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梭,轉眼間到了7月,生活就如長江水,總要滾滾向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經過兩個月的磋商,沙州市南部新區將以成本價為沙州大學提供一千畝土地。
郭蘭正式調到沙州大學,出任學校組織部長,並擔任沙州大學搬遷領導小組副組長。她回到學校,原本不想從事行政工作,可是在沙大要教書必須得有碩士文憑,這是一個硬條款。她一邊實際主持著籌備小組副組長的工作,一邊著手準備研究生考試。
沙州市絹紡廠情況並不樂觀,新生產線還在不斷調試,廠裡效益在這兩個月繼續下滑,原本並就短缺的現金流很快變成庫存和應收貨款。
侯衛東的副市長生涯剛一開始就面臨新的困局。經過一段時間磨合,他開始主動出擊,工作重點就是國有企業改制。他給市委書記朱民生打了電話:「朱書記,我是侯衛東,有事情想向您匯報。」
「你10點鐘過來。」朱民生與黃子堤關係說不上糟糕,也說不上密切,副市長侯衛東願意過來匯報工作,這是好的苗頭。
10點鐘,侯衛東準時來到了朱民生辦公室。
市絹紡廠是火藥桶,這引起了朱民生的高度重視,等到侯衛東進門,他劈頭問道:「新生產線穩定沒有?」
「趙大雷有腫瘤,要到上海去做手術,楊柏以前沒有接觸過這條生產線,生產線一直沒有穩定下來,雙宮絲生產受到影響。以前合作的銷售公司因為質量原因,拒絕再接受絹紡廠產品,庫存堆滿了倉庫,難以為繼。」
朱民生冷臉冷面地看著侯衛東,道:「侯市長,不能光提困難,你是分管副市長,要提出解決方案。」
侯衛東此時徹底摸清了朱民生的本性。
朱民生表面上是冷臉硬漢子,實際上內心搖擺不定,容易受人誘導。他正容道:「我覺得市屬國有企業不能再由政府來抱在懷裡,應該要有全面改制的過程,把它們推到市場去,這樣政企才能真正分開,企業專心生產,政府做它的本職工作。」
朱民生哼了一聲,道:「改制,說起來容易,做來起來難。涉及這麼多工人,稍有不慎,就是群體性事件。」
侯衛東用堅定的語氣道:「不改制,市屬企業是死路一條,工人最終還是找政府要飯吃。我的想法是由點到面,逐步鋪開。」經過兩個多月的調研,作為分管副市長,他開始形成了自己的想法,也一步一步發出自己的聲音,至於能否被採納,這是兩位主要領導的事。
朱民生仍然是冷臉冷面,過了一會兒,道:「比如絹紡廠改制,涉及幾千工人,你有幾成把握?」
侯衛東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策略性地道:「省政府有意在全省搞改制工作的試點,沙州市可以做些工作,只要納入省政府試點,就會有省裡給予的一些優惠措施。」
朱民生在腦子裡搜了一遍,問道:「此事你同黃市長談過沒有,他是什麼意見?」
「暫時還沒有。」
朱民生臉上表情稍有緩和,道:「你先和黃市長商量,等市政府有了比較科學可靠的意見以後,再提到市委。我們辦事要講規矩和程序,否則不好控制。」
他來到沙州以後,第一次講話就是強調民主集中制,今天沒有講民主與集中,而是用了「規矩」這個詞,侯衛東在心裡作了評估:「看來朱與黃也有隔閡,這對我來說就是好事。」
摸清了朱民生的態度,侯衛東心裡踏實起來。剛回到辦公室,還未坐定,電話響了起來。
朱民生在電話裡道:「省裡有相關文件沒有?」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侯衛東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目前省裡關於國有企業改制的消息都散見於各種講話材料,並沒有明確的硬性要求,省裡要搞試點也是內部消息,不是正式文件。」
朱民生重複了一句,道:「沒有正式文件,我知道了。」
「在這種領導手下工作也太費勁了,既想出政績,又怕擔責任。」侯衛東掛了電話以後,暗自發了一句牢騷。不過朱民生的話也提醒了他,他思索了一會兒,找出省政府文件以及朱建國、周昌全等人的講話,又來到朱民生辦公室。
