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不久,侯滄海拿到了江陽區法院出庭通知。他因為見義勇為的行為成為被告,此案在國慶後開庭。得知此消息後,他鬱悶了半個小時,隨即罵了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罵完之後,他便將此事丟在腦後。
吳小璐一直關心此案。她得知消息後立刻撥打了侯滄海辦公室電話,聊了好一陣子。雖然侯滄海反覆勸解,她仍然覺得此事因自己而起,難以心安。
在區委政法委的工作波瀾不驚,唯獨讓侯滄海覺得有壓力的是給蔣書記寫發言稿。以前是由政法委辦公室寫講話稿,如今侯滄海迅速成為政法委第一筆桿子,所以原本屬於辦公室的工作不知不覺轉移到了侯滄海身上。由於要給蔣書記寫稿,有些原本不是綜治辦的會議,蔣書記也帶著侯滄海參加。這樣一來,留給侯滄海的機動時間明顯減少,幾乎不能在上班時間離開政法委辦公室。
政府機構是一個車輪,每個幹部只是一顆螺絲釘。而作為一顆螺絲釘,根本沒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侯滄海在不知不覺中又進入另一個「場」中,隨著巨大慣性行動。
下班來到一食堂,恰好是晚高峰時間。侯滄海站在大廳,望著前窗,思考如何才能解決杜高武的問題。杜高武是杜玉榮親戚,如果把杜高武辭退了,郭加林和杜玉榮的面子很不好看。但是,現在學生們的選擇已經證明了杜高武的饅頭包子確實不行。他不能再做饅頭包子,必須得有所調整。
澡堂楊尾巴找了過來,臉色不佳,道:「侯老闆,新送的煤炭要不得,燒起沒勁,還要起團。」
以前的煤炭是楊尾巴叫人送來的,如今的煤炭是金正堂關係戶送來的。煤炭送來時,還附有煤炭的檢測材料,確保適合鍋爐使用。
「楊師傅,這是什麼原因?」侯滄海以前沒有接觸過鍋爐,這一次因為做伙食團才接觸大型鍋爐。走進鍋爐房時,他有一種走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的感覺,總覺得大爐膛裡蘊藏著無窮力量,能量隨時有可能撐破爐膛。所以,他並不喜歡走進這個龐然大物。
楊尾巴以前在國有企業燒鍋爐,有著國有企業技術員的勁頭,不停搖頭,道:「煤不行。侯老闆,我給你打了招呼的,如果繼續用這個煤炭,出了問題我不負責。」
侯滄海不喜歡楊尾巴的態度,又不願意輕易得罪掌握技術的人,道:「先觀察兩天,如果確實不能用,我們再說。」
「那就觀察吧,不要怪我沒有打招呼。」說完,楊尾巴又彎著腰,背著手,回到自己的地盤——鍋爐房。與一般鍋爐工灰塵滿面的形象不一樣,楊尾巴衣著整潔,只要下班,就換上白色短袖。偶爾與廚師、服務員們在一起吃飯,說話喝酒都有些矜持。
這是國有老廠工人才有的神態,侯滄海很熟悉。但是,熟悉並不一定意味著合作愉快。如何管理鍋爐房是擺在侯滄海面前的又一個課題。侯滄海完全不懂鍋爐房,手裡又沒有持有鍋爐工上崗證的後備人選。據他直覺,楊尾巴今天反映的問題與煤炭無關,與錢有關。因為使用了金正堂關係戶煤炭,這有可能讓楊尾巴少了一項收入來源。
被楊尾巴威脅以後,侯滄海心情不爽,搬了張椅子坐在洗澡堂對面,看著兩個小女孩收取洗澡費。
澡堂票五毛,價格不高,很多女生洗澡出來時,臉頰紅通通的,還提著一包洗過的衣服。
看到多起這種情況後,侯滄海開始心疼水費。如今江陽區一噸水兩元錢,女生們連洗澡帶洗衣服只要五毛錢。看到這個現象以後,他開始懷疑金正堂「洗澡堂肯定賺錢」的說法。
經過一個多小時忙碌,前窗終於空閒下來。熊小梅提著錢箱來到小餐廳。小餐廳的那一桌客人已經離開了,留下了滿桌殘湯剩菜。
侯滄海道:「如果小餐廳生意好了,我們還得另外找一個數錢的地方。」
熊小梅對於數錢興致不是太高,道:「今天要來錢的供貨商不少,我在下午做了個表,工資表我也做了出來,再加上承包費,要支付的錢很多,我不清楚是賺了還是虧了。」
每天營業額穩定在三千五百元左右,一月有十萬營業額,侯滄海憑直覺認為無論如何也不會虧,他想了想,道:「你減去庫存沒有?」
