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幕後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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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易平有了一個機會,省環保廳組織專業技術人員交流,到下面的縣級環保局掛職一年,定下的十個名額不僅少有人報名,被指派的人當中有一半死活不願意去。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過去也搞過一次,派下去的人在下面工作出色,有的便被地方上想方設法留下。這樣的事情在一般人看來是好事,留下的人都會有一定的說法,職務、住房包括家屬的工作和子女上學都會安排得很好,但畢竟是鳳尾變成了雞頭,就算在下面的小縣城裡做到局長又怎麼樣?這是誰都要盤算一下的問題。有人認為到下面被留下的等於陷到了泥坑裡,再想回省城是難上加難。照已經吃了這樣苦頭的人的話說,那是從米籮裡掉到了糠籮裡,脫身都來不及。

沒有辦法的情況下省環保廳就近在眼皮底下的市局打主意,拉壯丁。柯易平知道這件事以後,頭削尖了往裡鑽,托人找關係要去。他覺得這是個好事,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不怕栽在下面,果真那樣是進步了,比在市局裡苦於無出頭之日要強。他就是寧作雞頭不作鳳尾,他父親作為一個村支書不就是一個雞頭嗎?到事情基本上定下來,局人力資源部主任和他的領導支隊長找他談話後,他才打電話對沙紅霞說,當作喜訊報給她。

哪知道劈頭蓋臉而來的是一盆冷水,沙紅霞一聽就堅決反對,她在電話裡問柯易平事先知不知道這件事?柯易平說知道一點兒;她再問他怎麼努力才促成了這件事?他說找個別領導打了招呼,事情還算順利。

沙紅霞馬上判斷出自己對這件事的反應是對的,她質問柯易平為什麼瞞著她,為什麼事先不和她商量?

柯易平感到了她話裡面的火藥味,他平時就很怵她,這時候才想起自己確實是自作主張了,要知道家裡的主不是他單獨能做的,何況這樣的大事情。

沙紅霞說她可以肯定這不是什麼好事情,「好事情輪不到你,你能夠努力得來的也不會是什麼好處。」

柯易平想和沙紅霞解釋,她根本不聽,咆哮著警告他:「你不許去那個鬼地方,你要去將孩子帶去。我不會一個人在家裡給你帶孩子,我母親也不是你們家的老媽子。」

電話是沙紅霞擱斷的,柯易平愣了半天,沙紅霞要是堅決不讓他去就麻煩了。想想只有向丈母娘求援這一招。於是他請了假提前回家,將情況一五一十地對沙老太說了,羅列了下派的很多好處,就是沒有說一點點壞處。

沙老太聽了以後半天沒有說話,心事重重地背著手,在客廳裡踱了幾個來回。客廳很小,對於坐著的柯易平來說,沙老太等於在他面前不停地晃來晃去,讓他越發地擔不到底,也不明白他的岳母大人會有一個什麼樣的態度。

沙老太問柯易平是不是拿定主意了,一定要下去工作?柯易平說木已成舟,組織上都已經和他見過面了。

沙老太說:「那就好,人平地裡要跳起來,就一定要彎腿、低腰。我支持你。雖不說『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那樣的老話,但我活到這把年紀,看到的,聽到的,能夠想到的肯定要比你多一些。我只希望你保證不要在下面胡混,落個好印象回來對你以後的發展有好處。再一個,你不要為這件事對沙紅霞有什麼意見,我和她都是為你好,我們不會給你苦吃。」柯易平連連點頭。

看看下班時間要到了,沙老太讓柯易平先回單位去,遲一點兒回來,留空兒給她做沙紅霞的思想工作。

沙紅霞一回家就氣呼呼地對她母親說了柯易平的事,她對柯易平的自作主張很是惱火,說怎麼也不能同意他下去一年。

在廚房裡炒菜的沙老太擱下手上的鍋鏟,關了煤氣問:「他要是事先和你商量,你會不會同意?」沙紅霞說她肯定不會同意。沙老太說:「這麼說他還是做對了。」

沙紅霞有點兒不高興,就不再和她母親說什麼。沙老太重新打開煤氣灶,有一下沒一下地炒著菜,也像是一肚子不高興。站了一會兒的沙紅霞開始解釋,她不想讓柯易平到下面去,是因為想不出這能帶給他什麼好處。打聽了一下,和柯易平一起進單位的人沒有一個報名。

「你以為大家都去做的事情就是好事情?我想不明白,柯易平為什麼要聽你的,你為什麼凡事都要做他的主?你這樣的結果是他現在在你面前不像個男人,像打了霜的菜秧子,蔫頭耷腦。」沙老太像是看出了女兒和女婿之間的問題,像是要主持一下公道。

沙紅霞見母親向著柯易平不說,語氣裡還有藉機教育她的意思。生來嘴凶的她,不承認母親的說法,說夫妻間有大事情相互商量是必須的。

這個話有道理,沙老太不吭氣了。沙紅霞說她不想讓柯易平到下面去也考慮了家裡的實際情況,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哪能夠沒有一個男人?

沙老太就是沙老太,她這個農村老太婆找到一點兒理就能夠將女兒逼到牆角。

「家裡沒男人怎麼了,離了男人不能過了?你父親死得早,我牙一咬不是過來了?王寶釧十八年寒窯的苦都能吃,你只一年的時間就熬不下來?」

沙紅霞還有什麼說的,明擺著母親支持柯易平,支持也就算了,還帶著怨氣指責她的不是。

沙老太以這種態度對女兒說事是有原因的,沙紅霞一般的事不聽人勸,作為老小的她違拗母親的話是家常便飯。沙老太只有抓話把子,或者一下子鎮住她才行。

到柯易平回來,沙老太喜笑顏開地說沙紅霞支持他的決定。柯易平看沙紅霞拉著臉一言不發,有點兒不敢相信,但丈母娘說得這麼肯定,也就沒有大問題了。

過了幾天,柯易平接到了通知,令他喜出望外的是,組織上安排他去的地方,居然是他的老家寶川市。

柯易平臨出發前沙老太私下裡再次交代他,下去工作不要混。

柯易平納悶,沙老太為什麼口口聲聲地叮囑他不要混,就沒有其他話可說嗎?

混——多難聽啊。

沙老太說的混,其實是指瞎混。混已經是一種不好的狀態了,再瞎混就更是說不過去。很多人就是栽在混上,渾渾噩噩的人是不知道自己混成什麼樣子的,混就是麻木地活著。

沙老太希望女婿柯易平到基層工作踏踏實實,她怕他混得面目全非地回來。

柯易平下派到寶川市時正值姜松巖到Z省,柯易平下派前的單位是雲邑市環保局。柯易平就這麼和姜松巖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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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川市位於長江下游北岸,是關港市下轄的縣級市。由於地理位置偏北,底子薄,本世紀初寶川市的GDP居Z省縣級市的末位,極大影響了關港市的經濟地位。這幾年,因為招商引資頗有成效和關港市整體發展的推動,寶川市的經濟發展稍有起色,但還是關港市最差的。

柯易平在省城結婚以後很少回家,寶川市的情況最多也只是從同學或者還有聯繫的朋友那裡知道一點兒,要去的環保局都不知道坐落在什麼地方。下派是他希望的,下派到老家讓他有點兒莫名其妙的興奮。他給家裡打電話,告訴父親他要到寶川市來工作一年。柯支書聽了頭腦有點兒轉不過來,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問兒子不在省城好好待著到下面來幹什麼,怎麼瓦匠吃晚飯——往下爬了?