趙誠義在走道上遇到侯衛東,打過招呼,心道:「侯衛東現在和朱書記的關係不斷拉近,他這人還真有手腕,總是能與一把手搞好關係,我要向他學習。」
朱民生仍然是冷臉冷面的神情,道:「還有什麼事情?」
「我手裡有一些文件,可供參考。」
朱民生揚了揚下巴,道:「把文件放下,我先看一看。我的總體想法是既要解決國有企業效益問題,也得兼顧社會效益。」等到侯衛東走到門口,他又將其叫住,道:「你抽時間向周省長當面作一次匯報,聽聽他的意見。」
侯衛東道:「我盡快向周省長匯報。」
回到辦公室,侯衛東給楚休宏打了電話,然後直奔嶺西。
來到省政府,周昌全副省長正在開會。侯衛東坐在楚休宏辦公室裡,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說著閒話。
楚休宏道:「大周哥回國以後,成立了嶺西娛樂公司,這個公司做得很雜,有網絡音樂,還要搞演出。」
「呵,沒有想到大周要開娛樂公司,我記得他是學工科的,跟娛樂界沒有什麼關係,周省長多半不會同意,他一直希望大周從事專業工作。而且搞網絡音樂能有多大意思,不知道大周哥是怎麼想的。」侯衛東腦海中浮現出了周昌全和柳潔唱歌的情景,暗道:「周省長和柳團長的關係好得很,大周要開娛樂公司,只怕周省長不會同意。」
楚休宏道:「衛東市長太瞭解周省長了,為了這事,大周還和周省長爭論了兩次。留過洋的人,想法確實和我們不太一樣。」
兩人正說著,周昌全的聲音傳了過來,侯衛東趕緊迎上去。
周昌全西服筆挺,神采奕奕,打量侯衛東一眼,道:「你急急忙忙趕到省城,有什麼要緊事?」
侯衛東暗道:「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去年此時,周省長以為政治生命即將結束,便有了閒雲野鶴的瀟灑。此時政治生命突然延長了,頓時又煥發了政治青春,人也年輕了至少五歲。」
在老領導面前,侯衛東開門見山地道:「周省長,我是來聽指示和學政策的。」
「你要聽什麼指示,學什麼政策?」
侯衛東從手提包裡取出了周昌全在全省工業大會上的講話,翻到第六頁,道:「周省長,您在全省工業大會上的講話有很強的指導意義,我組織相關部門集體學習了三遍,越學越有味道。」
周昌全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以前不拍馬屁,當了副市長,馬屁功夫看漲啊。」
侯衛東沒有笑,一本正經地道:「這不是拍馬屁,而是實事求是。根據周省長的講話精神,全省企業改制要進行試點,我主要是來學習這方面的事情。」
「你是代表個人,還是代表市委、市政府?」
「我來之前,和朱民生書記討論過這個問題。」
「黃子堤是否支持此事?」
侯衛東沒有正面回答,道:「為了解決國有企業效益問題,黃市長多了好些白頭髮。」
周昌全突然神情嚴肅起來,道:「我聽說你和黃子堤的關係不太和諧,我記得你們以前配合得很好,為什麼會這樣?」
侯衛東避重就輕,道:「我和黃市長的關係沒有什麼大問題,他是一把手,我是副職,我會配合好他的工作。」
「你別跟我打馬虎眼,多的話我不說,在市委書記和市長之間,你要尋找平衡點,我相信你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處理好這事。」周昌全很看重侯衛東,說這番話也是語重心長。
「我會注意。」在侯衛東心中,朱民生有明顯的缺點,可是他的缺點是小恙,可以接受,而黃子堤作為市長,他的缺點屬於致命缺陷。
周昌全沒有深說此事,點到為止,他把話題轉到了工作上,道:「如何抓好國有企業,無論是理論界還是政府,都在探索,我希望你能為省委、省政府闖出一條路來。具體政策不用我講,你先談一談沙州企業的現狀以及沙州的想法,然後我再談。」
侯衛東擔任副市長以來,頭腦中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國有企業脫困問題,於是將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匯報了。