熊小梅道:「天天忙得團團轉,沒有時間盤庫,食堂又不是什麼大企業,一個季度盤一次就行了。」
侯滄海接過熊小梅遞過來的應該付款項目表:
第一大項是承包費:兩萬元(一食堂和澡堂);
第二大項是工資:紅案是郭加林、陳東、小林。白案是杜高武、王駝背,墩子金勇。大堂經理杜玉榮、煮飯工李大壯、採購段金義。服務員胡一紅、姜大軍、吳蘇儷、楊小玲。鍋爐工楊尾巴和徒弟小楊,司機老吳,要發錢的足有十六人;
第三大項是水、電、氣、煤炭;
第四大項是米、面、油、肉末、豬肉等;
十萬營業額減去當天的菜錢、雜支,再減去按月支付的錢,這才是利潤。侯滄海看罷此表,同樣不知道能否獲利。第一天拿到營業額,覺得每天收入很多,實際上是一種沒有做過生意的幻覺。
在侯滄海計劃中,如果第一個月生意不錯,可以還一點錢給小舅舅。看過了這張支付列表,明白伙食團確實大進大出,支付掉所有項目後到底能剩多少,還真說不清楚。
這個答案在國慶節前一天獲得了答案,從8月29日到9月30日,一共33天,總收入13.2萬元,總支出10.9萬元,剩下2.3萬元現金。有了這個數據後,侯滄海和熊小梅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熊小梅分析道:「庫房裡還有些存貨,盤點存貨,再加上前期投入,就可以算出我們大約什麼時間能收回成本。」
侯滄海見女友心情還算平和,道:「只要每月都有收入,那麼現金就會增加,以後逐步考慮還錢,首先要還小舅舅的錢。」
「這個月暫時不用還,等下個月開始還吧。」熊小梅從辭職出來苦心經營了一年多,手裡好不容易有點錢了,還沒有捂熱就立刻要還出去,總覺得很捨不得。可是確實沒有借錢不還的理由,她就想拖一個月,享受掌握大筆現金的良好感覺。
侯滄海抱著女友,狠狠地親了一口,道:「我老婆太好了,謝謝你!」
熊小梅幽幽地道:「侯子,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不通情達理嗎?」
從國慶開始,鍋爐房師傅楊尾巴經常反映新送來的煤炭不好使用。
侯滄海對此很惱火。惱火的原因是他無法判斷楊尾巴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如果是真話,楊尾巴多次反映,自己沒有行動,出了事故,難逃責任。如果是假話,自己有所行動,則被他牽著鼻子在走,對澡堂的領導權喪失殆盡。
他通過大舅和母親的關係,想找一個有上崗證的鍋爐工來瞧個究竟。全市使用大鍋爐的單位很少,鍋爐工不多,一時半會找不到合適的人。
另外,從經濟效益上來看,金正堂應該沒有講清楚鍋爐房的實際情況。
九月三十日,侯滄海和熊小梅對一食堂進行整體盤點,但是未嚴格將一食堂、小餐廳和澡堂進行細分,算的是收支總賬。
楊尾巴數次來找,侯滄海這才將所有票據翻出來,分類整理。核算了洗澡堂收支以後,侯滄海驚訝地發現澡堂居然處於虧損狀態:33天的時間裡,平均每天收入六百一十七元;承包費、工資和煤炭三大塊加起來每天支出接近七百五十四塊,每天要虧一百三十七塊,也就是33天虧進去四千五百二十一元。
聽到這個結論,熊小梅格外驚訝,道:「如果沒有澡堂,我們就能賺更多?」
侯滄海繼續道:「還要額外搭上收水票的兩個人工,如果這兩個服務員不耗在澡堂上,可以利用起來做其他事情。現在,楊尾巴還三番五次來說不想用金正堂介紹的煤炭。」
熊小梅知道丈夫很討厭楊尾巴,道:「你的想法是什麼?」
侯滄海道:「我再忍一個月,到了十一月,仍然是這種情況,我們就要想辦法將澡堂還給學校。」
熊小梅道:「我們簽了合同,如果他們不接受,怎麼辦?畢竟總體上賺了錢。」
「你能不能忍受澡堂每個月的虧損?反正我不能。憑著對人性的瞭解,楊尾巴肯定會讓我們的成本增加,下個月注定虧得更多。」侯滄海說到這裡,出了個主意,道:「我是政法委的,給金正堂送紅包不妥當,他未必敢收。你單獨去找金正堂,以國慶節的名義送一個紅包。到了十一月,如果繼續虧損,那就要堅決不要澡堂。」
熊小梅道:「不承包澡堂的理由?」
