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刑犯案件終昭雪 杜萬清直面大救贖

李明橋和沈小初沒有坐電梯,步行走樓梯。李明橋覺得每上一個台階,雙腳就又重了一分。到最後,他幾乎都要失去繼續往上爬的勇氣了…… 他清楚自己懷抱的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個超特大的炸藥包,一旦引爆,薊原縣上上下下的政府官員,不知道要炸飛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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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初和韓大偉帶人遠赴湖北,在一處廢舊工地上找到了化名逃亡在外的劉大彪。說是逃亡,卻也不夠確切,因為薊原縣看守所的檔案上顯示,死緩犯人劉大彪早在八年前就已經死了,死於心肌梗塞。

這樣的情節,如果放在古龍的武俠小說裡面,肯定能夠博得眾多讀者的眼球,想想看,一名被判了死緩的犯人,八年前因為心肌梗塞死在看守所裡,結果,八年後,這個應該已經死去多年的死緩犯人,卻還脆生生地活在世上……怎能不令人匪夷所思?如果不是黑蛋親口承認,站在他們面前的這位雙鬢斑白的半大老頭,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劉大彪的話,打死沈小初他們也不敢相信,劉大彪真的還活在世上。

沈小初和韓大偉突擊提審了劉大彪,他們審問劉大彪的重點是:那24名死刑犯人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是沈小初最為關心的一個問題,因為這24名死刑犯人的生死和去向,才是這件案子的關鍵點,只有揭開這個,才能解開整個案子的迷局。

九年前,劉大彪失手打死了村支書的兒子,這下禍闖大了,他知道支書家有錢,不是善與之輩。他想跑,但考慮到兒子黑蛋,怕牽連了兒子,就投了案,自首了。一審判決下來,判了12年,劉大彪還很高興,算了算,自己身子骨壯實,蹲上12年的監獄,出來也才不過60出頭,還有得活勁。有了心勁的劉大彪,在看守所關押期間就比較活躍,努力表現,因為他聽關在同一個號子裡的犯人說,表現積極的犯人都會得到減刑。他估摸著,自己如果表現好一點,減個三年兩年的,不就更好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支書家不服,案子打了個二審。二審判決下來,劉大彪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他被判了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劉大彪當時就嚇懵了,反應不過來是怎麼回事。看守所所長范守蒼對劉大彪比較同情,勸他說,反正都半輩子過去了,認了吧,你一個莊戶人家,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折騰不過人家的……二審判決下來以後,本來要把劉大彪押往省城監獄,看守所長范守蒼往後拖了一段時間。

之前的日子,為了努力表現,劉大彪積極要求去看守所的灶上幫忙,聲稱自己做的酸菜包子是薊原一絕。范守蒼答應了,等包子做出來,嘗了嘗,味道果然不同凡響。范守蒼很喜歡吃劉大彪做的包子,就有些捨不得劉大彪走。他知道劉大彪的量刑重了些,但也沒有辦法,那不是他一個看守所長應該過問的事情。范守蒼唯一能做的,就借口劉大彪身體不好,把劉大彪暫時留在了薊原縣的看守所裡。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情。

劉大彪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是八月份,夏天。一天晚上,夜很深了,劉大彪和同一個號子的犯人,都被押上一輛蒙著篷布的大卡車。劉大彪多了個心眼,偷著數了數,一共17名犯人,都擠在大車兜子裡。卡車顛簸了半晚上,天麻麻亮時才到達目的地。劉大彪一打眼:野人溝。弄半天,回到家門口了。劉大彪心裡就直打哆嗦,以為自己和其他犯人一起,都要被槍斃了。結果,吃飽喝足之後,沒聽說槍斃的話,卻安排他們下煤井幹活。等下到洞子裡,劉大彪才發現,在他們之前,已經有一批犯人被押解來,都挖了好幾個月的煤了。

那時候,劉大彪才明白,為什麼野人溝自打開礦以後,就把山給封了,附近的老百姓都不准到跟前去。各個路口,都有護礦隊的人把守著,拿槍拿棒的,還有警察……他們每天不停歇地幹活,二十四小時輪班倒,中間只休息六個小時,連吃飯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煤井裡面吃。管事的說,反正都要槍斃了,好好幹活,有吃有住的,幹得好了,給你們減刑!

沈小初問:「管事的是誰?」

劉大彪說:「俺不知道,旁邊的人都叫他刁總……」

劉大彪是個莊戶人家,自己的家就坐落在煤山上,他知道井下挖煤的活比較危險,更何況,跟他一起下井的儘是些死刑犯人,都是犯過人命官司的,不但一點井下作業的經驗都沒有,還一個個凶神惡煞的。劉大彪就琢磨著,能不能也跟在看守所裡面一樣,謀個做飯的差事,在地面上總比在地下要安全些。但這次,劉大彪沒有那麼好的運氣,管事的人對他的酸菜包子不感興趣,只對地底下的煤感興趣。

劉大彪沒轍,只好老老實實地在井下挖煤。

一天晚上,輪到劉大彪這班人的夜班。劉大彪大概吃得不合適,肚子疼,往井下走了沒幾步,就又折了回來,去茅廁里拉屎。劉大彪邊拉屎邊抬頭看天,天上黑咕隆咚的,憑他多年侍弄莊稼的經驗,這天十有八九要變,估計要下雨,下暴雨。平常都有人監督的,但那天晚上也怪,劉大彪在茅廁裡蹲了半天,硬是沒人管他。劉大彪拉完屎,就跑到一個背角處,躺下來,想老伴和兒子,想自己也真夠冤的,就在自個的家門口挖煤,家裡人不但不知道,他想見見家裡人,也都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過了一陣,突然就下起了雨,風也跟著刮了起來,一時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劉大彪通身被淋了個濕透。但他不想動彈。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動彈了,與其在礦山上活活累死,還不如早點被槍斃了的好。

就在劉大彪滿腦子裡胡思亂想的時候,猛地聽到一種類似於山洪暴發「嗚嗚」的嘯叫聲,緊接著,就有人扯著喉嚨喊:「透水啦!透水啦……井下透水啦!」

劉大彪一跟斗翻起來,但緊接著又躺了下去。山上一時很亂,跑動聲、哭喊聲、風雨聲,亂成了一鍋粥。劉大彪又躺了好一會兒,見還沒人尋問他,乾脆趁亂躥進一片樹林,撒丫子跑球了……

根據劉大彪的敘述,其他的犯人,十有八九被淹死在了井下。當時暴風雨大作,山洪引發煤井透水,而大部分犯人都還在井下作業。劉大彪說,他在煤山上生活了大半輩子,透水事故也經見得多了,但那天晚上,憑他的經驗,井下透水的面積和衝擊力都很大,估計井下的犯人無一倖免。

劉大彪跑出來後,偷偷回了一趟家裡,然後躲在一處山林裡不敢露面。過了些日子,縣上送來了劉大彪心肌梗塞猝死的通知書。劉大彪覺得裡面有貓膩,就唆使兒子去看守所找所長范守蒼鬧騰,非要見劉大彪的屍體不可。范守蒼不知使了啥手段,讓人給黑蛋送來些錢,這事就算平息了。劉大彪看風聲過去了,就去外地打工,兒子黑蛋還沒有娶上媳婦呢,他省吃儉用,每月都給黑蛋匯錢,有多了匯多,有少了匯少。

聽完劉大彪的述說,沈小初和韓大偉他們驚得目瞪口呆,他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是,不但有人膽大包天,把判了重刑的犯人運去礦山上挖煤,而且出了透水事故導致犯人被淹死以後,又偽造了這些犯人被槍決的假檔案;個別沒有判死刑的犯人,像劉大彪等,也捏造了病死或者猝死的種種理由。難怪黃楊鎮黨委書記虞守義一直攛掇沈小初去野人溝呢,這虞大麻子,十有八九知道一些內幕情況。

朗朗乾坤之下,竟然還有這樣罪惡滔天的事情發生?

