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調到益楊新管會時,新管會辦公室主任易中成恰好帶著老婆到嶺西去住院。嶺西第一人民醫院的醫術確實不錯,手術相當成功,當老婆病情穩定下來,就由岳父母留在醫院照顧。
當他心情愉快地回到辦公室,新管會依舊,辦公室依舊,但是整個辦公樓卻似乎充滿著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坐在熟悉的座位上,易中成拉開桌子,打開精緻的小罐子,這是他每天早上的特飲——正宗的西湖龍井。泡了茶,他瞧了瞧辦公室副主任楊柳放在桌上的小坤包,心道:「楊柳一大早跑哪裡去了,怎麼不見露面?」
正想著,楊柳握著小筆記本走了過來,見到易中成,問了問治病的情況,這才談起工作,道:「易主任,9點30分在會議室開會,每個部門都要匯報本季度工作情況以及打算,你回來了就該你匯報。侯主任要求很嚴,只給每個部門五分鐘,你要揀重要的說。」
這一番話,將易中成弄得莫名其妙:「侯主任,哪一個侯主任?」
楊柳這才反應過來:「你還不知道?我們來新老闆了,委辦侯衛東副主任調到新管會任一把手。」
「啊,侯衛東調過來了。」易中成是辦公室主任,居然連這事也不知道,臉上有些掛不住,道,「來了新領導,你怎麼不給我打個傳呼,讓我也有個心理準備。」
楊柳笑瞇瞇地道:「嫂子住院,我就沒有來打擾你。」
易中成聽了不是滋味,卻又不便發作。
新管會有三十來人,侯衛東來了十多天,大部分都認識了,今天見楊柳身旁坐了一個「陌生人」,三十來歲,和易中嶺相貌有幾分相似,暗道:「這位一定就是辦公室主任易中成了。」
易中成主動報告道:「侯主任,我是易中成,在辦公室工作,剛從嶺西回來。」
在益楊土產公司這個震動沙州的大案中,易中嶺是一個關鍵人物,益楊檢察院明知易中嶺有問題,卻硬是沒有將他拿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金蟬脫殼,由國企幹部變成了私營企業家。
侯衛東受祝焱指派到檢察院當聯絡員,對其中內情知之甚深,對易中嶺這人深有戒心,到了新管會,看見中層幹部中有易中成的名字,很快就將其經歷調查出來:易中嶺是易中成堂兄,兩人同一個爺爺。易中成是80年代末的大學畢業生,原來在一所城外的縣屬中學任教,後來借調到了縣政府辦公室,幹了一年轉正,新管會成立,調來當了新管會辦公室主任。
從易中成的簡歷中,侯衛東清晰地看到了易中嶺的影子,他表情特別平靜,道:「你愛人手術情況如何?」
「手術比較成功,現在還留在醫院觀察,謝謝侯主任關心。」易中成以前在府辦工作時就見過侯衛東,當時正是祝、馬兩人劍拔弩張的時期,受這種氣氛影響,委辦與府辦的關係也很微妙,扶搖直上的侯衛東自然成了府辦工作人員暗中議論的對象。從這方面來說,易中成對侯衛東並不陌生。
會議正式開始,第一個匯報工作的中層幹部是辦公室主任易中成。侯衛東很細心地聽著易中成匯報,重點記了幾筆,暗自評價道:「易中成口才很不錯,思路也清晰,在中層幹部中比較突出。不過,此人是易中嶺堂弟,絕對不能留在辦公室,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他堅定了將易中成趕出新管會的決心。辦公室主任是很重要的角色,知道許多內部運作秘密,他吸取檢察院的教訓,不想在自己身邊安一顆釘子。
易中成匯報完畢,眼見侯衛東面帶笑意,心道:「侯衛東是以火箭速度陞官,真是貨比貨得丟,人比人得死。」他根本沒有想到侯衛東笑容中的深層次意義。
