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松巖一直在找的沙老太和姜家有著不為人知的深交。
沙老太一直認為姜松巖的母親,她稱為老姐姐的人和有出息的兒子會給她帶來好運。老姐姐在這個村子裡為人周正,勤儉樸素,養育著一個兒子也是勤學忠厚的少年。同樣是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的沙老太,對他們既同病相憐也十分敬重。
老姐姐和她的交往是從借錢開始的,那一年夏天老姐姐的兒子薑松巖在省中讀書,到了開學的時候學費和生活費卻還沒有著落。說來讓人不相信,也就是區區十元錢。一分錢逼死英雄漢的事情是經常有的,何況「開口向人難」!
沙老太當時並沒有立即同意借錢給老姐姐,她要想一想再說。並不是誰向她借錢都借的,村子周圍的人都知道她有點兒錢,她男人死在礦山上,單位給了一筆撫恤金。有人傳說是兩千元,也有人說遠遠不止這些。但這些錢是她男人拿命換來的,花出去一分錢少一分錢,每一分錢都帶著她男人的血,帶著她男人的肉。再說,她還有兩個女兒要撫養,要花錢的地方多呢。
沙老太決定借老姐姐錢是在第二天姜松巖給她提來小半籃子雞蛋以後。她不是貪小便宜,二十個雞蛋不算什麼。她看中了這個長相俊朗而又有禮貌的少年,覺得這是個前途無量的孩子。生了兩個女兒的沙老太,最在意別人家男孩子的一舉一動,早就聽說老姐姐有一個兒子書念得很有出息,一見到覺得果然不錯。
沙老太放心地讓姜松巖將錢帶回去。十元錢是一把票子,最大的票面是一元的,僅一兩張,更多的是毛票。姜松巖將錢數了一遍,沒有喜形於色的表情。沙老太打量著他,覺得他這時的表情,一定就是她當初在礦上數撫恤金時的樣子。姜松巖的父親早兩年患胃癌死的,沙老太覺得老姐姐的日子雖說難過,有這麼一個兒子一定非常開心。
姜松巖拿了十元錢後給沙老太寫了一份欠條,說明借的錢在這年春節前一定歸還。沙老太以後將這張紙條不時拿給快到上小學年齡的大女兒看,姜松巖一手端正的鋼筆字是照龐中華的字帖練的,讓沙老太讚不絕口。
農村人借錢很難準時還。不過有的人借錢一副臉,還錢一副臉。錢借到手以後就抱有「千年不賴,萬年不還」的想法。姜松巖家借的錢到年底如數還了不說,還錢時還捎給沙家半邊豬頭。還錢仍然是姜松巖來的,沙老太留他吃飯,他怎麼也不肯。有一個細節讓沙老太很是感慨,姜松巖將還給他的欠條折起來收好,而不是馬上撕掉。沙老太目送他,見他走了很遠才將欠條拿出來撕了。他將碎紙屑拋向天空,他的輕鬆和愉快沙老太可以感受到。
過了年,沙老太主動地到姜家,送去二十元錢,給姜松巖做學費,說不還都沒關係。到暑假的時候,沙老太還將老姐姐和這個有出息的大侄子一道請到家裡吃飯,順便給自己的兩個女兒現身說法,要說村周圍還真找不到能激勵兩個女兒學習的人。沙老太要兩個女兒將姜松巖這個大哥哥作為榜樣。以後只要姜松巖學校放假,沙老太就要叫他過來吃一兩頓飯。
她的兩個女兒卻一點兒也不喜歡姜松巖,對於一個借了她們家錢而又到家裡來白吃白喝的大男孩,她們怎麼說也是不歡迎的。有時候,她們的這種不悅會擺在臉上。沙老太就曾經在桌上用筷子敲過小女兒沙紅霞的頭,姜松巖在桌上時她總是嘟著嘴,還過分地攔他的筷子。
姜松巖其實一點兒也不想到沙老太家吃飯,但母親讓他去是非去不可的。沙老太這麼喜歡姜松巖讓她非常過意不去。她問沙老太,讓姜松巖給她做乾兒子好不好?這是農村裡慣常的一套,沒有男孩子的人家喜歡認個乾兒子,兩家就成了干親家。處得好的還可能成為兒女親家。
沙老太一聽老姐姐這麼說,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哪敢啊,你兒子是有大出息的人。他叫我沙姨娘已經委屈他了。」說什麼她也不肯認姜松巖做乾兒子,不過兩家的交往倒是更加頻繁,老姐妹之間互相幫襯記掛,感情更深厚了。
姜松巖上了大學後,沙老太乾脆將她的老姐姐接到了家裡,照顧得比親姐姐還好。姜松巖母親有小學文化的底子,這在農村很難得,加上她教子有方,沙老太的小女兒沾了光,在她的盤弄下成績拔尖,考到了縣中學。這麼一來沙老太對老姐姐更敬重了,覺得她真是給自己帶來好運的貴人。
