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市委組織部,郭蘭覺得氣氛不對,同事們神神秘秘的似乎都有話說,卻又故作嚴肅地在辦公桌前努力工作。作為老組工人員,郭蘭心中很有些疑問。
粟明俊見到郭蘭,則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道:「明天,我送你到成津,趙部長另有安排,就不送你了。」
郭蘭到成津縣去上任,按照常規是由組織部副部長陪送,只是因為郭蘭是趙東到組織部以後,組織部走出來的第一位副縣級領導,趙東就有意送一送。原本說好的事,突然就改變了,加上辦公室不同尋常的氣氛,讓郭蘭意識到部裡應該有什麼事情發生。
回到自己辦公室,工作人員小林悄悄地走了進來。他見辦公室沒有外人,就指著桌上的一本《組工動態》,道:「郭處長,趙部長的文章被《要情參閱》捅到了上面。」
組織部裡有好幾個處長幹部,大家都是「張處」、「李處」地稱呼著。由於郭蘭是漂亮的未婚女子,在市委機關裡知名度頗高,稱呼「郭處」不免讓人想起另外的含義,因此部裡同志心照不宣地稱呼她為「郭處長」,免得尷尬。
郭蘭雖然沒有見到《要情參閱》裡面的文章,不過,光是想一想這事都是讓人倒吸一口涼氣:「你怎麼知道這事?」
小林得意地道:「趙誠義是我表哥,他跟我說的此事,趙部長還被朱書記當面批評了一頓。」
郭蘭對去年9月才來上班的大學畢業生小林很是照顧,聽到小林的話,忙道:「這話到此為止,不能再說了。」她加了一句,「涉及領導的話題,千萬要小心,這是組織部的紀律。」
小林吐了吐舌頭,道:「多謝郭處長提醒,幸好我只給辦公室的同志說了此事。」
「明大姐知道此事嗎?」
「她當時也在。」
郭蘭心裡就明白,此事應該早已傳遍了組織部。她態度嚴肅地吩咐道:「小林,以後誰問起此事,你都不要承認。」
小林見郭蘭如此認真,意識到自己可能闖禍了,心裡也有些發楚,道:「郭處長,我去給明大姐說,讓她不要給別人說。」
郭蘭有些哭笑不得,道:「算了,你不要再提這個話題,有人問起一概否認就行了。」
市委組織部長趙東此時陷入了巨大的漩渦之中。
趙東的文章最初發表在市委組織部搞的《組工動態》裡,《組工動態》是組織部裡的內刊。他將自己的調查報告發在這裡面,一方面是供市委參考,另一方面是給各縣領導人一個警告。
如果沒有一個名叫移山的記者多事,這篇文章也就如過眼雲煙,很快就消失在文件的長河之中。
誰知記者移山將此文加上編者按就朝上捅,《要情參閱》是資深記者向上反映問題的渠道,有句俗話叫做,資深記者寫內參,新進記者搞採訪,這內參的威力著實不容小覷。更惱火的是這個編者按還具體解剖了益楊城關鎮,每個數據絕對真實,得出的結論是,在益楊城關鎮,農民的負擔人均增加了三十四塊七角。
城關鎮這個實例加上趙東這個宏觀調查,一下就把沙州農民負擔問題暴露了出來。錢國亮省長沒有見到《組工動態》,卻見到了《要情參閱》上的這篇文章,當場就給朱民生打了電話,表揚了沙州市委勇於提出問題的決心,最後說了一句:「民生,等省人代會以後,我一定要下來看看沙州的減負成果。」
朱民生既沒有看到《組工動態》,又沒有看到《要情參閱》,被錢國亮省長一番話弄得莫名其妙。勉強將錢省長應付了過去,第一時間讓趙誠義弄來這兩份內刊,看完之後,重重地拍了桌子,將趙東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你這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嚴重違反了民主集中制原則。」朱民生是個權威感特別強的領導人,在他治下的官員中,居然有這種出格的行徑,這讓他既感到奇怪,更感覺惱火。