張勁分管辦公室工作,挺欣賞易中成,等其匯報完畢,道:「我補充一點,辦公室在下季度要特別加強上報信息工作,這是反映工作的一個重要渠道。上個季度報紙上出現新管會的次數雖然不少,但是缺少有份量的文章。易主任文章寫得好,你要主動與報社聯繫,親自操刀,弄幾篇有份量的報道。」
侯衛東對易中成的發言沒有多做評價,國土科的負責人就開始接著發言。
中層幹部匯報完了,張勁和章湘渝又分別講了具體業務。侯衛東最後作了發言,道:「新管會存在定位問題,這不單單是新管會的問題,也是縣委、縣政府對新管會的定位問題。」
張勁約了與拆遷代表對話,看了手錶,有些心不在焉,提筆在本子上胡亂畫著。
「益楊縣城有一個新管會,還有一個開發區,我們新管會和開發區到底是什麼關係,有什麼聯繫,如何分工?從地理位置上,開發區應該定位於工業園區,而新管會則是一座適合居住的新城。」在縣委辦的時候,祝焱曾經提過這個問題,當時侯衛東理解不深,如今主政新管會,對祝焱提出的問題就有了認真細緻的思考。
張勁解釋道:「縣委高速路戰略對此有明確要求,利用高速公路的優勢,佈置現代化廠房於高速路沿線,從這一點來看,新管會並不排斥企業。」
侯衛東道:「益楊老城區過於狹窄,拆遷成本很高,遷舊城不如建新城,南部新城必然是益楊的新城區。如果我們將企業過多地佈置到新城區,以後又來搬遷,成本太大了。」他見到中層幹部都伸長脖子專心聽著,便道,「大家都可以發言,可以充分討論。新管會要發展,定位是核心,綱舉目張,定位就是這個綱。」
侯衛東這一番話讓易中成大感知已。關於新管會定位問題,他思考了很久,也在不少場合提過,可是人微言輕,提了也就提了,並未引起大家的重視。
中層幹部會結束以後,易中成對侯衛東大有知音之感,將前一段寫的《關於新管會發展的幾點建議》稿子取了出來,又結合侯衛東所說的幾點,反覆琢磨,成稿以後興沖沖給侯衛東送了過去。
易中成的稿子是手寫體,一手漂亮的鋼筆字,看上去賞心悅目。侯衛東迅速瀏覽了稿子的標題,臉上沒有表情,道:「這是你寫的嗎?」
易中成道:「我認為南郊新城應該是一座適宜人居的現代化小城市,主要以房地產、商貿業為主,而不應該弄成工業園區,否則與開發區也就沒有區別。我的意見是請專業城市設計院對新城區進行認真細緻的研究,制訂切實可行的發展規劃。」
「你的意見很有參考價值,至於你說的規劃一事,我贊同,城市發展必須規劃先行。新管會的規劃一定要請國內頂級專家來做,價錢高一些也不怕,規劃制訂以後,所有項目必須符合這個規劃。」
易中成的想法得到了充分肯定,他表面鎮定,心裡很是興奮,離開侯衛東辦公室時,步子格外輕快。
侯衛東仔細看了稿子,平心而論,這是一篇言之有物的文章,多數觀點他也贊成。「易中成真是有心人,水平也不錯,如果他不是易中嶺的堂弟,倒可以重用。」儘管如此,他還是在想辦法準備將易中成弄走,最不濟也要調整崗位,檢察院內部失察的教訓,讓他深以為戒。
10點,他給司機王兵打了一個傳呼,坐著新三菱直奔開發區。
開發區位於益楊縣城的西邊,新管會辦公室出去,一條狹窄的小公路連通著開發區和新管會,這條小公路將是開發區大小貨車進出高速路的主要通道。
等了一會兒,秦飛躍也坐著車帶著一溜灰塵出現在眼前。
「老弟,到新管會感覺如何?」
「我現在剛到新管會,兩眼一抹黑,這幾天就是瞎轉悠。」
秦飛躍是經過起起落落的人,性情比在青林放得更開,看著新三菱,嘖嘖數聲,道:「老弟一來就配了新三菱,縣裡看重新管會,我們開發區是後媽生的。」
一輛貨車從身旁經過,帶著濃重的灰塵,侯衛東和秦飛躍躲上地勢稍高的小山頭。雖然是小山頭,風卻比平地大了許多,很快,灰塵便被西北風吹散,黏附在樹上,看上去灰濛濛一片。