姜松巖大學畢業後,工作分配在平江市環保局,他用自己的積蓄買了台12的三洋黑白電視機送到沙老太家裡。沙老太聽說姜松巖要將母親接到市裡去,飯一口吃不下去不說,眼睛也紅紅的。姜松巖的母親也捨不得離開,只口口聲聲地說,要走就一起走,享福吃苦一根繩子上拴著。
這次沒走成,就沒有了機會。接下來姜松巖結婚生孩子,夫妻倆工作都忙,孩子斷了奶送到鄉下,由兩個老人帶著,一直到入學年齡才接回平江市。
姜松巖到泊州後有了一大套房子,他和蘇可可兩次到鄉下接老人,讓她們一起去泊州享福,她們都不願意隨他走。沙老太對姜松巖說:「在鄉下我們是自己的負擔,到了泊州就是你的負擔。你還是一心放工作上吧!」
到姜松巖母親在鄉下病倒,非去泊州治療不可的時候,她們才坐著120救護車到了泊州。沙老太要在醫院裡陪護姜松巖母親,可看到醫院裡有醫生護士將市委書記的母親照顧得跟親娘一樣,她是一個明顯多餘無用的人,就悄然地離開了。
母親去世時,身為市委書記的姜松巖不想操辦喪事,怕產生不好影響。他只為母親在殯儀館舉行了極為簡單的告別儀式,也就等不及沙老太的到來。
事後趕到泊州的沙老太,撫著姜松巖母親的骨灰盒哭了一場,什麼話也沒有說就回去了,姜松巖怎麼挽留她也沒用。
姜松巖想想,這些年沙老太說她和自己母親是相依為命,互相照顧。而他和母親都知道,人家是在姜家最困難的時候照顧和接濟他們,是大恩,是大德。
姜松巖心裡對沙老太是充滿感激的,也要求自己終生銘記不忘。他家孤兒寡母本來就沒有什麼親戚朋友,沙老太儼然已經是他們母子的親人,是家庭的一員,是他母親的姐妹。但在母親喪事的安排上又沒有顧及到沙老太的情感,她好像生了他的氣,躲著他似的。打這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沙老太。
姜松巖在離開泊州去北京工作以前,和蘇可可專門去了一趟鄉下,準備留些錢給沙老太將老房子翻建一下。但沙老太已經不在鄉下住,去向不明。
2
姜松巖母親去世以後沙老太遭遇了很多周折,許多事都不合她的心願。
她將大女兒嫁了城裡輕工機械廠的一個車間副主任,小女兒考上大學這樣的好事都記在老姐姐身上,覺得是她和她那有出息的兒子給沙家帶來了運氣。而老姐姐剛一離開她到了泊州兒子那裡,她的噩運就來了,攤上了層出不窮的不順心事情。
先是大女兒和丈夫感情不和。大女婿所在的工廠不景氣,工人都下了崗。大女兒成天在沙老太面前抱怨嫁錯了人,夫妻倆糾紛不斷,在家裡三天兩頭地上演全武行,摔鍋摜碗是常事,離婚都鬧了幾十次。沙老太知道問題出在自己的女兒身上,她為人刻薄,將錢看得很重。沙老太怎麼說也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
小女兒的工作和婚姻其實也不合沙老太的心願。她想,要是姜松巖母親在世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們會經常交心,開解這些家務事,她會幫著說服小女兒。沙紅霞也很聽姜松巖母親的話。
沙紅霞在南京氣象學院讀書期間談了對象,男朋友柯易平是南京林業大學森林工程系的。沙老太不反對這門親事,因為柯易平是外省的,她有話在先,畢業後必須雙雙回A省。
沙紅霞不會不明白母親的心思,回A省是想他們到泊州工作,姜松巖是那裡的市委書記。當年那個清秀上進的少年,如今已是一方父母官,以他們的親情關係,不會不幫他們。
畢業後沙紅霞和柯易平一個也沒有回A省。他們在柯易平的老家,一個沙老太一點兒也不喜歡的省城落了戶。沙老太得知這個消息後氣得渾身發抖,大女兒自己不順心,對別人也不順氣,譏笑母親幾十年做的是無用功,心機用盡只落得個血本無還。雖然沒有上過大學,覺得自己比不上妹妹前程好,也還算胡亂看了點兒書的,竟然生吞活剝來一句《紅樓夢》裡的話,對著母親長歎:「機關算盡太聰明,竟誤了卿卿性命。」
沙老太被女兒說中了,果然大病一場,臥床兩個多月,差點兒送了性命。病好沒幾天,她又遇到姜松巖母親去世這件雪上加霜的事。
她在泊州撫著姜松巖母親的骨灰盒哭老姐姐時,是非常悲痛的。一是傷心,幾十年相伴,姐妹情深;二是灰心,姜松巖對母親喪事的處理,讓她感到當官的人,心是又冷又硬的。最後明白一個道理,人一走茶就涼,誰也靠不上,姜家與沙家原本就是非親非故!