柯支書有很多的擔心,兒子一年以後要是回不去怎麼辦,在省城的工作要是有人頂了怎麼辦?他們村裡也有過下派鍛煉的幹部,都是一去不復返,走了後和他基本上沒有聯繫,這就使他不知道這些人從他這裡走了以後是否得到好處,不能確定下派鍛煉以後是一個什麼樣的下場。柯易平對父親自然又是一番解釋,不過不像對老婆和丈母娘那樣複雜,不用考慮他是否想得通。

寶川市環保局給柯易平掛了一個管理科副科長職務,科長姓鄔,是個比柯易平歲數大一輪的老同志。管理科負責全市建設項目的環境影響評價立項、登記表、報告表及報告書的審批和「三同時」等管理,防止新污染源的產生;參與制定全市總體規劃和工業佈局;負責全市污染治理工作;負責放射性及有害危險品使用和管理。

局裡為柯易平的到來舉行了一個隆重的歡迎儀式,接風宴擺了五六桌,局長書記和全體中層幹部參加。聽說柯易平是寶川人,劉局長讓他先回家看看父母親,休息十天半個月的再來上班。柯易平剛下到基層,要求自己有自覺性,謝了局長的好意,準備馬上投入工作中去。

對於省裡下來的幹部,寶川市環保局這一頭有他們的想法,本來就沒有將柯易平當勞力,只想著和他處出感情,將來回去對他們有用,有那麼一層關係在省裡是好事。

鄔科長對柯易平很客氣,說他不是什麼領導,倒是希望柯易平帶來省裡科學的管理方法,將好的工作經驗傳授給他們。柯易平來這裡之前在執法口子,對管理科的業務一竅不通,他能指手畫腳什麼?老實告訴鄔科長他在市局工作的情況,就管理科方面的工作拜鄔科長為師。要知道,管理科在環保局是一個重要的部門,熟悉這方面的業務將來回去多一個工作方向。

鄔科長除了和柯易平談工作,還問他酒量怎麼樣?柯易平說不怎麼樣,有個三四兩的量,他知道在這方面不能逞能。鄔科長拍拍他的肩膀,為管理科終於有了一個在酒桌上拎得出去,打得響的高興。他認為報三四兩酒量的柯易平,真正的量應該在半斤以上。

鄔科長說有飯局會帶著柯易平,省得他在食堂裡吃。環保局有宿舍沒有食堂,局辦公室替柯易平聯繫了公安局食堂代伙,柯易平吃了兩頓就再不想去,雖說那裡的食堂很大,吃飯的人寥寥無幾,做飯的怕是看守所調過去的,絕沒有將吃飯的人當作幹警對待。如果飯局多一點兒真是好事情,吃得好不說,還省了伙食費。

令柯易平沒有想到的是,鄔科長這話說了以後,接連一個多星期,每天晚上都有飯局,一天不空。請客的有企業,有鄔科長的三朋四友,有局裡其他科室的應酬,也有朋友請朋友捎帶上柯易平的。

柯易平在酒桌上好像挺受人擁戴和敬重的,鄔科長一介紹,在座的知道他是省裡下派的,無不肅然起敬。有一回,請客的還當場叫服務員來提高了酒水檔次,改金六福為五糧春。

柯易平懂事,人們對他客氣,在場面上他對鄔科長更尊重。酒桌上很多給柯易平敬酒的人說不出他名字,但會稱他為省裡的領導。「我敬省裡的領導一杯」或者「我們一起敬省裡的領導」總是不絕於耳。柯易平不能來者不拒,端上酒杯的時候會轉過頭來看坐他上首的鄔科長,是探詢的,等待指示的態度。鄔科長酌情給一句話,小柯你喝,或者小柯你不能喝了。柯易平照著來,一般的不會得罪別人,因為鄔科長幫他把握著分寸。

柯易平控制自己,想迴避一些飯局,是在第七八場飯局的一次醉酒以後。

請客的是寶鼎集團的董事長葉弘,他一般在省城,很少到寶川市來,來了以後他主要做一件事,請人吃飯。請各種各樣的人,在檔次不同的飯店。要處理的事情都在飯桌上辦。

鄔科長那天事先和柯易平打招呼,說葉弘是個很講交情的人,以酒品認人品。柯易平將來回省城後和他交道少不了,多個朋友多條路。要柯易平表現酒品的結果就是讓他喝醉了。

柯易平喝到了爛醉如泥,不知道怎麼回的宿舍。第二天早上起來,他的頭炸開來一樣疼,身上和床上吐了一大堆污穢的東西。室內瀰漫著一股酸的,腐敗的惡臭。

打開窗子,望著床上和地上的一片狼藉,柯易平都不知道怎麼下手收拾。

招待所的洗衣機被他用了半天,洗了三次的衣服和被單都還有惡臭。倒了半瓶醋在洗衣機裡不行,再放薑汁洗潔精也不行,最後將一塊香皂放洗衣機裡攪和了一個小時。

下午到辦公室,鄔科長不在。臨下班的時候鄔科長打來電話,問柯易平怎麼樣,有沒有恢復過來,有精神的話晚上繼續。柯易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說了兩個字:「不了!」鄔科長告訴柯易平,葉弘知道他醉酒以後很是不安,托他帶兩盒鐵觀音茶葉和兩盒西洋參給柯易平。他還笑著對柯易平說,要是他送,就送海王金樽和熊膽丸,那兩樣東西可能更對症下藥。

柯易平回到宿舍衣服和被單還沒有干,室內的氣味還沒有正常。他用電磁爐煮了小半鍋粥,想吃完以後到街上找一家賓館對付一宿。粥煮好了一口沒吃,碗端起來,怎麼聞也是一股不好的味道,像是室內不好的味道串進去了。

躺在床上,想到鄔科長的電話,揣測他下午可能是和葉弘在一起,依稀記得他們約好了打一場叫「摜蛋」的撲克牌的。再想想昨天在酒桌上,鄔科長和葉弘之間很是親熱,稱兄道弟的,覺得有點兒不適應。他原先在雲邑市局裡,沒見過誰和企業負責人在公開場合搞這麼熱絡的,看來小地方禁忌少。葉弘對他酒喝多了的反應還是多少讓人有點兒感動的……模模糊糊的,他竟然睡著了。

第二天恰好是週末,柯易平回了一趟老家。這是計劃好了的,局裡安排了車送他回去。本想早去晚歸,只在家裡吃一頓中飯,哪知道鄉里知道了,鄉辦秘書打電話到他們家,說書記和鄉長一定要請柯易平去吃晚飯,還要他父親柯支書也一併參加。

柯易平納悶,鄉里怎麼會知道他回來的?鄉里的書記和鄉長為什麼要請他吃飯呢?

送柯易平回來的環保局司機笑了,他知道原因,說環保局的車到鄉下是被人盯的,就像過去老百姓防鬼子進村。柯易平想,環保局的車子是扎眼,但司機說的怕是有點兒過分了。

柯支書說新調來的鄉黨委書記還沒有請他喝過酒,一般的在鄉里開黨代會的時候他才有這個機會。他像是非常願意去認識一下新書記。

柯易平酒喝傷了還沒有緩過勁來,鄉里的書記和鄉長宴請他,再熱情也沒辦法喝。酒桌上他的頭昏沉沉的,神情甚至有點兒木訥,努力地拿出精神來才將這一場應付了過去。

回到城裡,柯易平有一些擔心,想自己對鄉里幹部是不是有點兒冷漠,尊敬得是不是沒有到位。要知道,父親還在他們手下,家裡求他們辦的事情絕不止一樁兩樁。縣官不如現管,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

擔心是多餘的。柯支書很高興地打來電話,說鄉幹部都誇他兒子有出息,鄉里出人物了。

柯易平想父親說具體一點兒,他們都怎麼說了?

