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津縣縣委書記章永泰車禍身亡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
周昌全經過慎重思考,明確要求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杜正東到省公安廳去一趟,請省廳派技術力量支持。
市委書記下了決心,杜正東也就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很快,省廳派出的技術骨幹到成津再次進行了實地查驗。三天後,杜正東和省廳同志在小會議室向沙州市委匯報調查結果。
省廳孟處長與周昌全是老相識,簡單寒暄以後,他就進入了主題,道:「我是搞技術的,只講事實,現場汽車從近百米的高坡上摔下來,地面是亂石,雖然沒有燃燒,可是檢驗事故的關鍵部位都已損毀,所以對於事故的起因無法給出準確答案。無法斷定事故原因,就只能確認為交通事故。」
這與沙州市公安局的檢測結果是一樣的。
周昌全道:「這是最後結論?」
省廳技術權威同意了沙州公安局的觀點,杜正東底氣足了,道:「是的。」周昌全沉默了幾分鐘,然後對孟處長道:「感謝省廳對沙州的支持。」
杜正東與省公安廳孟處長離開以後,宣傳部門的頭頭腦腦被叫到了小會議室。
周昌全道:「章永泰同志因公殉職,倒在了帶領成津發展的道路之上。這是沙州湧現出來的典型,宣傳部要組織人員精心撰寫高質量的報道。沙州的電視、報紙也要充分發揮輿論引導作用,在沙州全市形成學英雄的熱潮,振奮幹部群眾精神,為沙州發展注入強大的精神力量。」
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陳靜手握派克鋼筆,在筆記本上記錄著。
他有一手漂亮的行楷,這讓他的筆記本看起來賞心悅目。這一點侯衛東極為佩服。侯衛東一手鋼筆字,雖然稱不上爛,可是在市委辦公室裡面,比他還差的鋼筆字絕對不會超過十人,這還包括司機同志在裡面。以前無意中看到了陳靜的會議記錄本,侯衛東羨慕得很。
當然,字寫得好,對於秘書來說很有用,可是對於市委常委就沒有太大的用處。在所有市委常委中,陳靜到周昌全辦公室的次數最少。宣傳部近年來提拔的幹部也很少,這一點,宣傳部普通幹部都有些怨言。
宣傳部領導離開以後,周昌全在屋裡轉起了圈子。
章永泰莫名其妙死了,孔正義窩窩囊囊被抓了,周昌全火氣想不大都不行。他對侯衛東道:「拿支煙給我。」
侯衛東趕緊從抽屜裡拿了沙州煙廠新出品的白板煙,遞給周昌全,並點上火。
狠吸了好幾口,煙味嗆得周昌全咳了好幾聲,他道:「當初為了戒煙,反覆了好幾次。這幾天又在開戒,這是最後一支煙。以後不管什麼事,我堅決不抽,你要監督我。」
周昌全站在窗邊抽著煙,看著市委大院車來車往。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對身邊的侯衛東道:「你對章永泰之事有什麼看法?」
侯衛東已經知道自己將到成津,腦子也沒有閒著,時刻在想著這件事,道:「公安局不能下結論,並不能排除有人在車上做手腳的可能性。有色金屬礦是唐僧肉,章書記想整頓礦業,無疑是捅了既得利益者的馬蜂窩。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即使章書記真是因公殉職,礦業秩序也必須整頓。這不僅是成津一個縣的事情,還是幾個礦區共同的問題,下手遲了,要養虎為患。」
侯衛東作出這樣的結論,一方面是由於周昌全數次提起整頓礦業秩序,另一方面,成津之行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讓其對成津縣的礦業秩序深有感悟。
周昌全神情很關注,見侯衛東停下,問道:「講完了?」
侯衛東道:「暫時只想到這麼多。」
周昌全指了指窗外,道:「你看院外的大樹,風一吹,樹梢就不停地動,樹欲靜而風不止。樹動是表象,而風,才是樹動的關鍵。成津之事,你已經能夠看到關鍵問題,成津的風——核心是利益。所以我個人堅持,章永泰死因決非車禍這樣簡單。」章永泰當年是他信任的部下,總是能堅定地執行他的意圖。這次章永泰著手整頓成津礦業秩序,正是為了完成他親自交代的任務。正因為此,周昌全對章永泰之死一直不能釋懷。