到了下班時間,周昌全把楚休宏叫了過來,道:「我有接待,你別跟著了,陪衛東吃飯。」
讓楚休宏陪著吃飯,這是周昌全對侯衛東的厚愛。要知道,副省長能抽半個小時接見一位副市長來拜訪,就算了不起了,更別說讓秘書陪著吃飯。
出了大樓,就是寬闊的公路、大片的綠化草坪。這是2001年修的市政府廣場,不少市民在此休閒,與以前硬邦邦的省政府相比,經過改造的省政府周邊環境顯得更加和諧,更加人性化,這其實也是政治理念變化在市政環境上的體現。
侯衛東心思沒有在廣場上,暗道:「從實踐證明,以前的模式走不通,既然要改革,還得按照市場規律來辦事。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出路嗎?」
楚休宏覺察到侯衛東有些走神,道:「衛東兄,我有一個疑問,絹紡廠是一個馬蜂窩,別人避之不及,你為什麼非得把這個馬蜂窩捅開?」
侯衛東深知領導身邊人的厲害之處,他沒有因為自己是周昌全的前秘書而得意,有意在楚休宏面前敞開心扉:「既然是馬蜂窩,遲早要捅開,我想以此為切入點,下好國有企業改革這一盤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既然當上了副市長,就得恪盡職守,這是其一。其二,從客觀情況來說,沙州市屬企業在2001年大面積虧損,現在不積極主動地想出辦法,以後的情況會越來越糟糕。我始終堅持,早動手比晚動手更好,這是對市委、市政府負責,更是對全市人民負責。」
楚休宏提醒道:「國有企業太複雜,你有可能會背上罵名。」
「如果成功了,我也算為沙州企業殺出了一條血路;如果不成功,至少總結了經驗教訓。眼看著市屬企業的危機而無動於衷,我會覺得遺憾。」侯衛東還有一個更隱秘的理由:我是最年輕的副市長,要想進步,就得做出政績。如果市屬企業改革成功,將是最好的政績,將為我的仕途之路奠定堅實的基礎。
到了餐廳,楚休宏接到了一個電話,他忙道:「大周哥,我和衛東市長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一輛紅色小車停在餐廳門口。一位身材高大、風度翩翩的年輕人走進了餐廳,他身邊跟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
侯衛東眼睛一下就直了:與大週一同到來的人居然是晏紫。
大周坐下,與侯衛東打了招呼,便掏出手機,說了一陣又快又急的英語。侯衛東在大學裡掌握的啞巴英語早就還給了老師,此時更是聽得一片模糊。
晏紫沒有想到又與侯衛東見面,出於禮貌,微微向侯衛東點了點頭,隨即冷冷一笑。
冷笑應該是笑的一種,屬於能意會卻沒有準確概念的表情。
對於晏紫的專業能力,侯衛東素來還是認可的,但是他並不喜歡晏紫過於尖刻的性格,甚至還有一些反感。見到她莫名其妙的冷笑以後,便轉頭對大周道:「大周,你還是正式回國當海歸了。」
「衛東,你怎麼一不小心就當了副市長,上次我回國時,你還是縣委書記。」大周笑起來時,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很是健康。他指了指晏紫,道:「這是晏紫,省歌舞團的。」
侯衛東再次向晏紫點了點頭,又問大周道:「你回來做什麼項目?」
大周道:「現在定下來,我準備搞網絡音樂。」
侯衛東道:「現在網絡神話剛剛破滅,互聯網正在遭遇寒流,做網絡恐怕很難。」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互聯網是絕對的新興力量,現在擠掉泡沫,正是進入其間的好機會。」大周指了指晏紫,道,「晏紫是我的合作方,她是專業人士,我是技術人士。」
侯衛東脫口道:「晏紫是舞蹈演員。」
晏紫冷笑一聲:「難道舞蹈演員就不懂音樂嗎?」
楚休宏有些奇怪地看著晏紫。在他的印象中,晏紫是一位雅致的女人,他是第一次聽見晏紫冷笑。