父親說:「他們說你有氣場,派頭像個省裡的幹部。」

「沒有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吧?」柯易平再問就不是擔心的問題,而是想從父親嘴裡知道一些別人是怎麼看重他的,他覺得自己回鄉一趟還真值。

「沒有,沒有。都說的恭敬你的話。他們說你以後回來要告訴他們,這是交代我的政治任務、重要工作。」

柯支書沒有忘記自己的事,他說在書記面前告了鄉里組織員一狀,這個麻爪子的人一直阻撓著老舅入黨,都拖了五六年了。

柯易平讓父親以後不要為這些不相干的、雞毛蒜皮的事情,找鄉長、書記。

柯支書問兒子什麼事情才是合適的。柯易平說他想一想,要找他們辦事就找一樁大的,解決一件大問題。

柯支書心裡覺得兒子說的有道理,嘴上還有點兒不服氣:「這麼說我以後有什麼事還要請示你了?」

3

鄔科長笑著說柯易平:「你和葉弘真是有緣分,我和他相處兩年多,酒喝過無數次,他就是沒說過我是他朋友。」鄔科長分析他與葉弘之間是有太深工作關係的緣故。他告誡柯易平,「做生意的人話不可信,用著你時是一副臉,用不著你時就是另外一副臉。」他還說他過去得罪過葉弘,具體原因沒有深說。

柯易平感覺到,鄔科長在撇清自己,在拉開他和葉弘之間的距離。他裝著不在意,接著鄔科長的話,問葉弘在寶川市做什麼生意,都有哪些企業?鄔科長只簡單地說葉弘在寶川有四家掛著公司招牌的工廠,是排污單位。

寶川市離省城三百多公里,差不多有半天的路程,葉弘正常情況下每個月到寶川來一趟,花一兩天處理公司的事情。更多的時候他是電話遙控。到葉弘下一次從雲邑到寶川之前,他給柯易平打了電話。這是一個週末,他問柯易平,要不要將他太太從雲邑市帶過來探親。一眨眼柯易平到寶川市來已經一個多月,沙紅霞要求他每天發一個短信報平安,隔天往家裡打一個電話,他基本上照她的要求做。她說過兩三次,要趕週末的時候到寶川來看看,這在過去不可想像,要她到寶川看公婆可是要低聲下氣地做許多工作的。現在輪到她想來,柯易平也就自然要擺她一道。當然,他找出的理由是工作忙,才下來沒幾天媳婦就跟來群眾影響不好。

像很多年輕的小夫妻一樣,柯易平在結婚後也覺得失去了自由,雖說不出嘴,但表現在為一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無由發生紛爭上。有這麼一段單身的時間,先過一番自由自在的生活倒也不錯。

柯易平謝了葉弘,對他說家裡有很小的還不會走路的女兒,讓愛人來回跑不方便,有時間他說回去就回去了,反正交通便利。葉弘非常理解他,說年輕的時候事業心強一點好。他說柯易平要是想回去可用他公司的車,隨叫隨到。

葉弘的這麼一個小舉動讓柯易平又有了一些感激,覺得他起碼是一個關心人的人。

柯易平在環保局的工作十分清閒,鄔科長基本上不派他活兒,他只有主動地找科裡的辦事員幫忙,幫他們裝訂材料,糊信封的事情也做得認認真真。白天辦公室裡人多,還能夠混過去,到了晚上一個人在宿舍,哪怕是飯局上下來,也是孤鬼一樣的感覺,甚是無聊。於是他聯繫起過去在寶川市的中學同學。

柯易平在寶川市一中讀的中學,當年的一幫同學出去上大學又回來的不少,在省城時與他們聯繫不多,手上有幾個電話,到寶川市以後派了用場。同學中有一個名叫邱家和的,沒有考上大學,從工廠下崗以後開了一間性保健品商店。這樣的對象,一般同學是不願搭理,不想和他抱團的,但他偏偏做了同學間的召集人。因為他最閒,有的是時間,能夠不厭其煩地做一些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情。他盡可能地搜集了同學通訊方式,印製了通訊錄,與通訊錄上的每個同學保持熱線聯繫,同學之間有什麼事情,他用手機群發短信。柯易平回寶川市以後,邱家和重新印了通訊錄,在此之前柯易平是不在名錄的。

柯易平作為省裡的幹部下派到寶川市來鍛煉,同學們自然高看他一眼,專門為他搞了一場聚會,一幫男女同學在酒店裡吃一頓飯感到不盡興,移到歌廳裡面繼續,唱歌、跳舞、喝紅酒、灌啤酒。

聚會中柯易平很開心,活動是為歡迎他搞的,他是主角,是中心人物。女同學輪番找他跳舞,不大的空間裡毫無顧忌地摟得很緊。要知道,像柯易平這樣的農村學生,以前想摸一下她們的手都是不可能的。有酒喝得興奮的男同學,乾脆貼近柯易平的耳朵,輕聲地炫耀自己已經把誰和誰辦了,還有誰和誰快要上手了。柯易平不羨慕這種人,他不想辦哪一位女同學,上學的時候沒有,現在也難有這種興致。上中學的時候,農村學生的壓力要比城裡學生大很多,考學的壓力同時也是生存壓力,屏蔽了大腦中的癡心妄想,怕也抑制了荷爾蒙的分泌。現在,他在這幫女同學面前,心理障礙也怕還沒有完全消除。

一場聚會過去,接著就是參與者的輪番做東,檔次越來越高。柯易平看得出來,他們中間絕大部分是用公款請的,最不濟的是一個女同學,讓一個男同學幫她結的賬,也沒看出有什麼不好意思。邱家和也請了,居然是用現金結的賬。據說他的性保健用品生意不錯,大多是晚上生意,每次吃完飯要是唱歌的話他是怎麼也不會參加的。一次在桌上有人為了活躍氣氛,說到邱家和的生意,讓他給大家介紹最有效的男性和女性用的催情藥,提高大家的性生活質量。

邱家和勸大家不要用這種東西。他說他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他的化學是在座的當中最好的,他拆開過一包催情藥,檢測出裡面含有氯氮平的成分,這種藥物屬於抑制精神類藥品,對體內各臟器有損害。同學宋曉林畢業於首都醫科大學,是寶川市人民醫院檢驗室主任,他說邱家和說得不錯,用催情藥致命的都有。

大家馬上警告邱家和,還是不做這種生意好,弄出人命怕是脫不了干係。邱家和說他既然知道危害怎麼還會賣這種東西,他主要做充氣娃娃的生意。日本原裝,當紅的明星大多可以預訂到。

有人說,難怪見到邱家和店門口總是戳一塊貼著明星照片的牌子,還三天兩頭地換。問有沒有像李宇春的?邱家和說沒有,倒是有女人要訂她這樣的,他給這個女人推薦了其他的東東。接著又有人問邱家和,到他店裡買這種東西的女人是不是不好意思,是不是說話支支吾吾的。邱家和說才不是呢,這樣的女人通常是把有些事情想明白了,沒有什麼尷尬不尷尬的事,正常不過。桌上有女同學聽不下去的,怕話題引到她們身上,對她們不利,用筷子敲酒杯抗議。

換一個話題不是難事,同學們的職業五花八門,桌上要說的,助興的、下酒的、伴飯的事情太多了。

輪番做東一圈下來的時間竟然有兩個多月,柯易平脫不開身的時候要讓步,定下來的時間可以改。至於其他人,要改時間是不行的,除了答應請兩次。

等所有的人都請過柯易平,又過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後,邱家和給他發條短信,問他是否有意回請一下大家?

