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十分鐘後,一個臨時搭建的對話檯子便支了起來。

雨越下越大,但群眾還是越聚越多。此情此景,讓夏中民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激動:有這樣的老百姓,何愁腐敗不除、群眾不富、人心不齊!

幾句簡單的開場白後,對話正式開始。

第一個發言的是嶁河鎮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他說他們村的年輕人本來都在外打工,前不久回來準備夏收時,鎮上突然做出了一個規定,凡是在外打工的村民,每人每月上交八十元管理費,而且從現在起必須一次性交到十二月份。其實每個月能掙幾個錢?好的時候,每個月五六百塊錢,差的時候也就二三百塊。這還不算吃不算喝不算住不算路費,還不能病不能出任何事。你說我們這些打工的還活不活了?

因為嶁河鎮的書記和鎮長都不在現場,夏中民回答時只說了兩句話,對民工亂收費,任何人都沒有這種權力!這個問題如果屬實,我們一定堅決處理,並盡快給你們一個答覆。

第二個發言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瀝水鎮榆崖村的女性村民。她說她們這些婦女都在鎮醫院按時上了節育環。但從去年鎮裡突然發出通知,每個上環的婦女,每半年就必須到醫院做一次X光透視。而且做一次得交八十元。過去實行計劃生育都是國家免費,現在這政策怎麼就變了?夏市長你知道不知道這樣的規定?

夏中民問瀝水鎮黨委書記戰新禺,戰新禺竟搖搖頭說鎮黨委並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夏中民不禁怒火中燒,這樣典型惡劣的事情,鎮黨委書記和鎮長居然都會一問三不知!於是他轉向群眾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反映的這個問題屬實,一定要嚴肅處理!凡是以前收繳的費用,也一定要如數歸還大家!

台下頓時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接下來發言的是一個快四十歲的瀝水鎮的農民。他說去年年底市委市政府就下了文件,說是今年農民的各項費稅絕不能超過二百元,可現在還沒半年時間,我們的各項稅費就已經超過了二百元。我們問鎮領導,他們說稅費交了二百,還必須再交提留,市委市政府的政策就是這樣制定的。夏市長,市委市政府也是這個意思嗎?

夏中民回答很乾脆,農民的人均負擔今年不能超過二百元,包括各種稅費提留!增加的堅決馬上清退!絕不含糊!

夏中民再次感到說不下去了,四周的歡呼聲和掌聲,完全淹沒了他的聲音。

一直到傍晚時分,這場持久而熱烈的對話終於結束了。

穆永吉送夏中民上車時,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夏市長,有句話,我忍半天了,也不知該不該問。」

「我是不是真的要調走,對吧?」夏中民反問道。「你覺得我調走好,還是繼續留在嶝江好?」

「從感情上,我當然不希望你走。」說到這裡,穆永吉頓了一下,然後有點發狠地說,「但從理性上分析,還是走吧。夏市長,別看你那麼有決心,有信心,但我有一種預感,我們真的鬥不過他們。」

「你覺得真會這樣?」夏中民在努力地咀嚼著穆永吉話裡的意思。

「是的。」穆永吉慢慢地搖了搖頭,「他們太強大了,至少我們現在鬥不過他們。」

「永吉,你是不是有點太悲觀了?」

「不是悲觀,是事實。」穆永吉再次搖了搖頭,「如果你要堅持留下來,說不定很快就會見分曉。」

「你說的是人代會?」夏中民問。

「我甚至擔心黨代會上都會出問題。夏市長,真的很危險,我不相信你會沒有感覺。」穆永吉的話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夏中民沉默了半天,終於說道,「即使真的非常危險,那也只能這樣了。

「我明白,夏市長,你現在沒有退路。」穆永吉說道,「幾天前,也許還有,但現在沒有了。包括你今天的這些講話,很快就會被別人利用,嶝江市所有大大小小的幹部都會聽到對你更不利的傳聞。」

「那你說,我今天說錯了嗎?我能不說嗎?」夏中民反問道,「面對著明天就要集體到嶝江請願遊行的七八千老百姓,我能躲開嗎?我能沉默嗎?永吉呀,其實不是幾天前,從我來嶝江的那一天起,就沒有退路了。」

「夏市長,誰也清楚,你沒有任何錯。你惟一的錯,就是你說的是真話,你做的是真事。」

「因為這樣,就必須離開嶝江?」

「夏市長,昊州市委的領導都看出來了。否則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調你走?」

「既然這樣,那就讓我來做一次試驗吧。永吉,我告訴你我真實的想法,我絕不走,絕不離開嶝江。如果說連組織上都看出來了,連組織上也沒辦法,那我就更不能離開了。就以我為代價,讓組織上清醒一次吧。」

「夏市長,我是想告訴你,你這樣的人,我服!你這樣的幹部,嶝江也有!也請你放心,只要你堅持留下來,我們就一定堅決支持你……」

「……謝謝。」夏中民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在這一剎那間,他覺得什麼也不必說了。

兩人分手後,夏中民上車好久了,才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感動。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