秦飛躍鬢角已有點點斑白,道:「我們地處中部地區,與沿海地區相比,沒有區位優勢,沒有政策優勢,企業憑什麼到益楊投資?」他指著這條土路,道,「這條通往新高速路口的小公路,嚇跑了不少客商,今天約老弟到現場來看,就是想辦法解決開發區出口問題。」
站在小山坡,侯衛東心裡卻有另外想法。
新管會東側有一大片農田,看面積足有三四平方公里,分佈在小公路兩旁,這一帶位於益楊縣城的下風口,與老城區有六七公里,正好可以佈置企業。而南郊城區主要部分,應該是新城核心,這個核心不應該佈置企業。
秦飛躍很清楚益楊當前形勢,道:「祝焱高昇是遲早的事情,你是他的愛將,就要趁著他還沒有走,多提出些具體的事,他肯定樂意解決。老兄找你,就想把小公路建設敲定,這條公路事關開發區今後發展大局。」
侯衛東明白秦飛躍的心思,他這是利用自己與祝焱的關係,促進小公路修建一事,心道:「益楊事情真是奇怪,明明是正大光明的好事,正式途徑卻久拖不決,還要借助於其他手段才能解決。關係也是生產力,還真是符合中國國情的口號。」他腦海中又閃出另一個念頭,「我總想把易中成趕出新管會,他其實是有才之人,難道我這麼快就變成了擅長內鬥不求實務的官僚嗎?」
秦飛躍道:「聽說馬有財要當書記,老弟可要當心。雖說有祝焱在沙州關照,畢竟縣官不如現管,以後的局面誰也說不清楚。」
老鎮長秦飛躍說話沒有保留,句句都點在侯衛東心坎上。
「秦主任,我同意你的觀點,開發區和新管會分別位於南部和西南部,中間間距並不遠,這條小公路恰好可以當成兩區環線,以後兩區的貨車都可以通過環線到達高速路。」
這個方案完全符合秦飛躍的思路,秦飛躍道:「我建議由開發區和新管會共同向縣政府寫一份文件,爭取把小公路建設列入全縣重點工程。發文前,我們分頭行動,你去找祝書記,我去找馬縣長,爭取獲得他們的支持。」
回到辦公室已是11點多了,侯衛東把易中成叫到辦公室,道:「新管會朝開發區走的小公路,你知不知道?」
易中成點頭:「我走過兩次。」
「基建科有沒有南郊到開發區的地形圖?一比一萬的就行了,拿到我辦公室來。」
過了一會兒,易中成和基建科長楊忠一起來到了侯衛東辦公室。地圖平時被扔在基建科,皺巴巴、髒兮兮,在桌子上展開以後賣相極其難看,侯衛東有些不滿地瞟了楊忠一眼。
雖然是初春,天氣並不熱,楊忠卻覺得全身熱乎乎的。
三個人趴在桌上,很費了些勁,這才把那條彎曲、狹窄的小公路全部找出來。
「你們看地圖,開發區到高速路口,有兩條路:一條是先要經過城區,然後才到南郊,再到高速路口;另一條路就是從這條小路直接到高速路口。從以後的發展趨勢來看,這條小路才是新管會和開發區的生命線。」侯衛東指著地圖,「這一塊是新管會的東側,足有兩三平方公里,與縣城直線距離恐怕都有六七里,正好處於縣城的下風口,還有一條流量不大的無名河。我們新管會招來的企業,應該全部集中在這一塊,與新管會的其他區域截然分開,這條小公路就顯得很重要。」
他說得興致勃勃,似乎透過圖紙看到了新管會已經迎來的巨變,而這種巨變又是他一手掌握的,說到這裡心裡隱隱也有成就感。
「易主任,你給區政府寫一份報告,啟動小公路建設,寫完後與開發區聯合行文。」侯衛東又加了一句,「下午開班子會,把這事提出來研究,楊忠主講,我補充。」
易中成猶豫了一下,忍不住還是建議道:「侯主任,昨天你安排請國家有名的城市設計院進行高規格的城市規劃,這條公路能否等到規劃完成以後再建設?」
侯衛東道:「我們拖不起時間,市委周昌全書記視察益楊時,對新管會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當時我陪同在身邊。他明確表示明年還要來看,如果只拿出一本規劃,市委、市政府將如何評價新管會?」
易中成在心裡不斷地搖頭,暗道:「侯衛東急功近利,既然這樣隨心所欲,花大價錢做規劃又有什麼用處?」