這真是柯易平沒有想到的,他想邱家和徵詢他意見其實是在提醒他,禮尚往來,縮起頭來不請也可以,不會有人逼他,但那樣就無趣了。他只有順水推舟,對邱家和說自己早有這個打算,定下時間來請他通知大家。

到柯易平請客的時候,他多了一個心眼兒,順帶邀鄔科長參加。平時總是鄔科長帶著他吃飯,他也回請一下鄔科長,將欠人家的人情都還乾淨了。他選了一個中等檔次的酒店,酒水一共花了一千多。結束前他離席到台上結的賬,錢一張張地數出去,數了十多下,很是心疼,吃飯上他沒有花過這種大錢。

第二天,鄔科長像是想起什麼,問柯易平昨天誰買的單?柯易平覺得問得好笑,說:「我請客還有誰買單啊!」語氣裡不自覺地流露出可惜和無奈的情緒。

鄔科長笑笑,說請客和買單是可以分開來的。照他的意思,請客的人不一定買單?柯易平有點兒不明白。

鄔科長問柯易平發票有沒有開?柯易平說沒有,他讓柯易平去將發票補回來。柯易平問鄔科長誰能給他報?鄔科長說吃個把頓飯的錢還是有地方出的。他讓柯易平將發票收好,他會幫助處理。

柯易平下班後急急忙忙地去請客的酒店補發票。昨天之所以沒有要發票,是他讓人家抹去了餐費的零頭。酒店的服務員當時不同意,柯易平和人家協商,提出不要發票人家才答應的。

抹去的二十元零頭錢給了酒店,自己覺得理直氣壯的事情,還是遭到了那個服務員的白眼。

4

宋曉林約柯易平去宵夜,見柯易平猶豫,說也就是簡單地小喝一點兒啤酒,聊聊天。柯易平對同學的約請開始警覺,怕又捲入一場吃請,聽宋曉林說是去大排檔才答應下來。

宋曉林說好了和他在市人民醫院門口匯合,那裡靠著寶川市最為熱鬧的夜市,有許多的大排檔。待柯易平趕到那裡,宋曉林早已等著他。他問柯易平要不要到醫院參觀一下,看看他工作的地方?柯易平覺得應該進去看一下,宋曉林儘管是徵詢意見,其實是一種禮貌的邀請。混得不錯的人,在昔日的同學或者老友面前都想找機會展示一下自己,柯易平覺得自己是不能不給宋曉林這個面子的。

宋曉林將柯易平帶到了住院部,而不是他工作的檢驗科辦公室。他有點兒神秘地對柯易平說:「我帶你這個老同學去看的,是你意想不到的。」

柯易平笑了笑,以為宋曉林帶他去看另外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同學,或者是自己沒有見過的宋曉林的太太、情人?

宋曉林將柯易平帶到了兒科病區,說是要看的是幾個小病人。他轉身問腳步慢下來、落在他後面的柯易平有什麼不妥?

柯易平說他這是平生第二次進醫院的病房,第一次是他妻子沙紅霞生產的時候。病房讓他緊張,他有些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他生過病,但沒有住過院,家裡人也沒有過住醫院的經歷。

宋曉林笑了笑,搖搖頭,帶柯易平到316號病房前。他推開門看了一下,頭又縮了回來,沒有進去。看了看腕上的手錶,他將柯易平帶到護士站。

護士站的兩個護士,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她們幾乎同時和宋曉林打招呼。坐著的護士站起來,問宋主任是不是有親戚朋友的孩子住她們病房來了?

宋曉林說,他是帶朋友來看幾個鄉下孩子的。說著他去卡板面前看病員卡,一邊看一邊問是不是住過來五個鉛中毒的孩子?護士沒有回答他,有一個跑到他身邊輕聲問了什麼。宋曉林大聲回答,像是想讓柯易平聽到。他說:「我朋友不是記者,他不會多管閒事。」

一個護士笑著警告說:「宋主任你不要到我們這裡來亂翻東西,領導要是知道了是要砸我們飯碗的。」

另一個護士怕宋曉林聽了這話不高興,解釋說:「其實,不讓看的東西是你們檢驗科提供的,你們那裡有現成的,根本不用從我們這裡找。」

宋曉林說:「你們搞錯了。我來這裡其實是要你們幫我證實一下,我這個在環保局工作的同學說我們這裡收治了鉛中毒的孩子,我說沒有的事情。你們說有沒有?」

兩個護士都笑了,說宋主任真會開玩笑,真逗。一個護士推著宋曉林說:「宋主任你走吧,不要再考驗我們了,護士長反覆交代過我們,沒有誰會對外面人講這事。」

宋曉林像是真的和她們開了玩笑一樣,站起來說:「這下我就放心了,你們還是經得起考驗的。」

出了病區,直到走出醫院,宋曉林都沒有再對柯易平說什麼。柯易平明白,宋曉林在病房護士站演的一出,是想讓他知道,有幾個孩子因為鉛中毒住進了醫院。還有,這事情有點兒蹊蹺,醫院要瞞人,不為外人知道,特別警惕和提防媒體和記者。可以肯定的是醫院一定是在執行來自上面的旨意。

柯易平應該知道出現兒童鉛中毒病例意味著什麼,他的職業敏感不會不使他馬上想到污染源的問題,可他就是沒有接宋曉林的話。這時候的柯易平表現出了他的世故和圓滑,這是在雲邑市環保局執法支隊時培養出來的。對於環境違法案件,即使是他目睹的,也先裝著看不見,絕不做第一個發現者或報告者。環保案件要比殺人放火的刑事案件複雜得多,因為你不知道背後可能牽涉到什麼,搞不好你麻煩纏身不說,還吃苦不討好。

柯易平想,你宋曉林既然套我去病房看鉛中毒的孩子,一定有你的用意,我等你說究竟,說你的意圖。你不說我堅決不問。我就當著沒有這個事。

宋曉林沒有帶柯易平去坐大排檔,而是帶著他到了一家做夜市的酒店,這樣的地方比大排檔要安靜得多,適合說話。

坐下後宋曉林點了幾個涼菜,要了一箱啤酒。柯易平打量服務員搬來的啤酒箱,有十二瓶啤酒。要是和宋曉林對著喝,他要喝六瓶,這超過了他的酒量,喝下去肯定要冒了。

宋曉林像是看出柯易平的心事,說不會逼他喝,酒也還是拿錢買的,不是別人送的。這麼一說,柯易平就和他深一口淺一口地喝起來,但抱定了絕不乾杯的想法。

宋曉林問柯易平的孩子多大了?柯易平說兩歲剛過,宋曉林說他的孩子稍大一點兒。

柯易平知道,宋曉林問他孩子的年齡,一定是想和住院的孩子聯繫起來。果不其然,宋曉林接著說:「我孩子和這幾個住院的孩子差不多大,第一例病情出現我就向醫院領導反映了,要求他們往市防疫站報,他們的反應是迅速,馬上就有人來對我們堵口了。上上下下堵口。剛才你在病區裡看到的,連護士都佈置了。」

柯易平問宋曉林醫院是不是能夠肯定這是鉛中毒?宋曉林將酒杯一口喝空說:「做這種檢驗,得這種結論難嗎?每一例都是我親手復檢的。做出一例我就在科裡罵一次。我罵誰?我罵市長,罵書記,是他們招商引資引來的禍害。你以為是企業在讓醫院捂蓋子,才不是呢,他們也沒有這麼大的能耐。在這些事情上,利害關係方是要加上政府的,有時候他們比企業還要怕這些事情。

「柯科長你應該知道是哪一家企業害的人,你不會不知道。這種危害的存在你們環保局監測站是心知肚明的。他們的孩子不在廠子邊上,他們的親屬怕也早風聞遷居了。只害苦了這些蒙在鼓裡的老百姓,無知無畏的鄉下人。」