老姐姐去世,小女兒嫁到外省,沙老太幾十年的苦心經營,她的原本要依附姜松巖的念想,也可以說是理想,都破滅了。心灰意冷的沙老太在大女兒鬧離婚要上法院時,決定離開平江,眼不看心不煩,住到小女兒那裡去。那時候正好沙紅霞懷孕需要人伺候,她寧願去當不拿工資的保姆。
臨走時沙老太怨氣沖天地對大女兒說:「你就當我死了,你離了婚一個人在這裡做孤鬼。你也不要告訴別人我去了哪裡,包括姜家沒有死的人。我這輩子不會再和他們有什麼來往。」
沙老太儘管和沙紅霞、柯易平他們為沒有去泊州工作鬧得不可開交,但從心裡還是喜歡他們兩個的。畢竟他們都是讀了大學,有文化的人。她留意過,大女婿在外人面前對老婆指三劃四的,在家裡卻是奴才一個,打腫臉充胖子的一類男人。小女婿在她面前,對沙紅霞恩愛有加,照顧得細微入至,什麼事情都搶著去做;但平時在家裡,照沙紅霞的說法,他是油瓶倒了也不扶的懶漢一個。
柯易平第一次到他們家來,見未來的丈母娘,也見准大姨子和連襟。沙老太做的家宴當中有一道黃豆燜豬蹄。她交代大女婿和柯易平,由他們負責將豬蹄上殘留的毛拔乾淨。柯易平的准連襟拿個鑷子比劃兩下就不耐煩地扔下跑開去,說吃不成也不幹這等麻煩事。柯易平則不聲不響地將豬蹄上的毛處理得乾乾淨淨的,還端到廚房裡給沙老太。
沙老太知道,不是小女兒的男朋友有耐心、有本事,而是他會投機取巧。她窺見他拿出行李包的剃鬚刀,避著人三下五除二地將毛刮了個一乾二淨。
沙老太沒有不高興,相反地還竊喜。在她看來,這個有文化的未來小女婿會動腦筋,有心機,會做別人不會的表面文章,將來是個當官的好料子。
沙紅霞和柯易平不聽話已經是陳年往事,她不想再計較了。都說倚著大樹好乘涼,姜松巖在泊州市也沒有扎萬年根,說調走就調走了。老話說「樹倒猢猻散」,也說不定他們到泊州就是好事。
到沙紅霞那裡去住時,沙老太有雄心壯志,她要幫助小女兒相夫教子。她想她受老姐姐數十年的耳濡目染,不信就培養不出一個有出息的女婿來。
3
柯易平是個農民子弟,分配到省城這件事,在老家鄉下的親朋看來是個非常長臉面的事。做村支書的父親認為,大學畢業能分到北京工作,那是第一好,前途無量;其次是分到省城,那也是大出息;分到老家是最不濟的。他要求兒子一定要在學校裡入黨。
柯易平上大二就開始巴結教道路工程的柳老師,這麼做不是為了留校,而是他知道柳老師有個關係很好的學生在家鄉的省農業廳當副廳長。畢業後分配到北京去不可能,但能夠到令人羨慕的省城去,也就光宗耀祖,遂了父親的心願了。他要走這層關係,讓柳老師在工作分配上幫他的忙。
巴結人最講究投其所好,柳老師是個瘦骨嶙峋的中年女人,身板前後扁平,渾身有一股子雅霜味,一年有十個月繫著花花綠綠的圍脖。柯易平作為男生,送女老師圍脖是不合適的。最後還是通過對柳老師的深入瞭解,利用她喜食的鴨血粉絲湯這一點,打開了缺口。
柳老師喜歡吃鴨血粉絲湯。她不是在外面吃,而是在家裡自己動手做。柳老師喜歡鴨血粉絲湯到了迷狂的程度,因為南京有這麼一個著名美味小吃,她就想方設法留校,還在經常吃鴨血粉絲湯的小店裡認識了她後來的老公。說起來,和老公離婚也是因為鴨血粉絲湯,老公吃煩了,不願意再一天兩頓吃這種他看到都要吐的東西。關於他們倆離婚,學校裡有傳說,是她老公起訴到法院的,訴由是夫妻生活不和諧。人家夫妻關係不和諧一般是在性生活方面出問題,他們不是。她老公向法庭陳述的事實和理由,是他不能忍受她這種將鴨血粉絲湯當飯吃的喜好,這種喜好也確實是影響到了他們的生活,最後發展到他看見她吃鴨血粉絲湯就起生理反應,夫妻之間該有的反應沒有了,不該有的就是經常噁心反胃,徹底厭惡這個女人。離婚後的柳老師就再也不到外面去吃鴨血粉絲湯了,在家裡自己做,她的冰箱裡塞滿了鴨血、鴨肝、鴨腸子等鴨雜件。要怎麼吃就怎麼吃,一天三頓都這麼吃也沒有人好管她,她每天咂摸著美好滋味,心裡有徹底的滿足和安慰,生活裡可以沒有男人,但不能沒有鴨血粉絲湯。不吃這一口,她就覺得日子平淡,全世界看著都不順眼都跟她作對。