兩人離開時,侯衛東對基建科楊忠道:「你給我弄一幅益楊的大圖,再弄一幅新管會的全景圖,掛在我的辦公室。」
易中成和楊忠剛走,財務科長沈永華走了進來,他瘦高個子,穿著筆挺的西服。如果不看他手臂上的袖籠子,他是一位實實在在的美男子,可是看到肘關節以下部位,人們就會恍然大悟——這人是一位財務人員。
侯衛東看著沈永華戴著的袖籠子,似乎又想起了70年代的幹部們,偏偏他又穿了一身檔次不低的西服。
財務科長對於一個單位相當重要,多數都是一把手的心腹,手段靈活的財務科長,不僅吃香喝辣,在單位上的地位甚至比某些副職還要重要,侯衛東對此也有深刻的認識。
沈永華恭敬地坐在侯衛東對面,道:「侯主任,這是4月的計劃表,你看一下。」
侯衛東道:「賬上還有四十來萬吧?」
「去年每位普通幹部發了五千年終獎,班子副職七千,正職八千,一級班子一萬,小賬剩一百四十七萬五千塊。」
小賬也就是新管會的小金庫。侯衛東報到第二天,沈永華就主動來報告了小金庫的情況,對於沈永華的主動,侯衛東還是很滿意的。
「我知道了。」他隨口答應一聲,拿過4月計劃表,認真看了起來,把沈永華晾在一邊,沈永華則很有耐心地坐在對面。
看完以後,侯衛東取過季海洋送的鋼筆,簽了兩個字:「同意。」這兩個字含金量極高,是用錢合法性的憑證,沈永華如捧著寶貝一般走出了辦公室。
眼看著到了12點,侯衛東正在伸懶腰,祝焱親自打了一個電話過來:「你今天下午準備五萬塊錢,跟我一起去沙州。」
這五萬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侯衛東暗自掂量了一下,把沈永華叫到辦公室,吩咐道:「準備五萬塊錢,有急用。」
沈永華進屋就在暗暗觀察侯衛東的臉色,聽侯衛東交代了這一項任務,頓時歡喜起來:「侯衛東才來兩天就開始大筆花錢,只要一把手肯開口,我的位置也就坐穩了。」想到這裡,他如小雞啄米一般,道:「我馬上去準備。」離開了侯衛東辦公室,沈永華見四周無人,滿臉放光,哼著《吻別》的曲子,下樓回了辦公室。
財務科門口站著一位半老徐娘,手裡捏著幾張單子,見沈永華過來,原本頗有愁容的臉上頓時擠出了幾分笑容,道:「沈科長,我的條子能報嗎?」
「周老闆,怎麼等在門口?太過分了,又不是不付錢!」
周老闆開的餐館距離新管會很近,味道也不錯,一來二去,成了新管會半個伙食團。新管會吃飯都是由經辦人簽單,只是報賬時財務科總是如楊白勞一般,為了手裡這六千多塊錢,她已經跑了數趟了。
前天沈永華終於鬆了口,周老闆興沖沖地過來拿錢,此時見沈永華臉色緊繃繃的,連忙道:「我今天收到了一條菜花蛇,燉了團魚,中午喝兩杯?」
幾千塊錢,財務科其實還是有的,但沈永華是老財務,老財務一般前列腺都有些不爽,給錢時總是滴滴答答不痛快。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放心,錢肯定會給,只是這個月新管會開支大,等下個月吧,下個月一定,一定。」
周老闆見沈永華又變卦了,懇求道:「沈科長,你不是說今天可以報賬嗎?」
沈永華不耐煩地道:「我只是辦事的,領導讓怎麼做就怎麼做。」
周老闆忍了氣,又換作笑臉,道:「時間也不早了,還等著和沈科長喝酒。」
周家餐館是利用自家樓房開的館子,距離縣城遠,平時客人也不多,新管會是他們最大的客戶,佔了每月營業額的六七成,所以老闆娘也不敢得罪這個財神爺。
沈永華又對周老闆道:「小王先去,我和蔡琳辦了事情就過來。」
出納蔡琳在辦公室要了車,以最快速度到銀行取了錢,趕回新管會的時候,沈永華還站在院子裡,接過錢,他登登地一口氣上了樓。
拿著錢,侯衛東有意問了一句:「你辦事速度還蠻快的,這錢的手續怎麼辦?」
