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上旬,絹紡廠仍然虧損,而且虧損額明顯放大。
市政府,黃子堤辦公室。他聽取侯衛東關於絹紡廠的匯報以後,將項波叫到辦公室,斜著眼,問道:「項廠長,三個月前,你是信誓旦旦,現在有何良策?」
項波一臉苦相,道:「工廠生產很正常,關鍵是銷售環節出了問題。高小軍和蔣希東一直把持著銷售渠道,他們穿一條褲子,就是要搞垮絹紡廠。」
黃子堤怒道:「你是廠長,難道是吃乾飯的嗎?難怪侯市長對你有意見。」
項波訥訥地道:「蔣希東在廠裡經營了十年,所有重要的銷售渠道都是他們掌握。現在他們裝傻充愣,死不承認這事,我準備另起爐灶,通過專業銷售公司來建立新渠道。」
黃子堤道:「有幾成把握?」
項波一咬牙,道:「六成。」
黃子堤知道此事和易中嶺有關,含糊地道:「這是企業行為,現在的政府不會管這麼細。」又冷冷地道,「我再給你一個季度,如果不能扭虧,我也不好為你說話。」
項波滿頭大汗出了大樓,回頭罵了一句:「這些當官的,屁眼心心都是黑的,侯衛東想弄我,老子跟你沒完。」
市政府,侯衛東辦公室。侯衛東看完批示,讓辦公室複印了一份,放在辦公室作為備用件。
桌上的紅機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這個紅機電話只有周昌全打過,侯衛東看了號碼,很陌生,他客氣地道:「您好,我是侯衛東。」
「衛東,我是吳英,成津知青墓的情況如何?」
「今年修繕過,很不錯。」
「在十月份,有老知青要來上墳。你最近親自去檢查一次,包括沿途公路,都要修一修。」
侯衛東心知是首都那位神秘老知青要來,連忙給朱兵打電話,將此事佈置了下去。放下電話,晏春平送了文件夾過來,第一份就是市政協《關於以改制促發展的建議》。看完全文,想起與步高見面時的情景,侯衛東暗道:「為了兒子,步主席也在出手。」
此時,市長黃子堤案頭上也擺著市政協《關於以改制促發展的建議》。他細細看完《建議》,心道:「絹紡廠的事和步海雲並沒有瓜葛,這是老子幫著兒子吶喊,他的用意還是在土地上。」看清楚這點,他提筆在上面寫道:「絹紡廠有五千職工,稍有不慎,會影響穩定,請侯市長深入企業,提出扭虧為盈的具體措施。改制要經過充分調研,經專家論證以後,再提交到政府常務會研究,黃子堤。」
黃子堤在出任市委副書記和市長期間,為易中嶺弄了不少的地,為此和步海雲生出了齟齬,想到了這一點,暗恨道:「早知如此,何必上易中嶺的賊船,此人太貪心,遲早要將我一起拖入地獄。」
每次想到這一點,他恨不得找把刀子捅死易中嶺,可是到了如今,他深陷泥潭,越陷越深,無力自拔。坐在桌前想了一會兒,黃子堤下定了決心和易中嶺談一談,於是撥通電話,道:「中午我到你那裡去,我有事情跟你談。」
易中嶺此時正在工地上,他聽到黃子堤聲音裡透著少有的嚴肅,道:「黃市長,有什麼指示?」
「有重要的事情,電話裡說不清楚,中午我們再談吧。」
易中嶺隱約摸到黃子堤的心思,他馬上給絹紡廠項波打去電話:「老項,合同什麼時候簽?」
「下午,我們簽合同,以後絹紡廠的銷售大權就交給你。」項波以前當過廠長,可是十年前的廠長和十年後的廠長完全是兩個概念,他已經被絹紡廠層出不窮的問題折磨得直掉頭髮。
易中嶺道:「不是交給我,是交給我們,所有利潤,我們兩人五五分成。」
中午,黃子堤與易中嶺兩人單獨坐在了一起。
黃子堤知道絹紡廠是個火藥桶,他苦口婆心勸導著易中嶺:「中嶺,最好別摻和絹紡廠的事情,國有企業太敏感,人太多,搞得不好就是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
易中嶺背靠著椅子,用輕鬆隨意的口氣道:「黃市長,我不是摻和絹紡廠,而是幫助絹紡廠解困。蔣希東那一夥人把持了銷售渠道,他們故意造成銷售困難的假象,分明是要將絹紡廠困死。」
黃子堤語氣沉重,道:「中嶺啊,現在房地產生意很好,你拿了幾塊好地,賺的錢已是幾輩子吃不完了。你專心經營房地產,何必去沾染絹紡廠這種火藥桶?」
易中嶺向來是膽大包天,胃口著實不小,此時絹紡廠這一塊肥肉已經被他咬下一口,豈肯輕易罷手。他笑嘻嘻地道:「全國紡織行業早就產能過剩,市絹紡廠能活到現在已是僥倖,照目前這個趨勢,絹紡廠最終要破產,我幫著他們搞銷售,其實是行善。」
易中嶺用一捆一捆的鈔票將黃子堤永遠綁住,對於市長黃子堤的忠告,他就可以採用笑嘻嘻的輕鬆態度。他深信,有市長這個金字招牌,沒有什麼事情辦不了。
下午,易中嶺與項波簽訂了銷售協議。按照此協議,市絹紡廠的產品將部分委託鳳雲有限責任公司進行銷售。
簽的是「部分」,有項波做廠長,「部分」的份額可以很大。按照易中嶺的打算,用這種方式可以將增值的利潤截留下來,一年最少是千萬之多,扣除必要的費用,即使與項波平分,也是一筆大數目。更重要的是,鳳雲公司其實間接控制了市絹紡廠。