劉大彪吶吶地說:「還……還有一個情況……」

韓大偉問:「什麼情況?」

劉大彪說:「上山之前,范所長交給俺一個東西,讓俺找機會……找機會逃跑……說是這東西能救俺的命……」

劉大彪說著,撩起褂子,扯開衣襟邊沿的線頭,從衣襟的夾層裡面摸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塑料包,一層層揭開,露出塑料包裡面的東西:一段白綾子布,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右下角還摁著一個紅紅的手指頭印。

談話進行得不是很愉快。煤炭局長郝國光首先就明確表示,對提什麼副縣級不感興趣,他說,自己年齡也差不多了,在煤炭局再干個三五年,直接退球了算了……聽聽,還要再干個三五年?公安局長黎長鈞跟郝國光一樣,也表示不願意上副縣級,只要把目前這個局長當好就成了。國土局長張得貴也是,覺得他們這個年齡,再奔副縣級去,有些遲了,還不如維持現狀,一動不如一靜。

也是邪了,這官場就是一座倒金字塔,越往高處越擠,哪個不是擠破了頭的往上爬,竟然還有不願意提拔的主?

這裡面,唯獨財政局長周伯明表現出極大的積極性,說上個副縣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協副主席他都不嫌棄,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希望讓自己的兒子周懷良接替他當財政局長。周伯明的兒子周懷良,在下面一個鄉鎮當書記,也干了好幾年了,按說往縣城裡邊挪挪地方也不是不可以,但周伯明直接提出要兒子出任財政局長,就顯得過分了,有些要挾的意思。周伯明大概心裡明白,縣委並不是誠心推薦他上副縣級,根本目的還是想讓他騰出局長的位子來,所以才敢大著膽子提出這個要求。

李明橋覺得新鮮,這 「商二代」、「官二代」的,當今社會上屢見不鮮,但沒聽說一個小小縣城的財政局長,竟然搞世襲的,玩笑開大發了不是?但周伯明不是在開玩笑,他說得很認真,看那架勢,如果不把他兒子周懷良放到財政局長的位子上,他鐵定就不打算騰出局長的位子。

李明橋語帶譏諷地說:「周局長家的祖墳裡面肯定冒青煙了,這『世襲』是封建社會帝王家才有的傳統,咱這薊原縣,廟也忒小了些,恐怕……」

本來還有更難聽的話,李明橋打住了,畢竟,縣委書記杜萬清和組織部長都在場,書記杜萬清究竟什麼態度,尚不明朗,他太過逞口舌之勇,最終的結果只會是給自己惹下不必要的隱患。吃一塹長一智啊,李明橋吃過的類似的虧還少嗎?現在不比從前了,從前他至少還是政府那邊主事的領導,而現在,他的身份只是縣委副書記。一個當副職的,必須有足夠的配合意識,得時時擺正自己的位置,否則,你不但實現不了自己的政治意圖,連你幹事的權力,都有可能被一把手剝奪掉。

一絲慍怒從書記杜萬清的眉梢掠過,他一擺手,呵斥道:「伯明同志,你也是多年的老黨員、老幹部了,有這麼說話的嗎?組織上使用一名幹部,是用來討價還價的嗎?如果你非要討價還價的話,那我以縣委書記的名義,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根本不可能!」

財政局長周伯明大概沒有想到杜萬清會發這麼大的火,一時很尷尬地坐在那裡,不住地看一旁的組織部長。

組織部長打圓場說:「杜書記,您也別生氣,伯明同志只不過一時口誤,他也就是操心兒子,誰個沒有兒子、女兒啊,可憐天下父母心,是吧?」

周伯明趕緊接過話頭,說:「就是,就是,杜書記您別生氣,是我說錯了話……懷良在鄉鎮上也干了有些年頭了,按說,早都該進城了,他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李明橋知道,這話是沒法子談下去了,再談下去,也無非是扯了閒筋而已,不解決實際問題。看來,自己這個「挪升」的法子,也不是很靈光,至少對郝國光、周伯明這些人來說,絲毫不起作用。

這幾名局長,要的不是職位的高低,而是職位含金量的高低:含金量低了,職銜再高也沒有用;含金量高了,再低廉的官階,也照樣可以當得風生水起。所以,一個區區副縣級,確實是打不動他們的,再者說了,這幾名局長的年齡,再怎麼往小了改,老態卻是一直掛在臉上的,他們怎麼會為一個虛銜的副縣級,放棄手中的實權位子呢?郝國光他們沒有那麼傻。

不過,書記杜萬清對這幾名局長的態度,明顯起了變化,這給了李明橋一個積極的信號。雖然不敢肯定杜萬清是否由最初的反對者轉變立場,進而跟自己站在了同一個戰壕裡,但至少說明,杜萬清對這幾名局長不再是一味地袒護了。只要書記杜萬清不再一味地容忍和袒護郝國光他們,李明橋自信還是有收拾他們的法子的。

既然「挪升」的計劃泡湯了,那就不妨換個方式。李明橋記得,早些年陪妻子看一部宮廷劇,裡面有一句非常叫勁的台詞:「你要想做清官,就一定要比貪官更狡猾。」李明橋突然想起了這句台詞,他覺得這句話真是經典極了,就像現在的他,一心想幹點實事,結果,一不小心就讓代表們把自己的縣長給選沒了。這遠遠不是同僚之間的勾心鬥角那麼簡單,李明橋所置身的,已經是一個硝煙四起的戰場,在戰場上,你面對的只有兩種人:同志和敵人。此外無他。

李明橋不是不狡猾,而是不屑於狡猾,因為他一直認為狡猾屬於小人做派。現在,李明橋的觀點稍微有些改變,他覺得,必要的狡猾是可取的,只要出發點和目的是好的就成了。他琢磨過,郝國光他們,雖然背地裡被老百姓稱為「四大牛人」,但他們也不是真就「牛」得無懈可擊,他們還是有軟肋的。有時候,當你跟對手對峙的時候,你不一定非要跟他硬碰硬地幹,你只需要巧妙地抓住對手的睪丸,那麼,對方的心和大腦,也會不由自主地跟過來。

「四大牛人」最怕什麼?最怕煤炭局長郝國光倒台。煤炭局長郝國光最怕什麼?最怕小舅子刁富貴被抓住……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前華光煤業公司的總經理刁富貴,就是煤炭局長郝國光的「睪丸」,只要把刁富貴牢牢地抓在手裡,就等於把煤炭局長郝國光牢牢地抓在了手裡;煤炭局長郝國光嘩啦啦一下倒台塌火了,所謂「四大牛人」的主心骨,也就沒了,還用得著苦心孤詣地「挪升」他們嗎?

刁富貴外逃有些日子了。現在想起來,好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實際上背後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刁富貴怎麼就能夠隨隨便便地從公安的眼皮底下逃脫?有沒有人給他通風報信?另外,薊原酒業那件事,他在代縣長任上的時候,已經拍板讓劉東福直接接手薊原酒業了,這劉東福咋可能那麼愚蠢,和賣淫小姐一起被人堵在賓館的床上?是巧合還是陰謀?劉東福怎麼著也算得上薊原縣的一號人物了,怎麼就連幾個小小的警察都擺不平呢?