從門口又走進來一位女子,女子約一米六左右,既時尚又樸素。走到大周桌前,她禮貌地鞠躬。這個鞠躬太眼熟了,所有與日本人有關的電影裡都會出現這種禮儀。侯衛東將目光轉向了大周,大周明白侯衛東的意思,聳了聳肩膀,雙手一攤,做了一個西洋人常用的身體語言。
「這是我的女友兼合夥人,代子。」
聽到「代子」這個名字,侯衛東險些笑了出來。在讀大學時,每晚睡前十分鐘,大家都會講黃色話題,俗稱黃色十分鐘。劉坤曾經講過兩個島國人的名字,男的叫做龜頭正雄,女的叫做松下褲帶子。聽到代子,他猛地想起了松下褲帶子這個笑話。
代子不明所以,見到對面的男人臉上充滿笑意,又微微鞠躬,臉上是很溫柔的表情。
侯衛東對那個島國沒有好感,可是面對著代子這樣的女子,確實又沒有太多惡意。他看著大周道:「我剛才聽到你是在說英語,代子能說中文嗎?」
「不會,我和她在美國認識的,我們一起來做網絡音樂。」
侯衛東道:「我知道周省長的性格,他能接受你從事網絡音樂這項全新的事業,可是他很難接受這個——代子。」
大周扭過頭去,朝代子微笑著用英語道:「這位侯先生誇你很漂亮。」回過頭又對侯衛東道:「我爸信任你,抽個時間,幫我勸一勸他,婚姻無國界,抗日戰爭和代子又有什麼關係。」
侯衛東開了個玩笑:「抱得東洋美女歸,大周這是為嶺西人增光,我相信周省長最終會接受你的。」
大周並不喜歡這個笑話,沒有搭腔。侯衛東當了兩任秘書,察言觀色的本事很強,敏感地意識到了大周的態度,很快就轉了話題。
大家邊吃邊聊,侯衛東問:「我對互聯網不熟悉,大周,你的音樂網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周對這個話題極有興致,道:「簡單地說,我想做專業的音樂搜索引擎,主要為搜索用戶提供音樂視聽的第三方鏈接服務。我的想法是做國內最好的音樂網站,目前資金壓力挺大,正在籌劃風險投資,衛東有沒有好建議?」
侯衛東道:「我接觸的都是具體產業,對於互聯網完全是外行,不敢亂說。」又問道,「目前有沒有眉目?關於風險投資的事情。」
「步高,是沙州最成功的年輕企業家,你應該認識的,他手下有兩家公司,一家是步步高房地產開發公司,另一家是遠景公司。步高準備投入幾百萬到我的音樂搜索引擎,名字我都取好了,叫做周代音樂搜索引擎。」
「步高是我多年的朋友了,他的新月樓至今仍然是沙州最成功的樓盤,已經開發到了四期。」侯衛東一邊說著,一邊琢磨道:「步高的老婆與晏紫曾經是同事,步海雲又是周昌全的部屬,而步高的經濟實力強,由遠景公司來投資倒是不錯的選擇。即使幾百萬全虧了,對步高來說不會傷筋動骨,只要周昌全給予適當關照,又何止幾百萬元。」
大周馬上拿出手機,給步高打了電話:「步總,今天遇到衛東市長,他對你很讚賞。」
步高站在嶺西新開發的樓盤,道:「大周,我和小曼在嶺西,你從上海回來了?」
「你在嶺西,那趕緊過來,我和衛東、休宏在一起。」大周問了一句,「這是什麼餐廳?在沙州印象餐館。」
很快,步高來到沙州印象餐館。
步高此人擅長學習,精於管理,成功開發了新月樓以後,他按照新月樓的模式在嶺西和鐵州分別複製了四個大樓盤,賺得盆滿缽滿。他正在籌劃讓步步高公司上市,因此,通過父親的關係,與周昌全保持了密切的聯繫。
酒過三巡,大周感歎道:「當初我出國是錯誤的選擇,如果一直留在國內,趕上大發展的機會,估計境況大不一樣。」
大周如此說是有感而發,他現在留在美國,做到頂處也就是美國白領,年收入七八萬美元辦得到,想當大老闆是基本不可能。每次回國,他都會發現以前的朋友中就有人變成老總。平心而論,他以前並沒有將步高放在眼裡,步高的父親當時不過是沙州建委主任,而他的父親周昌全卻是在沙州一句頂一萬句的市委書記。十年過去,他成了年入十萬美元的美國白領,按理說應該相當不錯了,可是步高成了億萬富翁,貨真價實的資產階級。這些變化,讓大周堅定了回國創業的決心。
大周和步高進行了對話。
「大周,我勸你別搞虛擬經濟,乾脆搞房地產,照現在的趨勢,房地產業將有持續十到二十年的紅火。」
「互聯網也是一塊大蛋糕,放棄了實在可惜。儘管現在受到了重創,終究會走出低谷,這是大勢。」
「可以讓代子去經營音樂網站,你條件這麼優越,天時、地利、人和都齊全了,不做房地產實在可惜。」