這也是項波對蔣希東等人的反制。
合同簽訂以後,蔣希東很快在第一時間拿到合同副本。複印之後,帶著複印件來到侯衛東辦公室。
此時,侯衛東已經得知了合同內容。看罷合同,他有意對蔣希東道:「如今絹紡廠產品積壓嚴重,佔用了寶貴的流動資金,由鳳雲公司來銷售,是一種嘗試。」
蔣希東是紡織行業的老手,經營多年以後,形成遍及全國的銷售網絡,他控制了銷售也就控制了絹紡廠的利潤。此時,項波這一招,思路上與蔣希東基本一致。
他黑著臉,道:「侯市長,簽訂這樣的合同,後患無窮。鳳雲公司其實控制了市絹紡廠的命脈,雖能解一時之渴,卻種下了無窮的麻煩,而且,能不能解一時之渴,還是未知數。現在廠裡職工聽說此事,情緒很激動,我盡量做工作,可是若廠裡拿不出有效措施,很快就難以為繼,到時絹紡廠就會成為定時炸彈。」
侯衛東不動聲色地道:「畢竟這是一條路子,行不行還沒有試。如果這樣不行,你有什麼好的建議?」
突然出現的黃、易、項組合,將蔣希東謀劃數年的計劃全部打亂。此時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他也就不遮掩企圖,道:「用這些修修補補的措施是隔鞋搔癢,只有通過改制才能徹底救活企業,否則絹紡廠是死路一條。破產以後,六千在職和退休職工就得由政府給飯吃。」
此話裡已經有了赤裸裸的威脅,侯衛東用如刀的眼光看著蔣希東。
蔣希東黑臉黑面,凜然不懼。
過了一會兒,侯衛東收回了眼光,緩和了口氣,道:「你把真實想法寫成報告,交到我手裡,我先看一看。」
蔣希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道:「侯市長,我兩天後交方案給您。」
兩天後,蔣希東交來報告,他的方案很明確,實行MBO方案。
侯衛東將報告鎖在了抽屜裡,他知道只要正式提出絹紡廠改制方案,就等於與黃子堤徹底決裂。決裂以後,或許還有更大矛盾或者是困難。為了此事,他和小佳也有爭執。
小佳是聽吳英談起此事,才知道他堅持要改制,勸道:「你完全可以等著絹紡廠糜爛,然後再提出改制,這樣就不用得罪黃子堤,還可以辦成事。再說,非得改制嗎?」
侯衛東原本不打算給小佳透露此事,沒有想到吳英給小佳說了此事,道:「等到絹紡廠糜爛,就不是改制,而是破產。我作為分管副市長,明明可以阻止破產之事發生而不作為,這是失職。」
小佳說了老實話:「我們不缺錢用,你又是最年輕的副廳級,省裡關係也已經建立起來,只要穩紮穩打,遲早會是正廳,甚至走上省級領導崗位也不是不可能。你為什麼要冒險,我不能理解。」
侯衛東沉默半晌,道:「到了現在這個級別,我覺得應該有所作為。否則,還不如當一個富家翁,瀟灑過生活,何必還要費心費腦。」
從學校畢業到上青林開始,侯衛東並沒有明確的理想,而是被生活推著走,他的成功有著偶然性。出任縣委書記以後,他漸漸有了政治理想,到了副市長崗位,其想法已經與以前有了較大區別,以前是為了生活,如今是為了事業。
小佳沒有他的感受,因而不理解他的行為。
9月28日,侯衛東接到了吳英的電話:「小侯,上次給你交代的事情辦好沒有?」
侯衛東向來將吳英的事當成頭等大事,道:「吳廳長,墓地和公路都重新修繕過,沒有問題,我去看過。」
吳英很滿意,道:「10月1日,喬主任將到成津去掃墓,我和昌全省長陪同,市裡就是朱書記、黃市長、小寧和你參加。」
儘管吳英一直沒有說明喬主任是誰,可是話語間其身份的顯赫卻是清晰得很。
侯衛東似乎感覺到了一個好機會:「吳廳長,午餐如何安排?」
「喬主任要到成津縣城百年清真吃飯,你作好相應安排,保衛工作要嚴密,但是不能讓警察出現在喬主任面前,省政府辦公廳會派人過來專門聯繫此事。」
吳英特意交代:「喬主任對國有企業很有研究,若是情況允許,你可以簡明扼要進行介紹。」
「太感謝您了,吳廳長。」侯衛東知道了吳英的苦心,確實是發自內心地感謝。
吳英笑道:「我一向支持做實事的年輕人。不過有一句我得提醒你,國有企業困難很大,矛盾突出,你想要改制,這沒有錯,是改革的方法之一,但是改制並非一劑包治百病的靈藥,你要有思想準備。」
侯衛東豪邁地道:「人生能有幾回搏,為了讓沙州市屬國有企業扭虧為盈,我願意當推土機,迎難而上。」他又笑道:「有吳廳長給我支持,我就有了靠山,那還擔心什麼。」
吳英道:「喬主任不喜歡隨便發議論,他到嶺西,自然會與陪同的周昌全等省領導談業務上的事。」
9月29日,省政府辦公廳一位副秘書長來到了沙州市,與朱民生見了面,通報喬主任將到沙州掃墓之事,並作了具體安排。
朱民生一直在組織系統工作,聽到「喬主任」三個字,就知道事情的份量。聽說要侯衛東和寧玥陪同,他暗自琢磨:「聽說寧玥背景很深,看來果真有這麼一回事,那為什麼又把侯衛東叫到一起?他不過就是一位副市長,這個年輕人上躥下跳,活動能力很強,小覷不得,以後還得多加利用。」