這一切,都讓李明橋的內心充滿了疑問。他可一直沒有忘記:礦山械鬥是刁富貴一手挑起來的,還打死了一名煤企老闆;最先吆喝著要買薊原酒業的也是刁富貴,刁富貴跑了以後,黃小娜才又跳出來要競拍薊原酒業……刁富貴和黃小娜,一個是郝國光的小舅子,一個是郝國光多年來的情婦,他們兩個人都覬覦薊原酒業,難不成是煤炭局長郝國光在背後做手腳,給薊原酒業的老總劉東福設了圈套?

公安局副局長沈小初帶人去了湖北,如果不出差錯的話,看守所24名犯人失蹤的那件案子,也應該有些眉目了。這個案子的背後,究竟又隱藏著什麼樣的驚天陰謀呢?又牽扯到哪些政府官員呢?李明橋是心裡一點底都沒有。等沈小初回來,抓捕刁富貴的事情也該提上日程了,而且抓捕行動要快要准,不給刁富貴和他的同黨一絲喘息的機會,他就不信了,區區一個刁富貴,還能飛上天去?

李明橋知道,自己面對的,100%又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

2

事實證明,黃志安即使當了縣長,情況也並沒有出現本質性的變化,薊原縣的天空,還是屬於人家煤炭局長郝國光的:郝國光讓晴,天就晴了;郝國光讓陰,天空肯定就得陰下來。

黃志安原本以為,自己是那個聰明的「耍猴人」,郝國光和黃小娜都將成為他戲耍的對象:猴子。結果折騰了半天,才發現自己錯了,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自己一直是「猴子」的角色,這一點從來就沒有改變過;而郝國光,也一直是「耍猴人」的角色,這一點同樣從來沒有改變過。

這段日子,先後有七八家煤企老總找上門來。這裡面,有幾家企業被公安局停發了火工品;還有幾家企業,乾脆讓煤炭工業管理局以不符合安全生產等為由,把煤井給封上了。這七八家企業,一多半企業裡面有黃志安的股份,生產停了,他黃志安的收入也受損失;還有不多的幾家,雖然沒有他的股份在裡面,但也陸陸續續拿過人家不少的好處,不好坐視不管的。

黃志安拿起電話,先給黎長鈞打,意思讓公安局把該提供的火工品先提供上,有啥不合適的地方罰點款就成了。結果黎長鈞在電話裡左支吾右支吾,硬是沒個准話。這下倒好,縣長給手底下的局長說事情,不但不起作用,反倒顯得黃志安這個縣長低聲下氣求著對方似的。黃志安原準備給煤炭局長郝國光也打電話的,黎長鈞的態度讓他打了個激靈,就沒敢當著企業老總們的面打電話,而是好言先把企業老總勸了回去,說自己抓緊時間過問,一定處理好這件事情。

送走企業老總,黃志安叫了車,直奔煤炭局。

剛好局長郝國光在辦公室,黃志安說話之前,先硬擠了幾聲乾笑,說:「郝局啊,你看看,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嗎?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了……」

郝國光說:「黃縣長大駕光臨,煤炭局可是蓬蓽生輝啊。」

黃志安說:「哪敢?哪敢?我這不是給老哥賠罪來了嗎?」

郝國光說:「你當縣長的,給我這個局長賠的哪門子罪?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這個縣長比我這個煤炭局長,可是大著兩級呢,還不壓死一層人?」

郝國光的話裡有話,黃志安聽出不對味來了。他心裡尋思,別是黃小娜這小蹄子跟郝國光嘀咕啥了吧?按說不會啊,女人家家的,讓個把男人調戲調戲,也不至於就跑到另一個男人跟前去告狀吧?黃小娜好像也沒有那麼純潔和貞潔吧?但郝國光就是在生自己的氣,為啥生的氣?

黃志安一時琢磨不明白,只好話裡賠著小心,他知道,這個主不好惹,真得罪狠了,自己怎麼當的縣長,也得怎麼樣把縣長還給人家。

黃志安說:「郝局啊,咱們之間別是有啥誤會吧?有啥誤會千萬說出來,別憋著,大男人家的,咱都一個戰壕這麼多年啦,擺明面上,咱扯扯。」

郝國光說:「咱們之間能有什麼誤會?頂多就是你當你的縣長,我當我的局長好了,哪來那麼多誤會?」

黃志安說:「看看,找彆扭了不是?你找我的彆扭,自個也彆扭不是?我這個縣長呢,是老哥你們幾個一手扶起來的,咱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得知恩圖報不是?說說,想讓老弟怎麼做,你直接安排,今天你是縣長,我是你的馬前卒。」

郝國光說:「那可不敢當。我哪有那麼大的膽子?」

黃志安說:「郝局啊,咱一家人也就不說兩家話了,那幾家企業,能放一馬就放一馬,得饒人處且饒人嘛,他們都找我好幾回了……」

郝國光故意問:「哪幾家企業啊?為的啥事啊?」

黃志安說:「哎呀郝局,你就別再跟我打馬虎眼了,你都把人家的洞子給關了,還能不知道?」

郝國光說:「哦,對,我記起來了,是關過幾個洞子,安全生產的設施沒跟上嘛,停業整頓,整頓好了再說。」

又問:「這跟黃縣長有什麼關係嗎?」

黃志安心裡琢磨:能沒有關係嗎?沒有關係的話,我一個當縣長的,大老遠眼巴巴地跑來見一個局長,大腦裡面有病不是?再說了,這整頓得好與不好,還不是局長郝國光一句話的事情?郝國光要是不發一句話,到下輩子都未必能整頓好。

黃志安說:「郝局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企業嘛,是咱薊原縣的命脈,總得保護不是?還指望他們納稅呢,不是?」

郝國光哦一聲,問:「黃縣長既然提出批評了,我當下屬的,怎麼能不接受呢?不過話說回來,我哪個地方不對了?」

黃志安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讓郝國光抓住了話把子,就急著解釋道:「哎呀,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放那幾家企業一馬,就算是給我點面子,省得這些企業的老總三天兩頭地來聒噪我。」

郝國光說:「不是我不給你這個縣長面子,政策放在那兒,任誰來說情都一樣,總不能置政策於不顧吧?」

郝國光那架勢,黃志安總算瞧明白了:這哪兒是找這七八家企業的晦氣?純粹是找他黃志安的晦氣而已。他這個縣長當得,竟然要看手底下局長的臉色?但他還不敢發火。他是來解決問題的,一發火,不但問題解決不了,弄不好還會火上澆油,讓事情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黃志安說:「郝局啊,薊原酒業那事呢,我這幾天正在研究方案,劉東福的總經理已經給擼掉了,人也跑沒影了,我尋思著,哪天得空,把薊原酒業的改制給完成了。」

郝國光說:「薊原酒業歸口商業局管,不歸我管,我管的是礦山,是煤……薊原酒業的事情呢,黃縣長用不著跟我商量吧?」

黃志安有些生氣,說:「老郝,你這是什麼意思?明著跟我對著幹嘛,你和我是什麼樣的人,咱們彼此都清楚,用得著藏著掖著嗎?你趕緊的,把這幾家的洞子處理處理,關一天洞子就有一天的損失……」