宋曉林對柯易平算是客氣,他說到環保局時口口聲聲「他們」,顯然是將柯易平排除在外。

柯易平說:「我真的不知道是哪一家企業搞出來的,我回寶川市就這麼幾天,這些事我真的不瞭解。」

柯易平說的倒也是真話,他確實還不知道在寶川市有這麼重的鉛污染,更不知道是哪一家企業造成的危害。

宋曉林說:「環保局就是不作為。對這家企業根本就沒有監測一說,有監測恐怕結果也不是真實的。你對這家公司無需做什麼檢驗,什麼時候到附近用鼻子聞一聞就知道了,嗆人的二氧化硫味道會讓你喘不過氣來。

「我帶你到病房的時候病得最厲害的孩子睡了。我該讓你看一看,其實你真的應該看一看。這個孩子才三歲半,有昏迷、驚厥等鉛中毒腦病表現。即使我們給他做的血排鉛是成功的,它已經造成的,對這個孩子中樞神經和細胞的損害是不可逆轉的。住院的其他幾個孩子血鉛含量都在360微克/升以上。這是重度鉛中毒。

「如果我們的孩子是這個樣子,我們會怎麼樣?柯科長,我們將心比心地想一想。」

宋曉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我的愛心其實也就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感覺,看到住院的孩子,我就想到自己的孩子,要是這樣我怎麼辦?」

柯易平也跟著歎了一口,說現在許多地方就是這樣的,發展經濟以損壞環境為代價。

宋曉林補充一句:「因為發展經濟關乎他們的政績,危害人民健康可以視而不見,因為不是他們自己的疾苦。」

柯易平見宋曉林義憤填膺有點兒不解,他沒有想到這個做醫生的老同學有這麼強烈的社會責任和正義感,人還這麼單純、這麼容易為社會不公而憤怒,總以為像他這樣的醫生心思都在病人的紅包上。他也就不能不表示一下姿態,問宋曉林希望他做什麼?

宋曉林說:「你是專業人士,以你的身份調查一下,反映一下,會比我們有用。」

柯易平說他明天就瞭解一下這方面的情況,像是調侃,他說這樣的事情最有用的是焦點訪談,找「焦大爺」馬上就有說法。

柯易平問宋曉林,排鉛的是一家什麼樣的公司,是不是特別有背景?宋曉林說是寶鼎集團的下屬公司,這裡人人都知道這是一家有來頭的公司。

柯易平愣了一下,心裡想寶鼎集團的董事長不正是葉弘嗎?

這天晚上他們兩個並沒有喝多少酒,宋曉林因為心情不好是想喝的,在對柯易平發洩了一通以後不想喝了。

5

碰巧的是葉弘第二天約柯易平吃飯,說雲邑市的幾個朋友到寶川來釣魚、狩獵。在寶川聚到一起也是緣分,他要將這幾個朋友介紹給柯易平。

柯易平有點兒納悶,說雲邑市來的幾個人釣魚他相信,狩獵是哪門子事啊?自小到大他還沒有在寶川市看到過打獵的人。到晚上在酒店的飯桌上見到他們,柯易平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以後沒有叫上鄔科長,桌上除了葉弘所說的客人,沒有其他人。

葉弘的三個客人分別是周廳長、盧處長、邵局長,葉弘沒有向柯易平介紹他們的工作單位,柯易平也就沒有打聽。飯局經歷多了,慢慢地也就深諳其中的一些規則。

葉弘對他們幾個介紹柯易平也很簡單,只說他是從雲邑下來鍍金的。周廳長對柯易平點了兩下頭,算是招呼,其他兩個人只顧說話,根本沒有在意。

周廳長歲數大一些,頭髮有些花白,長相很是儒雅,著休閒裝,端正地繫著領帶,話不多,笑瞇瞇的。葉弘和他說釣魚的事,幾乎是問一句,回一句。柯易平聽出來,周廳長今天釣魚時跑掉一條二十多斤重的大青魚,魚竿也被搞壞了,他很是懊惱。

葉弘在安慰周廳長,說是要送他一套叫卡西歐的日本名牌魚竿。周廳長笑葉弘外行,不釣魚,不懂漁具的優劣。他知道幾個好一點兒的日本魚竿牌子,譬如達瓦、西瑪奴、大極仙。卡西歐是電子錶的牌子,葉弘一定是把西瑪奴記成了卡西歐。葉弘馬上說恐怕就是西瑪奴,他就送這個叫西瑪奴牌子的魚竿。

周廳長搖搖頭,說到魚竿這個他感興趣的話題,他的話多了起來:「西瑪奴這樣的魚竿好的上萬塊錢一根,次的只要幾百塊錢。式樣分並繼式和振出式兩種,並繼式就像老式竹製魚竿,是一節一節插接成的;而振出式則是套在一起,由竿梢起一節節抽接成一根。我只用並繼式的,軟硬也有講究,要『四六調』的中軟竿。」

葉弘說:「這還不簡單,我給你找好一點兒的,不軟不硬的,一根根插的什麼西瑪奴……」

盧處長停下和邵局長的交談,插嘴問:「什麼不軟不硬,一根根插的東西?」

邵局長聽出來是什麼東西,說那是周廳喜歡的魚竿。

盧處長說,還是他的魚叉好,簡單,只要鋒利和順手就行。

葉弘說盧處長的魚叉也不簡單,是可以奪命的冷兵器。大家哈哈笑起來,柯易平雖不明白,也跟著笑了。

周廳長說:「你搞漁獵,用把鋼叉將魚塘裡的魚叉得鮮血淋漓;你覺得賞心悅目,旁觀的人受不了。我以後不用魚竿釣魚了,改用漁網,將魚塘裡的魚一網打盡,看你叉什麼?」

盧處長像是感到無奈,說那樣的話他就和邵局長去學以掌代刀,手刃雞鵝鴨。說著他還做了一個動作給大家看。見柯易平對他說的有點兒茫然,他介紹邵局長的蓋世奇功:「生擒了雞鵝鴨,在其翅膀根部向尾部拳許部位,一個劈掌,立馬斃命。所謂殺雞殺鴨不見血……」

葉弘問邵局長在養雞場殺了多少雞和鴨,邵局長說二十多隻。他對自己的功夫不太滿意,說有三隻雞劈了兩掌。葉弘誇他進步了很多,上次來有的雞被劈了三四下還在地上踉踉蹌蹌地跑。

邵局長像是想了起來,說他殺的雞鴨都要買走。葉弘說這由他來打理,和邵局長沒關係。

柯易平明白了,葉弘說他們幾個的狩獵,是用魚叉叉魚和手刃活雞鴨,也真是想得出來的「農家樂」。

柯易平從他們幾個的津津樂道看出,他們很盡興,甚至還會再來搞幾次這樣的「農家樂」。

幾個客人興趣不在酒桌上,加上他們還要連夜回省城,酒也就喝得隨意。倒是柯易平,主動地敬你敬他的酒,喝得有點兒微醺。

葉弘離席去洗手間,柯易平跟過去。見葉弘在小便池前,他裝著也要小便的樣子,湊到他面前。

柯易平告訴葉弘,他被人拉著去了醫院,見到了鉛中毒的孩子,竟然有人說這件事和寶鼎公司的排污有點兒關係。

葉弘嗯了一聲,拍拍柯易平的肩膀去洗手。柯易平再跟過去,葉弘對他說:「柯科長,今天我照顧你,沒有讓你喝多吧?」

柯易平蒙住了,他想葉弘是不是以為他喝多了,以為他酒後找話說?