趙東出發點很好,可是眼見著事情超出了沙州範圍,引起省裡的重視,他一時覺得頭大如鼓。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後悔藥是沒有的,更何況他並不認為自己有錯,於是解釋道:「我這文章寫得很宏觀,沒有針對具體的人和事,只是說一種現象,而且我的文章是發表在《組工動態》上,原本是在沙州內部通報一下情況,在全市範圍內督促一下。」
在朱民生的印象之中,趙東是一位中規中矩的官員,辦事穩重,思路清晰,豈知突然唱了這一齣戲。他沉重地道:「趙部長,你是班子裡最年輕的,位置也很重要,前途一片光明,為什麼會做出這種違反常理的事情?」
看著落款為「移山」的記者名字,趙東還是說了違心的話,道:「這個叫移山的記者絕對是用心不良。朱書記,現在有些記者完全沒有職業道德,就如惡狼一樣盯著各地市縣,只要出了什麼差錯,他們就撲過來提要求,要錢要物,吃喝玩樂,而且總是餵不飽。」
朱民生冷冷地道:「那麼說,這個移山提過要求?到底提的是什麼要求?」見趙東說不出所以然,他指出:「我一到沙州來就強調民主集中制,有些同志還不以為然。你這篇文章與市委精神不相符,是個人出風頭,對沙州帶來的不良後果,你要負完全責任。」
趙東原本心裡十分懊惱,可是聽到朱民生說得如此尖刻,道:「我的出發點是好的,文章中也沒有虛假的地方。」
朱民生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老趙啊老趙,你不是普通黨員,你是沙州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你應該心裡清楚。我們是一個班子,是一個集體,你說出來的話,不僅是你趙東所說,也代表著我們這個集體。」
《組工動態》的文章具有普適性,放在沙州、茂雲、茂東任何一個地方都適合,而移山在《要情參閱》所寫的文章則具體分析了益楊城關鎮。編者按與正文結合起來,就成了一篇既有理論又有案例的好文章,引起省領導關注就不足為奇。如果沒有那一篇一針見血的編者按,趙東的那篇調研文也就失去了針對性,少了三分之二的威力。
聽到了敲門聲,趙東將兩本雜誌疊放在一起,用文件壓住,又穩住了心神,這才道:「請進。」
粟明俊請示道:「趙部長,要送郭蘭到成津縣,你去不去?」趙東原本是要去的,後來又說不去,粟明俊在臨行前還是過來問一句。
趙東兩眉一挑,心道:「這事本不是我的責任,況且我所說句句是實,何必作小女人態,在這裡愁腸千轉。」他站起身,大聲道:「說了要去,為什麼不去?!走。」
侯衛東接到粟明俊電話時,正在跟莫為民商量事,放下電話,他道:「莫書記,趙部長、粟部長送郭蘭已經出發了,我們還是按老規矩,到地界上去接。接風餐安排在縣委小招,在家的全體常委到縣委大會議室。」他加了一句,「請朱主任和經主席也參加。」
侯衛東到了成津縣以後,給人大和政協都增加了經費,但是平時並不怎麼與他們兩人黏糊,對於這一點,朱國仁和經歷暗中嘀嘀咕咕。
在周昌全還當市委書記時,侯衛東根本不在乎,如今人隨事變,他不得不重新理順與人大、政協這些老同志的關係,不求共同努力,只求別扯後腿。
人大有選舉任務,還要任命政府組閣局一把手和法院、檢察院相關人員,從這一點來說,人大的地位就比政協又要高上許多。
小車很快就到了成津境內,粟明俊已經能看見侯衛東站在車外的身影,他扭過頭,對坐在後排的郭蘭道:「我和侯衛東認識很多年了,看著這小子從鎮裡一步一步走出來,他是明白人,你當他的助手應該很愉快。另一方面,你是我們組織部走出去的人,組織部是你的娘家,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
