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開著新買來的藍鳥,直奔嶺西。新車還需要磨合,速度也就不快,儘管如此,在下午5點,他還是準時到達了嶺西機場。
看著現代化的機場以及不時閃現的美女,侯衛東有些感慨。他印象最深的一次嶺西之行,是在八歲的時候:以前跟著父親在吳海縣下面的鄉鎮居住,八歲那一年要到嶺西去,侯衛東激動了接近一個月。為什麼要去嶺西現在已經記不起了,當時早上6點起床,坐上7點從鄉里開到吳海縣的班車,兩個小時才慢吞吞地到了吳海縣城,由於吳海縣城沒有直髮嶺西的班車,他們一家人又在吳海坐客車到了沙州,這一趟又走了三個多小時。
到了沙州已經是午飯時間,然後顧不得吃飯,趕緊到客車站買票,結果買到了下午4點的班車。
吃了飯,母親劉光芬就帶著侯小英和侯衛東去沙州動物園。當時動物園只有幾隻賴皮猴子、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鳥,還有幾隻烏龜。不過,這寥寥數種動物已讓侯小英和侯衛東大開了眼界,畢竟能看到在樹上跳來跳去的猴子,對兩姐弟也是稀罕事情。
到達嶺西的時候,無數星星在空中閃耀,侯小英和侯衛東早已在客車上睡著了。
雖然侯衛東那時年齡還小,可是這一段嶺西的經歷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中。近二十年過去了,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侯衛東的家庭也跟隨著時代發生了劇變。
作為侯衛東個體,他的變化亦不小:第一是考上了大學,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大學教育還屬於精英教育,能上大學也是了不起的事情;第二是娶了一位沙州女孩子當老婆,侯衛東童年是在吳海鄉下長大的,少年是在吳海縣城成長的,娶沙州女孩子對於縣城男孩來說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情;第三有車有房,房子暫時不說,在80年代末期以及90年代中期,私車仍然是多數家庭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侯衛東卻已經有了私車。開著私家車,從益楊到嶺西不超過四個小時,而且一路音樂相伴,想停就停,想快點就快點,還可以隨時隨地下車方便,比當年沙丁魚一樣的客車提升了無數個檔次。
候機廳,一批又一批客人彷彿從妖怪嘴巴裡源源不斷地冒出來。侯衛東也緊盯著這個妖怪的大嘴巴,因為小佳也將從這裡被吐出來。
等了一個多小時,侯衛東有些懈怠的時候,小佳披著風衣,拖著行李包,瀟灑地從候機廳裡走了出來。這剎那間,侯衛東突然覺得小佳似乎有些陌生。遞過了行李包,小佳挽著侯衛東的胳膊,細細地瞧了侯衛東兩眼,道:「老公,我怎麼覺得你相貌都變了?」
侯衛東摸了摸臉:「還是老樣子,一個鼻子,兩個眼珠子,沒有變成怪物吧?」
關上車窗,打開空調,侯衛東將小佳拉到身邊,一口就咬在小佳的嘴巴上。小佳「唔唔」兩聲,被侯衛東橫行霸道的舌頭糾纏住。這一吻足有好幾分鐘,當兩人鬆開時,小佳目光如水,柔情萬種,道:「今天我們就住在嶺西。」
侯衛東道:「今天晚上是除夕,不回家嗎?」