侯滄海道:「到時我們肯定能找到理由。金正堂到電科院是退休後發揮餘熱,目的就是賺外快。只要他收了大紅包,肯定會為我們說話。」
商量完對策以後,熊小梅在國慶節後為金正堂包了一個紅包,紅包裡有二千塊塊錢。金正堂略有推辭,笑納了這個紅包。
侯滄海將一部分注意力轉向澡堂。
十月四日,送煤炭大車開進了一食堂。侯滄海將送煤師傅請進了小餐廳,泡了茶水,點了煙,開始閒聊。
如今買貨的是大爺,賣貨的是孫子,送煤師傅已經很少受到這種禮遇了,話匣子打開,拿著以前的進貨單子,道:「侯老闆,這兩個地方煤炭差不多,都在巴岳山上,位置只差幾百米,我熟悉。」
侯滄海追問道:「新運來的煤炭是不是適合燒鍋爐,目前楊尾巴說你的煤燒起來起團,用得也快。」
師傅道:「低硫、低灰、高熱量的煤炭都可以燒鍋爐,我們家的煤炭和以前那家差不多,絕對合適。侯總,現在就是你那個楊尾巴再使壞。以前送煤炭的肯定和他有關係,給了錢的。現在換了供貨商,少了收入,楊尾巴肯定不高興。」
「那為什麼現在費煤,還起團?」
「楊尾巴調一下鍋爐參數,自然就不好燒了,費煤又傷爐子。」
送煤師傅每次給鍋爐送煤炭,都會看楊尾巴臉色,積累了一肚皮的怨氣,今天老闆問起,趁機就下了眼藥。
與送煤師傅交流之後,侯滄海明白了大部分真相,對楊尾巴這種老油條便沒有了好印象。
一個星期不到,當楊尾巴再次提及煤炭用完以及煤炭不好燒時,侯滄海提著一把手錘來到煤渣處,用力敲開,只見煤炭外面燒成灰色,裡面還是黑色煤炭。侯滄海道:「這些煤炭根本沒有燒透。」
楊尾巴眼神略有一兩秒的不自然,隨即就理直氣壯地道:「侯老闆,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燒透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煤炭不行。」
侯滄海道:「都是巴岳山的煤炭,前後兩個煤礦又沒有隔多遠,還有化驗單,我就不曉得是煤炭的問題還是人的問題。」
侯滄海長期在機關工作,說話很委婉,是「響鼓不用重錘,明人不用指點」的說話方式。在伙食團這一段時間,他發現與工人們打交道不能用暗示,必須得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否則是隔鞋搔癢,不起任何作用。
楊尾巴聽到這句話,覺得受到了侮辱,憤憤然地道:「我是好心給侯總提意見,你把好心當成爐狗肺,看來好人真的當不得。」
侯滄海暫時不想完全撕破臉,緩和了語氣,道:「我們把鍋爐交給楊師傅,還是希望你管理好。」
楊尾巴以前覺得這一對小夫妻和善,又壓根不懂鍋爐,便從內心深處有些瞧不起。他在國企工作很多年,老技工欺負領導的事情屢見不鮮,因此他也帶出了習慣性思維,下意識將侯滄海和熊小梅當成國企混日子的小領導。
今天與侯滄海談話以後,想起這一把年齡還被小年輕訓話,一股氣就鼓在胸中。他在鍋爐房裡轉了一圈後,再次調整鍋爐參數,嚴重降低鍋爐效率。這樣調整後,原來一車煤可以用半個月,現在就只能用十天。
從道理上來說,侯滄海、熊小梅和楊尾巴都出自於老式大型國有企業,大家都有一套近似的話語體系,應該能夠溝通。而事實恰恰相反,一食堂第一場大矛盾就爆發於侯滄海和楊尾巴之間。
當九天時間就將原本計劃用半個月的煤炭用完之後,侯滄海找到了楊尾巴。
侯滄海道:「楊師傅,我查了上個月煤炭的進貨單,還有十天才到十一月,煤炭量已經超過十月用量。你倒出來的爐灰,稍稍敲一敲伙食團都能用。你說說,這是什麼原因?」
楊尾巴剛剛剃了鬍鬚,穿了一件長袖T恤,打扮得很是精神。他用一種抗拒的神情來對待侯滄海,道:「煤炭進孬了,燒出來就是這個樣子。」
侯滄海將兩個煤礦檢驗單拿了出來,道:「你不要再用這一套說辭了。我去看過兩家煤礦,相隔不到一公里,在一條礦脈上,而且化驗單上的數據根本沒有差異。楊師傅,你是我請來工作的,得為我負責。現在這樣做,恐怕不太好吧。」
他陰沉著臉,加重了語氣,道:「你給我一句實在話,到底能不能做好?能做好就繼續做,不能做了,馬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