「我爸是個老古董,他不會讓我在嶺西經商,我的音樂網站是開在上海。」
晏紫的英語水平不高,代子的漢語水平很低,兩個女士坐在一起,互相不能溝通,只能聽男士們閒聊,實在無聊得緊。晏紫忍了一會兒,終於放下了筷子,道:「你們慢聊,我先告辭了。」
她收拾了隨身的坤包,風姿綽約地留給了眾人一個背影。
侯衛東看著晏紫的背影,不禁想起了她腰間的驚人彈力,暗道:「晏紫與代子相比,一個是帶刺的玫瑰,一個是風中的水蓮花,也不知在以後的競爭中,是刺玫瑰勝出,還是水蓮花更厲害。」
代子的中文水平實在不怎麼樣,大周的日語水平更差,兩人交流都是用英語。此時滿桌男人用嶺西話交流,她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步高道:「大周,你還是投資房地產,這是嶺西最有錢途的行業。放棄你的網絡夢想,那個事太累。」
大周看了一眼安靜的代子,道:「就算我不搞音樂網站,代子也要搞,這是她的夢想,也是我的。」
「大周,我和你不是一天的交情,說好的投資不會變,你若想要做其他的事情,啟動資金我都可以為你準備。」
周昌全在副省長職位上還有五年任期,因此,步高極力拉攏大周,他並不是想讓大周直接搞房地產,而是想與其合作。他們兩人合作,絕對是黃金搭檔。
酒足飯飽,楚休宏作為秘書,不敢在外面久留,來到省政府賓館等著周昌全。
步高道:「難得請到侯市長和大周,下午找個地方瀟灑。」
大周看了一眼代子,道:「算了,今天和代子在一起,我還是爭取當個嶺西好男人。」
步高沒有勉強大周,他拉著侯衛東,道:「大周要走,侯市長可不能走,我有事情想和你聊聊。」
從步高的表情,侯衛東知道他有話說,道:「那找個地方喝茶,我三點鐘離開。」
兩人來到了金星大酒店的茶樓,喝了幾口茶,步高道:「侯市長,你認識易中嶺吧。」
侯衛東道:「易中嶺是沙州有名的企業家,我作為分管副市長,怎麼會不認識。」
「這兩年,易中嶺風頭很勁,沙州最好的地塊,十有七八落到了他的手裡。他原來是搞食品的,和建築行業風馬牛不相及,為什麼在房地產行業混得風生水起,還不是仗著黃子堤。」步高注意觀察侯衛東的臉色,見其並不反感自己的說法,道,「黃子堤這樣搞下去,絕對要出大事,不少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對此事有議論,很反感。」
侯衛東一臉平靜,靜等步高揭謎底。
步高在沙州最大的對手是易中嶺,他幾次與易中嶺爭奪地塊,都被對方奪標,他想方設法要排擠易中嶺。
「這是我無意中得到的一組照片。」步高取出了一疊照片,這是業餘偵探麻貴的傑作。
照片的主角是黃子堤、項波、易中嶺和劉坤。侯衛東心尖顫動了一下,臉上神情依然。
步高介紹道:「這是易中嶺的別墅,黃子堤親自開車去的,第二天早上出來。這是三個女子,是上午到的,你看下面的時間,這一張,黃子堤走了以後,她們也走了。」
侯衛東仔細看著照片上的這些女子,俏麗、風塵之色濃得似乎要透過照片。他將照片朝步高推了推,道:「這幾張照片能說明什麼,沒有多大意義。」
「劉坤,也是當天晚上進去,第二天早上出來。看這間平房,早上,從裡面走出來了六個年輕女人。」步高開了一句玩笑,「年輕人身體好,這次劉坤是陪了六個女人。」
侯衛東仍然道:「這些照片沒有因果關係,孤立的,在法庭上不能當做證據。」
步高道:「侯市長,你繼續看。這是項波,他是三點二十分到達易中嶺家裡,黃子堤是六點鐘到此地。你看這一張的時間,項波是晚上八點離開,應該是他們三人喝了酒,黃子堤的車沒有動。這是早上天亮時的照片,黃子堤從後面的別墅出來。」
……
步高對這一組照片作了最後總結:「從這八組照片可以看出來,黃子堤是常客,劉坤和項波偶爾過來,項波一般晚上八點過就要離開,劉坤兩次是從平房出來,平房應該就是一個私密的場所。」
侯衛東表面鎮靜,內心很是震驚,這一組照片將黃子堤、易中嶺、項波和劉坤的秘密曝光於天下,其中有嚴密邏輯關係,不必質疑。他心念百轉,將這些照片扔到一邊:「這一組照片沒有什麼價值,頂了天,就是黃子堤留宿於易中嶺這裡,可是,這違反了哪一條哪一款,領導幹部也有朋友嘛。」