朱民生想起自己曾經多次打壓過侯衛東,稍感後悔。
姬程在省政府工作多年,消息向來靈通,很快也得知此事。他沒有能夠參加此次行動,而侯衛東卻參加了,這讓他心裡著實不舒服。
侯衛東想到了體制改革方面的專家明天就要來到沙州,便想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推動沙州的國有企業改革。他檢查完線路以後,向周昌全匯報了檢查情況,然後道:「周省長,明天喬主任要到沙州,他是體制改革方面的權威,能否請他對沙州市國有企業改製作一些指示?」
周昌全與侯衛東相比,由於處的角度不同,接觸的人不同,想法自然不同,道:「衛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省裡有全盤考慮,而且,沙州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的決心最重要。沒有朱、黃兩人支持,作為分管領導,你是辦不了這樣一件涉及全市的事情。」
儘管周昌全所說是大實話,侯衛東仍然想盡量爭取:「周省長,沙州市屬國有企業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如果再拖幾年,問題越來越深沉,到時代價更大,現在是企業改制,晚幾年多數企業就是破產的問題了。既然嶺西省的國企改革要進行試點,沙州願意充當改革的先鋒。」
周昌全笑了起來,道:「衛東,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明天見了面,你別急著將話題拋出來,要尊重朱、黃兩位一把手,只有尊重他們,你以後才會有更多的發展空間。」
侯衛東當過縣委書記,並非莽撞之人,他急於促成此事,是想解決日漸嚴峻的國有企業局勢。作為分管領導,以他追求完美和追求成功的性格,很難做到發現問題而熟視無睹;另一方面,他的政治抱負越來越強烈,作為沒有背景的副廳級幹部,沒有實打實的政績,向上走的道路將會越來越難。
他反覆思考了一會兒,再給市委書記朱民生打了電話。
朱民生如今越來越重視侯衛東,道:「喬主任回來掃墓,在這種情況下,他如果不主動問起工作上的事情,就得隨機應變。當前你最關鍵的事情是和寧玥商量,將接待工作搞好,不能出半點差錯。」
好不容易盼來了中央部委相關業務領導,周、朱兩人各有想法,這讓侯衛東總覺得是在床底下耍大刀——展不開手腳。
就在侯衛東向周、朱兩人匯報工作時,黃子堤將寧玥請到辦公室。
黃子堤一直對寧玥很客氣,親自給她倒了水,道:「寧書記,明天喬主任要到沙州,他此趟除了掃墓,還有什麼其他目的嗎?市政府好做針對性準備。」
寧玥端著茶水,沒有故意矯情,直言道:「喬主任就是來掃墓,這事他說了很多年了,當然,順便談一談工作,也是可能的。」
黃子堤笑瞇瞇地道:「寧書記,你和喬主任熟悉,他對國有企業改制有什麼看法?」
寧玥笑道:「我在他眼裡就是小孩子,平時聊聊家裡人和事,很少談起工作。不過從這幾年喬主任的思路來看,還是傾向於國退民進,特別是在沙州這種輕工業為主導的城市。」
沒有從寧玥口裡探聽到多少有用的信息,這在黃子堤的預料之中。他此時心中已經有了盤算,就算是沙州開展改制工作,他也可以先進行試點,再推開。這個方法符合改革的精神,而絹紡廠有五六千職工,並不適宜作為試點對象。一兩年時間,足夠易中嶺進行操作了。想通了這一點,黃子堤對於喬主任一行就顯得很平靜,同時,在他的心裡,對易中嶺的痛恨也在與日俱增。
早上,沙州市成津縣飛石鎮黨委書記盧飛早早地等在路口。三年時間,他從鎮黨委副書記職務走到了鎮黨委書記職務,升職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他對侯衛東懷有感激之情和投拜之心,前一段時間他接到任務後,將那一塊山頂墓地重修一遍,並種上了松柏。
終於,大首長來了。
喬主任無論從穿著到氣質都和鄰家大叔沒有區別,在周昌全、吳英等人的簇擁之下,來到位於山頂的墓地。
在喬主任給墓地獻花時,侯衛東悄悄與盧飛握了握手,低聲道:「做得很好。」
由於成津縣委書記曾昭強也跟在大隊伍中,侯衛東這個握手動作很隱蔽,除了兩個當事人,沒有被其他人看見。他與曾昭強的關係很微妙,面和心不和,若對盧飛過於親近,曾昭強或許就會生出看法,這對盧飛不利,畢竟縣官不如現管。
山風吹過,喬主任的花白頭髮被吹得凌亂,他雙手下垂站在墓前,目光深沉,久久不說話。
吳英和周昌全獻上了鮮花。
朱民生、黃子堤、寧玥、侯衛東、曾昭強等人在後面站立著。
侯衛東沒有那一段歲月的經歷,因此沒有同喬主任相似的共鳴,他心裡一直想著如何達成自己的目的。一盤菜的所有作料都已經準備就緒,能否炒出自己的味道,就看廚師的本事。