「章永泰是員猛將,能沖能打,他年齡比你大,但是銳氣比你還要足。你最大的優點是辦事情能夠深思熟慮,邏輯嚴密,這方面比章永泰強,但是你是否敢打硬仗,還得在實踐中檢驗。」
侯衛東心道:「我是秘書,服務是本分,若真是敢沖敢打,那還是秘書嗎?」
「聽吳廳長說,那天在成津,是你先動手打方傑?」
「方傑欺人太甚,我們原準備在成津賓館吃飯,到了門口,只耽誤了一兩分鐘,方傑就下來罵人,還使勁地踢蒙寧的車子。吳廳長不願意透露身份,所以我就打了方傑一拳。」
「當時還有很多辦法來處理此事,打人只能是下下之選。吳廳長身份不能暴露,但是你的身份完全可以亮出來,這一場架自然會消於無形。即使你不亮出身份,隨便編造一個理由,就說是蔣湘渝或是章永泰的朋友,你和吳廳長都開著好車,這個理由應該不會唐突。就算不亮身份,也可以用語言化解這個糾紛。你冒失在於在別人的地盤上開戰,而且身邊還跟著吳廳長。雖然有所倚仗,最後沒有出事,卻也是不智,所以我對你此次的評價只能是勉強及格。」
周昌全分析得針針見血,讓侯衛東覺得實在汗顏,道:「當時頭腦衝動,考慮問題就不周密。」
第二天,侯衛東還是按照老習慣早早地起床,穿上衣服,再看妻子,依然熟睡著,肚子挺得很高,在睡夢中帶著微笑。往常這個時候,小佳都會醒,今天卻睡得很沉,根本沒有察覺到侯衛東已經起床。
侯衛東來到客廳陽台,看了看新月樓大門外,馬波的車還未到。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摸了摸肥肉不少的肚子,暗道:「天天酒裡來酒裡去,恐怕到了三十來歲就會挺著個將軍肚子,這個形象未免太難看了。」
他暗自下了決心,道:「從明天,不,就從今天開始,每天必須堅持鍛煉。」
侯衛東抓起桌上準備好的牛奶和雞蛋,幾口下肚,提起公文包就下了樓,來到了中庭。中庭裡有許多老人在鍛煉,把這些體育器材佔據得差不多了,只有單槓周圍沒有人。玩單槓難度高,弄起來費勁,老頭老太們怕傷了身體,自然也就沒有興趣。
侯衛東躍躍欲試地來到了單槓旁。以前在沙州學院時,引體向上他一口氣能做四十來個,來回大旋能連續做五個。離開學院以後,他就沒有再做過引體向上,但是底子在那裡擺著,他還是很自信。
但是結果卻令侯衛東沮喪,前十個引體向上還有模有樣,從第十一個開始,他就如一條蠕蟲在單槓上掙扎,雙腿一陣亂蹬。做到第十七個時,終於體力不支掉了下來。
侯衛東不甘心地看著單槓,這是一副標準單槓,與當年學校的基本一樣。單槓沒有變,是人變了,多年的機關生活腐蝕了侯衛東的肌體。酒肉就是肥肉的生長劑,促使一塊一塊肥肉擠佔了健壯的肌肉。
整個身體,就如饅頭一樣被膨脹了,生命力也就被弄得油膩膩的。
感歎了一番,侯衛東在單槓上翻了一會兒,這才提了公文包走到門口。站了不到兩分鐘,馬波的車便準時來到了新月樓大門口。
有了早上的經歷,再看到周昌全,侯衛東便有些感慨:「周昌全在機關熬了三十年,仍然保持著瘦削身材,並沒有被酒肉侵蝕,難怪思維清晰,精力旺盛!」
剛從電梯裡出來,就見到成津縣縣長蔣湘渝。
侯衛東為周昌全和蔣湘渝泡了茶,然後在周昌全耳邊輕聲提醒道:「周書記,9點40分是書記辦公會。」周昌全點點頭,對侯衛東道:「你過來,認真記一記。」
侯衛東與周昌全已經有了默契,拿著筆記本就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做出認真記錄的樣子。
蔣湘渝將一份匯報材料恭敬地遞給了周昌全,自己留了一份,他抱歉地道:「侯主任,我只帶了兩份匯報材料。」
侯衛東道:「沒有關係,我讓辦公室複印一份就行了。」
周昌全沒有翻看蔣湘渝遞來的匯報材料,道:「別複印那些材料了,你作為一縣之長,各項數字都裝在腦袋裡。如果還需要匯報材料,那就不合格。」
蔣湘渝素來口才好,在縣裡開會時,放下稿子,張嘴就能說上三四個小時。此時讓他脫稿,自然沒有什麼問題。
剛剛談了兩分鐘,周昌全打斷道:「基本數據不用說了,自然地理更不要說了。我當了七年沙州市委書記,如果這些都記不清楚,更不合格。你只談成津當前重要工作、存在的問題和下一步的思路,談具體,別放空炮。」