單身的柳老師話都說在了課堂上,課下很少有片言隻語,通常是下課鈴一響就邊收拾講義,邊宣佈下課。柯易平要接近這樣的老師,讓她產生好感,讓她出力幫他,該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要經歷一個艱難曲折的過程。
好在兵法裡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有一天柯易平在教師辦公室外面等著柳老師,見到她後鼓足勇氣說自己太喜歡太喜歡吃鴨血粉絲湯了。柳老師一定對他所說的兩個「太喜歡」感到駭異,眼鏡後面的眼睛鼓了起來,她有點兒狐疑,不知道這個還嚥了嚥口水的學生究竟是什麼意思。要知道,她喜歡吃鴨血粉絲湯是一回事,而別人在她面前提起,且又是個學生,這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畢竟鴨血粉絲湯影響過她的生活,屬於她個人生活、個人喜好的方面是不希望別人介入的。
柯易平馬上告訴柳老師,他幾乎吃遍了南京傳說中的頂級鴨血粉絲湯,並隨口報出一串小吃店的名字,裡面自然有柳老師過去喜歡去的一兩家。
柳老師的疑慮消除了,她給柯易平推薦兩家做得好的小吃店,這表明她對他的愛好不反感。柯易平搖搖頭,說最好吃的鴨血粉絲湯肯定是柳老師做的。柳老師警覺地問他怎麼知道的?他說是他猜的。柳老師露出很難得的笑容,說好東西未必人人喜歡。
似乎有些過分,柯易平說他非常想吃一頓柳老師親手做的鴨血粉絲湯。柳老師沒有料到他提這種要求,請學生吃飯是她這輩子從沒有過的事情,她連忙推說工作忙婉拒了他。
不過,第二天柳老師讓課代表捎話給柯易平,要他到辦公室去一趟。柳老師一見到柯易平就告訴他週六有時間,叫他約幾個同學中午的時候去她家,不過範圍不要大。她還寫了一個地址和電話號碼給他。
喜出望外的柯易平裝著這件事不存在,和兩個同學聊柳老師和鴨血粉絲湯,說能不能小敲柳老師一下,到她家嘗嘗她做的「鴨粉」。私下裡,男生們將鴨血粉絲湯叫做「鴨粉」,也有叫「鴨屎」的。
「做夢吧!」馬上就有人譏笑他。柯易平裝著不服氣,說寧願為這件不可能的事情與同學打賭。
打賭就打賭,為這件事他們賭了五十元。柯易平的同學覺得他贏的希望不大,因為規定的時間很短,只一周的時間,逾期就算輸了。話說回來,即使柯易平贏了他們也沒有太大的損失,就當做花五十元錢去柳老師家吃一頓飯。
柯易平用贏來的五十元錢買了一個漂亮的花籃,又帶上了班上的課代表一起去。四個同學,三男一女,不多不少。人多了吵鬧,少了又難有氣氛。
柳老師沒有只讓他們喝鴨血粉絲湯,特地做了酸菜魚、肚肺煲等好幾樣南京的特色菜。柯易平似乎只鍾愛鴨血粉絲湯,對那幾個菜只是象徵性地嘗了嘗。肚子被湯灌圓了的柯易平說湯做得是好,但如果將粉絲換成粉皮味道會更好。柳老師臉色立即就變回到課堂上去了,不知趣的柯易平還繼續說下去,說他們家鄉有名的土特產水晶粉皮泡軟之後切寬條,和煨爛的甲魚一起燉,味道在甲魚之上,有素裙邊之稱。如果將粉絲換成粉皮……
柯易平像是極不知趣,同學都用腳在下面踩他了,他還說個不停。
鴨血粉絲湯裡面沒有粉絲哪行?柳老師覺得這個農村學生真是土包子。
柳老師總歸有些不高興。過了幾天,柯易平將一包老家快寄來的裝有粉皮的包裹給她,並附了一張紙的說明,詳盡地介紹了粉皮如何浸泡、如何煨制。
這樣的情況下,她不得不為這個學生的用心所感動。