郝國光慢悠悠地說:「黃縣長,您弄錯了吧?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也許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可是一直都不清楚啊。管礦山呢,是我這個煤炭局長的職責所在,黃縣長這麼著急幫他們說話,難不成拿了他們的好處?」

黃志安一噎,氣急地說:「你……你……你……」

黃志安終於明白過來,薊原酒業壓根就不是自己手中所握的「香蕉」,郝國光也不是那只一心奔著「香蕉」去的猴子,自己手裡的籌碼,還能算是籌碼嗎?甭管自己願意不願意,薊原酒業都必須賣給黃小娜,只是遲賣與早賣的問題,這點黃志安心裡透亮。但那幾家企業的命根子,卻牢牢地攥在郝國光的手心裡,怪不得公安局長黎長鈞竟敢跟他打哈哈。把自己跟郝國光放在一起,黎長鈞當然會選擇聽郝國光的話,卻未見得會聽他這個縣長的話。

黃志安緩和了語氣,說:「老郝,你咋能這樣做事情呢?咱們可都是穿同一條褲子的人,啥事不能商量著辦嗎,非要搞這麼生分幹啥?」

黃志安最後是氣哼哼地離開煤炭局的。他覺得,自己這個縣長,歸根到底就是個擺設,手底下的局長一個個的,哪個會聽他的話、會服從他的調遣?這「四大牛人」,也確實夠「牛」的,除了財政局長周伯明平常跟自己關係近一些,其他三個: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還不個頂個都跟土皇帝似的?

公安局長黎長鈞接待了一位比較特殊的客人。

之所以說 「特殊」,是因為這名客人的身份,原本是一名通緝犯,至今還在公安局掛著號呢。但這名通緝犯,就那麼大搖大擺地走進公安局大門,上樓,左拐,然後右拐,又大搖大擺地進了公安局長黎長鈞的辦公室。

這位客人,就是前華光煤業公司的總經理刁富貴,煤炭局長郝國光的小舅子。

當然,刁富貴化了妝:戴了頂鴨舌帽,下巴上粘了一小撮鬍子,上身穿一件鵝黃色的短袖,下身穿一條米白色的老闆褲……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哪個來大陸旅遊觀光的日本客人呢。

刁富貴乍一進得門來,黎長鈞一時沒有認出來,他以為是哪個為案件上訪的人,就很生氣地揮揮手,說:「具體哪個部門負責的,就去找哪個部門,別老往局長辦公室跑,跑也沒用,具體問題還得由他們給你解決,我管不了那麼細……」

來人嘎著嗓子笑了兩聲,說:「黎局很忙啊!」

黎長鈞聽著不對味,抬頭仔細一瞧,原來是刁富貴。他吃了一驚,趕緊站起身來,先快步過去關上辦公室的門,「卡噠」一聲反鎖了,然後才語帶埋怨地說:「我說刁總啊,你不是……走了嗎?咋又摸到我的辦公室來了?這要讓別人看見了,可咋收拾?」

刁富貴裝模作樣地捋捋下巴上的假鬍子,說:「放心呢,大局長,沒人認得出來,你看,我這妝化得還成吧?你都沒有認出來,別人怎麼認得出來?」

黎長鈞給刁富貴倒了杯水,說:「我是沒仔細瞧,不然,你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

刁富貴很是不屑地說:「你就吹吧,黎局。」

黎長鈞「哼」了一聲,說:「咋個是吹?我要是沒有眼睛上的這點功夫,還能當公安局長?」

刁富貴說:「黎局可別忘了,要不是俺姐夫,你這局長,早都下課了。」

刁富貴這話說得太直,黎長鈞聽著扎耳。他公安局長的帽子,是郝國光保下來的不假,但也不是當著面說的呀,臊得慌不是?黎長鈞有些不高興,怎麼著,他平常看郝國光的臉色,合著連他小舅子刁富貴的臉色也得一併看?就沉了臉說:「刁總啊,你可別忘了,你是通緝犯,我是公安局長,我隨時可以叫人進來抓你。」

刁富貴舒服地往沙發上一靠,無所謂地說:「行啊,黎局現在就下命令吧,叫人進來抓我,反正進號子又不是頭回兩回了,不在乎再多一回……」

刁富貴平常就是這樣一副街頭混混的做派,你還不能跟他較真,真要較真的話,黎長鈞可就不知道怎麼辦了,總不能真給抓起來吧?黎長鈞說:「刁總啊,你就不能長進點?哪次出事,不是我這個公安局長幫你擦的屁股?就說這次,要不是我兜著,有仨你都早抓進來了,哪還容你這樣逍遙自在?」

刁富貴說:「我這是逍遙嗎?過的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黎長鈞說:「這不是沒辦法嗎?這次闖的是天禍,你姐夫和我就是再能耐,也擺不平啊,何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有人盯著我們呢。」

刁富貴說:「我找你,為的就是這事。我懷疑有人陷害我,你幫我查查,械鬥那事,不都擺平了嗎?花了好幾百萬呢……誰他媽這麼缺德,背後給我扎黑刀子?」

黎長鈞一聽,得,刁富貴幹的,哪件不是違法違紀的活,還有人陷害他?不用別人陷害,他自己就一屁股的臭屎。不過,刁富貴說對了一點:礦山上械鬥那件案子,本來是擺平了的,讓翻案的是黃小娜和郝國光,原因是郝國光不願意讓刁富貴出面競拍薊原酒業,嫌自己這個小舅子不安生,太愛肇事。但這些事情,是千萬不敢告訴刁富貴的,要說扎黑刀子的話,郝國光是主謀,他和黃小娜都是同謀。

黎長鈞說:「誰會背後陷害你呢?你又沒招誰惹誰?」

刁富貴說:「我招惹的人,多了去了……媽的,要讓我查出來,非廢了他狗日的不可。」

黎長鈞沉吟了一會兒,問他:「富貴啊,你回薊原,你姐夫知道嗎?」

刁富貴說:「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你也別告訴他,我不想讓他們知道,還有那個妖精,也別讓她知道。」

刁富貴嘴裡的妖精,是指黃小娜。

黎長鈞明白了:刁富貴是偷著跑回來的。之前,郝國光曾經提到過,說準備安排刁富貴出國,他還正奇怪呢,出了半天的國,怎麼又回到薊原來了?

琢磨了一下,黎長鈞說:「富貴啊,咱都不是外人,我看啊,這件事情,不是有人給你下黑刀子,而是有人準備給你姐夫下黑刀子,沒找到下刀子的地方,就拿你開刀了……」

刁富貴眼睛一瞪,說:「你是說,那個姓李的代縣長?」

黎長鈞搖搖頭,說:「我可什麼都沒說……我只是揣測。你想啊,你無非就是個搞企業的,收拾個你有什麼意思?目標肯定不是你,是你姐夫,郝局。」

刁富貴咬牙切齒地說:「我明白了……狗日的,我非廢了他不可!」

黎長鈞說:「富貴啊,依我的意思,惹不起還躲不起?你還是到國外去的好,重新整個公司,東山再起。」

刁富貴乜斜著一雙眼睛,眼珠子鼓突著,很大聲地說:「你看,我還有東山再起的架勢嗎?」

黎長鈞打著哈哈,連說「有啊,當然有啊」之類的話。

好不容易打發走刁富貴,黎長鈞才算鬆了一口長氣。不管怎麼說,公安局長和一名在逃通緝犯,躲在自己辦公室裡閒扯,要讓人撞著,可不是鬧著玩的。黎長鈞最近很鬱悶,他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當了多年的公安局長,竟然對自己的副局長沈小初一無所知,對方在幹什麼、打算幹什麼,他都無從把握。沈小初最近去了外地,說是有個親戚家裡出了點事,要去看看。