「晚上我們倆單獨過,明天到吳海縣,到你家裡去過年。初三我們回沙州,到我家裡過。」這是結婚以來的第一個春節,小佳善解人意,提出先到侯衛東家裡,再到自己家裡。
侯衛東想到春節過後祝焱還要到好幾位領導家去拜年,陪小佳時間很少,抱歉地道:「祝書記從初六就要開始活動,到時我也得跟著。」
小佳對此倒並不在意,道:「你應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別太擔心我,這點理解能力我還是有的。你在這一年躥得太快,嫉妒你的人肯定很多,小心小人。」
有了剛才一陣亂吻,又商量些具體事情,侯衛東與小佳的陌生感才完全消失。小佳抽空補了補妝,道:「老公,你嘴裡煙味好大,抽煙對身體不好,你還是把煙戒掉吧。」她伸手掐了侯衛東一把,「不戒煙不准親我。」
掐胳膊是小佳招牌式的動作,侯衛東疼得直抽冷氣,道:「等會兒開車,你可別亂掐。」
住進了金星大酒店,關上房門,小佳被撲倒在床上,侯衛東腦袋鑽進了小佳衣服,嘴巴飢渴地尋找著高峰和溝谷。
「別急,我要洗澡。」
「我們一起洗。」
「不行,要保持神秘。」
小佳一臉神秘地提著一個小包去洗澡,聽著嘩嘩水聲,侯衛東心癢癢的,幾次要突門而入,都被小佳拒絕了。過了十來分鐘,小佳這才穿著睡袍出來,她躲過侯衛東的狼撲,道:「先洗澡,給你五分鐘。」
侯衛東急功近利地只洗了即將使用的關鍵部位,不到一分鐘就出來了。小佳笑著做了一個掐人的動作,不准侯衛東靠近,道:「你在床上,等我。」
她選了一個正在放音樂的頻道,然後站在床邊,慢慢地脫掉了睡袍。侯衛東眼睛一下就直了:小佳穿著一套全透明的三點式。
1997年春節,除夕在金星大酒店,侯衛東與小佳一邊做愛一邊看春節聯歡晚會,倒也快活。
大年初一,侯衛東開著車到了吳海縣,幾乎與大哥侯衛國和嫂子江楚同時到達。侯衛國開的是公安配車,一輛普通型的桑塔納,上面印著「公安」兩個字。他是愛車之人,看到發亮的藍鳥,口裡嘖嘖聲不停,要了車鑰匙,開著藍鳥在縣城裡轉了一大圈。
江楚手裡提著一個大袋子,她計劃在春節期間要讓劉光芬、侯小英和小佳這幾位家庭女性成員都成為她的顧客。進了屋,她就把劉光芬、小佳拉到裡屋,把產品拿出來,苦口婆心地做起了介紹。
初二,何勇和大著肚子的侯小英也回來了。劉光芬見兒女們全都回了家,心裡樂開了花,與侯永貴一起把廚房佔據了,讓兒女們在客廳裡打牌。聽到客廳傳來的笑聲,劉光芬輕聲對老伴道:「如果老大有孩子,那該多好。」
侯永貴勸道:「老婆子也不要著急,孩子們還年輕,正是奔事業的時候。」
劉光芬一邊麻利地將炒好的菜裝進盤子,一邊絮絮叨叨地道:「現在我身體好,可以幫他們帶孩子,他們也就沒有多少負擔。江楚這孩子怎麼就迷上了傳銷,社會上對傳銷反應不好,我要給衛國說說,自己的媳婦要管住。」
侯永貴接過盤子,道:「年輕人的事情你也少管,給衛國說說就行了,要背著江楚說。媳婦畢竟不是女兒,說不得重話。」
在吳海縣過了初一、初二,侯衛東、小佳回到了沙州。張遠征內退在家,工資少得可憐,而陳慶蓉早已下崗。無情的現實讓他們對這個熟悉世界的認識發生了變化,女婿在什麼地方工作已經退為次要問題,關鍵是要有事業。有錢或者有權,都可以稱為有事業。
市場經濟輕易地打碎了在計劃經濟時代建立起來的價值觀,下崗工人位於車輪的最下面,年輕人還可以及時轉身,中年人以及老年人就承受了轉型所帶來的巨大痛苦。