「粟部,我畢業參加工作,一直在機關裡,還沒有在基層工作的經歷,現在心裡慌得很,如果遇到什麼事情,你可要指點我。」
「你不必妄自菲薄,在一起工作數年,我是瞭解你的,當好縣委組織部長沒有問題。」粟明俊這是說的心裡話,在他眼裡,郭蘭雖然是女同志,但是工作數年時間,沒有出現一點紕漏,與上級下級關係都還相處得不錯。
唯一缺點就是要滿三十還單身,單身也沒有太大問題,問題在於相貌還出眾。一個相貌出眾的單身女子,這就是一個大問題。這些年來,市委大院裡有不少謠傳,有的說郭蘭與周昌全有一腿,有的說郭蘭與趙東有一腿,更有甚者說郭蘭與自己有一腿。想到最後一個謠傳,他不禁搖頭:「我倒是想和郭蘭有一腿,可是人家願意嗎?」
等到組織部諸人下了車,侯衛東趕緊迎上去,雙手握住了趙東的手,道:「趙部長,感謝您親自給我們送來了優秀人才,這是對我們成津的厚愛。」
趙東又與蔣湘渝、莫為民等人握了手,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朝著縣城開去。
此時,成沙公路基本完工,以前的窄小公路變成了八車道,公路整體上給人一種見山劈山、見河架橋的霸蠻氣勢,駕駛員們對侯衛東很是豎大拇指。而一些老幹部聽說了工程造價,一邊跺腳一邊罵:「侯衛東是崽賣爺田不心疼,依著原來的路基整修,莫非就通不了車?修了這條路,我們每個成津人都背了債。」
於是就有人認真算每人背了多少債務,社會上就有人稱呼侯衛東為「賣田縣令」。
不管社會上是如何說法,至少在趙東面前,這條路是一條彰顯了成津一班人魄力的致富路。
目光從公路上收回來以後,他的心思由路面又回到了《要情參閱》之上,頭腦裡擺開了楚河漢界,反覆推演著可能遇到的問題:「我說的是事實,包括移山所說的都是事實,省委、市委也得承認這個事實,他們不會以這個為借口來對付我,說不定還得誇我。可是,這皇帝的新衣由我這個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來喊破,我在朱民生眼裡肯定成了不聽話的異類。」
坐在小車上,侯衛東背靠著柔軟的皮沙發,想著發生在趙東身上的事。雖然遠隔百里,他此時已經知道了發生在市委機關的核心機密。楊柳這位市委辦綜合科副科長在得知此事以後,便用最快的速度給侯衛東通報了消息。侯衛東只見過《組工動態》上的文章,他還沒有資格看《要情參閱》。不過,此事很簡單,他不用看《要情參閱》也能猜到其中的內容。
「一是沒有想到,趙東是這麼有性格、有人情味的領導;二是以朱民生的性格,多半會在心裡對趙東記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三是這個移山很麻煩,以後一定要把他當做小鬼子嚴防死守,或者盡量利用,把他弄成王輝式的朋友;四是我的部下中絕對不能出現這種事情,出現此事,說明一把手掌控全局的能力不夠。」侯衛東細細地回味了整個事件,得出了四個結論。
縣委大會議室,眾常委以及組織部的班子成員都在等候著,見到趙東闊步走了進來,掌聲四起。
侯衛東在縣委、市委都工作過,對這種迎來送往的套路很熟悉,等程序走完,就陪同趙東來到縣委小招。
趁著與郭蘭單獨相見的時候,侯衛東小心提醒道:「成津的規矩,新來的人都要喝醉,你得小心點,要不然乾脆裝醉算了。」
郭蘭道:「我在成津搞過試點,大家都熟悉,這一套儀式能不能就免了?」
侯衛東看了一眼朱國仁和經歷,道:「這不一樣,以前你是客人,今天以後要變成主人。」
果然不出侯衛東所料,酒戰開始,朱國仁、經歷等老同志就開始敬酒,第一杯敬趙東,第二杯敬粟明俊,第三杯敬郭蘭。
趙東只喝了四杯酒,縣委書記侯衛東、縣長蔣湘渝、人大主任朱國仁、政協主席經歷,其他同志的敬酒,他就抿一口,意思一下。他是市委常委,縣裡的同志也不敢硬灌他喝。