柳老師大概也是要換換口味了,覺得粉皮比粉絲是好吃一點兒。鴨血粉皮湯好吃,粉皮放在肉湯或者雞湯裡味道口感也不錯。改變了單一食品元素的柳老師面色紅潤,表情也生動起來,估計是神清氣爽,生活裡出現了新的體驗而且是越來越美好的味覺,全身的氣味都好像從雅霜換成了妮維雅。做完專業實驗道路檢測,柯易平工作的事情也落實了。柳老師對學生哪這麼好過?有人自然想到男女關係那方面去,編排一個身強力壯的男生和一個長相性格都不怎麼好的半老徐娘老師的緋聞是很吸引人的。但柯易平和沙紅霞的戀愛堵住了那些人的嘴,那段時間裡沙紅霞往林業大學跑得很勤,大飯堂裡他們用一把勺子吃飯。沙紅霞雖說長相一般,但在女大學生的青春朝氣之外還加上了半熟女郎的甜美,一頭濃密長髮順滑烏亮,身材最是一等好,前凸後翹,腿頎長腰細軟,再樸素簡單清爽的打扮也掩飾不住得天獨厚的曲線。吃完飯,他們牽手搭肩走出飯堂,讓人眼饞。前面的男生轉過來看她身後,身後的男生疾跑幾步回頭看她前面。
柯易平畢業前去沙紅霞家,未來的丈母娘對他提的要求他不是沒有考慮過。何去何從曾經讓他十分為難。到泊州固然好,有一個當市委書記的椅背可以靠一靠,只能算椅背吧?他仔細地問過沙紅霞,知道姜松巖並不是他們家的親戚,也沒有過多的來往。做柳老師的工作花了很大的心血,副廳長那頭也答應了,最主要的是他還通過了那裡的公務員考試。要是駝子跌跟頭,兩頭不靠實怎麼辦?年少時的姜松巖到沙家做客,小女孩沙紅霞對吃她家飯又借她家錢的姜松巖橫鼻子豎眼睛,姜松巖怕是不會忘記。人都有自尊心,特別是到了他這種地位的人,巴不得將過去生活中的不愉快、不體面和尷尬處境都忘得一乾二淨呢。想到這一層,沙紅霞也堅定不移地支持柯易平的決定,願意隨他回去。
柯易平說畢業後找工作等於第二次投胎,很重要。他有一本《名人名言錄》,柳青的一段話對他很有啟發:「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往往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他最關鍵的一步踏在鴨血粉絲湯上,代價還不算太大,結果算是完勝。
柳老師的那位副廳長學生確實替柯易平幫了忙,他最後進的單位是市環保局。雖說專業不太對口,但總歸是到了家鄉的省城,柯易平還是很滿意的。
第二年沙紅霞畢業,還是那位副廳長幫忙,考進了市氣象局的氣象台。副廳長幫忙是一方面,沙紅霞的專業好也是重要的原因。後來他們結了婚,新房是沙紅霞單位的福利房。
4
剛開始時柯易平是在環保局的執法支隊工作,他仗著能吃苦和頭腦活絡得到領導的喜歡,這種喜歡也僅僅是將一些棘手的、瑣碎繁雜的事情讓他去做,在他吃了苦以後適當地表揚一下,或者偶爾帶他上不怎麼重要的飯局作為鼓勵。
兩三年下來,柯易平還是一個成天坐著標有環境執法字樣的依維柯,到處查處違排的一般工作人員。其實,有時候他寧願成天在外面跑而不是坐在辦公室裡,在外面他是執法者,到區縣的基層單位吃香喝辣連用帶拿不說,他還可能被恭維成市局領導,心情很是舒展。
早在柯易平上中學的時候他父親就當上了村支書,他每次從縣城的中學放假回家,在村裡都會領略被人巴結和恭維的滋味。這樣的待遇刺激著他,這是父親在村裡的地位給他帶來的好處。當官,哪怕是當一個不入品,沒有級別的村官也是有實惠的,就像他送給柳老師的兩麻袋粉皮,是父親讓兩戶人家連夜趕製出來,又著人開著農用車跑了一天送到南京的。
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教授認為,人類天性中最深切的動力是「做個重要人物的慾望」。柯易平上大學時知道了杜威教授這個理論,也由此明白自己拚命考大學,一心想離開農村,離開土地,就是為了出人頭地,為了有屬於自己的那份地位和威風。
柯易平的父親開導過他:「共產黨的權比錢厲害一萬倍。」
他由衷地佩服父親,這一個一輩子和種地打交道的老農民簡直就是最能提煉和總結思想的哲學家。如此樸素的社會經驗,簡潔而又鏗鏘有力。他經常用此來提醒自己,也繼承和發揚,總結出他的進一步認識:權可以做錢辦不到的事情,而權的取得又和錢有或多或少的關係。