侯衛東完整地目睹了整個變化過程,對岳父母的心態也把握得很準,在家裡吃了午飯,塞給岳母陳慶蓉一萬元過年錢。
趁著侯衛東與小佳還在睡午覺,陳慶蓉和張遠征就提著菜籃子出去了,買了一條三斤左右的花鰱。
張遠征、陳慶蓉客客氣氣的,小佳敏感地感覺到了這一點,這種客氣反而讓她有些傷感,裝做大大咧咧地吵著要打麻將,在客廳裡擺開戰場以後,一家人的氣氛才和諧起來。
初五,接到了祝焱電話,侯衛東的家庭生活也就結束了,他繼續陪著祝焱轉戰於嶺西和沙州,拜訪了不少重要人士。累是累點,也讓侯衛東大開了眼界。
過年期間,想給祝焱拜年的人絡繹不絕,侯衛東作為主持工作的辦公室副主任,手機幾乎被打爆。跟著祝焱東奔西跑,給職位更高的領導拜年,他完全能理解各鎮各部門的拜年者,在能力範圍內常開方便之門,秦飛躍、粟明等熟悉的領導幹部,他都做了比較周到的安排。
初九,祝焱大醉。
侯衛東將其送回家,蔣玉新看著祝焱血紅的臉,歎息一聲:「這是何苦!」
侯衛東將祝焱背到了床上。蔣玉新將輸水設備擺到了床前,有條不紊地給祝焱輸水,道:「小侯,你要時常提醒著老祝。他年齡也是老大不小的,何苦去做拚命三郎,少喝一點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話裡隱隱就帶著責備了,侯衛東沒有解釋,道:「蔣院長,我以後會記住。」
蔣玉新心裡清楚,能讓祝焱喝這麼多,肯定不是益楊的人物,她又道:「小侯年輕,也要少喝點酒,等把肝燒壞了,後悔都來不及。」
出來以後,進了老柳的車,車裡空調開得很高,熱氣一逼,侯衛東酒意上湧,差點吐了出來。他給在家裡的小佳打了電話,道:「老婆,我馬上要回來了,你給我弄點果汁,又喝多了。」
小佳正打開家庭影院看老片子《亡命天涯》,將音量關小以後,道:「沒事吧?叫你少喝點,你又不聽,別這麼耿直,能耍賴就要耍賴。」她知道這種說法無異於對牛彈琴,但還是忍不住抱怨了幾句。
到了樓下,小車剛走,侯衛東就跑到樓下的林子裡,躲在黑暗處一陣暴風急雨般的狂吐,將滿腹蛋白質、脂肪、葉綠素和大量的酒精吐了出去,人才舒服一些。剛從樹林中閃了出來,恰好一道燈光射來,將侯衛東兩眼刺得睜不開。
「侯主任,春節快樂。」益楊縣組織部肖兵副部長從副駕駛位置下來,熱情地把手伸了過來。侯衛東抽空把自己的右手在褲子上使勁擦了數下,把酒精混合物擦掉,滿面笑容地道:「肖部長,春節快樂。」
侯衛東曾在組織部綜合幹部科工作過,肖兵是直接領導,現在兩人級別一樣,而侯衛東在縣委的地位卻如日中天。肖兵喝多了,沒有了往日的沉穩,道:「我們組織部綜合幹部科出人才,衛東當了委辦主任,郭蘭也不錯,調到了沙州組織部。」
郭蘭從車上下來,向侯衛東點頭示意。天氣寒冷,她穿了一件半長大衣,身上沒有飾物,簡單、乾淨。
侯衛東從青林鎮調到縣委組織部,目的就是以此為跳板,再通過粟明俊的關係調到沙州市委組織部。孰料計劃沒有變化快,他以火箭般的速度在益楊崛起,思前想後,婉拒了調到市委組織部的建議。
肖兵已是微醉,囉唆地說了好一會兒,上車之際,對郭蘭道:「郭蘭,到沙州上班之前,給我打個電話,我派車送你過去。」
等到汽車遠去,侯衛東才對郭蘭說:「調到市委組織部,向上一個台階,祝賀你。」
郭蘭用手理了理小坤包,道:「年前就借調到組織部去了,正式調動的文件還沒有下。」她聞到侯衛東身上散發出來的酒味,道,「你喝了不少吧?」