在山頂站了一個多小時,喬主任對著墓碑道:「走吧,明年清明,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要來看一看老朋友。」
一串小汽車順著山道而下,警車閃著警燈在前,一位開路警察拿著喊話器,用沙州話喊道:「有車隊,靠邊。」
這些貨車司機都將目光注視著這些好車,罵聲自然不絕於耳,在彎彎山道邊迴盪著。罵歸罵,多數司機眼裡還是充滿著羨慕。
喬主任對坐在一旁的吳英道:「我這次到嶺西是私事,弄得太正式了,驚動了省、市同志,不妥啊,吃飯時就別讓縣裡的同志陪著了。」
「縣裡同志就留縣委書記一人,其他同志不參加。」吳英掃完墓,神情有些憂傷,道,「時間過得真快,我經常夢到當年知青時代的人和事情。侯市長當過成津縣委書記,他這人很不錯,知青墓地就是他主持整修的。」
喬主任隨口問道:「侯市長分管哪一方面?」
吳英道:「分管工業,目前他正在著手搞企業改制。」
喬主任喔了一聲,道:「國有企業不好弄,麻煩啊。」說了這一句話,他不再多說,神情凝重。
說了些陳年往事,一行人進入百年知青老店。
話題圍繞著當年沙州的知青生活。侯衛東對知青生活不感興趣,心裡一直琢磨著如何才能將話題引到國有企業改革方面。可是,他在席上根本沒有發言權,一直用眼光瞧著吳英,吳英只是與喬主任和周昌全說話,並沒有注意侯衛東的目光。
眼看著午餐就要結束,喬主任也將離開,大好的機會就將喪失,侯衛東幾次想提出話題,卻又覺得不合常規,畢竟他只是副市長,在市委書記和市長面前,還輪不到他匯報工作。
官場上有著自身的規則,開拓和創新都是在規則之下實現,他若是藐視這些規則,最終要被規則所反撲。
吃完了飯,喬主任、周昌全也沒有談起國有企業改革之事,這讓侯衛東很是無奈,又有些失望。
吳英知道侯衛東心裡想著什麼,在離開沙州之前,抽個空子,悄悄地對侯衛東道:「你的準備工作很細緻,喬主任很滿意。」
侯衛東趁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道:「吳廳長,關於沙州國有企業改革的事,喬主任高屋建瓴,能指點一二,對我市的體改工作肯定大有益處。」
吳英道:「喬主任要和錢書記見面,屆時周省長會陪同,在小範圍內,估計會談到這些事情。目前,他有什麼想法也不會輕易說出來。」
在高速路口送走了喬、周、吳,看著遠去的小車,侯衛東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
當他還在上青林修路時,遇到了沙州市人大主任高志遠,曾經幻想著修路之事能引起高志遠重視,他好藉機擺脫上青林艱苦的環境。而現實是高志遠在現場大大表揚了侯衛東,隨後就將侯衛東忘在了腦後。此後,侯衛東沉沉浮浮,始終沒有與高志遠形成親密關係。
此時,看著遠去的小車,他不再相信見一次喬主任就能得到他的信任和賞識,除非削尖腦袋進行跟進,而跟進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腦力和時間,是否成功還得看運氣。
想了一會兒,侯衛東將喬主任拋在腦後,又琢磨此事的另外一層意義:「如果我是一把手,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向周省長提出要求,寧當雞頭不當鳳尾,古語真是有道理。以後,我再也不想當副職了,要想充分發揮自己的意願,就得當一把手。」
回到市政府以後,侯衛東又給周昌全打了電話,道:「周省長,今天沒有機會向喬主任匯報,還請老領導幫著沙州說話。」
周昌全笑道:「你這人真是難纏得很,不達目的不罷休,方法未必很妥當,精神可嘉。如果我們的幹部對待事業都像衛東一樣,何愁事業不成。」
侯衛東也覺得有些依寵而嬌,不好意思地笑道:「周省長,你是我的老領導,所以放肆了一些,請您原諒。」
周昌全哈哈大笑:「你不必道歉,我希望你能保持這種銳氣,只是有一個建議,隨著以後職務提高,考慮事情還要更全面,提高統籌能力和應對複雜事務的能力。至於沙州的事情,我比你更熟悉,到我說話的時候,自然會說。」
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侯衛東只有等待了。
所幸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在晚上8點,侯衛東接到了楚休宏的電話。楚休宏高興地道:「侯市長,報告你一個好消息,省裡已經決定將沙州和茂雲確定為國有企業改革試點市。」