步高嘿嘿笑道:「侯市長,這組照片不會見光,只是作為你決策的參考。我知道你在關注絹紡廠的事情,這組照片可以解釋近期發生在絹紡廠的怪事。」
侯衛東心裡承認這組照片揭示出來的真相,但是作為副廳級幹部,他早已學會了穩重。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肯輕易表態,這是當領導的修養,也是城府。
步高將照片收進皮包,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幢樓就是沙州紅樓,這些人就是工廠的蛀蟲,絹紡廠危險了。」
侯衛東目光如刀,直視步高,過了好一會兒,道:「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就這樣了。」
步高將侯衛東送到門口,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
在沙州建築市場上,步高原本是一枝獨秀,可是易中嶺突然變成了土地吞口,將幾塊重量級的好地從其口中奪走,他就下定決心要收拾掉易中嶺。他是文明人,文明人就有更加文明的辦法,侯衛東就是一把出鞘的鋒利砍刀,這也是其父親政協主席步海雲密授之機宜。堡壘是從內部攻破,步海雲在沙州為官三十來年,深知其中的奧秘,他看準了侯衛東的雄心以及黃子堤的貪心。
與步高分手以後,侯衛東沒有回沙州,他準備去拜訪水利廳副廳長吳英。
他先到金星大酒店開了房間,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再給成津縣朱兵縣長打了電話:「朱縣長,我是侯衛東,先祝賀你,改天請你喝酒。」
朱兵幾經曲折,在曾昭強的大力推薦之下,又通過副市長侯衛東和寧玥見了面,終於修成正果。當周福泉調離以後,力壓副書記莫為民,成為成津代縣長,而莫為民仍然是成津縣委副書記。
「侯市長,您有什麼指示?」此時的朱兵早就將益楊舊事忘在腦後,對侯衛東是發自內心恭敬。
「有一件小事,你找人到竹水河弄幾斤鳊魚,最好選兩斤左右的,個頭均勻一些,送到嶺西,對,就是今天下午送過來。」
「侯市長,您放心,最多三個小時,我將鳊魚送過來。」
「你不必來,找信得過的人將魚送到嶺西以後,再給我打電話。」
侯衛東打完電話,就蒙頭大睡,一覺醒來,已是四點,他抬手撥通了朱兵的電話:「朱縣長,你的人到了哪裡?」
接到侯衛東電話以後,朱兵早將魚事安排得井井有條,道:「我剛才問了,送魚車已經到沙州,最多一個小時就到嶺西。」
有了把握,侯衛東這才撥通了水利廳吳英副廳長的電話:「吳廳長,您好,我是侯衛東,送了幾斤竹水河的鳊魚,您嘗個鮮。」
吳英爽快地笑道:「你過來了嗎,把小佳帶過來,你們家的小佳打麻將是一把好手,晚上我們幾人打幾圈。」以她的身份,要約麻將太容易,也太難。
侯衛東沒有想到吳英要約小佳打牌,他馬上順桿上爬,道:「晚飯安排在沙州印象餐館,行嗎?」
吳英笑道:「當過縣委書記的人都是美食家,你訂餐館,到時給我打電話。」
吳英爽快答應出來吃飯,這讓侯衛東很是高興,他趕緊給小佳打了電話,道:「晚上到嶺西,和吳廳長、方紅線、蒙寧她們幾人吃飯,你可以開車,也可以讓我的司機來接你。」
小佳正好約了謝婉芬和趙秀吃飯,道:「你怎麼不早說,我和謝局長、趙姐已經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對了,我還約了楊柳。」
侯衛東不容置疑地道:「吳廳長點名要你來打牌,你知道誰重誰輕,趕緊把其他的約會推掉。」
「我還有沒有人身自由,為了陪她們打牌,就得從沙州跑到嶺西去。」小佳一邊收拾桌子,一邊忍不住抱怨道。
「任何人都沒有絕對的自由,只能是相對的自由,而且現在不自由,是為了將來更自由。小佳,別耍小孩子脾氣了,趕緊出發。」
小佳沒來由地有些怨氣,道:「你就知道陪那些不相干的人,我們有多久沒有在一起了?」