粟明俊酒量一般,他和趙東的地位不一樣,每位縣領導他都碰了一杯,喝了一圈下來,臉紅得像關公。喝了這一圈以後,他開始玩起語言遊戲,左推右擋不再喝酒。他是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手裡握著官帽子,又是有名的老闆凳,大家表達了熱情以後,也就點到為止。
於是,大家火力就集中在郭蘭身上。
人大朱國仁頭髮往後梳著,他氣宇軒昂地端著酒,道:「第一杯酒是見面酒,第二杯酒是友誼酒。」
朱國仁的勸酒令很簡單直白,只是他身份擱在那裡。郭蘭初來,實在不願意掃了他的面子,道:「朱主任德高望重,還請多關照小郭。」
喝了這酒,郭蘭肚裡就如翻江倒海一般,還未回過神來,政協主席經歷頂著一頭白髮走了過來。
侯衛東坐在趙東身邊,透過熱氣騰騰的桌面,看到了郭蘭正與經歷談笑著,接著,又將一杯如刀子般的美酒喝了進去,他不由得想起了沙州學院湖畔的鋼琴聲。眼見著郭蘭有些酒意了,侯衛東這才發話,道:「同志們,讓郭部長吃點菜。」
縣裡眾人這才停了下來,都坐下來吃菜,只有朱國仁仗著資格老,又去敬了趙東一杯酒。
酒足飯飽之後,粟明俊抽了個機會,悄悄對侯衛東道:「趙部長的心情不太好,你這邊有沒有風景優美的地方?下午我們拋開公事,輕鬆一下。」
「在竹水河上游有一個小湖,風景優美,旁邊是煤炭療養院,條件一般,勝在安靜。」
「可以釣魚嗎?」
「可以。」
粟明俊就去同趙東商量,趙東略為遲疑,就同意了這個方案。
在沙州四個縣中,只有臨江縣委辦主任是縣委常委,其他三個縣的辦公室主任都沒有進常委。谷雲峰自然想進常委,對組織部的部長和常務副部長就不敢怠慢。他接受了任務以後,馬上給煤炭療養院辦公室打電話,通了,無人接聽。他狠狠地罵了幾遍,又四處找療養院負責人的電話。接通以後,他把事情交代了,又讓辦公室谷枝帶著車和人去商場買新被子、新枕頭,急急忙忙給煤炭療養院送了過去。
安排好了這些事,谷雲峰就陪著趙東等人去坐車。他手裡拿著蘋果醋,道:「郭部長,你喝點這個,胃會舒服一些。」
郭蘭中午喝了不少酒,臉上起了些紅暈,胃裡正難受得緊,謝過谷雲峰以後,坐上了粟明俊的小車。
透過車窗,她看見侯衛東朝這邊望了望,這才上了車。
竹水河煤炭療養院位於新修的竹水河水電站上游。等到竹水河水電站修好以後,這個小湖的水位將增加五米以上,小湖將變成一個大湖。縣裡已有將這個地方開發成旅遊景點的意圖,只是這個地方距離成津太遠,爭論之聲不小,因此開發意圖就停留在紙上。
煤炭療養院院長是一個長著酒糟鼻子的老頭兒,他提著幾根魚竿,看著趙東等人,大概是很久沒有接待高級別領導人,神情中很有些拘束不安。
谷雲峰問:「喂窩子沒有?」
老頭兒院長答道:「平時沒有多少人釣魚,沒有喂,如果要吃魚,我讓人去撒網。」
谷雲峰道:「撒網就沒有意思了,今天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在這裡,他們高興了,你這裡就有錢了。」
老頭兒一激動,酒糟鼻子愈發紅,道:「請領導們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去撒窩子,最多半小時就可以釣了。」
湖邊沒有經過整治,落葉多,雜草多,倒多了些野趣,少了一些人工的刻意。趙東、粟明俊和侯衛東、蔣湘渝等人站在破損的湖岸上,架起魚竿,靜等著魚兒上鉤。
第一個釣起魚的人是蔣湘渝,釣起的是一條兩斤多的白鰱。魚瘦且長,看上去就很野生。他呵呵笑道:「我這是拋磚引玉,拋磚引玉。」
郭蘭在岸邊隨意地走動著,湖風吹來,吹動髮梢,癢癢的,思緒就如這湖面,微風襲來,起了波瀾。她用手指揉著有些發痛的太陽穴,心道:「這縣裡的酒是無窮無盡,以後不管什麼情況,我滴酒不沾,否則很難脫身。」