蔣湘渝由於能侃,在成津縣就被機關幹部稱為「蔣大炮」,這個綽號已經流傳到普通群眾中去了。此時周昌全讓他別放空炮,顯然知道「蔣大炮」這個綽號。蔣湘渝頭幾句還有些拘謹,可是當他匯報了三四分鐘以後,嘴就順了,經濟術語、現實政策、成津情況就如機關鎗一樣向周昌全掃射過去。
侯衛東暗自佩服:「蔣湘渝的口才硬是好,那一天在清真館子,他的反應也不慢。」
不過,成津縣的情況並不好,交通不便、縣城破爛、二三產業萎縮、礦業秩序紊亂,蔣湘渝就算是舌底生花,也不能將這些事實抹掉。聽著蔣湘渝匯報,他頭腦中還閃過了成津賓館前一排排高檔小車,以及方傑帶人衝上清真館子的畫面。
等到蔣湘渝匯報結束,已是9點25分。匯報期間,周昌全沒有再打斷蔣湘渝,而是認真地聽著。
「你用一句話來總結,成津的癥結在什麼地方?」
蔣湘渝脫口而道:「交通,制約成津發展的瓶頸是交通。成津有色金屬礦藏量豐富,其他金屬礦儲量也不小,只是許多礦深藏在大山,無法大規模開採。修路要錢,成津去年財政只有一點五億,是典型的吃飯財政。縣裡正在積極籌款,只是基礎太弱。」
周昌全道:「全縣一年從礦上得到多少稅費?」
蔣湘渝並沒有仔細算過這筆賬。前些天開會,常務副縣長李太忠倒是說過一些數據,只是當時他正在生氣,沒有記住這些數據。他略一遲疑,道:「大概……」
「你是縣長,管著財政,不能大概,要說具體數據。」周昌全很尖銳地補充了一句,「你要向市裡要錢,也得摸清家底,否則市裡憑什麼給錢?」
蔣湘渝估摸了一個數據,正待要說,周昌全又道:「你別編數字,不清楚就回家查。依據成津每年各類有色金屬礦的產量,成津的財政總收入不會只有一億五,增加到兩個多億並不是難事。你回去以後,將流失的這一部分稅費收起來,市裡根據增加稅收比例再配套修路的錢。你如果增收三千萬,市裡就配套給你六千萬,再想辦法搞一搞BOT,修路的錢就有了。」
蔣湘渝深知縣裡有色金屬礦很複雜,涉及太多利益,章永泰多半是為此喪命,而周昌全這個表態實際是在給他施加壓力。當他走出市委大院時,恰好有一片烏雲飄了過來,將太陽光遮了一部分。他歎了一聲:「黑雲壓城城欲摧,我老蔣又有什麼法子!」
在蔣湘渝眼裡,李太忠的臉就如那片烏雲,在風中變幻著模樣。
中午,周昌全來到了市委小招待所。
盛夏的小招,樹蔭濃密,知了隱藏其中,不知疲倦地吼叫著。三人在小餐廳坐定,周昌全很鄭重地道:「杜書記,有任務交給你。」
杜正東並不問是什麼事情,堅決地道:「保證完成任務。」
「章永泰之死,存在著不少疑點,他奉命整頓礦業秩序,觸犯了某些人的利益,因而引來殺身之禍。從現存證據來說,儘管不能從法律上認定章永泰的死因,但是,我思來想去,這事絕對不會如此簡單。市委不會放棄,我不會放棄。」周昌全眼中怒意漸盛,道,「部分同志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已經嚴重腐化變質,成為人民的敵人,我絕不能容忍此事發生在沙州。」
杜正東領會了周昌全的意圖,道:「成津公安局長年齡偏大,業務能力一般,我建議對其進行調整,在市局選配人員出任公安局長,暗中調查成津縣涉黑團伙。從這個渠道入手,爭取查清事實真相。」
周昌全道:「這個建議很好,水路不通走旱路,迂迴前進,力爭達成目標。」他又對侯衛東道,「小侯,我也給你一個任務。」
侯衛東如杜正東一般,表態道:「我保證完成任務。」
「成津局面很複雜,光靠一個公安局長解決不了問題。你到成津主持縣委工作,穩定住局面,等到真相水落石出以後,你再回市委。」
前一次談話,是私下交底,這一次在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杜正東面前談起此事,實質上是公開交底。
周昌全派侯衛東到成津縣,主要目的是穩定局勢,為下派的公安局長創造一個良好的工作環境。等到成津事情辦完,他就準備讓侯衛東出任市委副秘書長,仍然在他身邊工作。等這一屆任期結束以後,侯衛東也有三十四五歲,就可以直接出任秘書長,這樣就是名正言順的市委常委,進入地市一級領導行列。
杜正東道:「有侯主任主持成津縣委工作,公安機關就更有信心查出事情真相,依法從重從快打擊成津涉黑團伙。」心裡卻道:「侯衛東這小子深受周昌全信任,不到三十歲就主政一方,運氣真好。」