自打沈小初走後,黎長鈞的眼皮就跳個不停,熟語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黎長鈞是兩個眼皮都跳,天知道是跳財還是跳災。黎長鈞有些擔心,他懷疑沈小初在背著自己查什麼案子,但又苦於沒有真憑實據,不好直接過問。年長富那邊呢,黎長鈞本打算去找他商量商量,想想又算了。年長富自從當了縣人大主任之後,就一肚子的怨氣,一見他和郝國光的面,除了發牢騷,就是發牢騷,這個時候去找年長富商量事情,無疑是自尋晦氣,不划算。

3

果然不出郝國光所料,時間不長,西平市紀委的人就找上門來,一位副書記帶著兩名科長,由衢陽市紀委的一名副書記陪著,來了薊原。

西平市紀委的人先找了黃小娜,又找了國土局長張得貴,但都有驚無險,一兩場酒喝下來,基本上啥事都沒了。看得出來,西平市紀委也就是走個過場,沒打算讓該市國土局長的案子過分擴大化。送他們走的時候,黃小娜安排人送了幾大箱50年窖藏的薊原老白干。

黃志安還算識趣,在郝國光那裡碰了釘子之後,回去三下五除二,就在縣政府的常務會議上,把薊原酒業改制的一應事宜安排得妥妥切切。過了沒幾天,薊原酒業掛牌拍賣,但那只是做個樣子,黃小娜和郝國光往第一排居中的位置一坐,再沒人敢舉牌。最後,黃小娜在縣政府確定的3000萬元底價基礎上加價200萬元,以3200萬元的總價拍得薊原酒業。這個價格,比起李明橋硬砸給劉東福的4200萬來,便宜多了。

黃小娜接手薊原酒業之後,先是一切維持原狀,該生產的繼續生產,該銷售的繼續銷售,公司高管和中層管理人員基本上不動。穩定了一段日子,她才開始著手調整公司管理人員的薪酬標準。這是郝國光提出來的,因為遲早要倒手賣掉,他認為給公司員工們的工資有些太高,尤其是高管層,年薪大都十幾二十萬的,開銷太大,不划算。黃小娜聽從了郝國光的建議,先是在公司內部搞了一次精簡裁員,讓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們有了危機感;然後在員工們保飯碗心理的籠罩下,陸續調低了員工們的工資,人均降幅15%,公司高管和中層管理人員年薪的降幅最大,分別達到了30%和20%。

黃小娜經營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多年,不論是企業管理經驗,還是營銷經驗,都較一般的企業老總豐富得多,打理區區一個薊原酒業,對她來說根本不在話下。薪酬調整方案一公佈,公司上下一片嘩然,但沒有一個人敢公然站出來反對,只有銷售經理和生產車間的主任提出辭職,黃小娜象徵性地挽留了一下,對方態度堅決,她就不再勉強,批准了。

這年頭,地球離了誰都照轉不誤,走個銷售經理和生產車間的主任,實在不算個啥,黃小娜相信,只要招聘廣告一打出去,自會有各路精英絡繹不絕地前來應聘。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薊原酒業接下來的關聯交易——郝國光已經聯繫好了下手的接家,單等競拍一事淡出公眾的視野之後,就可以立馬交易。郝國光報的價格是1億3,對方嫌高,經過幾次磋商,雙方達成了最後的協議價:9600萬元。這已經夠划算了,僅僅轉個手,五六千萬就賺到手了,天底下這樣的好生意有是有,但不多。

北京、上海等地的房產陸續出手了一些,還剩下不到1/3;西平市的那塊地,由於國土局長被紀委雙規,暫時擱在那裡,一時出不了手。儘管如此,回籠的資金還是比較可觀。

依黃小娜的意思,薊原酒業還可以做成一道更豐盛的大餐,那就是把薊原酒業折騰上市,到市場上去大把大把地圈錢。但郝國光對這樣的資本運作模式不感興趣,關鍵是時間上沒有保障,想上市,沒個三五年是折騰不出名堂來的;再者說了,究竟能不能操作上市,人為的努力是一個方面,好運氣也是一個方面——一個人,不可能總是被好運包圍著,不是十拿九穩的事情,郝國光絕對不幹。他打定主意,只要薊原酒業順利地一出手,立馬就從薊原撤退。

郝國光已經過了戀戰的年齡,他如果不盡早脫身,也許就永遠脫不了身了。

李明橋為什麼不離開薊原?市府辦主任那麼肥的一個位置,李明橋就硬生生地放棄了,情願待在薊原當一名縣委副書記,屈居人下?不管是於公,還是於私,李明橋的做法都很不合常理。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你就不能從常理的角度去揣度。李明橋不是那種把官帽子看得很重的人,但他也犯不著賴在薊原不走,要知道,人代會落選對他是一次非常大的打擊,換做一般人,絕對不好意思再在薊原縣拋頭露面。

令人費解的是,李明橋卻恰恰相反,不但沒有抬不起頭的感覺,反倒理直氣壯地到縣委那邊當常務副書記去了。難道薊原縣還有什麼值得李明橋留戀的地方?這種概率太低,李明橋只不過當了半年多時間的代縣長,能有什麼是值得他留戀的呢?

郝國光不止一次和黃小娜分析過,都覺得李明橋此舉大有玄機。李明橋這樣的人,就是那種死腦殼的主,一旦認準了,非一條道走到黑不可。李明橋在代縣長任上,一直耿耿於懷的,就是沒能把他們幾個局長撤下來,未能達到他盤活幹部隊伍的目的……難不成李明橋還不死心,非要繼續留在薊原,跟自己這幫子老傢伙干個一是一、二是二出來?

真是笑話,李明橋還真把自己當救世主了!

這個世道,沒有哪個人可以成為真正的救世主,沒有,有的只是愚蠢的殉道者罷了。像李明橋那樣,把黨的綱領當聖旨,把國家和老百姓的利益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又能如何呢?一個小小的縣級領導,能幹成個啥大事情?無休無止的會議、接待,無休無止的應付上級考核和檢查,這就是行政官員們的正經公幹,這些公幹,創造的社會效益體現在什麼地方呢?

說白了,大部分行政官員,尤其是那些黨性原則比較強的黨政官員,非但沒有給社會創造多少效益,反過來,還盡給創造效益的人和企業添亂……李明橋不是動不動就揚言要整頓煤礦企業嗎?你整頓吧,「水至清則無魚」,你真動了真格的,把礦山收拾了,把所有不合法的煤礦企業全部關閉了,哼,縣財政就等著去喝西北風吧。

他郝國光怎麼啦?官場中人叫他「座山雕」,商場中人叫他「黑老大」,但他手中掌握的企業,每年為市、縣兩級財政要創造多少利稅?又提供了多少個就業崗位?他是愛錢,他是腐敗,但他創造的社會效益,是李明橋這樣的官宦子弟所能比的嗎?李明橋那樣,如果放在古代,就叫「愚忠」,「愚忠」懂嗎?不具備任何意義的那種。

郝國光的這些理由,上不了檯面,但他知道,李明橋就是那些準備「殉道」的人中的一個。李明橋能夠慨然放棄市府辦主任的肥缺,說明他志不在仕途,官帽子對他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志在什麼呢?毫無疑問,李明橋的目標肯定還是他和黎長鈞、周伯明、張得貴等幾名局長。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看來,李明橋不把他們幾個老牌局長擼下來,心有不甘。

但是,郝國光已經不打算再跟李明橋較勁了,沒意思。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了,離開薊原,遠遠地躲開這個國家,到那時候,天高皇帝遠,誰還管得著他呢?有時候,要打垮對手,不一定非要面對面地跟他過招,你只需輕輕地往旁邊一躲,讓對方失去攻擊的目標,那麼,你就是贏家。

沈小初和韓大偉他們回來了,李明橋所料不差,沈小初他們滿載而歸。

在沈小初匯報完具體情況之後,儘管早有心理準備,李明橋的內心還是感到非常震驚:這些人,真是膽大妄為到了極點!