趙東眼睛盯著湖面,口裡道:「蔣縣長,你在成津工作了幾年?」
「二十多年了,從參加工作起就在成津縣。」
「按照規定,縣長不能是本地人,你這是破例了。」
趙東心裡壓著事,只是隨口一問,並沒有深意。可是蔣湘渝聽到耳中就不一樣,他腦筋轉得很快,道:「我對成津有感情,捨不得離開,而且,成津發展正走上了快車道,工作起來有幹勁,有奔頭。」
侯衛東在一旁捧場道:「趙部長,湘渝是好同志,你可不能把他調走,除非是提拔。」
粟明俊畫龍點睛地道:「如果所有班子都像成津這樣團結,沙州肯定能在全省率先實現小康。」
大家笑了起來,氣氛很是和諧。
天空淅淅地飄起了小雨,湖面形成了千萬個漣漪,很快就有一層薄霧籠罩著天地。大家收了魚鉤,坐在湖邊的小亭子裡,喝茶、聊天,偷得浮生半日閒。
趙東心裡始終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朱民生嚴厲的語言如豬八戒偷吃的人參果,在腦中生動活潑地跑來跳去,始終揮之不去。
粟明俊見趙東神情始終有些鬱鬱,提議道:「我們打雙扣,誰輸了誰貼鬍鬚。」
見趙東沒有反對,谷雲峰就去張羅著拿牌,郭蘭拿了些白紙,裁成白紙條作為鬍鬚。粟明俊又道:「郭蘭,你當執法官,誰不主動貼鬍鬚,就由你來負責貼。」
趙東和粟明俊搭對,侯衛東和蔣湘渝搭對,四人聚精會神地打牌,郭蘭身前放著些白鬍鬚,所有俗事就暫時忘在腦後。
趙東沒有在最基層工作過,雙扣之技不免生疏。他事先強調過,打牌要認真,不能故意放水。於是侯衛東和蔣湘渝互相眨著眼睛,傳遞了信息,很快,趙東和粟明俊臉上就掛滿了紙鬍鬚。
郭蘭坐在趙東背後,既看打牌,又看湖光山色,心裡道:「也不知《要情參閱》上的文章,會對趙部長帶來什麼負面影響?」她又用眼角餘光近距離仔細觀察著侯衛東,初看起來,侯衛東與以前也沒有什麼不同。仔細看,卻發現他的下巴有些鐵青色。這是鬍鬚楂子對刮鬍刀的反抗痕跡,而這個痕跡往往代表著成熟。
想著氣宇軒昂的朱國仁,滿頭白髮的經歷,還有眼光靈活的蔣湘渝,郭蘭心裡有些發楚,心道:「侯衛東在成津班子裡挺有威信,一句不敬酒了,除了朱國仁,其他人都是令行禁止。他這麼年輕,怎麼能有這麼高的威信,將這些老油條們控制在手中?」
輕鬆的時間總是過得挺快,當趙東臉上貼滿了鬍鬚時,天暗了下來。酒糟鼻子院長還是派人到湖中網了些新鮮湖魚,做成魚宴招待尊貴的客人。其中一道魚湯是用酸菜熬煮而成,趙東接連喝了兩碗魚湯,連呼過癮。夜宴之酒是用趙東喜歡的五糧液,六個人喝了三瓶。趙東平時很注意控制酒量,晚上這頓飯就放得很開,頻頻舉杯,終於大醉。
下桌之前,趙東指著湖水,道:「湖光瀲灩,真是人間仙境,我今天不走了,就睡在這裡。明天早上,我們泛舟湖上,這樣的人生當浮一大白。」
在回房間時,步履蹣跚的趙東又對侯衛東道:「郭蘭是個好同志,成津縣委要重用,她沒有在基層工作過,你這個班長要多指點。」
侯衛東點頭道:「我們曾經就是同事,一定會團結起來,將幹部工作抓好。」
安頓了趙東,大家無事,繼續打雙扣。谷雲峰就請郭蘭參戰,郭蘭推托頭痛,一個人出去欣賞湖景。夜晚,清涼的湖風吹到臉上,一掃夏天的沉悶,讓她格外思念在省人民醫院病床上的父親。
「媽,我現在已經在成津縣,別擔心,爸爸的情況怎麼樣?」
「省醫院的醫療條件比沙州醫院好得多,別擔心你爸。蘭蘭,你的年齡已經老大不小了,個人問題要考慮了,我最操心的就是這件事。」
郭蘭對母親的執拗已是無可奈何,自嘲道:「媽,乾脆我現在就去登徵婚廣告,隨便找個人出嫁,你看行嗎?」
郭師母對同樣執拗的郭蘭亦是無可奈何,道:「不要怪媽囉唆,你老大不小了,再不嫁,以後就真的嫁不出去,或者只有嫁二婚的。」