侯衛東提了一個要求,道:「成津縣政府常務副縣長李太忠,他的兒子李東方是成津縣有名的礦老闆。我的想法是先將李太忠調走,這樣有利於查案。」
周昌全滿口答應,道:「這事好辦,讓李太忠到沙州市城管局工作。」城管局是建委的二級局,平時事情多,又瑣碎,把李太忠調入城管局,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回到家裡,侯衛東只說要到成津任職,並沒有說明原因。小佳很不解,道:「你是市委書記秘書,東、西城區、南部新區,包括益楊縣,都有職位,怎麼跑到偏僻的成津縣?是不是周昌全不滿意你?」
侯衛東自然不肯將調任成津的真相告訴小佳,免得她擔驚受怕,道:「你怎麼這樣想問題,一般來說,市委書記都要跟上好幾年才能得到提拔。我才跟了一年多,就被任命為成津縣委副書記,這是周書記對我的重視。」
小佳道:「這不過是平職調動,又不是提職,而且成津是最差的縣,我總覺得這一次安排不好。」
「我雖然是副職,但是到成津是主持縣委工作,是做縣委書記的工作。周書記有意讓我在成津工作一年,回來出任市委副秘書長。」
「話雖然這樣說,但實際上是兩回事情。如果明年換屆周書記調走了,你怎麼辦?如果新來了書記,或是劉兵當書記,你到時能不能轉正還難說。另外,我聽說成津縣很亂,那裡的幹部挺野。」
侯衛東見小佳要接近事實真相了,便轉開話題,道:「周書記肯定能連任,這一點不用懷疑。你別老待在家裡,也應該出去走一走了。明天約一約趙姐,我想請粟哥一家人吃飯。」
自從當上了市委書記秘書,小佳又懷了小孩,侯衛東一家人與粟家走動反而少了些。如今侯衛東就要到成津赴任,粟明俊這位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便成了強援,說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所以侯衛東準備在臨走前與粟明俊吃飯。
雖然有周昌全這個最大的靠山,可是周昌全這個靠山太大,只能在關鍵時候才能用。如果太多小事都需要周昌全出面,則是自己沒有本事的表現,也會被周昌全所看輕。基於此,侯衛東準備在任職宣佈前,先去拜一拜各大局行的一把手,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就不靈了。
他將自己的人脈理了理。
市委秘書長洪昂、常務副市長步海雲、政法委書記杜正東、財政局長季海洋、南部新區主任高健,這五位算得上比較鐵桿的人物。
建委副主任柳大志、園林局長張中原,關係一般,但也還算可以。
市政府秘書長楊森林,是一個微妙人物,可以爭取。
交通局長老滕,是一個需要首先攻克的人物。
侯衛東作為主持工作的縣委副書記,到了成津,除了完成周昌全交代的穩定局面、整頓礦業、打擊黑社會的任務以外,還得考慮成津經濟社會發展。經濟發展需要一個牽一髮動全身的牛鼻子,而交通,就是侯衛東首先選擇的突破口。上青林的經驗讓侯衛東受益良多,成津難堪的交通現狀正是一個機會。
侯衛東腦袋裡轉著這些人和事,難得有些輕微失眠,想了許久成津的事情才睡著。
早上到了辦公室,等到侯衛東泡好茶,周昌全道:「你別泡茶了,坐下來,我想聽一聽你到成津的想法。」
周昌全對面的桌子只放著一張椅子,這是有一定級別的領導才能坐的位子。具體到沙州,至少是各局行主要領導、各縣黨政主要領導才能坐此位子。坐上了那張椅子,也就是一個象徵,是有了一定權利和義務的象徵。
侯衛東雖然為周昌全服務了一年多,但是正兒八經地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次數,也就只有那麼寥寥可數的數次。
「你對到成津任職有什麼看法?」周昌全擺開了談話的架勢。
侯衛東將昨晚思考的結果談了一遍,周昌全點了點頭,道:「我原本擔心你抱著過客心態到成津。如果真的抱著這種心態,那就真的成為過客,成津的事情肯定辦不好。你能全面考慮問題,我很欣慰。
「你到了成津,就是一方大員,要為成津七十萬人民負責。成津的發展始終要擺在工作第一位,你所有的工作都要圍繞著這一點來開展。如果真的這樣做了,你就能經得起時間考驗,也能經得起組織的考驗。