直到葉弘出了洗手間,站在洗手池面前的柯易平都沒有緩過神來。事後,回到宿舍,酒醒了的他開始懊惱,為什麼要對葉弘說這件事情呢?只有一個原因,這就是想討好他。

柯易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給的結論還是一針見血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要討好葉弘。

第二天上午葉弘給柯易平打了電話,約他到辦公室坐一坐,還說他下午就回雲邑,週一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柯易平上班本來就沒有什麼事,外出也不要和鄔科長請假,馬上就去了葉弘的辦公室。

葉弘的辦公室不在公司裡,他在市裡最好的一家酒店長包了套房。

見到柯易平,葉弘和他開門見山:「有人和我過不去,硬將別人的事栽在我的頭上。」

葉弘昨天的態度已經讓柯易平知道,他不願意說到這件事。現在找他來,主動說到,一定是做解釋。柯易平連忙說他也不相信人家說的。

葉弘用鼻子嗤了一聲,表示他的不屑。他對柯易平說:「你要知道,我在這裡搞企業,寶川市政府是給我發了VIP卡的,市長在上面簽了字,留了電話號碼。我要是遇到麻煩,憑這張卡,給市裡的任何行政執法部門打電話都要特事特辦。就是公安局找過來,我亮這張卡給他們,他們也只有找了市長以後再來找我。

「你說現在的大氣污染,汽車尾氣、工業污染,還有含鉛食品,劣質兒童玩具、學習用品等,哪一樣不害人?我說這幾個孩子的鉛中毒是學校造成的,孩子用的學習用品裡就有鉛毒,我可以列一長串清單給你。再說一個例子給你聽,一個學生吃飯時用報紙墊在桌上,久而久之,鉛中毒了。他家長能想到嗎?想不到!我就成了冤大頭。

「你應該知道,大市的環保局對我們也搞過環境監測。監測結果是,廢水、廢氣、固水淬渣排放都符合國家相關標準,周邊土壤的鉛含量也符合國家土壤環境質量標準。

「我不是危言聳聽,我們國家兒童一半以上存在鉛中毒,部分城市工業園區的兒童鉛中毒流行率高達85%以上。報紙上說山西曾對太原近兩萬名兒童調查,發現61%以上處於鉛中毒狀態。中華醫學會深圳分會不久前針對學生的一項調查表明,平均有65%左右的人血鉛含量超過100微克/升的公認標準。

「你說,我們這裡的醫院裡有四五個得鉛病的孩子算什麼?

「你看我能夠說出這麼多的專業數據,我不重視污染和環境保護嗎?我是一個有良知的企業家,汶川地震你知道我捐款多少?我比趙本山捐得還多。

「你不要聽他們胡說八道,這些人是因為地方觀念在作怪,看我在這裡發展得好,巴不得將我擠走。擠走我有什麼好處,寶川市的GDP受影響不說,我四家企業幫助養了幾千人,這些人沒有工作怎麼辦?下崗到社會上又是不安定因素。

「告訴你,我是李副省長、現在的省政協李副主席說盡好話才來寶川市投資辦廠的。我是為他的家鄉經濟建設做貢獻。我什麼地方不可以去?別的縣市有更多更好的條件拉我去呢。」

柯易平聽葉弘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後覺得要澄清一下自己,他告訴葉弘真是別人說到他這裡來的,還要他向上面反映。當然,他有他的立場。至於是什麼樣的立場他不必解釋。

葉弘盯著柯易平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說:「你是專家,應該到我的公司下面去檢查檢查,看看究竟有沒有人家說的駭人聽聞的污染。」

柯易平看葉弘有較真兒較勁兒的意思,情緒不由得反彈,畢竟他在執法支隊幹過,他說:「有機會當然一定要參觀參觀。不過,有些方面真的要注意一點兒,釀成嚴重的後果處理起來很麻煩。我是干環保執法出身的,知道計較你們的不僅僅是我們這些人,最主要的是那些自認為受害的人,那些老百姓。」

葉弘笑了起來,拍著柯易平的肩膀說:「我知道兄弟你是關心我的。我很感激,會記著你的幫助的。」

柯易平也笑了起來,他說昨天也就是隨便說說,沒有想到葉弘這麼認真。

說話間鄔科長來了,見到柯易平在竟然很驚訝的樣子:「一說打牌,你倒是比我還積極,先跑來了。」

葉弘打圓場,說他今天晚上不回雲邑了,好好地陪兩位玩一玩。

坐下來打牌的時候,柯易平說他只能玩一會兒,晚上有同學聚會,是他請客做東,所以不得不去。

鄔科長眼睛都瞪圓了,「又是你請客?你那幫同學要把你搾乾啊?」

柯易平笑笑,同學聚會是他找的一個借口,他不想留下來吃葉弘安排的晚飯。

葉弘沒有勉強他,說那樣的話應該去那邊。打了兩局牌以後柯易平表示了一下歉意就站起來走了。

到柯易平在街上找了一家小吃店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鄔科長給他發來了一條短信,讓他將發票留著。柯易平看著手機笑了笑,叫服務員來又加了兩個菜。

吃飯的時候他想到一個問題,自己該不該和葉弘這樣的人混在一起?

葉弘找一大套理由來推卸責任,他是專業人員,糊弄不了他。老同學宋曉林再提到那件事怎麼辦?醫院裡有五個可憐的孩子,既有污染就不會只有這五例,下面一定還會有更多的受害者被發現。他也是一個父親,如果像宋曉林那樣捫心自問,是不是有愧疚,自己是不是失職?

嚴格地說,這還不是一個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簡單事情。是要控制污染源,消除危害,直至追究責任的問題。

他沒有想出結果。他不可能為這件事挺身而出,這是肯定的。即使牽涉到管理科,要先負責的也還有鄔科長;他要聽鄔科長的,那是他在寶川市這一年的領導和同事。深究起來,寶川市環保局是難辭其咎的,但他一個下派的人,又怎麼會和下派單位叫板呢?到離開時他需要帶一個好的評價回去。這個評價是寶川市環保局給的。

來寶川以前他就要求過自己,一定要適應這裡的工作環境。為掌握這裡的工作方法而隨大流,或者得過且過恐怕是必須的了。這時候他倒是想起了岳母關照他在下面不要混的那句話,其實在這類事情上還是要混的,求混得過去。

葉弘第二天沒有回雲邑,他前所未有地在寶川待到週末,這段時間他忙了什麼柯易平不得而知。不過,他再遇到宋曉林的時候,他再也沒有對他提一句鉛中毒和醫院裡孩子的話,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週五晚上,葉弘回雲邑,叫柯易平搭他的車一起回去。柯易平沒有拒絕,他也想回家了。

路上,坐在後座的柯易平往耳朵裡塞了耳機聽音樂,瞇上了眼睛。葉弘接了幾個電話,也沒有主動與他說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柯易平怕和葉弘說話,不是因為話題的緣故,就是不想。

半途上葉弘突然轉過身來叫柯易平,說快到雲邑了,抓緊時間聊兩句。出於禮貌,柯易平坐正身子像是響應。

葉弘說:「告訴你兄弟,你千萬不要想在寶川市有什麼發展,這個地方不是打萬年樁的地方,我都不願意再待下去,那裡的廠子能辦得下去就辦,辦不下去我就撤。

「你要回雲邑市去發展,那裡才是你的出路。我可以幫你,我看得出你是一個有才華,有志向,也一定有發展的人。你只是需要一個人幫你一下。不能總是做一個平頭的公務員,那樣將人生混沒了。」

柯易平沒有想到葉弘會對他說這樣的話,他微微笑著,擺出一副認真聽的樣子,只是仍然一言不發。

葉弘接著說:「有的事情要靠自己努力,我葉弘雖然不在體制內,但關門過節還是知道一二的,小公務員一點兒名堂沒有。我背一個說公務員的段子給你聽:

滿腔熱血投身社會,摸爬滾打終日疲憊;

低三下四謀取地位,常年奔波天天喝醉;

收入可憐啥都嫌貴,交往叩頭處處破費;

有用本事已經作廢,不學無術擅長開會;

口是心非陽奉陰違,溜鬚拍馬尋找機會;

青春年華如此狼狽,苟且偷生窩囊一輩!