「喝了一點點。」酒精在侯衛東身體裡循環流轉,讓他比平時興奮,道,「難怪有一段時間沒有聽到你的鋼琴聲。我還在琢磨你怎麼就不彈琴了,讓我的生活失去了不少音符。」
郭蘭臉微紅,道:「你喜歡聽音樂?」
「我不懂音樂,只是單純喜歡聽,純粹是外行看熱鬧。」
兩人邊走邊說,上了樓,各自站在家門口。
侯衛東道:「市委組織部粟明俊副部長是我的朋友,下一次我回沙州,請你們兩位上級領導吃飯。」
郭蘭這才恍然大悟,心道:「難怪侯衛東能從青林鎮調到縣組織部,原來是粟明俊的關係。」她取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道:「隨時歡迎你到部裡來。」
侯衛東打了一個酒嗝,為自己潛伏了一句話,道:「組織部是幹部的娘家,我肯定會來。」
回到家裡,茶桌上放了一瓶果汁,小佳在廚房裡熬湯,道:「你先把果汁喝了,我正在給你煮綠豆湯。」
「家裡沒有綠豆,你才買的?」
「我知道你要喝酒,下午出去買的。」
沙州學院的家,長期冷清慣了,小佳在屋裡走來走去,人氣指數驟然上升。侯衛東喝了果汁,躺在床上,對小佳道:「還是老婆在身邊好,以前喝醉了,哪有這個待遇。」小佳在客廳道:「別臭美了,出來洗澡,滿身酒氣別睡在床上。我才換了床單,要尊重我的勞動成果。」
侯衛東在樹林下吐過,又喝了果汁,心裡好受許多,不過還是賴在床上不動,直到小佳揮舞著五根手指,做出掐人狀,他才從床上翻了下來。剛走到客廳,就聽到陽台外傳來隱隱的鋼琴聲,曲子很熟悉,旋律也特別輕快。
小佳道:「這是郭蘭在彈嗎?彈得真好。」
「郭蘭調到市委組織部去了,現在是粟部長的手下。」
小佳聽到這消息,就有些患得患失,道:「給祝焱當秘書固然不錯,但是市委組織部是一個更高的平台,這是一個矛盾。」
「祝書記十有八九能當沙州副市長,到時我跟著就進了市政府,與組織部也差不多。士為知己者死,祝書記如此信任我,我不好意思開口說調走。」
第二天,縣長馬有財請祝焱吃飯。
進了縣委小招待所貴賓樓,侯衛東總是感覺怪怪的。他成為祝焱秘書以後,祝焱與馬有財就從來沒有單獨在一起吃飯,今天馬有財主動約祝焱吃飯,破天荒。
這也是前一段政治格局的延續,兩人明智地選擇了和平,在這敏感時期,斗則雙敗,和則雙贏。
由於是馬有財請客,由縣政府辦來負責安排生活,侯衛東樂得輕鬆,當起甩手掌櫃。等到祝、馬兩人開始喝起革命小酒,縣委、縣府的幾位工作人員另外開了房間吃飯。
沒有喝酒,晚餐氣氛便不熱鬧,大家很快就吃起了干飯。放下碗,侯衛東見眾人悶坐著,提議道:「盛主任,我們別大眼瞪小眼,打雙扣。」盛奎是縣政府辦公室綜合科長,三十七歲,資格比侯衛東要老得多。他煙癮很大,右手食指、中指被熏得很黃,夾著煙,慢悠悠地走到門口,對著不遠處的服務員招了招手,又在門口耳語了幾句。
服務員端著茶水和廣柑走了進來,手腳麻利地把房間收拾了出來。
盛奎道:「侯主任,雙扣規矩你來定,是用南派打法還是北派打法?」這間小屋裡,年齡盛奎最大,但是侯衛東是主持工作的委辦副主任,地位最高,自然得由他來拿主意。老柳和另一位司機都是老成精的人物,圍坐在桌旁,等著侯衛東發話。
侯衛東稍作推辭,道:「就用北派打法,簡便一些,南派的規矩太多了。」
大家就一致贊成了侯衛東的提議。
在春節期間,祝焱要升為沙州市副市長的小道消息已經流傳開來,盛奎在府辦工作了好幾年,消息靈通得緊。他聽說過祝焱調離沙州市的好幾種版本,反而不敢太確定,等大家摸牌之際,道:「侯主任,聽說你愛人在沙州工作,當年是沙州學院的校花。」