柯易平苦於缺少錢,就像一個想做大生意的人缺少本錢。他覺得有了錢才可以巴結領導,才可以打通關節,鋪平前進道路,壘砌晉身的台階,籠絡人心和搞好群眾關係。作為一個村支書的兒子、本質上的農民子弟,他的目光難免狹隘,思想也有著局限性。他只看到權錢關係而忽略了權權關係,不知權力在當今社會雖不世襲卻是衍生的。站在地面上的人,只想往高處拔,光看見縱深裡的高度差,而沒有寬闊的視野,體會不到左右逢源橫向編織網絡可以幫助他發展的高妙。
而他的丈母娘,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村婦沙老太,在這一點上似乎要比他明白得多。
沙老太讓柯易平很有壓力,這種壓力不是經濟上的,是無形的來自精神上的。沙老太過來和他們生活的兩三年裡,平時在家裡並不多說什麼,只要求女兒不要拖丈夫後腿,讓他一門心思用在工作上。沙紅霞賢內助做得累的時候,難免有牢騷怪話,沙老太會安慰和教育女兒不避女婿,她直言不諱:「女人要想丈夫有出息就要多吃苦。」
沙老太只在春節的時候「緊」一下女婿,大年初一柯易平給丈母娘拜年,祝她健康長壽時,她恰到好處地祝他步步高陞。第一年柯易平沒有在意丈母娘的用心,第二年她居然教才會含混不清喊媽媽的外孫女琥琥,對她爸爸一字一頓地來一句「步步高陞」。
柯易平不由得臉紅心跳。步步高陞是他夢想的,為之努力的,可他在單位是一步也不升,連升的跡象也沒有。一年又一年地就這樣過去了,他也著急。有什麼辦法呢?這樣一來,每逢春節柯易平就很鬱悶,也很怵這個老婆子,內心裡不敢小覷她,但又很憋屈。
2009年底柯易平和沙紅霞的矛盾多了起來,夫妻倆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搞摩擦。有一天還動了手,柯易平的臉上被沙紅霞撓了三道紅紅的指甲印,沙紅霞身上肉多的地方則被柯易平搗了好幾拳。
事件是夜裡發生在小兩口的臥室裡,是不出聲的暗戰,沙老太一點兒也不知曉。到第二天早上,沙紅霞裝著什麼事情也沒有的樣子去上班,她只是臀部疼,走路時有一條腿酸脹。柯易平不行,被破了相,痕跡消除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他只有編了個謊,對單位領導說沙紅霞病了,要陪她到醫院去看病。睡到中午爬起來的時候還是被沙老太發現了。
沙老太自然要追問怎麼回事,柯易平起初不說,只一個勁兒地抽煙,抽著抽著眼圈就紅了,似乎有千般委屈。沙老太問柯易平,他和沙紅霞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柯易平說沙紅霞瞧不起他,嫌他在單位沒有發展。沙老太要他說具體一點兒,柯易平吞吞吐吐的,似乎一言難盡。
沙老太知道了,沙紅霞讓他有了壓力。她安慰柯易平,小兩口鬥嘴沒有問題,不要往深處想,不要上綱上線。柯易平說:「反正她就是那個意思,嫌我幾年都沒有發展。我日子不好過。今天我們吵架,是她在臥室裡,在我的面前教女兒『原地踏步走』,她是借此諷刺我。我一個大男人,總要點面子吧?」
「於是你們就吵了,就動手了?」沙老太的臉一點點地拉了下來,她覺得有的話非說不可了。
「小柯啊,我來做你們的保姆,是考慮你們的負擔重。我要求沙紅霞家裡的什麼活都不要你幹,讓你飯來張開,衣來伸手。為什麼?就是想你搞好工作,在單位有發展,事業上有出息。」
柯易平說這一點他知道。沙老太說:「你知道就好。問題是你有沒有下勁兒?你下勁兒了,問心無愧,怕她說什麼?我就怕你沒有下勁兒,心虛了。」
柯易平說:「我怎麼會心虛呢?我們那樣的單位要有發展比登天還難,一批進的年輕人有十多個,板凳、桌子一般高,誰也沒有出頭,都著呢!這一兩年還進來個把研究生學歷的呢!」