「媽,你現在的責任就是照顧爸,我的事情就別管了。」
與母親通了電話,郭蘭心裡又煩亂起來,她抱著手臂在湖邊慢慢地走著。黑夜的湖邊只有湖水在響動,她享受的不是散步,而是寂寞。
雙扣打到晚上11點,大家才各自休息。侯衛東見粟明俊眉眼間有話要說,就來到了他的房間。
「上午我給你說過,趙部長的心情不太愉快,你應該已經知道是什麼事吧?」
侯衛東道:「略知一二,並不完全。」
粟明俊將《要情參閱》風波完完整整講了,道:「按朱書記的脾氣,他多半不能容忍此事,我琢磨著市委班子恐怕有變化。」
侯衛東有意裝糊塗,道:「不會吧,趙部長是在《組工動態》上發表的文章,那篇文章我也看過,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怎麼會影響市委班子?」
「從明面上來講,省裡和市裡都要表揚趙部長,但是趙東破壞了潛規則,或者說是趙東一著不慎,被人利用而破壞了潛規則。依著朱民生的個性,絕對會對這種破壞行為進行反擊。」
「不會這樣嚴重吧?」
粟明俊哼了一聲,道:「我是老組織,朱民生也是老組織,他的事,我瞭解得最多。當年他在組織部號稱冷面部長,至少有好幾位地市領導是被他暗中使絆子拿下的,而原因都是多年前的雞毛事,所以我判斷市委班子要動。」他將話挑明了,道,「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機會,如果不能當上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紀委書記、統戰部長、政法委書記都可以,我的事,你要操心,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
侯衛東沉吟道:「周省長才到省裡,又在政府那一塊,恐怕對你的事是無能為力,不知道省委組織部的丁原副部長能否起到作用?」
「這事不必驚動周省長,而且他不宜出面,省委組織部丁原副部長是多年老友,我準備找他,只是擔心他難以拍板。」
「粟部,具體讓我辦什麼事情,直接吩咐。」
粟明俊這才揭了謎底,道:「竹水河水電站的負責人叫做朱小勇,他與你的關係挺不錯的,能不能走他的路子?如果走得通,成功的幾率就大。」
朱小勇是蒙豪放的女婿,此事在沙州高層已不是秘密。粟明俊在成津有眼線,知道侯衛東與朱小勇來往比較頻繁,在這關鍵時刻,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此條線是侯衛東的暗線,並不準備馬上就使用,粟明俊的請求就讓侯衛東有些為難。不過,在侯衛東翅膀未硬時,粟明俊幫著他辦了不少事情,比如當年楊柳就是通過粟明俊的關係才調進了市委機關,這些人情債是必須還的。而且,粟明俊能當上常委,對侯衛東來說亦是好事。他稍為猶豫,還是點頭道:「我與朱小勇比較熟悉,但是從來沒有讓他辦過事,不知道水深水淺,我就在最近幾天去約一約他。」
「太謝謝了。」粟明俊的感謝是發自內心。
早上,侯衛東起得很早,站在窗邊,看見遠處的湖邊郭蘭在漫步。她就如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雖然讓人賞心悅目,卻又隔著一片湖水,讓人不能過於親近。
作為男人,對於郭蘭的到來,侯衛東在潛意識裡是歡迎的,只要是正常男人,對氣質美女都不會反感。
作為縣委書記,他卻帶著三分疑慮,前任部長李致是本地幹部,對於幹部情況極熟,說起幹部來,經常是信手掂來,毫不費力。而郭蘭長年在組織部門工作,業務能力不必懷疑,但是她對成津幹部這一塊完全是一片空白,對基層工作也不熟悉。郭蘭能否有力地行使組織部長職責,不給副書記莫為民過多的發言權,還是一個問題。