侯衛東調入縣委辦的時候,正是祝焱與馬有財掐架最厲害的時候,在這種背景之下,縣委辦和縣府辦始終有距離和隔閡。他知道盛奎與馬有財關係不錯,對其有著戒心,自我調侃道:「我這個樣子,怎麼能摘得到校花?況且娶校花養校花的成本比娶個平常女子高得多,我可不願意做這種傻事。」
盛奎眼光閃爍著,對政府司機老唐道:「老唐曾經兩地分居十來年吧,前年他老婆才從臨江縣調到西城小學,這分居的日子不好過。侯主任是正當年的時候,怎麼不想辦法把愛人調到益楊來?」
老唐並不知盛奎的題外之意,順口道:「從沙州調到益楊來,很划不來,光是一個沙州戶口,就要值一萬多塊錢。」
盛奎順著話題道:「侯主任年輕有為,如果跟著祝書記調到沙州,過幾年放出去就是縣領導,哪裡還操心戶口這些小事。」
侯衛東聽盛奎拐了一個大彎才說到了正題上,隨口敷衍著,心道:「盛奎跟馬有財很緊,卻連一個副主任都撈不上,這是有原因的。在政府辦公室工作怎麼能一點城府都沒有,用這種方式來試探情況,太沒有水準了。」
9點30分,祝焱與馬有財吃完晚飯,一瓶五糧液,只喝了半瓶。兩人帶著微笑走出了房門,馬有財主動伸出手,與祝焱緊緊地握了一下,道:「後天全縣開收心大會,也是新益楊建設動員大會,開過大會以後,益楊就要放開膀子大幹一場,縣委的決定政府一絲不苟地執行。」
上了車,祝焱倒有些沉默,一路也無言語。侯衛東習慣性地選擇了沉默。
跟著祝焱這一段時間,侯衛東見了許多人,學了很多知識,更重要的是漸漸掌握了官場節奏。節奏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不可言傳只可意會。在益楊縣裡,跟著縣委書記這個第一把手,顯然最容易受到熏陶,他看出盛奎的浮躁,正是說明了他的進步。
到了樓洞門口,祝焱接過手包,突然道:「你給祝梅送去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一萬多吧?」侯衛東點點頭,也沒有否認,只道:「聽說祝梅很有繪畫天賦,電腦是繪畫工具,很有用。」
祝焱用眼光掃了侯衛東一眼,這鋒利的眼光,似乎將其五臟六腑全部看穿。侯衛東保持著平靜,也沒有過多解釋,他心裡清楚:「祝焱是明白人,明白人是不需要廢話的。」果然,祝焱的眼光很快就柔和了下來,罕見地拍了拍侯衛東的肩膀,轉身上樓。
星期天,小佳要回上海,侯衛東向祝焱告了一個假,開著藍鳥回沙州,提前預訂了下午6點的飛機票。
在小佳父母家裡,女兒要走,陳慶蓉開始忙裡忙外。
她是工人出身,長期接觸的都是硬邦邦的鐵物,並不擅長表達內心的感情,正準備出去買菜,小佳卻道:「媽,我們不在家裡吃飯,中午有事,要在外面吃飯。」
陳慶蓉心情就黯淡了,把菜籃子放回廚房,道:「一個人到上海要注意身體,晚上別熬夜。」
侯衛東道:「等明年開了春,爸和媽兩人可以到上海去轉一轉。你們沒有到上海去過,這幾年上海變化很快。」
小佳撇了撇嘴,對侯衛東的說法很是不屑,道:「爸媽沒有去過上海,變化再大他們也看不出來。」
看著小佳的表情,侯衛東明白,這是在怪自己一直未去上海。
幾個人在客廳裡說了些閒話,小佳把陳慶蓉叫到了裡屋,她從坤包裡取了兩疊人民幣,道:「媽,你別為我們節約了,多買點雞鴨魚肉,少吃肥豬肉。每天要讓爸爸出去走走,不要老是關在家裡。新月樓給你們買的房子也裝修好了,把窗子打開,吹兩個月就可以搬進去住。」