「追查章永泰死因、整頓礦業秩序、打擊黑惡勢力,都是為了成津的順利發展。發展是本,其他任務都是為了這個根本,這就要看你的掌控能力了。公安局將派遣鄧家春到成津,他是沙州公安系統的老人,資格老,能力強。你只需要做他的堅強後盾,具體細節就讓他去操辦。」
周昌全又談了一些總的要求,侯衛東一一記下。
談得差不多時,周昌全喝了一口茶,神情放鬆下來,帶著考究的笑意道:「你到成津抓的第一個工作是什麼?有沒有想法?」
這個問題就很具體,侯衛東一時有些措手不及,老老實實地道:「我準備向各個局行拜碼頭,爭取獲得支持。」
周昌全道:「這事我會考慮,你到位以後慢慢地去做,至於砍下的第一斧,我有一個建議。」
侯衛東連忙拿起筆,準備記錄。
周昌全食指在空中虛點數下,道:「不用記,你聽著就是了。第一板斧做什麼很考究,既不能太難,又要有影響力,還能很快出效果。」
侯衛東看著周昌全的微笑,道:「請周書記指點,我沒有想出來是什麼招數。」
周昌全道:「用『烏煙瘴氣』來形容成津縣城,不算是過分。你到了成津以後,第一板斧就是狠抓縣城衛生,這是最能見成效的事情,也是少花錢就為縣城改變面貌的好事。做此事時,還可以順便撤掉一兩個工作不力的幹部。」
侯衛東眼前一亮,這一招是典型的殺雞給猴看,而且這個點選得很好,既樹威,又不會受到太大反對。以前他初任益楊上青林鎮副鎮長時,也曾經搞過一次環境衛生整治,自己的招數與周昌全傳授的絕招不謀而合。
此次談話不久,在1999年9月16日,侯衛東被正式任命為成津縣委副書記。
按照沙州傳統,新縣委書記、縣長上任是由市委常委、組織部長送到任職地,以示鄭重。侯衛東是到成津出任縣委副書記,這種情況素來是由市委組織部副部長陪送,只是侯衛東身份特殊,組織部長趙東、副部長粟明俊兩人同時陪送侯衛東。
郭蘭是組織部的工作人員,一併前往成津。
成津縣組織部長李致親自到沙州市委大院,迎接趙東部長一行。
秘書長洪昂、侯衛東從趙東辦公室出來,洪昂道:「趙部長,侯衛東是市委辦副主任,我這個秘書長原本也應該送一程,只是周書記等會兒有會,我要參加,就不能送了。」
他又扭頭對侯衛東說:「祝你在新崗位上大展宏圖,有什麼事情給我打電話。」作為秘書長,他知道侯衛東到成津工作的內情,明白其肩上的擔子很重很沉,本來已經交代得很清楚,忍不住還是再交代了一句。侯衛東明白其中的含義,道:「秘書長,你放心,如果遇到困難,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向你報告,請秘書長全力支持。」
「這一點你放心。」洪昂也沒有廢話,與趙東告了別,就上樓。
上樓以後,洪昂來到了周昌全辦公室,道:「小侯下樓了,趙部長送他到成津。」
章永泰之死讓周昌全心裡很不安,如今又將最喜愛的年輕人派到了成津縣,他心情頗為複雜。走到窗前,正好看到了趙東、粟明俊等人上車。目送著兩輛小車離開大院,周昌全對洪昂道:「你平時要多關心成津的事情,有什麼事情及時給我說。」
侯衛東和趙東同坐一車,侯衛東以前與周昌全同坐一車時,都是坐在副駕駛位置之上。這一次他作為縣委負責人,就與趙東在小車後面並排而坐,倒有些促膝談心的感覺。
新任成津縣委常委、公安局長鄧家春還在省公安廳培訓中心培訓,隨後才能到位。
車隊剛進入了成津縣境內,縣長蔣湘渝、人大主任朱國仁、政協主席經歷、縣委副書記高小楠都在縣境內迎接趙東一行。
組織部長趙東看到警車以及一長串小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侯衛東道:「都說成津是沙州窮縣,我看不見得,小車還不少。」
侯衛東順著趙東的目光看了看那幾輛小車,一輛奧迪,還有一輛帕薩特,兩輛桑塔納2000。奧迪是新車,其他車都半新不舊,他知道那輛新奧迪是縣長蔣湘渝的座車。
此時他已是成津縣縣委副書記,初到一地,最忌諱扮演欽差大臣角色,下車伊始便開始指手畫腳。
有些話趙東能說,他卻不能隨便說,就換了一個話題,道:「進了成津縣境內,我就是主人了,現在鄭重地提出請求,請趙部長以後多到成津縣。有趙部長指點,我將少走許多彎路。」
趙東笑道:「侯書記今年二十九歲,這恐怕是沙州歷史上最年輕的主持工作的縣委書記。成津基礎不好,但是要辯證地看問題,正因為基礎不好,只要下工夫反而更容易出成績。近年來,基層組織工作在農村遇到不少困難,有句俗語叫做『黨也黨不住,團也團不攏』,很能說明農村基層黨組織的現狀。我建議你在成津認真抓一個試點,剖析存在的問題,找出解決辦法,爭取向全市、全省推廣,省委組織部高部長多次講過這個事情。」