早餐是酸菜魚湯煮的面塊,這種農家風味的小吃讓趙東胃口大開,吃了兩大碗,大呼痛快。
一行人將趙東送到成津縣境,互相握手告別。粟明俊在與侯衛東握手時,暗自加了一點力,道:「拜託。」侯衛東含蓄地道:「盡力。」兩人心照不宣,相視而笑。
郭蘭此時就是以成津縣委組織部長的身份來送別市委組織部的領導。趙東對郭蘭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對著成津眾幹部揮了揮手,小車便一溜煙開走了。
此時,郭蘭的座駕還未到成津,侯衛東招呼道:「郭部長,坐我這車吧?」
郭蘭原本想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不過看到站在一邊的秘書杜兵,馬上意識到副駕駛是杜兵的位置,如果自己去坐了,杜兵則很難辦。她落落大方地把後車門打開,對侯衛東道:「侯書記,請。」
侯衛東笑道:「我還是要講究紳士風度,應該給女士開門,郭部長,你不能將我的紳士風度剝奪了。」
站在一旁等著侯衛東上車的莫為民、谷雲峰、杜兵等人就笑了起來。大家這一笑,眾星捧月的意味就很明顯,郭蘭很敏感地覺察到了這個氛圍。
侯衛東已經很適應眾星捧月的位置,彎彎腰,上了車。
這輛奧迪車平時都是坐著男人,郭蘭是第一個坐上此車的女同志。有了女同志在車上,就有一股若隱若現的香氣在浮動,如果說得文雅一些,就叫做暗香浮動。
「郭部長,基層工作很繁雜,你可要有思想準備。」
郭蘭道:「遇到困難,我就找班長。」這句話若是由一位男部長說出來,不免有些示弱,可是由一位美女說出來,就是另一番語境。
「原來的副部長溫永革已經調出去了,現在還缺一位副部長,暫時還沒有配,李致部長臨走前有一個方案,我沒有同意。這是你的副手,你自己考察去,盡快提出來。」
郭蘭明白這是侯衛東在為自己樹立威信,她沒有推托,道:「我在黨政幹部處時一直聯繫成津組織部,對組織部幹部都熟悉,我會盡快拿出副部長人選的合適方案。」
侯衛東又道:「你的日常生活起居由委辦谷主任來安排,我讓他來找你,你有什麼具體要求,讓他辦就是。」
谷雲峰是縣委辦主任,但不是常委,只是二級班子正職。如果是縣委常委任了委辦主任,則與組織部長、宣傳部長同一級別,甚至權力在某種程度上還要超過其他常委。當然,哪個常委說話力度大,除了本身的職位以外,還要看個人威望以及運用權力的熟悉程度。
很快,幾輛小車回到縣委,蔣湘渝和侯衛東一起上了樓,副書記莫為民請郭蘭到了他的辦公室。
蔣湘渝與侯衛東並排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兩人神情輕鬆。蔣湘渝平常抽煙並不厲害,只是侯衛東喜歡煙不離手,他慢慢地也被感染了。
蔣湘渝感慨地道:「這一年來,我們做了好幾件大事,原本以為今年會輕鬆一些,現在看起來還是不行。」一年多時間,成津完成了成沙公路建設、推動了礦業整治工作,這兩項都是高難度的工作。蔣湘渝儘管沒有牽頭辦這兩件事情,可是作為縣長,千頭萬緒都要應付,特別是在財政緊張時,他為了錢是傷透了腦筋。
侯衛東倒是信心滿滿,道:「成津要騰飛,事情當然越多越好,就怕沒有事情做,大家閒下來以後,反而要生出事端。慶達集團水泥廠下個星期要簽約,就讓福泉同志來負責水泥廠,也給老兄減減負。」
「福泉是常務副縣長,應該承擔更重的擔子,對這個決定,我舉雙手贊成。而且,我們還要將此事深化,將縣領導聯繫重點企業制度化,給每個常委和副縣長都加上擔子,免得有些人累死,有些人閒死。」
「這個建議好,下一次常委會就將這事提出來研究,形成決定以後,大家各負其責,年底算總賬。」侯衛東想著粟明俊的事情,又道,「竹水河水電站是全省重點工程,還得由老兄盯著。今年人代會沒有選舉任務,可以安排人大代表去視察竹水河工地,實地感受縣政府的工作實績。」