陳慶蓉在廠區家屬房子裡住慣了,樓上樓下都是一個單位的,出了家門,大家就可以站在樓梯上聊上半天,道:「在新月樓沒有熟人,找不到人說話。」
小佳勸道:「住久了也就熟悉了,新月樓裡設施齊全,比這舊樓好得多。」
陳慶蓉又道:「離市場又遠,根本不方便。」
小佳見母親留戀老房子,也不再勸,道:「反正房子裝好了,你們想在哪裡住都可以。」
到了11點,兩人下樓,開著車直奔新月樓,停在了新月樓外的水陸空餐館門前。
在包間裡點了水、陸、空幾樣大菜,要了一瓶精品五糧液,小兩口絮叨地說著話。等了一會兒,粟明俊、趙秀和粟糖兒走了進來。小佳沒有到上海讀書的時候,每逢週末,趙秀喜歡帶著粟糖兒過來玩,經常是她們打麻將,粟糖兒一人看電視,因此粟糖兒與小佳很熟悉,她親親熱熱地與小佳打了招呼,坐在小佳與侯衛東中間。
趙秀與小佳早已是閨中密友,她看著這一對青年男女,笑道:「粟糖兒,你這小孩怎麼不懂事,快點坐到這邊來。」粟糖兒卻黏在小佳身旁不走,大家都樂呵呵的,趙秀也就作罷。
粟明俊穿著帶著長毛領的皮衣,這是沙州最流行的男人服飾。屋裡開著空調,他將皮衣脫下來,裡面是一件桃尖領毛衣,領口是整整齊齊的領結。他拿過酒瓶,道:「小佳是下午6點的飛機,你等會兒還要開車到嶺西,為了安全起見,酒就別喝了。」
趙秀在一旁道:「這個春節,你粟哥醉了好幾場。小侯給領導當秘書,想來也不輕鬆。酒就免了,來一瓶果汁,養胃。」
小佳和粟糖兒對這個提案自是拍手稱快。
粟明俊是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很有組工幹部的特點,說話向來滴水不漏,一切只靠意會。「這一次,市委辦、府辦、組織部、宣傳部都從各縣和各局行調了一些人進來,組織部調了兩個,其中一名就是益楊組織部的郭蘭。有的部門藉機超編調人,姜書記在會上兩次點到這個問題,明確表態說不管是誰的關係,今年都不能往沙州調人了。」
趙秀在一旁道:「小侯,你不調上來真是可惜了。今年調了這麼多人上來,以後動起來就困難了。」
侯衛東舉著果汁杯子,道:「感謝粟部長關心。去年季常委被提拔為副書記,委辦缺人,這個時候我實在不好意思提調動的事情。」
吃完午飯,侯衛東與小佳回新月樓收拾隨身物品。剛關上門,小佳就緊緊抱住侯衛東,道:「我們去洗澡。」侯衛東抬起手腕準備看表,小佳在耳邊道:「時間還早,還來得及。」
侯衛東心領神會,道:「速戰速決。」
小佳使勁掐了侯衛東一把,道:「要保證質量,不准馬虎了事。」
在嶺西機場,小佳通過了安檢,身影慢慢消失,侯衛東的心被抽空一般,他坐在機場大廳,默默地看著人來人往。想了一會兒小佳,他的思緒又轉到益楊的政局:「如今益楊政通人和,書記和縣長攜手共謀事業,只是這個聯盟實在太脆弱,隨時會分崩離析。」轉念又想道,「我不過是縣委辦副主任,決定不了大局,想這麼多有什麼用?到時跟著祝書記到沙州市,也就不用管益楊的渾水。」
在機場大廳坐了半個多小時,侯衛東心情稍復,正準備起身,抬頭就看到馬有財帶著財政局長桂剛站在候機廳的出口,馬有財不停地看表。府辦主任桂剛不久前調到財政局任局長,此調動祝焱點了頭,至於府辦主任,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暫時空著。