侯衛東上躥下跳,施展了渾身解數,終於有了一個希望的結果,不過這個結果與自己有多大的關係,實在不太好說。而且他還有一件事情沒有料到,同時被確定為試點市的還有茂雲市。他轉念一想,祝焱在益楊當縣委書記時,就有「祝賣光」的稱呼,爭取到全省的國有企業試點市,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10月中旬,省政府的文件正式出台,沙州市和茂雲市被正式確定為國有企業改制試點市。
黃子堤看到文件以後,批示道:「嚴格按文件執行,請衛東副市長提出方案,報市政府常務會。」
拿到黃子堤的批示,侯衛東琢磨了好一陣,暗道:「黃子堤一向不太支持對絹紡廠進行技改,這次怎麼簽得這麼乾脆?如果我將方案提出來以後,他會是什麼態度?」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問題:「省政府只是批准沙州市成為國有企業改革試點市,但是如何推動就是市政府的權力。到時黃子堤完全可以將絹紡廠排除在外,或者是放在最後,如此一來,針對絹紡廠的方案將被無限期擱置。」
這是一個致命的問題,侯衛東腦筋開始急轉,思考應對方案:「先要營造改制的輿論氛圍,向朱民生匯報絹紡廠面臨的嚴重困難,爭取朱民生的支持,才能確保絹紡廠的改制問題順利擺上桌面。」
輿論氛圍沒有大的問題。朱民生在內心實質上傾向於改制,他的問題是既想要政績又怕擔風險,如今有了省政府的相關文件,他應該會同意絹紡廠的改制。
這些問題在頭腦中盤旋著,他漸漸地有了比較清晰的操作途徑。
10月20日,沙州市政府舉行了「國有企業改革理論座談會」,會議邀請了省計委副主任魯軍,記者移山、段英,國企領導項波、蔣希東等人。召開此次理論務虛會,是侯衛東的火力偵測和輿論造勢,同時也是對省政府文件的宣傳。憑著他半年來對市絹紡廠兩派人物的瞭解,如果他的判斷準確,開了這次務虛會以後,蔣希東必然會有所行為。這是陽謀,是用堂堂正正的手段來促使某些事情的發生。洪昂當秘書長時,擅長此招,侯衛東從其身上學到了不少知識和手段。
理論研討會上,魯軍、移山以及部分企業領導作了討論發言。侯衛東作為參會級別最高的領導,進行了最後的總結發言,他這個發言看似簡單,卻是經過精心設計,透露了不少信息。
他首先講了國有企業改制以後的九大區別。
「一是法律依據不一樣,工廠制企業與公司制企業所遵循的法律依據是不相同的。1988年8月1日開始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法》,是工廠制企業所遵循的基本法律依據之一,而建立公司制的現代企業,所遵循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
「二是投資主體不同,國有企業改制後,企業由主體單一變為主體多元化。過去國有企業一切財產都是國家的,沒有其他投資者、出資人。所謂全民所有制就是人人都有,人人都有實際上就是人人都沒有,自然也就沒有人對企業的資產負責任……
「三是隸屬關係不同,企業由行政隸屬關係變為以資本為紐帶的母子公司關係……四是黨群領導不同,黨群領導由單一角色變為雙重角色……五是管理者不同,企業管理者由廠長變為總經理……六是會議程序不同,企業的會議程序由隨機動意變為有嚴格的程序要求……七是決策風險不同,企業由責任不清變為董事會集體決策並追溯個人責任……八是管理方式不同,企業管理由『老三會』變為『新三會』和『老三會』的有機結合……九是職工身份不同,職工由勞動者變為既是勞動者又是所有者……」
簡明扼要地談完了九大區別,侯衛東聲音很是高調,道:「剛才講了九大區別,這九大區別其實可以歸為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國有企業改革的方向就是建立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現代企業制度,第二句話是國有企業改革會帶來顯著的變化和更多的發展機遇。這兩句話中,第一句話是因,第二句話是果,改革的目標就將圍繞著因果來確定。」
他的目光掃過參會的十來位企業領導,在蔣希東臉上多停了數秒,道:「改革既要實現保護工人的利益,同時也要充分肯定企業家的作用,要讓企業家的價值在改革中得到實現。」
在領導講話中,很少有人明目張膽地提出保護企業家利益,這件事一般都是只做不說。在這個小範圍的會上,侯衛東將這層窗戶紙捅了一個小洞,贏得了在場所有企業領導的熱烈掌聲。
「九大區別」和「兩句話」如十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妖精,個個都在蔣希東的要緊處搔首弄姿,讓他血脈賁張。
「侯衛東這是什麼意思?他這是在表態,是在為改革製造輿論!」蔣希東翻看了省政府的文件,又聽了侯衛東的講話,最終對此事進行了判斷。
有了這個判斷,在他眼中,侯衛東就如南海觀世音一樣可親可愛。