侯衛東在電話裡哈哈大笑:「原來小佳想洗衣服了,這事好辦,晚上打完牌,我們住在金星大酒店洗衣服,消耗脂肪和能量。」
小佳「呸」了一聲:「你這人太不浪漫了,這些事情只能意會,說出來就沒有情調了。」又道,「你別派司機了,我自己開車過來。」
「小心點。」
「放心,我是老駕駛員了。」
到了五點,成津縣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就將五斤鳊魚送到嶺西。朱兵安排得很細緻,將五斤鳊魚打了一個大包,充上氧氣,又另裝了三斤鳊魚。
五點三十分,小佳開著車來到嶺西。
五點五十分,侯衛東和小佳來到水利廳樓下。侯衛東坐在車上充當駕駛員,小佳則上辦公樓找吳英。過了一會兒,小佳陪著吳英出現在底樓,兩人有說有笑,神態親熱。
上了車,吳英道:「副市長當駕駛員,我今天超級別享受了。」
在嶺西,經常尊稱駕駛員為「師長」,戲稱為師級幹部。
侯衛東很機靈地笑道:「平時是師長開車,今天是副師長當駕駛員,其實是降了級別。」
車至沙州印象餐館,侯衛東對吳英道:「吳廳長,今天晚上我們先煮一盆鳊魚,另外還有一包鳊魚,我先送到家裡去。」
吳英是水利廳副廳長,家中從來不缺各式野生魚,鳊魚雖然是好東西,她並不在意,她更在意這份情誼,道:「衛東是有心人,很不錯。」她環顧左右,道:「這個地方叫沙州印象餐館,盆景還不錯。」
「這裡的老闆以前和我一起在益楊青林鎮工作過,是糧食系統的老同志。」
吳英對這些盆景很有興趣,不停地問東問西。侯衛東乾脆就將老邢叫了過來。
「你是老闆,這些盆景賣不賣?」
老邢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他雖然不瞭解吳英的身份,可是見到侯衛東的神情,不用猜都知道吳英肯定是大人物,道:「我還有幾盆珍品,都是在上青林山上培育出來的,比這些盆景檔次高。」
吳英跟著老邢看過幾盆珍品,感覺很不錯,道:「我要兩盆珍品盆景,但是暫時留在這裡。」
老邢道:「行,我把這兩盆放到後院去。」
等到老邢帶人去取花盆,侯衛東抓緊時間聊了聊沙州的工作。
吳英道:「國有企業要走出困境很難,如何改革,國內有不同的說法,爭論不小。你何必主動去惹這種麻煩事,特別是改制,涉及國有資產流失,無論對錯,都會受到非議。」
侯衛東感歎道:「不願意惹麻煩,遲早會惹上大麻煩。諸如市絹紡廠,目前麻煩事不斷,效益也差,如果不想辦法,最終結果是破產,我想找一條比破產更好的路。我知道省政府是有意明確一個試點市,沙州的工業在全省排第三,很有代表性。」
吳英是省委書記夫人,沒有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她不僅想到了群體性事件,也想到了可能引起的風波。她著實欣賞侯衛東,再次提醒道:「國有企業改革問題,從全國範圍內一直是有分歧的,不僅是經濟上的原因,還有政治上的原因,如今雖然不至於有牢獄之災,可是稍有不對,政治上受影響也不足為奇。我可以建議朱民生調整你的分工,這樣就可以免除許多麻煩。」
侯衛東道:「吳廳長,謝謝您。硬骨頭總得有人啃,既然到了這個崗位上,我也不準備退縮了。」
「你是這種想法,以前老蒙經常感歎我們的幹部革命意志嚴重消退,缺少紮實苦幹的人,現在看來,你算是一個例外。」吳英對於侯衛東的表態有些驚訝。這些年來,她接觸了太多的政府官員,「但求無功,不求有過」的明哲保身理念已經深入官員潛意識。官至副廳級,還要主動惹麻煩的人,她已經很久沒有遇到。
等到吳英、方紅線、小佳開始進入麻將戰場時,侯衛東回到金星大酒店。
坐在落地窗前,他打開隨身攜帶的手提電腦,又給晏春平打了電話:「你把絹紡廠這幾個月的報表準備好,明天送到我的辦公室。通知蔣希東上午十點到我的辦公室。」
給晏春平打完電話,侯衛東又給段英打了電話。如今段英已經接替了王輝當年的職務,他很看重報社的喉舌作用。
段英剛剛洗了碗,正準備到書房就接到侯衛東的電話,很有些詫異,道:「是你啊,找我有什麼事情?」她打電話時,丈夫梁進文正在客廳裡看電視,便有意坐在客廳。