侯衛東明白馬有財肯定是在接人,他順手拿起身邊的報夾把臉擋住,不時偷偷觀察著馬有財。約莫過了十來分鐘,又有一批人魚貫地從機場走了出來,馬有財伸長脖子朝裡張望著。
這愈發增加了侯衛東的好奇心,他將自己掩藏在候機的人群中,客串當一回間諜。突然,馬有財和桂剛都激動起來,馬有財伸出手,原本挺直的腰也彎了下來。沙州新任市長劉兵赫然出現在人群中,他與馬有財握了手,還用力地甩了甩。與桂剛握手時,則只是蜻蜓點水。
在馬有財等人前呼後擁之下,劉兵等一行人離開了停車場,三輛奧迪車和一輛皇冠無聲無息地滑在了他們面前。侯衛東心中猛地跳了跳,這一次拜年,祝焱是禮節性地拜訪了沙州市長劉兵,侯衛東清楚祝焱與劉兵兩人沒有深交,從今天這個架勢看起來,馬有財似乎與劉兵頗為熟悉。
看著奧迪車滑走,侯衛東把報夾放回報欄,快步走了出去,飛快地坐上自己的藍鳥。從機場到嶺西城區還有二十來公里,侯衛東加快了速度,一路超車,很快就見到了在前面開著應急燈的奧迪車隊。
侯衛東再次回想了自己買車以後的經歷,確認馬有財和桂剛的駕駛員沒有見過這輛沙州牌照的藍鳥,便不緊不慢地跟在車隊後面。進了嶺西主城,看著他們的行駛方向,依著侯衛東的直覺,劉兵他們肯定要住在嶺西最好的五星級酒店——金星大酒店。果然,進入嶺西城區以後,劉兵車隊就直奔金星大酒店。
侯衛東跟著將車開到了酒店前,一位穿著筆挺的侍應生過來幫著停車。侯衛東猶豫了一會兒,心道:「這樣跟著也沒有意思,若無意間被馬有財撞見,倒也尷尬。」便對侍應生擺了擺手,離開了金星大酒店。
行駛在寬闊的路上,行人擦窗而過。回味著馬有財與劉兵步出飛機場候機大廳的情景,侯衛東暗道:「如果馬有財和劉兵真有不一般的關係,益楊的形勢就複雜了。」他又想道,「周昌全是市委書記,他才是沙州一把手,就算馬有財與劉兵關係好,祝、馬博弈,祝書記也要佔著上風。應該把今天看到的事情透露給祝書記,讓他心裡也有數。」
開車到沙州郊區時接到了大哥侯衛國的電話,在電話裡,侯衛國情緒低落,耳邊還有江楚尖厲的聲音。
晚上9點進入沙州城,侯衛東直接將車開到了聽月軒。
進店以後,要了角落的小桌子,點了幾道家常菜,開了兩瓶紅星二鍋頭,等著大哥侯衛國。
過了一會兒,門外響起了剎車聲,侯衛國帶著冷氣進了門,他在小桌子前坐下,隨手把車鑰匙放在一旁,道:「小佳回上海去了?」
「嗯,剛才在電話裡,聽到你在與嫂子吵架。」
侯衛國一臉沮喪,道:「你嫂子完全被傳銷害了,這兩天在家裡跟我鬧彆扭,她要辭職去做傳銷。」
侯衛東對傳銷向來嗤之以鼻,道:「嫂子從師範出來就當老師,接觸社會也不多,思想單純,她耳根特別軟,很容易輕信她人,你要多勸勸她。」
「現在你嫂子完全中毒了,被傳銷徹底洗腦,不管我如何勸她,她完全聽不進去。學校的校長與我挺熟,專門打來電話,說是她備課不認真,上課質量下降。」侯衛國越說越氣憤,「當初談戀愛的時候,她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怎麼會變成這樣!」
聊了一會兒江楚,兄弟倆都覺得思想問題不好解決。侯衛東腦中想到今天偶遇劉兵的情景,隨口問道:「你覺得劉兵如何?」
侯衛國對劉兵印象蠻好,道:「劉市長很有魄力。公安改善裝備問題提了幾年,一直沒有落實,劉市長當選市長以後,就給公安局單獨撥了兩千萬元,改善公安車輛問題。
「劉市長在視察公安局的時候,給班子成員明確提出要求,沙州要發展,環境一定要輕鬆,不准公安局下達罰款任務,不准隨意到星級酒店掃黃抓賭。」