理論研討會結束,參加研討會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奔向沙州賓館。
酒至中巡,氣氛漸漸熱鬧起來,蔣希東趁著項波上廁所之際,端著酒杯來到侯衛東身邊,道:「侯市長,今天您的講話真是高屋建瓴,讓我受益良多。」
侯衛東與蔣希東碰了酒,隨口道:「省政府這次出了文件,將沙州定為改革試點市,這是對沙州的厚愛,目前我正在思考首批改革企業。」
說者有意,聽者更有心,蔣希東兩道黑眉輕輕跳了跳,道:「侯市長,絹紡廠連續三個月都在虧損,不改革,很難走出困境。」
「這麼說,你是支持改革?」
「我支持改革,前一次交了一份改制方案給您。」蔣希東謀劃數年的事情眼看著就要成為現實,這讓他心情激動,盡量壓抑著。
侯衛東道:「改革是一件慎重之事,除了客觀條件外,管理者團隊的信心和決心也很重要。」
蔣希東黑臉上泛著亮光,他盡量平靜地道:「絹紡廠百分之九十的管理人員都堅決支持改革,也有信心在改革以後將企業管理好。」
侯衛東話鋒突然一轉,道:「改革方案並非統一制訂,不同企業有不同對策,有的方案不一定對管理層有利,蔣書記也要有思想準備。」
「只要企業能興旺發達,個人利益算不得什麼。」蔣希東心裡有數,只要絹紡廠要進行改制,就絕對拋不開管理團隊,否則改革也沒有辦法進行,因此,話說得很漂亮。
侯衛東又與蔣希東碰了碰酒杯,加了一把火,道:「我這是瞭解情況,最終是否將絹紡廠選作第一批試點企業,還得經過市政府常務會和市委常委會來決定。」
這時,項波已經坐回到位置上,他眼見著侯衛東與蔣希東站在一起嘀咕,心裡就直犯怵,道:「這兩人湊在一起絕對不是好事,難道真要拿絹紡廠來開刀?」想到此事,他內心很是焦急。
晚飯結束,項波給易中嶺打去電話,道:「今天開了國有企業改制理論研討會,蔣希東參加了,他吃飯時就和侯衛東湊在了一起,是不是要對絹紡廠下手?」
易中嶺看到省政府文件以後,馬上同黃子堤進行聯繫。聽了黃子堤的意見以後,他心裡有底,當項波氣急敗壞地打電話過來,他很是氣定神閒,道:「這事無所謂啊,沙州的市屬企業有上百家,同絹紡廠類似的企業六家,憑什麼就要拿絹紡廠開刀?」
項波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道:「我看見蔣希東和侯衛東湊在了一起,心裡發慌。」
易中嶺道:「你、我還有黃市長是各司其職,你的任務是管好生產,我的任務是將產品銷售出去,黃市長是坐鎮沙州。侯衛東不過就是小小的副市長,連常委都不是,沒有進入核心圈,能翻得起什麼大浪。」
此時,在蔣希東家裡,副廠長高小軍等人已經聚在一起傳閱省政府的文件。看罷文件,又聽了侯衛東講話的大體精神,高小軍興奮得兩手抓頭,道:「十年之功,今朝終於要實現了,我們七兄弟勵精圖治,將絹紡廠建成嶺西紡織行業的絕對老大。」
蔣希東心情也很激動,在屋裡不停地走來走去,道:「省政府將沙州確定為國有企業改革試點市,但是,沙州市是否將絹紡廠作為試點企業還是一個大問題。侯市長今天跟我提起此事,大有深意啊。」
眾人都在興頭上,並沒有想起此事,聽了此話,如被淋了一場大雨,將剛剛漲起來的大火撲滅了。
「據我瞭解,項波和易中嶺走得很近,易中嶺是黃子堤的鐵哥們兒。黃子堤是市長,若是他不同意將絹紡廠納入試點企業,我們還真的沒有辦法。」楊柏如今是項波最為倚重的總工程師,他們兩人走得近,楊柏瞭解到不少隱情。
高小軍火爆爆地道:「如果當真這樣,我們就讓絹紡廠徹底癱瘓。」
他們這個團隊經營了絹紡廠十年,廠裡主要部門全部在其掌握之中,真要一齊使壞,絹紡廠必將陷入困頓。
蔣希東沉著臉,背著手,在屋裡走來走去,道:「我們是要一個好企業,而不是一個破爛貨。我越想越覺得侯市長是在遞話給我,他其實也想將絹紡廠改革,目前需要一個很好的理由。」
楊柏分析道:「侯衛東是三十二歲的副市長,前途光明,他最需要的是政績,不管以後絹紡廠是採用股份合作制、管理層收購還是被兼併,只要效益好起來,就是他的政績。從這一點來說,我們和他的目標是一致的,沒有任何衝突,我認為蔣廠長的判斷是正確的,他確實需要我們配合。」
蔣希東停下了腳步,道:「那我們就想辦法,給侯衛東提供絹紡廠改革的理由。」
在新月樓,侯衛東晚上10點才回家,進家門,見到岳父和岳母等在客廳裡。
岳父張遠征身旁還坐著一位高大的中年人,此人正是張遠征和陳慶蓉的廠長朱言兵。
「侯市長,很冒昧打擾你。」朱言兵是北方人,流利的普通話在沙州很少見。他身材高大,站在客廳裡如一堵牆,此時身體微微彎曲著,姿勢恭敬。
侯衛東大致猜到朱言兵的意圖,與其握手之後,道:「朱廠長客氣了,作為分管副市長,家裡的大門永遠為你們企業領導敞開。」
陳慶蓉熱情地為朱言兵廠長續了水,然後坐在一邊,看著女婿與朱言兵談話。朱言兵當了十來年的廠長,在廠裡威風得緊,此時坐在侯衛東面前,雙腿並在一起,滿臉是謙恭笑容。