聽聞是絹紡廠的事,段英道:「我對絹紡廠的感情挺複雜,當年益楊絹紡廠破產時,大量的工人下崗,最慘的就是那些女工,她們有不少南下當了小姐。我是親身經歷過的人,如果你要改革,必須考慮工人的利益。」
侯衛東道:「絹紡廠經營困難,真要等到病入膏肓,只能是破產一條路,到時受害的還是絹紡廠女工。現在情況不算太壞,還有幾條路可以選擇。」
段英明白侯衛東的意思,道:「你給我打電話說這個事情,肯定不是為了談感受,我能為絹紡廠做什麼事情?」
「《嶺西日報》上國有企業改革的聲音太小,氣氛不足啊。」
段英笑了起來,道:「侯市長,你給我的這個任務太大了,我只是小人物而已,怎麼能主導《嶺西日報》的方向。」
「我知道這事情有難度,能不能打些擦邊球,報道一些外省的成功經驗?」
段英考慮了一會兒,道:「我去試一試,能否成功不得而知,請你理解。」
侯衛東道:「我會和王輝主編聯繫,爭取他的支持,這些文章類似於軟廣告,發出來能產生多大影響,這可說不準。」
與段英通話結束,侯衛東又給王輝打電話。王輝同侯衛東合作多年,對侯衛東的這些套路很是熟悉,道:「我最近看了朱建國和周昌全等省領導的講話,都提到國有企業的事,這個選題符合嶺西省的大政方針,打打擦邊球應該沒有問題。」
打完這一通電話,侯衛東這才安下心來。
凌晨兩點,小佳回到賓館,侯衛東睡得迷迷糊糊,招呼一聲,繼續睡覺。等到小佳光滑的身體滑進空調被,他才清醒,問道:「現在幾點,明天我要到計委去找魯主任,你有什麼安排?」
「現在兩點,原本說要打通宵,吳廳長臨時接到電話,明天要到首都,這才散了場。」
侯衛東聞言睜開眼睛,問:「吳廳長要到首都去?」
小佳親了親侯衛東,又往其懷中縮了縮,道:「寧玥也要去,是她的一個長輩過生日,好像在國家哪個部委當領導。」
聽到吳英和寧玥一起去首都,侯衛東眼睛馬上睜圓,道:「吳廳長還說了些什麼?」
「她誇你很有朝氣,不像一般領導那樣暮氣沉沉。」小佳打了個哈欠,又道,「明天我請了假,可以睡懶覺,你別叫醒我。」
九點,小佳還在酣睡,侯衛東在金星大酒店吃了早餐,直奔省計委,找到了省計委副主任魯軍。
聽了侯衛東的全盤想法,魯軍道:「國有企業改制沒有問題,有成功的經驗,理論上沒有大問題。最重要的是要選擇合適的模式,但是,不管是哪一種模式,都要確保國有資產不流失和職工大體上不吃虧,否則,就算成功也會受到質疑。」
「請魯主任講得詳細一些。」
侯衛東在成津縣大規模整治礦業秩序,取得了良好效果,魯軍對其才能和官品很是欣賞,所以他並不保守,道:「……經營層及骨幹員工穩定,對企業歷史及現狀熟悉,改制過程震動較小,系統風險也較小,能激發企業內部人員對改制的積極性,推動改制順利進行,這符合絹紡廠的現實……由於內部人收購往往將產權置換與身份置換聯繫在一起,減少了改制過程中的現金支出,這符合沙州市政府的財力。」
侯衛東問:「目前流行的管理層收購和股份合作制兩種模式,誰優誰劣?」
「……當前在嶺西,內部人收購模式主要分為管理層融資收購和股份合作制模式。管理層收購的資金來源問題難以解決,即使融資成功,由於還貸壓力巨大,管理層很難給企業發展繼續注入資金資源;而股份合作制模式下容易形成新一輪的大鍋飯。這兩種模式都是有利有弊,更重要的是,在監督機制不健全的情況下,內部人收購容易滋生暗箱操作。」說到這,他再次加強了語氣,道,「無論改制是否成功,作為領導改制者,都要被人非議,這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談了近兩個小時,侯衛東這才與魯軍握手言別。
此次嶺西之行,侯衛東與周昌全和吳英見了面,再與計委副主任魯軍進行了實質性交流,頗有收穫,沙州國有企業的發展思路在他頭腦中逐漸成形。
可是要將思路變成現實,還有許多具體問題。
現在市委書記朱民生有想法,可是又前怕狼後怕虎,態度模稜兩可。市長黃子堤更願意在現有體制內修修補補。
作為一位分管副市長,在這種情況之下,是狗咬烏龜無處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