侯衛東表態道:「趙部長,這事我一定會盡快去辦,只是需要部裡給予指導。」
趙部長笑道:「既然侯書記有意抓典型,部裡肯定要支持。我讓粟部長聯繫成津,他是老組工幹部,經驗豐富,點子多,具體事情就讓他和你聯繫。」
趙東並不知道周昌全派侯衛東到成津的真實意圖,但是他知道侯衛東是周昌全的絕對嫡系,前途應當一片光明。趁著其還沒有長成參天大樹時,多做一些伏筆,是一件很划得來的投資。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即使侯衛東以後發展不順利,近期能在成津搞一個基層組織建設的試點,對於市委組織部也只有好處而沒有任何弊端。
下了車,趙東依次與蔣湘渝、朱國仁、經歷、高小楠握手,一邊握手,一邊就將侯衛東介紹給成津縣的各位大佬。
除了政協主席經歷以外,其餘幾人侯衛東都見過面。他笑容可掬,也隨著趙東的步伐與眾人依次握手,同時開始打量著以後要在一起共事的同志們。
在縣裡的排序中,縣委第一,其次是縣人大,再次是縣政府,然後才是縣政協,但是具體到個人,由於縣政府一把手是縣委第一副書記,所以一般情況下都是縣委領導、政府領導、人大領導、政協領導,然後才是縣委的其他副書記。
蔣湘渝熱情地道:「我腦子反應慢,那天匯報工作時,周書記讓老弟在一旁聽著,我就應該想到老弟要來成津縣委。」
侯衛東道:「蔣縣長,以後縣委工作還需要你的大力支持。」
蔣湘渝道:「縣政府一定會在縣委領導下努力將成津經濟搞上去,將我們貧窮落後的帽子摘掉。侯老弟是年輕的大學生,一定能給成津縣注入新思維,帶來翻天覆地的新變化,這一點,我很有信心。」
人大主任朱國仁長得特別乾瘦,眼睛也小小的。與蔣湘渝的豐富表情相比,他臉上表情只能用呆板來形容,握了手,簡單說了一句「歡迎侯書記」便退到一旁。
政協主席經歷完全沒有縣領導的風度,穿一件廉價西服,與90年代初的鄉鎮幹部差不多,道:「請侯書記到政協來坐一坐,政協委員們想跟書記說說心裡話。」
郭蘭跟在粟明俊身後,她的短髮已長成一頭披肩長髮,束攏以後用一個漂亮的蝴蝶夾子夾住,簡單、利索。看著侯衛東一本正經地與縣裡頭頭腦腦們握手,不由得回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侯衛東的樣子。
在昏暗的舞廳裡,一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彬彬有禮地伸出了手。當時她還覺得這個小伙子很成熟,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成熟其實是年輕人刻意裝出來的成熟,俗稱假老練,而並非在生活中摸爬滾打中的真正成熟。如今在眼前的侯衛東雖然依然年輕,一舉一動卻有一種超出年齡的幹練。
她站在粟明俊身後,遠遠地看著侯衛東,暗道:「那次在黨校,任林渡和侯衛東一起到黨校辦公室來找我。如今那位愛饒舌的任林渡還是吳海縣委辦副主任,在同齡人中,也算得上不錯了。但是貨比貨得丟,人比人氣死人,與任林渡相同資歷的侯衛東已是主持成津縣委工作的一方大員!」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侯衛東輪廓分明的側面,他帶著自信的笑容,與一幫中年或老年官員周旋著,有一種獨特的男人味道。這一刻,大學時代的戀人似乎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縣境上短暫的見面結束後,大家準備上車,郭蘭仍然站著沒動,粟明俊回頭看了一眼,道:「走吧,郭蘭。」
郭蘭這才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好在粟明俊也在想著心事,並沒有注意到郭蘭的異常。