朱言兵首先報告了廠裡的基本情況,然後道:「侯市長,聽說沙州是企業改革試點市,我們企業現在也是半死不活的,市裡能否考慮我們廠的改革問題?」
國有企業改革試點就是一條烏魚,被放入了魚塘,頓時將淡水魚們追得四處逃竄,朱言兵、蔣希東就是正在逃竄的魚。侯衛東很直率地問道:「改革有很多種,並不一定對朱廠長有利,或者還會讓你出局,朱廠長考慮這個因素沒有?」
朱言兵沒有想到侯衛東會如此直接,稍有些侷促地道:「只要對工廠有利就行,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在工廠裡長大,不願意看到工廠衰敗。」
侯衛東當慣了領導,儘管朱言兵年齡比他長,他還是很有心理優勢,道:「朱廠長,我想聽真話,你認為哪一種改革方式,才能符合各方利益?」
朱言兵並沒有完全思考好這個問題,這次來到侯衛東家中,原本是想探聽點消息,拉近關係,結果侯衛東三言兩語就將皮球踢到了自己這邊。他略為思考,講了一些模稜兩可的原則話。
侯衛東和顏悅色地道:「朱廠長,如今省政府文件剛剛出台,市裡還處於調研階段,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在制訂方案時會考慮進去。」
他說到這裡就戛然而止,然後用笑瞇瞇的神情看著朱言兵。朱言兵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連忙站起身,道:「侯市長,時間不早了,我不耽誤您的時間,請您在百忙中抽出時間到廠裡來視察。」
陳慶蓉和張遠征將朱言兵送到了新月樓門口。在門口,停著朱言兵那輛灰色奧迪車。在車邊,朱言兵高大的身材終於又恢復了在工廠的挺拔,他握著張遠征的手道:「老夥計,我們這一代人對工廠有感情,都希望工廠好起來,你要在侯市長面前多美言幾句。」
張遠征退休多年,早就消失在廠區,如果不是女婿當了副市長,是享受不到與廠長握手的權利的,他心情激動,道:「朱廠長,你放心,我在廠裡工作了四十年,這感情只有廠裡人才知道,我會為工廠說話。」
陳慶蓉則站在一旁不說話。
兩口子往家裡走時,陳慶蓉抱怨道:「你別答應得太快,給侯衛東找了麻煩事情。」
張遠征道:「我沒有這麼傻,能辦就辦,不能辦就不能辦。」
回到屋裡,張遠征看到桌上的那條煙,笑道:「以前都是廠裡的人提著煙酒到廠長家裡,現在事情顛倒了,廠長親自送煙到家裡。」他隨手撕開了香煙的包裝盒子,頓時傻眼,包裝盒子裡面除了香煙以外,還有厚厚一疊鈔票。這是第一次有人將這種錢送到家裡,兩口子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大眼瞪著小眼,不知如何處理。
此時,侯衛東喝了一杯清茶,也沒有開電視,坐在沙發上想心事。
小佳今晚陪著省裡的人唱歌。當了副局長以後,往日的技術幹部生活又被打亂了,凡是有省裡領導到市裡檢查工作,張中原局長總是要把小佳帶上。一來是因為小佳是副市長夫人,有份量,二來小佳還是相對年輕的美女。美女領導參加迎接客人,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是經過實踐檢驗的寶貴經驗,基層的頭頭一般都懂。
坐了一會兒,侯衛東給小佳打了電話。電話裡傳來了一陣嘈雜的音樂聲,小佳無奈地道:「迎接省裡檢查,這不是張中原一人的事情,我作為副局長也是責無旁貸,客人沒有走,我也不好走。」
同為官場中人,侯衛東很理解小佳,處理好與省裡的關係是大事,他交代道:「少喝酒,早點回來。」
小佳在凌晨一點回到家,侯衛東已經熟睡,在睡夢中,他的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嘴角掛著一絲口水。小佳站在床邊看了看酣睡的丈夫,取過衛生紙,擦掉了他臉上的口水。帶著兒童般純真睡顏的侯衛東翻了身,繼續睡覺。
早上,小佳賴在侯衛東懷裡,道:「昨天誰來過?我看見有煙頭。」
「爸媽帶著朱言兵來家裡。」
小佳睜大了眼睛,道:「現在社會複雜得很,我給他們說過,別摻和到你的事情裡。」
「也沒有什麼,他們畢竟還是廠裡出來的,廠長找來了,他們帶到我這裡來,很正常。你要理解工人對工廠的樸素感情。」
說了些家長裡短的話,兩人下樓,兩輛公車已經停在了新月樓下。兩個駕駛員湊在一起說著話,見到各自的老闆來了,飛快上車。
晏春平則坐在車上,正在給春天發短信,見到侯衛東出來,趕緊下車,接過侯衛東的手包。
侯衛東坐在辦公室,正喝著熱茶看著厚厚的文件,錢寧副市長走了進來。錢寧這個位置原本是高榕的,能當上分管商業的副市長,完全是天上餡餅掉下來碰了腦袋,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在政府領導裡一直很低調,做人做事都挺小心,連以前的花哨西服都脫掉,換上樸素的板色西服。