根據劉大彪的供述,他們被運去野人溝挖煤的犯人,總計有39名之多,這39名犯人裡面,除了劉大彪僥倖逃得活命以外,其他犯人,沒有一個從野人溝活著出來。看守所長范守蒼大概知道事情遲早有暴露的一天,所以,老早就把一些內幕寫在一塊白綢布上,還摁了自己的手印。

范守蒼在白綢布上寫道:野人溝的煤礦,是時任政法委書記的年長富、煤炭局長郝國光、公安局長黎長鈞、國土局長張得貴、財政局長周伯明合夥開的,啟動資金是周伯明動用的財政資金,達1200萬之多,採礦手續是郝國光和張得貴兩個人辦下來的,黎長鈞負責提供火工品、押送犯人上山挖煤和安全警戒等事宜,具體負責企業經營生產的,是郝國光的小舅子刁富貴,范守蒼自己佔有5%的干股,實際上就是封口費……

事情昭然若揭:為了謀取巨額利潤,所謂的薊原縣「四大牛人」局長喪盡天良,不惜動用犯人去山上挖煤,出了透水事故以後,又炸了煤井,封山封路,偽造犯人被執行槍決的假檔案,企圖把事情的真相永遠埋藏在大山深處。

好在天可憐見,竟然陰差陽錯地讓山洪衝出了一具屍體,又陰差陽錯地讓劉大彪逃得一命……黃楊鎮發現的那具屍體,肯定是當年被運去野人溝挖煤的犯人之一,年深日久,被山洪衝了出來,這跟省公安廳驗屍報告上得出的結論完全吻合。至於看守所長范守蒼為什麼會把如此重要的證據交給劉大彪,劉大彪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范守蒼已經過世多年,這個原因大概永遠查不清楚了。

李明橋原先一直琢磨的,是怎麼樣讓郝國光他們騰出局長位子來,讓幹部隊伍稍微「流動」一下。但現在,整個情況已經出現了質的變化,郝國光他們包括年長富在內,不單是挪挪窩那麼簡單,得把他們繩之以法……這些人所犯的罪行,是滔天的罪行,已經喪盡天良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法律再不懲罰他們的話,天理何在?

李明橋帶著沈小初去見書記杜萬清。

這樣的案子,書記杜萬清是絕對繞不過去的。李明橋只是個縣委副書記,根據幹部管理權限,在對郝國光他們採取任何行動之前,他都必須先向縣委書記杜萬清匯報。好在李明橋對杜萬清已經有了進一步的瞭解,知道這位58歲的縣委書記,在廉潔自律方面,是過得很硬扎的。逢年過節,杜萬清基本上不給任何人開門,也沒聽說他跟哪位煤老闆有不清不楚的關係。只要書記杜萬清是乾淨的,事情就好辦得多,至少杜萬清沒有包庇郝國光他們的理由。杜萬清一點頭拍板,該撤職的撤職,該雙規的雙規,該批捕的批捕,這件驚天的案子,就可以徹底大白於天下。

李可欣問:「叔叔,你真的是爸爸的朋友嗎?」

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說道:「當然是啦,不然的話,老師怎麼會同意我接走你呢?你看,這是我的工作證,薊原縣政府的。」

李可欣又問:「你是爸爸的什麼朋友呀?」

中年人回答道:「我呀,是你爸爸的下屬,我們在一個單位上班……」

李可欣高興地拍著雙手說:「噢,我知道了,我爸爸是縣長,你是他手底下的工作人員,對不對?」

中年人咧嘴笑著說:「對對對,小傢伙真是聰明!」

李可欣撅起嘴巴,又問:「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呢?」

中年人耐心地解釋道:「你爸爸呀,不讓下屬隨便到你們家去,所以呢,你從來沒有見過我。」

李可欣用手比劃著,問:「薊原縣很遠嗎?有這麼這麼遠嗎?」

「不遠,不遠,一兩個小時就到,你馬上就可以見到你爸爸了。」

李可欣用手捋了捋頭上的羊角辮,用一副小大人的口氣說:「我爸爸真的要帶我去九寨溝玩嗎?」

中年人說:「當然是真的啦,不然,怎麼會急著讓我趕過來接你呢?」

李可欣問:「媽媽也去嗎?」

中年人說:「去,去,都去,接你媽媽的車已經到她單位了,等她下班以後,就馬上往薊原趕,咱們呢,先走一步。」

李可欣說:「為什麼不等媽媽一起走呢?」

中年人說:「你爸爸不是急著見你嗎?他想你了唄……」

李可欣嘴角一撇,假裝生氣地說:「他才不會想我呢。我爸爸呀,他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老長時間都不回來看我和媽媽!」

李明橋的心情比較沉重。有一忽兒,他甚至懷疑自己懷中所抱的這一疊證據材料,不是真的,而是有人跟自己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和沈小初沒有坐電梯,步行走樓梯。李明橋每上一個台階,感到雙腳就又重了一分。到最後,他幾乎失去繼續往上爬的勇氣了……他清楚自己懷抱的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個超特大的炸藥包,一旦引爆,薊原縣上上下下的政府官員,不知道又要炸飛多少。

這不是李明橋願意看到的局面。他打一到薊原來,就對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等幾位局長有看法,而且一度想擼掉他們的局長帽子,但是,那只是工作中的矛盾,不牽扯國紀國法,如果可以重新來過的話,李明橋很情願郝國光他們沒有觸犯法律,真的!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什麼?金錢的魔力就真的有那麼巨大嗎?以至於讓這麼多的人前赴後繼,即使甘冒殺頭的風險也在所不惜?人啊人,當一個人被慾望蒙住雙眼的時候,是什麼也看不到的,貪婪和慾念往往就佔了上風,而良知、人性,在巨大的貪慾面前,竟然是那麼的不堪一擊!

李明橋和沈小初艱難地爬上四樓,左拐,路過縣委辦,路過李明橋的辦公室,然後停在書記杜萬清的辦公室門口。門開著,書記杜萬清表情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面:他的頭髮是染過的,散射出不太真實的黑亮的光澤,只有鬢角位置透出無可奈何的白;他眉頭緊蹙,額頭上皺紋縱橫……這個人,老了!

就在半個小時前,李明橋剛剛得知,書記杜萬清上北京根本不是去跑什麼項目,而是去做手術,做肝臟移植手術……這是一個從生死的邊緣,剛剛撿回一條命的老人,李明橋都有些不忍心去打擾他。

八年前,這個案子發生的時候,杜萬清當時是縣長,作為政府那邊的一把手,礦山上發生如此重大的透水事故,還淹死了38名犯人,不管以任何理由搪塞,杜萬清都要負一定的領導責任,他是縣長,他不負責誰負責?毫無疑問,李明橋懷裡抱的這個大「炸藥包」,在炸飛年長富、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等腐敗分子的同時,也會把縣委書記杜萬清牽扯進去……

李明橋站在杜萬清的辦公室門口,心情沉重,矛盾、煎熬……他實在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非要逼著這位快要退休的老人,做一次艱難的抉擇?