從沙州出發,趙東一行帶了兩部車,成津縣委組織部部長李致帶了一部車。到了成津縣境,成津縣的四個頭頭腦腦各帶了一部車,加上開道的警車,一共有八輛小車。八輛車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排成了一溜車隊,引得不少路人側目。還有光著上身的小孩子們,跑到公路上來看熱鬧,追逐著車隊。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趙東沒有批評成津縣的各位領導,但是看到這個情景,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侯衛東注意到這個細微的小動作,道:「成津縣財力差,沒有一輛好的政府接待用車,所以才形成了這種車隊。我正想著找哪個單位化緣,支持成津一輛政府接待用車,免得群眾看到了罵娘,也給市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
趙東明白侯衛東是在巧妙地幫著成津諸人開脫,他哈哈笑了起來,道:「侯書記才到成津,就開始打市級部門的主意,進入角色很快嘛。我給你出一個點子,財政局最近新買了一輛依維柯,是孔正義買的,以前那輛依維柯還有八成新。你找季局長疏通一下,將那輛八成新的依維柯借來用,就可以解決政府接待用車問題。」
「謝謝趙部長指點,我找時間去向季局長匯報工作。成津缺錢,市級部門手裡隨便撒一點,也夠成津吃個飽飯了。」侯衛東此時已打定主意找季海洋化緣。
歡迎會佈置在縣委頂樓會議室,四大班子的正副職領導全部到齊。由於頂樓會議室小,侯衛東進去以後,第一印象就是黑壓壓的一群。是的,黑壓壓一群,用這個詞來形容成津縣的四大班子領導或許不太禮貌,不過這確實就是進入會場以後侯衛東產生的第一印象。
縣委頂樓會議室很有些厚重感,設有一個主席台,主席台後面左右各五面紅旗,中間是黨徽。主席台上還鋪著厚實的紅絨布,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個話筒。
四大班子領導們都沒有坐在位子上,而是站在主席台與第一排位子之間。趙東走進來以後,大家便在蔣湘渝的帶領下鼓起掌來。
侯衛東只覺得幾十雙眼睛刷地掃射過來,眼光就如帶著溫度的探照燈,讓侯衛東身上熱乎乎的。一方面,他如領導人參加閱兵一般,從各位縣領導身邊走過,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就如一隻動物園裡的猴子,被無數人參觀品評。
有資格參加接待的同志都是四大班子領導,大多數是在基層工作了數十年的老同志,工作經驗豐富得緊。看見了市委組織部趙東部長和粟明俊常務副部長一起到來,便明白新任縣委副書記侯衛東份量十足,甚至超過了兩年前章永泰到成津上任的規格。
市委組織部長趙東在周昌全面前態度平和,甚至有些謹小慎微,但是到了成津縣,他就收放自如。與四大班子的主要領導一一握手以後,對沒有握手的其他縣領導道:「各位,我就不一一握手了。今天的主角是侯書記,讓他與大家一一認識。」
蔣湘渝便道:「侯書記,我就把四大班子的同志給你一一介紹。」
依著縣委、人大、政府、政協以及武裝部、政法委、法院、檢察院這個順序,蔣湘渝把所有縣級領導一一介紹給了侯衛東。
在前往成津的這幾天裡,侯衛東下了一番苦工夫。他弄了一本成津縣的機密電話本,還私下裡要了一份成津縣縣級領導以及重要幹部的履歷。只要有時間,他就拿著幹部履歷來琢磨,慢慢地,他還看出了一些名堂。
成津每一位縣級領導都存在一個飛躍點,比如,蔣湘渝中專畢業以後在臨江縣的一個鄉鎮工作時,恰逢幹部人事制度進行了大的轉變。當時有個順口溜叫做「年齡是個寶,文憑少不了」。蔣湘渝年紀輕又有文化,參加工作不久,就被提拔成了副鄉長,很快當了鄉長,然後到區公所,再到縣裡,一路勢如破竹。
當年被提拔為副鄉長就是蔣湘渝的飛躍點,如果沒有這個起飛點,或者說是再晚幾年,蔣湘渝或許還在那個鄉鎮奮鬥。一步高步步高,一步錯步步錯,這是官場陞遷中的血淚總結。
在縣委班子中最年輕的是縣委常委、組織部長李致,李致的成長也有一個飛躍點,這個飛躍點還具有一定的傳奇色彩。
李致是成津本土成長起來的女幹部,她從沙州師範專科畢業以後,來到了當時的成津三中。成津三中在農村,並不是城裡的學校。李致到了三中,被借調到了區公所辦公室。