蔣湘渝道:「朱小勇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涉及竹水河建設還有不少具體事情,要求與縣政府召開座談會,簽訂補充協議。」
侯衛東道:「安排在這個星期,等朱小勇到成津以後,我要和他單獨談一談。朱小勇是特殊人物,我們既要為縣裡爭取利益,又得與他處理好關係。」
等到蔣湘渝離開,侯衛東直接給吳英打了電話,道:「吳廳長,您好,我是沙州成津縣的小侯,佔用您幾分鐘時間,給您匯報竹水河水電站的進展情況。」
竹水河水電站是女婿朱小勇負責的第一項工程,吳英時刻都在關注這個工程,對工程各方面情況可謂瞭如指掌。聽完了侯衛東的匯報,她提出了幾項建議,最後道:「我希望這個工程能成為嶺西小水電的典範工程,能經受起中央專家的檢查。」
侯衛東道:「吳廳長的指示我全部記下來了,這一周我要請朱總來座談,屆時將您的指示與朱總一起研究。」又道,「請吳廳長到成津來視察,您能來,是對成津七十萬人民最大的鼓勵。」
吳英笑道:「侯書記,你別給我戴高帽子,對成津我是有感情的,能關照的我一定關照。」
侯衛東又道:「吳廳長,再向您匯報一件事情。成津礦山開發得比較多,侵佔了幾座知青墓地。縣裡準備修一座知青陵園,將零星分散的知青墓地集中在一起,這是對那些將青春和熱血留在成津的知青的追憶。陵園修好以後,請您題名。」
吳英略作沉吟,道:「我沒有資格來題名,等到陵園修好,你通知我,我讓另一位有名氣的老知青來為陵園題名。」
鋪墊工作做完,侯衛東就準備在本周與朱小勇見面,將粟明俊的事情提出來。
到了週五,侯衛東一大早就對谷雲峰道:「你聯繫煤炭療養院,讓他喂點窩子,我要去釣魚。然後準備越野車,你先陪我去看竹水河水電站工程。」
越野車一路披荊斬棘,左拐右突,晃蕩了一個多小時,這才來到竹水河工地。
站在一片鋼筋水泥上,侯衛東問一位戴著安全帽的負責人:「朱總在哪裡?」
安全帽就指著一片泥濘的工地道:「朱總原本在等候書記,工地上出了些小問題,他就下去了,讓我在這裡等你。」
「他是老總,怎麼還親自處理技術問題?」
安全帽嘿嘿笑道:「在這裡,朱總不僅是老總,更是權威的專家,大家都服他。」
半個多小時後,朱小勇從工地上爬了上來,臉上又是油又是泥,和工地上的小工沒有什麼區別。唯有張口說話時,那一口白牙才顯得與眾不同。
「蔣縣長沒來?今天不是要談一些補充協議?」
「那是下午的事情,縣政府同你談。今天我找你,就是釣魚喝酒。」侯衛東在朱小勇面前就很隨意。
朱小勇用冷水潑在臉上,很粗獷地洗臉,又道:「竹水河的魚好,我每次回去就要帶魚回去,老頭子喜歡。」
侯衛東心中一動,將蒙豪放的這點小愛好記在心上。等到朱小勇洗完臉,他道:「走,我知道一個釣魚的好地方,扁頭魚特別多。」
到了煤炭療養院,酒糟鼻院長早就將魚窩子餵好,釣魚竿也重新換過,道:「兩位領導,今天天氣好,肯定能釣起來,昨天我就釣了四條兩斤重的。」
侯衛東和朱小勇兩人就興致勃勃地來到了湖邊,等到擺好戰場,侯衛東道:「小勇,今天我有事找你。」
「有何指示?侯書記別客氣。」
聽了侯衛東所托,朱小勇沒有馬上表態,道:「我岳父這人是老古董,不喜歡家裡人參政。」
侯衛東道:「老粟一直在當常務副部長,素質不錯,只是機遇不好,這個人絕對沒有問題。」
「衛東,你的話我相信,你推薦的人絕對沒錯。」朱小勇略為沉吟,道,「我還是不能直接找老爺子,說不定還要起反作用。粟明俊就是想當常委,我找曙光,讓他想一想辦法。」
陳曙光是蒙豪放的專職秘書,在嶺西是有份量的人物,聽到朱小勇如此說,侯衛東知道此事百分之九十算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