侯衛國是從公安的角度來看問題,對新市長劉兵感覺不錯,而侯衛東作為縣委辦副主任,卻覺得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他想著劉兵和馬有財一起走出候機大廳的情景,陷入了深思。
週一上午照例是忙忙碌碌的,侯衛東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向祝焱匯報在候機場看到的事情。匯報這種事,不能是太正規的場合,而且只能就事論事。
10點30分,縣委書記祝焱、分管組織的副書記季海洋,加上組織部長老柳,正關門研究人事問題,一個電話直接打到了祝焱的保密手機上。
祝焱看了號碼,道:「你們稍等一會兒。」便進了裡屋。
「老祝,我是黃子堤,那天老孔被你整得慘,醉得住院了,你還嚷著要去喝夜啤酒,老孔以後不敢跟你干仗。」祝焱心知市委秘書長在星期一上午打電話過來,肯定有要事,他卻不問,只是等著黃子堤說。
幾句玩笑話以後,黃子堤說到了正題,道:「老祝,劉市長在這個星期要到益楊來,他是從省裡下來的領導,見多識廣,你要小心準備。特別是幾個主要指標,一定要記得準確無誤。有幾個部門領導記不清所負責部門的主要數據,劉市長當場發作,毫不留情面,弄得好幾個頭頭下不了台。」
祝焱道:「那我得好好準備,感謝秘書長。」心裡卻道:「黃子堤是市委常委、秘書長,他說這一番話是什麼意思?聽其口氣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這一層意思是不能捅破的,全靠領悟,祝焱過五關斬六將才當上縣委書記,領悟能力自然不差,他模糊地把握住一些如磁場一般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劉市長來益楊的事情,要由市政府那邊出通知,你知道就行了。他給市政府辦公室提過要求,無論到哪個部門視察,最多只能提前一天發通知。」掛電話的時候,黃子堤又說了一句,「他估計要和你單獨談話,算是單獨考察吧。」
掛了電話,祝焱反覆琢磨著黃子堤的話,春節在嶺西省時,他就得到了一個準確消息:「劉兵背後有大領導支持。」
中午11點,侯衛東將祝焱講話材料送了進來,見祝焱茶杯喝空了,便拿到飲水機前續水,他用很尋常的聲音道:「我昨天將小佳送到機場,見到了馬縣長和桂局長,他們在機場接劉兵市長。」
侯衛東說得輕描淡寫,祝焱卻很認真地問道:「他們兩人在機場接劉市長,還有其他人嗎?」
「應該是吧,加上劉兵市長隨行人員,他們一共四台車,馬縣長和桂局長坐的車牌號我還有印象。」
祝焱把筆放在桌上,道:「你把柳部長請過來,我有事跟他談。」
組織部老柳剛才拿來的人事名單中,原有縣府辦綜合科盛奎的名單,準備提拔為縣府辦副主任。
季海洋當了多年縣委辦主任,對盛奎很不感冒,加上這一次春節,盛奎在茶館裡與人打牌賭錢,被城關派出所無意間遇到了。當時盛奎有三分酒意,與執勤民警發生了爭執,恰好民警是新來的警校生,正氣很足,硬是將盛奎帶回了所裡。
當時正是季海洋值班,他知道此事,這一次商量人事問題,他就明確提出了反對盛奎任職的意見,祝焱為了照顧馬有財的面子,心裡有些猶豫。此時,由於有新情況,就得重新考慮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