沙老太站到柯易平面前來,背著手對他說:「會有人比你早出頭的,這一天不會是久遠的事。到來時你也不要難過,那一定是有背景的或者是當官人家的孩子。你一個農村出來的,優勢只在你們村裡,你說你要是想做一個生產隊的隊長,是不是吃豆腐一樣的容易?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個兒子會打洞』。有好出身的人,人家不生在龍窩就生在鳳巢,哪像你出生在鄉下的老鼠洞裡。
「你不要不服氣,也不要覺得自己沒有出頭之日。當初要你們到泊州市,是因為什麼原因你不會不知道。還是老話——『朝中無人莫做官』,那麼好的陽關道你們不走,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就踏踏實實地幹工作,我們沒有近路走,路不平就要腳下小心,就要多吃些苦。你就做一個本分的人,老老實實做事也是一種方法。你只是太需要有人托你一把。機會總會來的,我經常給你說的那個有出息的姜松巖,也是碰到的,等到的。人家的底子也是農村的,人家的命好。你不要著急。」
沙老太的這番話,話糙理不糙,柯易平心裡也還是認的。只是她又搬出來教育他的榜樣姜松巖讓他煩。在他認為,一個農村老太婆懂什麼?她怎麼知道那個姜松巖的市委書記是怎麼做上的?在她面前不吭氣,聽她說幾句,是礙著她丈母娘的身份,還有剛和沙紅霞吵了架,在家裡需要一個革命的統一戰線。
沙紅霞與柯易平是晚上在床上和好的。
談戀愛時他們就有約定,再怎麼有矛盾也不許拒絕對方的擁抱。沙紅霞除了被母親數落,也檢點了自己,她主動抱了柯易平,貼近似乎已睡著了的柯易平後背,見他沒有反應就扳平了他身子,隨之而來的是貼身的摟抱。
身下的柯易平儘管沒有睜開眼睛,但感覺得到她溫熱的光溜溜的身體,他不由自主地將手移到胸前,合圍那貼著他,擠壓他的兩大坨綿軟乳房。
這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感受,她的豐盈讓他震顫,她的柔軟讓他結實。尋到兩粒花生樣的乳頭,搓揉成兩顆硬硬的紅棗,讓她柔軟的乳頭在他的指頭間膨脹變硬,這是他最喜歡,最享受的過程,接下來他會下移身子或者改變她的體位,用嘴叼上一粒嗚嗚地呻吟。
沙紅霞撐著身子拿起床頭的遙控器舉到背後打開電視,電視的伴音可以掩蓋他們劇烈起來的動作聲響。
像很多年輕夫妻那樣,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以後他們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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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紅霞是個很講究實際的人,因為在一個單親家庭長大,幾乎一舉一動都受母親的影響。沙老太一個寡婦,帶兩個年幼的女兒生活,用一個「熬」字概括。許多方面,不講究實際不行。
沙紅霞考上大學以後,沙老太對她有過交代,以後談對像切記,不要談農村的,更不要嫁家在農村的。沙紅霞問為什麼,沙老太說人往高處走,她父親當初要不是在礦上送了命,早接她和兩個女兒到礦上,到城裡去了。那是嫁給她父親以前說好的條件。沙老太告訴女兒,她現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她們身上。
因為母親的這種要求,聽話的沙紅英千方百計地談了個城裡的對象並如願以償地嫁到城裡。唯獨沙紅霞偏偏和同樣是農村人的柯易平談戀愛和結婚,還隨他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雲邑市。
