上。黃志安再不能繞著彎子,說些模稜兩可的話搪塞,他必須拿個明確的態度出來。黃志安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嘴裡「這個、那個」地支吾了半天,沒有支吾個所以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