侯衛東站起來握了手,道:「錢市長,請坐,到這有什麼指示?」
錢寧先是左拉右扯談了些天氣,然後道:「晚上有空沒有,一起吃個飯。」
侯衛東此時挺敏感,心知此時飯無好飯,可錢寧也是副市長,大家一殿為臣,不好拂了面子,豪爽地笑道:「就算是再忙,錢市長交代的事也得辦,是不是?」
錢寧在當沙州市商委副主任時,侯衛東還是益楊縣的小幹部。此時在政府序列之中,侯衛東排名在錢寧之前,好在錢寧心態好,不計較,與侯衛東聯絡好以後,高高興興地回到了自己辦公室。他給一位老朋友打了電話:「我跟侯市長約好了,晚上就在沙州賓館吃飯。這是初次接觸,你們可以談一談廠裡的情況,聽一聽侯市長的意見,我到時會幫著廠裡說話。」
對於侯衛東來說,在如今的調查研究階段,他並不拒絕從各個渠道與廠領導接觸溝通,通過與廠領導交流,可以獲得許多有用的資料。他正在辦公室看文件時,突然接到了趙誠義的電話:「侯市長,朱書記請你到辦公室來一趟。」
到了朱民生辦公室,朱民生依然是冷臉冷面,見到侯衛東,略略抬了抬頭,道:「我剛才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來電者自稱是絹紡廠正義工人,他說絹紡廠與一個私營公司簽訂銷售合同,這樣做就是將一個大廠的命運交給了私營公司來控制。絹紡廠的正義工人將組織人員到省委、省政府去反映情況。」他從抽屜裡取出一疊紙,道:「這是絹紡廠部分幹部寫的報告,強烈要求改革,你拿去看一看。」
侯衛東暗道:「蔣希東這人倒真是人精,眼眨眉毛動,什麼事情都明白。」他在朱民生面前特別穩重,道:「這一段時間,絹紡廠銷售困難,產品積壓嚴重,據項波說,再不想辦法,所有流動資金將全部變成庫存。」
「就算銷售困難,也不能將經濟命脈完全交由私營公司,這事你要過問。」
「好,我馬上開展調查。」
朱民生又問:「項波擔任廠長以後,企業情況怎麼樣?」
侯衛東大搖其頭,道:「如今絹紡廠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我建議將絹紡廠納入改革第一批試點。」
朱民生沒有私利,選哪一家企業進行試點都無所謂,他要的是最終的效果,道:「市委是確定大方向,具體怎麼做是政府的職責,我沒有什麼異議。」
得到朱民生的支持,侯衛東加快了方案的制訂過程。
在10月下旬,沙州國有企業改制的初步方案已經制訂出來。方案送給黃子堤以後,黃子堤在送審稿上寫道:「方案先送市政府常務會議初審,再報市委常委會,黃子堤。」
在制訂方案的過程之中,沙州市絹紡廠一直瀰漫著緊張不安的氣氛,流言不斷,而且廠裡各項統計數據不斷下滑。易中嶺簽訂了銷售合同以後,便將自己的所有關係發動起來。他原本以為憑著多年經商的渠道,應該能夠打開局面,不料產品進入南方市場以後,遇到了極其強大的阻力,以至於他的銷售公司步履艱難。
11月5日,市政府召開會議研究了沙州國有企業改制方案。在市政府常務會上,市政府原則同意了改制方案,但是,黃子堤明確表態,市絹紡廠改革條件不成熟,暫時不納入第一批改制。
侯衛東早就料到了這一招,也作了相應的準備。他將為什麼將絹紡廠納入第一批進行改革的理由講完,黃子堤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道:「此事不必再議,絹紡廠牽涉六千在職和退休工人,人數多,影響大,必須慎重。我們搞完第一批試點以後,經驗更充分,社會氣氛更好,才能更有利地解決問題。」
黃子堤是市政府一把手,其反對絹紡廠第一批改制的理由既充分又正當,態度既隨和又堅決,讓侯衛東無可奈何。
市長拍板以後,侯衛東作為副市長就沒有權力去改變他的決定,這也就意味著,市絹紡廠的改制問題根本不能進入市委常委會。
散會以後,侯衛東懷著深深的挫折感,他覺得自己就如堂吉訶德一樣在與大風車作戰,他的所謂陽謀以及各種小手段,在權力面前根本不起作用,顯得格外可笑。
副市長到市長雖然只差了半步官階,但是沒有拍板權,權力的內涵卻差得太遠。侯衛東空有滿腔熱血和抱負,卻不能將想法變成現實,經歷了這件事情,他再次堅定了一條信念:「寧當雞頭不當鳳尾,從今以後,絕不當副職。」
散會不久,侯衛東接到了祝焱的電話。
「我聽說了市政府常務會上的事情,在政府工作,必須得學會妥協,退一步海闊天空。」祝焱的聲音很是從容。他遠在茂雲,卻對發生在沙州市政府的事瞭解得一清二楚。
侯衛東道:「祝書記,您放心,我會承認現實。第一輪國企改革,任務很重,我會全心全意將此事辦好,這是對我自己負責,對市政府負責,更是對參加改制的國有企業和國企職工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