沙老太對不聽話的小女兒沒有辦法,沙紅霞在告訴她有這麼一個男朋友前,坦白了一件事,她和柯易平「有過了」。在平江的鄉下,「有過了」通常是指打過胎。她姐姐沙紅英的城裡對像在結婚前曾經因為戶口、工作問題想和她吹,沙紅英最後幾乎是賴上人家的,她端了一碗拌了碎玻璃渣的飯在對象的廠門口吃,嚇得對象的父母親要跪下來求她,不得不壓著兒子和「有過了」的鄉下女孩結婚。不過,沙老太在聽沙紅霞說「有過了」時還心存僥倖,細問是什麼有過了?沙紅霞說什麼都有過了,這樣的情況下沙老太就不再堅持什麼。到沙紅霞告訴母親,柯易平不想去泊州,她也決定隨他一起去時,沙老太看出女兒是鐵了心要跟這個男人,就是想拉也拉不住了。
沙紅霞剛到雲邑市,也就是剛結婚不久那會兒,懷疑自己路是不是走錯了。在雲邑市,除了丈夫柯易平,她舉目無親,無依無靠。想找個知心的,哪怕是熟悉一點兒的人說話都找不到。
在沙紅霞有了女兒以後,母親來到雲邑市來和他們一起生活,慢慢地沙紅霞的心態得到了調整。她開始想在這個城市紮下根來,也有了對未來的規劃。
對柯易平,她希望他有個一官半職,覺得那樣的話他們的日子才好一些。
小家庭的經濟負擔很重,上有老下有小,暗地裡沙紅霞還要接濟下崗離了婚後帶著孩子生活的姐姐沙紅英。沙紅英那裡像是一個填不滿的坑,俗話說救急不救窮,要解決她的根本問題,沙紅霞只有想辦法讓她翻身。只有經濟上寬裕了,離婚的姐姐其他方面才會好起來。開洗衣店是沙紅霞出的主意,錢也是拿的她和柯易平的積蓄,買乾洗機和租門臉房花了近十萬,基本上掏空了他們。柯易平極不願意,無奈家裡強勢的不是他,沙紅霞說掏也就掏了。也不知道氣象台是從什麼地方生的錢,沙紅霞的工資獎金比柯易平高很多,況且沙老太還在身邊,這事絕對只會向著女兒而不是他。
柯易平在大姨子將家裡的錢借走以後,天天盤算著怎麼收回。沙紅霞被他逼得緊了,就埋怨他沒有出息。依沙紅霞的理,柯易平要是有出息,不僅僅靠工資吃飯,明裡暗裡的收入都有,這點兒錢就不會計較。
她開導柯易平:「你要是能在單位當個部門領導多好,我們單位的小領導都從來不用工資卡上的錢。工資卡交給兒女零用或者給老婆做美容。有權勢的人錢是數不過來的,巴不能有一萬面值的人民幣。」
逢這種時候,在沙紅霞的說辭下,柯易平什麼話就都說不出來了。誰叫自己出息不大的呢?
沙紅霞要逼一逼柯易平,讓他有壓力,有努力的方向。夫榮妻貴,柯易平要是有出息了,她就不至於在單位裡被那個於台左右。
說到於台這件事,連自己的母親都有感覺。於台只要對她有什麼照顧,批她照顧假什麼的,就總是不停地往他們家打電話,動機說來好笑,說喜歡聽沙紅霞的聲音。
沙紅霞不敢得罪他,只有不厭其煩地接他的電話,還要努力地使自己的聲音讓他感到舒服。他要是不滿意會直接質問她:「你怎麼了,你的聲音怎麼讓我聽了不舒服了?」
憑什麼就要讓他舒服,即使是自己的聲音?沙紅霞也在內心裡問過自己。但沒有辦法,於台也就是這麼點兒要求,相比他對台裡的其他女同志,其他那些她聽說的緋聞,自己的這點兒麻煩不算什麼。
有次沙紅霞來例假肚子疼,請了假在家時於台打來電話,沙紅霞怕他說到這個話題,就避開母親到房間裡去接電話。打完電話出來見母親的臉掛著,很不好看。她問是不是領導來的電話?沙紅霞只有承認是的。
沙老太將手上撿的菜扔到地上,帶有怨氣地說:「電話也忒密了點兒。」
沙老太的眼睛毒,能夠明察秋毫之末。在這之後她經常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問沙紅霞單位領導的情況,對於台尤其問得多一點兒,不僅問於台太太的情況,還問到他的孩子,是男孩女孩,有多大歲數了?
沙紅霞不勝其煩,也沒有辦法。她知道母親在換著法兒敲打她,不讓她做出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