褲兜裡的手機響了,李明橋摸出來看了看,是駱曉戈打來的,他就沒接,摁了。又響,他又摁。還響,李明橋只好接了,駱曉戈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話筒中清晰地傳過來:「明橋,出事了,咱女兒可欣……可欣她……被人綁架了……」

4

刁富貴潛回薊原的消息,黎長鈞沒敢告訴郝國光,卻偷偷地給黃小娜打了個電話。黃小娜表面上平靜,心裡卻像滾過了一陣驚雷:這混球,跑回薊原來幹啥?

憑著女人家天生的敏感,黃小娜明顯地意識到,薊原最近的風向有些不對。她原本還很樂觀,郝國光再堅持個一兩年不成問題,再有一兩年的工夫,身前身後的事情,就都打理得差不多了,郝國光去他的加拿大,自己則去另一個足以讓她頤養天年的黃金國度……但是,這一兩年,恐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就連郝國光自己,都在緊趕著賣掉不動產變現,看那架勢,如果不是薊原酒業還壓在手裡,郝國光十有八九早都在國外了。

郝國光為什麼會如此著急?他不是跟省委組織部長潘國劍是親家公關係嗎,他怕什麼?黃小娜知道,郝國光就是一頭狼,狼對危險有一種天然的預見意識。郝國光肯定嗅到了什麼危險,否則,憑他在省、市官場中複雜的人事背景關係,他會有這麼怕?

偏偏在這個關口,刁富貴又潛回了薊原,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對煤炭局長郝國光的這個小舅子,黃小娜實在不敢恭維,怎麼說呢,這不是一位特別安生的主,更是一位全身上下所有的零部件都比較發達,唯獨大腦不夠發達的主。郝國光原本打算送刁富貴去美國,臨了卻找不到刁富貴的人了。現在,人倒是出世了,卻出現在了最不應該出現的地方:一位被薊原公安局通緝的在逃犯,又大搖大擺地回到了薊原,想想看,會是什麼後果?更要命的是,刁富貴知道的內幕實在太多,他一旦落入某些人的口袋裡,怕只怕郝國光的這個小舅子,遠沒有郝國光那麼硬的骨頭,不用上刑罰,估計就竹筒倒豆子,直接招了。

黃小娜不敢馬虎,馬上安排人暗中調查刁富貴落腳的地方。兩個小時後,手底下的人匯報說:「刁富貴駕了一輛縣政府牌照的車,正在去市上的高速公路上……」這個刁富貴,究竟想幹什麼?不管刁富貴想要幹什麼,黃小娜都必須盡快找到刁富貴,並在第一時間把他送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黃小娜沒有帶人,自己駕車,一出縣城立馬上高速,從後面追了上去。

直到進了市區,黃小娜才追上刁富貴開的那輛車。她放慢車速,慢慢地跟在後面,想看看刁富貴究竟要去什麼地方。

十來分鐘後,刁富貴把車停在了一家小學的門口。車門打開,西裝革履的刁富貴下了車,直接朝學校走去。又過了十來分鐘,刁富貴領著一個小女孩出來了,那女孩有個六七歲的樣子,紮著兩隻羊角小辮,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

黃小娜只掃了一眼,一顆心就整個沉了下去:天啦,刁富貴竟然把李明橋的女兒帶了出來!

黃小娜當時就懵了,她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比豬還愚蠢的男人,別看長得人高馬大的,不,比豬都還要再笨十倍。

黃小娜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上去阻止刁富貴。但是,她黃小娜能阻止得了嗎?刁富貴向來跟他姐刁月華一個鼻孔出氣,很不待見黃小娜,黃小娜這個時候衝上去,恐怕只會惹來一通羞辱。只是閃念的一剎那,稍一遲疑,刁富貴的車就跑得沒影了。

很明顯,刁富貴騙走了李明橋的女兒李可欣。都到什麼時候了,笨得跟豬一樣的刁富貴,竟然還敢動這樣的歪腦筋?也不曉得啟動腦殼想一想,自己都落到哪般田地了,身上還背著一條人命官司呢,還敢去招惹李明橋?李明橋不是軟弱的杜萬清,這位落選縣長沒有那麼好對付。如果好對付的話,郝國光早都出面擺平了,還能等到今天?

郝國光曾經不無擔憂地說過,雖然把李明橋的縣長給選沒了,但老虎就是老虎,即使落了平陽,也會隨時撲過來咬人的——連郝國光都對李明橋懼了三分,刁富貴竟然不識好歹,直接沖李明橋的女兒下了手?這倒好,李明橋正愁找不到靶子呢,刁富貴偏朝人家槍口上撞過去。

刁富貴此舉,無疑打亂了郝國光既定的步驟,同時,也打亂了黃小娜的步驟。黃小娜本能地拿出手機,想給郝國光打個電話,但號碼撥了一半,就又摁斷了。她需要再想想。冷靜、冷靜,繼續冷靜。冷靜地想。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周全,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遺漏和馬虎。

劫持李明橋的女兒,肯定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想想看,李明橋剛剛在人代會上落選,時間不久,女兒又遭人綁架,這雙重的打擊全部擱在李明橋的頭上,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有些人,是遇不得挫折的,在現實的打擊面前,他很快就會一敗塗地。還有一些人,就像一根彈簧,擊打和壓力越大,它就蹦得越高——李明橋就是這樣的「彈簧」,如果指望用綁架之類的下三濫手段,來迫使李明橋折服的話,無異於癡心妄想。

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何況李明橋不是狗也不是兔子,而是老虎,一隻有著尖牙利齒的老虎,一隻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撲過來的老虎……刁富貴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等於是把李明橋逼進了一條死胡同,不得不奮起反戈一擊。

黃小娜的後背一陣陣發涼。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薊原酒業尚沒有出手,郝國光肯定不會現在就離開,而且,綁架的消息一旦擴散出去,成為既定的事實,郝國光即使想走,也未必能走得了……她該怎麼辦?怎麼辦?黃小娜坐在白色奔馳車裡,望著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車流和人流,在心裡一遍遍地問著自己。

先回薊原???

回薊原容易,非常容易,但是,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她又能從薊原順利地離開嗎?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刁富貴等於把郝國光和黃小娜的所有路,全部給堵死了。真是報應啊。當初,為了介入薊原酒業的競拍,她和郝國光處心積慮地攆走刁富貴,薊原酒業是搞到手了,但尚未出手呢,卻又被莽撞無知、膽大妄為的刁富貴攪了局,刁富貴這麼一折騰,即使想出手,時間上也來不及了。

黃小娜考慮了大概有半個小時。她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回薊原顯然不是一個特別理智的做法。女人的天性告訴她,刁富貴這次等於引爆了一顆定時炸彈,郝國光即使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未必就能包得住火!