兄弟啊,這種日子真是虛度光陰,真的要想辦法出頭。要知道……」

柯易平多少有點兒自尊心,找話題插上去,打斷葉弘的開導。

葉弘怕是也知道了他的不高興,不再說下去。

到了雲邑市,柯易平在他住的小區前要下車,葉弘一定要送他進去。到了柯易平的樓下,司機從後備箱裡搬出一大包東西,要隨他一起上樓。柯易平看出這是葉弘為他準備的,裝著不明白的樣子問:「葉總……這是?」

葉弘一揮手說:「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男人在外面再忙,回家總要帶點兒東西。我拉你回來的,就為你準備了。」

柯易平再想說什麼,葉弘揮了揮手。他環顧四周,時間晚了的緣故,單位的宿舍樓前已經沒有人進出。他也就不再說什麼,幫司機一起提著沉甸甸的包上他住的五樓。到了家門口,想起來也沒有對葉弘說一聲謝,就讓司機回去時一定替他表示一下。

進了門,見丈母娘和妻子都還在看電視。沙紅霞很高興地迎上來,說難怪發了一把短信沒有回音,原來是怕暴露行蹤。

柯易平解釋說,不是這個情況,手機擱包裡了,一路上又在與人談事情。

沙老太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到他們房間裡抱出已經睡著的孫女,放到她的房間床上。轉過來時,見柯易平在打開葉弘送他的一包東西。

包裡有兩個塑料袋,一個袋子裡裝有兩瓶五糧液、兩條中華煙;另一個袋子裡裝著速凍的袋裝禽肉和水晶粉皮,這些東西翻開來還真是不少,擺了一地。

柯易平對著丈母娘揚了揚裝著水晶粉皮的袋子,討好地說:「媽,這是你喜歡的。」

沙老太一點兒笑容也沒有,跑到廚房裡去要給柯易平做飯。沙紅霞跟過去說不用了,柯易平是吃了晚飯回來的。

沙老太對女兒說:「我對這些東西沒眼睛看,家裡不少這些東西。你也不要顯得高興的樣子,問問來路再高興。」沙紅霞噢了一聲。

柯易平問從廚房裡出來的沙紅霞,她母親對她說了什麼?他怕是聽到了,沙紅霞說沒什麼。

沙紅霞不在意母親說的話,丈夫回來她很高興,小別勝新婚,她只想柯易平早點兒收拾好了上床睡覺。

在她眼裡,柯易平好像比以前胖了一些。

6

氣象台自從沙紅霞進台以後就再也沒有招女大學生來。沙紅霞在台裡業務未必拔尖,卻是最年輕最漂亮的女同志。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她自恃清高,對單位裡的男人哪怕是男領導一般是不放在眼裡的。到氣象台也就是兩三年,沙紅霞小知識分子的習氣就改變了,慢慢地接受了現實,開始隨俗。

說沙紅霞隨俗表現在她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和做法有了改變。在氣象台沙紅霞是業務骨幹,同時也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和妻子。女同志在她這個年齡事情是很多的,大到生孩子請產假一年半載,小到帶孩子去打防疫針,看頭疼腦熱請假一天半天的,都需要領導的照顧。並不是所有的請求和照顧都是名正言順和理直氣壯的,自己的麻煩事情多,和領導的關係就很重要。

於台是沙紅霞的頂頭上司,看起來他對沙紅霞還算可以,經常在她面前說,身在異鄉不容易。他也是異鄉人。於台是於副台長的簡稱,台長由局裡的一位副局長兼著,氣象台的日常工作由他主持,叫他於台也合情合理。於台很色,這方面的傳說很多,沙紅霞知道他至少利用職權搞了單位裡三個女同事。他對沙紅霞倒是從來沒有過分舉動,只說喜歡她的聲音,平時打打騷擾電話,只要沙紅霞不在意,根本不算什麼。何況,於台在電話裡還沒有褻語淫話。

不過,事情在柯易平到寶川市工作以後有了變化。

對于于台這種淫棍來說,他不至於為了一個垂涎的女人,在單位裡連領導的身份都不顧,他也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夠想搞就搞到手,要在具備條件的情況下才能夠去做。沙紅霞起初在於台眼裡是可望不可即的,她年輕漂亮,目標也大,過分接近馬上會引起人們注意。吃不到羊肉反倒惹身騷的賠本買賣他不做。經常給沙紅霞打打電話別人不知,也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這種在電話裡要舒服的要求,他對沙紅霞是直言不諱的,沙紅霞也沒有違拗他,這就讓他慢慢地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但沒有過於急迫。待柯易平到寶川市工作,夫妻分居兩地,這使他覺得機會來了,條件成熟了。在於台看來,以沙紅霞這種健康豐滿的身體,每週對性起碼有個三四次的要求。既然有需要的缺口,他就想見機行事,滿足她的生理要求。

於台開始釋放他的雄性氣息,不僅僅在電話裡,也在平時的言語裡,甚至慢慢地就有了肢體上的動作。

他先給沙紅霞講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個殘疾人,下肢不能直立,下地行走要靠雙拐或者手搖殘疾車。娶這樣一個妻子是於台有今天這樣地位所付出的代價。他的舅爺曾經是氣象台台長,後來做了市氣象局局長又升任到省農業廳的副廳長。當初的台長與家在農村的中專生小於做了交易,只要娶了他妹妹,小於在這一點上受委屈,其他方面可以得到很多照顧。對這事沙紅霞早有耳聞,但於台卻不是對她說這些。於台說的是他更私密的生活,非人的性生活。他說他和妻子做愛只能有一種特殊的姿勢,差一點點也不能夠插入,每次都要折騰好長時間,就像一個技術好的司機要將一輛龐大的汽車倒進一個地形複雜的車庫。而真正做愛的時間卻又不能長。她一咬牙一撅嘴之際就完了,而他剛有感覺,才閉上眼睛,身下的她已經要掙脫他了。這是多麼的痛苦和不人道?他說他很強,需要很多。用嘴做是她提出來的,但她又怨恨這種在她看來只是一個人快活的方式,經常在做的時候咬他下面。所以他們現在就什麼也不做了,夫妻關係等於每天蓋同一床被子,而被子下面什麼也沒有。

於台講這些沙紅霞是非常反感和噁心的,想立即擱了電話,又怕得罪了於台,畢竟人家是在倒自己的苦水。勉強自己聽下去以後,倒覺得詭異和刺激,知道了別人的隱私,還是領導的。這個人又在她面前表現可憐,她充當的不僅僅是聆聽者的身份,還是施予者。她的一聲表示理解或者同情的歎息,會讓於台感動得連說好幾聲謝謝。沙紅霞不知道的是,這是於台屢試不爽的釣魚術,是他的前奏或者說是序曲,也或者是熱身。

在電話裡說了幾番自己的性生活以後,於台便在和沙紅霞面對面的時候向她強調,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不是很可憐?」他帶著無奈的表情問沙紅霞,如貌似強大的男人遇到了不堪。

沙紅霞笑笑,不說什麼。她能夠說什麼呢?