當時的縣委書記下鄉檢查工作,在田頭偶遇了幫著社員插秧的李致。縣委書記是南下幹部就地轉業,很樸實,也很武斷。聽說李致是幹部,還是大學生,便將李致樹為一心為群眾服務的典型。有了這次機遇,李致很快正式調到區公所並任團委書記,一年後調入縣團委。後來當了縣團委書記,再到了一個偏遠鎮當黨委書記,數年後回城就任組織部副部長,三十八歲就成了最年輕的縣委常委、組織部長。
被縣委書記偶遇,成了李致的飛躍點。
侯衛東仔細研究了所有縣級領導的履歷,得出結論,要想當官,得具備兩個條件:第一要有基本素質,這個素質必須保證能抓住突如其來的機遇,而這個素質很多人都具備;第二要有機遇,這個機遇有可能是突然掉下來的餡餅。比如改革開放以來,面對逐漸老化的幹部隊伍,黨中央提出了幹部年輕化、知識化。當時幹部隊伍中知識分子很少,結果一大批剛從學校出來的年輕人意外地被提拔上了領導崗位。
對於很多人來說,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天上真的掉下了餡餅。而更多的機遇則是憑著各種努力爭取而來,比如侯衛東跳票當上副鎮長,如果沒有在上青林修路的準備,上青林的村幹部們也不會齊心協力用選票將侯衛東推上副鎮長這個崗位。這次跳票行動,便是侯衛東的飛躍點。
基本素質和機遇,兩者互相融合,缺一不可。
將每一位縣級領導研究無數次,寫在紙上冷冰冰的文字也就生動起來,變成了一個一個的故事。這就如三維動畫一樣,原本是一團亂麻,盯著它看,卻發現裡面還有著立體而生動的精彩圖案。隨著蔣湘渝的介紹,侯衛東就將腦海中的形象與現實中的人逐個對照,他驚奇地發現,腦海中生成的圖像居然與真人很接近。
等到握手完畢,就是常規的程序,蔣湘渝主持會議,沙州市委組織部長趙東正式宣佈市委決定,然後由侯衛東作第一次就職講話。侯衛東對這個講話也進行了精心設計。作為主持工作的縣委副書記,最重要的是分寸感,既要自信,又不能誇誇其談:一是時間不超過十分鐘,二是要充分肯定成津縣委、縣政府取得的成績,三是作一個一般性表態。
打開話筒開關,侯衛東用略為低沉的聲音道:「尊敬的趙部長,明俊副部長,成津縣的各位領導……」
第一排是四大班子主要領導、沙州市委常務副部長粟明俊、郭蘭。後排則是縣委、縣政府的其他領導。
其中有主抓企業的副縣長周福泉,他平常外出考察的機會很多,打扮比成津普通的幹部要時尚許多。他穿了一件真絲短袖,腰上紮著鱷魚皮帶,皮帶上掛著手機,頭髮遇到光線便閃閃發亮。他偏過頭對李致道:「侯書記是青年才俊,恐怕還不到三十歲,他滿了三十歲嗎?」
組織部長李致「嗯」了一聲,臉朝著主席台,不再多說話。
「……我希望能與在座的所有同志們,心朝一起想,勁朝一起使,將成津的明天建設得更加美好。」
就職演說很快就結束了,侯衛東刻意保持低調,演講絲毫沒有驚人之語,只是在最後,他說了一句既冠冕堂皇又意味深長的話。
趙東對侯衛東的表現還是很滿意。
從沙州出發時,他擔心侯衛東初掌一地,如果鋒芒太露而不懂收斂,將來工作就有可能遇到說不清的阻力。從第一次見面的情況來看,侯衛東很穩重,第一次講話中規中矩,總體表現不錯。
一行人走出了縣委大樓,突然下起了大雨,這雨來得突然,空中形成一層水幕,打在地上「辟啪」直響。
侯衛東道:「趙部長,今天晚上就別回沙州了,雨這麼大,成津的路又不太好,明天再走。」趙東對於成津的公路狀況很瞭解,見到這麼大的雨,也就打消了回沙州的念頭,道:「看來侯書記留客的心很誠,感動了老天爺。」
縣長蔣湘渝馬上接口道:「今天在縣委招待所備了薄酒一杯,歡迎趙部長、粟部長以及市組織部一行,並為侯書記接風。」
縣委招待所是老式院落,高高的圍牆,茂密的大樹,房屋雖然老舊,卻很有歷史的滄桑感。
廚房裡也是一片忙碌,縣委辦主任胡海親自到廚房督戰:「劉胖子,今天是給侯書記接風,你要拿出點真本事。小楊,你還愣著,去檢查一下服務員,再給她們強調強調。」
從廚房出來,他又到客房,親自摸了桌子,檢查有沒有灰塵。身後的小姑娘道:「胡主任,今天這屋我擦了兩遍,沒有灰。」她看到胡海在摸床單,道:「胡主任,床單是新買的,透了一次水,很乾淨。」
胡海對準備工作很滿意,他跑了一圈,覺得身上有些汗,道:「溫度有些高,等會兒侯書記要喝些酒,喝了酒以後就怕熱,你把空調溫度降到26度,屋裡才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