真是可惜了薊原酒業,只需要再遲個把月,薊原酒業的一應交接事宜,就都全部辦妥了,到那時候,願走願留,還不是由著郝國光和黃小娜兩個人的性子來?真是可惜了。

黃小娜決定先行離開。她本想告訴郝國光一聲,想想又算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少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

一個人,保護自己最有效的方式,莫過於淡出公眾的視野,暫時從這個世界上「蒸發」……黃小娜早有準備,她把車開進郊外的一家修理廠,半個小時後,白顏色的奔馳變成了黑顏色的奔馳,薊原縣的牌照換成了上海市的牌照,黃小娜則由一位年輕漂亮的美麗女人,猛然間變成了一位老態龍鍾、步履遲緩的老年婦女。

這位老年婦女,顫巍巍地拉開車門,上了車,猛踩一腳油門,朝廣州的方向疾速駛去。

書記杜萬清驅車去市上。他懷裡抱的,是李明橋和沈小初交給他的一大疊證據材料。他要去見市委書記何培基同志,然後再去市紀委自首。事情是該有個了斷的時候了。杜萬清不怕,一點也不怕。只是他的內心深處在滴血……這幫人,真是喪盡天良,竟然連一個七歲的小女孩都不放過!他承認,是自己一錯再錯,最終釀成今天這種非常被動的局面。

書記杜萬清的內心早就積聚了一股陰火,這股陰火從李明橋落選的那天起,就開始悄悄凝聚,憤怒、負疚、羞愧、悔恨,如同打翻了一隻雜色紛呈的五味瓶,各種各樣的感覺齊湧心頭。好長時間以來,杜萬清的這股陰火,都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噴發口。

那天,李明橋打來電話,說要帶公安局副局長沈小初過來匯報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杜萬清就知道,紙終於到了包不住火的時候。

沈小初一直在暗中調查,查八年前看守所的犯人,查野人溝煤礦,杜萬清不是不知道,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畢竟是縣委書記,薊原縣的一把手,還沒有迂腐無能到連手底下幹部的動向都把握不清楚的地步。杜萬清曾經產生過阻止的念頭,甚至一度動過把沈小初調離公安局的想法,但最終,他又忍住了。

天底下沒有可以永遠保守的秘密,該水落石出的,終究有大白於天下的那一天。杜萬清早就做好了準備,只不過這一天的到來,整整向後推遲了八年,推遲了兩千九百多個日日夜夜。

八年前,杜萬清還是薊原縣的縣長。那時候年輕,把頭頂上的官帽子和前途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他知道惹不起煤炭局長郝國光他們,就盡量不招惹他們。後來,政法委書記年長富、煤炭局長郝國光夥同張得貴、黎長鈞、周伯明幾個在牛頭嶺的野人溝開煤礦,他雖然不知道具體的詳情,卻也知道個大概。杜萬清想管,但管不了,只好繼續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辦法。他想過了,天塌了自有大個頂著呢,前面橫著個縣委書記,人家都不搭理,他一個縣長得罪那人幹啥?不管歸不管,但心裡終歸不踏實,杜萬清暗地裡安排人盯著野人溝——他的想法很簡單,只要不出大的事故,彼此雙方都會相安無事。

後來就發現,年長富、郝國光、黎長鈞這幫人,竟然膽大到把看守所的犯人運去野人溝挖煤。當時得到消息,杜萬清嚇了一大跳:這可是殺頭的罪過!杜萬清旁敲側擊地提點過郝國光和黎長鈞,但這兩個局長都不理這個茬,在人家眼裡,他這個縣長,就跟擺在書房裡的花瓶差不多,頂多算一個家當,不頂實事。

八月份的一天,晚上,縣政府接到市防汛辦的緊急通知,說24小時之內衢陽市境內將會有強降雨,讓各區縣政府部門紮實做好防汛工作。杜萬清連夜安排人手值班,河堤、河道、泥石流多發區等等,都安排了工作人員嚴防死守,不敢有絲毫的馬虎。杜萬清最不放心的,是牛頭嶺一帶的礦點。雖然通知黃楊鎮的幹部通宵值班,但他的心裡還是很不踏實。杜萬清想來想去,叫了車,直奔牛頭嶺的野人溝,走到半路,又電話通知年長富、郝國光、黎長鈞等人跟上來——老天爺可不會察言觀色,災難來臨的時候,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哪會管你這個局長牛不牛?

車剛進溝,大雨就來了,山洪爆發,路上到處都是水,四周黑乎乎的,一片茫然。司機嚇懵了,不敢往裡面再走。這時候,年長富、郝國光他們的車也趕了來。杜萬清逼著司機繼續往前開。明擺著,牛頭嶺的任何一個煤礦都可以出事情,唯獨野人溝煤礦不能出事情。煤礦雖然不是他杜萬清開的,但他是縣長,礦山上一旦出事故,第一責任人肯定是他。

20分鐘後,杜萬清帶著年長富、郝國光、黎長鈞等人趕到了野人溝煤礦。他們看到的,是驚慌失措的煤工和一片狼藉。管事的告訴他,井下透水了,在井底作業的工人一個也沒有上來……透水?杜萬清差點沒暈過去,年長富、郝國光、黎長鈞也是嚇得目瞪口呆。他們就地指揮,組織人清理事故現場。最後統計得出的數字顯示:有39名工人在井下失蹤。杜萬清眼前一黑:完了,那哪是工人啊?明明就是從看守所運來的犯人!再說了,礦山透水導致39人喪生,這麼大的責任事故,放眼全國都是非常少見的,別說他這個小小的縣長,市長都得引咎辭職!

郝國光他們緊急商量對策,杜萬清保持沉默。郝國光提出,把事情瞞個滴水不漏,炸山封路,讓透水事故永遠埋在地底深處——不然,在場的誰都不會有好下場。年長富和黎長鈞表示同意。杜萬清沒有任何態度,局面已經失控了,由不得他了。他如果不同意,也許就無法活著走出野人溝。

善後事宜是年長富、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幾個看著辦的,基本上瞞得天緊,薊原縣上上下下,好像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身邊還發生過特大透水事故,一切都風平浪靜。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杜萬清就成了一個傀儡,郝國光他們願意咋干,就咋干,他當縣長、當縣委書記,基本上還是得看郝國光他們的臉色行事。

杜萬清承認,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以至於多年來一直讓郝國光他們牽著自己的鼻子走。如果他果決一些,勇敢一些,打硬一些,薊原縣也不會是目前這樣一種局面。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幾個,把檔案上的年齡一次又一次地往小了改,但是,他杜萬清又能怎麼樣呢?大多數時候,他還必須幫著這幾名局長說話,說違心的話。

打心眼裡說,杜萬清比較欣賞李明橋,他覺得李明橋有大將作風,是塊幹事情的料子。但是,怎麼說呢,自己這個縣委書記,不但沒能做好李明橋的強大後援,反而功虧一簣,讓李明橋在人代會上丟了縣長一職。他知道,目前的薊原,最需要的,就是李明橋這樣有闖勁的幹部。這個煤炭大縣,在創造巨大經濟效益的同時,也滋生著大量的腐敗和罪惡。這不怪煤炭,怪只怪人的慾念太熾。生活在當今這個過於物化的時代,一個人不可能沒有慾望,但人的慾望應該是有止境的,沒有止境和沒有節制的貪慾,肯定是滋生腐敗和罪惡的溫床!

可惜,杜萬清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太遲了。

該讓那些埋在野人溝深處的冤魂見見天日了!杜萬清沒有讓李明橋參與進來。他不打算讓李明橋陪著自己一同冒險。李明橋還很年輕,還有更大更好的前程,更何況,李明橋的女兒還在歹徒的手裡,至今了無消息。

他杜萬清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他還顧慮什麼呢?如果他是一名真正的男人,就應該正視八年前的那起特大透水事故,同時也矯正一下自己已經被歪曲的人性和良知!

《官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