再以後,於台在沙紅霞面前就有了呼吸粗重的時候,當然這是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加上一下表情和動作的配合。

他在說過什麼話以後死盯著沙紅霞的臉,不是其他部位;

他挨近沙紅霞的桌子,讓她感到他的體溫還有體味;

他似乎無意間摸到了沙紅霞的手……

沙紅霞對他的粗重呼吸和日益惡化的肢體語言表現出根本的不在意,她做有意無意的避讓和恰到好處的制止,像一個有經驗的司機在高速路上處理險情那樣,點剎車減速,再狠踩剎車。

遺憾的是,於台希望的是撞車,他還加速撲過來。他在台裡的會上宣佈要設立開放實驗室,會有年富力強的年輕同志走上領導崗位。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沙紅霞一眼才將目光掃向大家。會後他讓沙紅霞趕緊寫一份關於開發實驗室的工作設想,暗示沙紅霞是他考慮的新科室領導人選。對這件事沙紅霞並沒有表現出於台希望的那種積極態度,在他催促好幾次後才草就了一份設想。他當然是不滿意的,有一天就以命令的口氣將沙紅霞叫到他辦公室來。

沙紅霞最怕到於台辦公室,知道身後有許多的眼睛,自己也這麼注視過別人。每次迫不得已非去不可,是將門敲開後敞開著,人站在離門近的地方,說話的聲音也莫名地提高很多,要別人聽到她在說什麼。這次,儘管是談有關自己陞遷的事情,她還是過去的做派。於台見她這樣,找了個借口,說改日再談。沙紅霞心裡巴不能,趕緊脫身走人。

沒兩天於台拿著沙紅霞交給他的「設想」到了她的辦公室,在這之前他將她辦公室的另外一位同事安排去開會。也就是說,為了方便這次談話,他將沙紅霞的辦公室進行了清場。

一進門於台就將門輕掩上,責怪沙紅霞太不認真,對自己的前途太不負責。他透露,台裡競爭開放實驗室主任的有好幾位,就是已經在科室負責人崗位上的人也想往上擠,因為開放實驗室有很多經費,是個可以大把花錢的地方。他是想推沙紅霞到這個位置上。

實事求是地說,開放實驗室主任這個位置沙紅霞不是不想,而是太想了,她要是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態度,怕於台以此要挾她。要是為得到這個位置而付出身體和名譽的代價,她寧願不要這個機會。這是她的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於台與沙紅霞說了一陣子她的「設想」問題後,見她興趣索然就湊到她面前問一個計算機程序的問題。

這個程序是沙紅霞編製的,用於霜降預報。儘管很專業,她還是對於台做了通俗易懂的解答。這個過程中沙紅霞感覺於台貼近她的身體有些變化,是硬物牴觸的那種。她有些惱火,想這是在辦公室,這樣不尊重下屬太不像話了。自己不能沒有反應,要巧妙地警醒他,讓他知道做領導也不能寡廉鮮恥。

沙紅霞頭也不回地大聲說:「領導,我給你講程序,怎麼倒讓你的軟件變成硬件了?」

於台的不要臉程度是沙紅霞想不到的,他說:「那就讓我的硬件進入你的程序,那不就OK了。」

沙紅霞劈口說了句:「你敢,那我會廢了你的硬件,讓你徹底死機!」

於台訕笑兩聲,說:「你看我們,工作期間開起了玩笑,也太不嚴肅了。」

沙紅霞將臉扭過去,氣得臉煞白,眼淚也快掉下來。

於台故作鎮靜地拍拍她的肩膀離開,回辦公室打過來電話,他說:「我給你檢討,我以為我們之間開得起這種玩笑。哪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你都不知道將我想成什麼樣的人了。這一點,很讓我失望和難過。」

正生著氣的沙紅霞,見他居然還打這種無賴口氣的電話,便憤憤地摜了手裡話筒。

到沙紅霞冷靜下來,她在心裡問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反應過度?想自己摜電話的舉動一定會得罪於台。

擔心的事情說來就來了,局組織人事處通知沙紅霞,到北京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培訓。沙紅霞將自己的家庭情況說給人家聽,問能不能派其他人去,她以後再參加。局組織人事處負責培訓的人感到很為難,說名單是台裡報的,他們不好改變。

沙紅霞只有去找於台。她想自己的情況於台是一清二楚的,這麼安排一定有為難她的意思,料想於台不會輕易同意她的要求。借此批評她一番也是可能的。

哪知道她對於台將情況一說,於台一拍腦袋,怪自己考慮不周到,忽略了柯易平在基層工作,沙紅霞家裡有老有小的實際情況。他馬上給局裡打了電話,換氣候預測科的朱一梅去。不無遺憾地,他說沙紅霞失去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屋漏偏遇連綿雨,沙紅霞沒過幾天又遇到麻煩事。一向身手靈敏的沙老太偏偏在廚房裡摔了一大跤,到醫院裡做CT檢查出骨折,要住院治療。按理說這又是一樁沙紅霞該向於台請假要求照顧的事情。可沙紅霞不打算再向於台開口了,她給沙老太請了護工,晚上下班後帶著托兒所接回來的孩子去做夜裡的陪護。可這樣的苦不是沙紅霞能夠吃下去的,一兩天可以硬撐著,時間長了就受不了了。

背地裡沙紅霞哭過好幾次以後,她準備讓柯易平請假回來。於台不知道怎麼知道了,他批假給沙紅霞去醫院照顧母親不說,還帶著工會的人買了營養品到醫院探望。

這種情況下沙紅霞就很難再計較於台的不是了,沙老太出院後她到超市辦了一張一千元的購物卡,敲開了於台的辦公室。

沒有等到沙紅霞將購物卡掏出來,於台倒是先遞給她一個信封,說裡面是單位給的三千元補助金。

於台轉身去關門時沙紅霞沒有覺得有一點兒不適,她漲紅了臉,手上拿著兩個信封站在那裡。

於台並沒有到她面前來,而是坐回到了辦公桌前。沙紅霞隔著桌子將裝有購物卡的信封遞了過去,他伸手接住,慢慢地抽出裡面的東西看了看。

「一點兒心意,謝謝你。」沙紅霞輕聲地,像擠出來的聲音。

於台搖搖頭說:「你太不瞭解我了。」他示意沙紅霞將信封拿回去,沙紅霞站著沒動。

於台拿起信封,慢慢地踱到沙紅霞面前。沙紅霞本能地退了兩步,站到了牆角。於台上前,離她近得不能再近。在她面前將信封折了一下,要塞到她的口袋裡去。

沙紅霞躲讓著,說:「你拿著,你拿著……」於台的左臂繞過她的脖子箍住了她的左肩,信封順利地塞進了她褲子的側袋裡。

她動彈不得,身子被他的一條胳膊固定著,緊抵著她的身體是力量的,強硬的。刺激是生理也是心理的,她一動也不動了。

好在他沒有再放肆的動作,鬆開時她的身子踉蹌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的頭昏沉沉的。

原來有力量的男人竟還能讓女人眩暈。她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整理了一下衣服,看了他一眼打開門出去。

此後,在下班前的一段時間裡,沙紅霞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對著掛在中央氣象台網頁上的電腦發呆。

應該說,她對到於台辦公室裡可能會遇到的騷擾是有心理準備的,這種保護意識其實在今天沒有起到作用;於台是趁機動作粗魯,但自己沒有反抗,事後也沒有表示反感;自己是屈服了?

這是一個強權的社會,男人才是主宰。女人只能從男人那裡借力發揮。

她仍然不甘。

她要求自己把握底線。

底線怎麼堅守呢?當初和柯易平談戀愛時這麼要求過自己,並設想了對策:一點點地給,給到某一個地方就不給了。但最後自己還是失防了,並且是一發不可收拾。

《裙帶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