沈永華五官堆成了一個大大的笑字,道:「侯主任,回來交給我處理就行了。」他又試著道,「12點過了,侯主任如果沒有安排,我們財務科請侯主任吃頓便餐,科室幾位同志都想聽侯主任的指示。」
「財務科的心意我領了,改天。」
沈永華見侯衛東提起了手包,就知趣地告辭,他緊跟在侯衛東身後,將侯衛東送上了三菱車。回到辦公室,他給周家餐館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周家餐館租用的麵包車就開了過來,將財務科的人接到了餐館。
「祝焱突然要到沙州,到底是什麼事情?」侯衛東想了好幾種可能性,卻不能肯定。
進了縣城,王兵問:「我們到哪裡去吃飯?」
侯衛東初任新管會主任,迎來送往,飯局不斷,大餐館早就吃膩味了。今天中午為了祝書記的事情,他推掉了好幾個飯局,想了想,道:「我們去吃豌雜面,然後你把我送回家,祝書記一打電話,立刻就過來接我。」
到了豌雜面小檔口,此時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滿地是餐巾紙。雖然環境差了些,可是這麵湯湯水水一大碗,加了食醋,放了大蒜和蔥頭,頓時香味撲鼻。
一碗下去,渾身冒汗,身體似乎一下就通暢了,感覺很舒服。
「還是在小館子吃得飽。」侯衛東感慨了一聲,又叮囑道,「今天下午的事情很重要,你的手機一定要開著,別誤了事。」
在家裡等到了下午3點,才接到祝焱的電話。祝焱直截了當地道:「你不用來縣委大院,直接到沙彎子見面。」
侯衛東給王兵打了電話,沒有用到三分鐘,越野車就來到了樓下,即將到樓下的時候,車頭突然一轉,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車尾就端端正正地停在了門洞之前,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侯衛東上了車,道:「到沙彎子。祝書記還沒有出發,你的車速不用太快。」
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沙彎子。上一次迎接新市長劉兵,交通局硬化了沙彎子地面,還種了些樹,做了一排石凳子,把沙彎子變成了新廣場。附近的農家看到了這個商機,在沙彎子擺起了小攤,弄得原本天然乾淨的沙彎子到處是垃圾。
侯衛東剛下車,就被幾個賣鹹鴨蛋的婦女圍住,他趕緊溜回到車上,把車窗也關上。幾個婦女戰鬥精神格外頑強,舉著鹹鴨蛋在車窗外晃動著。侯衛東見其中一位滿臉皺紋,恐怕有七十歲了,心就軟了,買了兩個鹹鴨蛋,其他婦女也就一哄而散。
王兵接過鹹鴨蛋,細心地剝開,嘗了一口,道:「侯主任,這是農村土鴨蛋做的,味道很正。」
「你吃,剛才那豌雜面太紮實了。」
幾位婦女坐在石凳子上,嘻嘻哈哈,很快樂。
侯衛東暗道:「祝書記走一趟沙州帶五萬塊,而鹹鴨蛋一塊錢一個,利潤恐怕也就是兩三毛錢,就算利潤是五毛錢,要賺到五萬塊,就需要賣十萬個鹹鴨蛋。」算了這筆賬,他不由得想起了廁所老鼠和糧倉老鼠的故事,此時其心境與當年的李斯老前輩頗有幾分相似。
下午4點,奧迪車出現在視線之中。
車剛停穩,侯衛東便迎了上去。他見到前排副駕駛位置上空著,一種被信任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老柳做了個上車手勢,他便輕車熟路地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上。
老柳車啟動以後,三菱車掉過頭,兩車分道而馳。
一路上,祝焱話也不多,只是隨口問了問新管會近況,便閉目養神。5點10分,奧迪車直接開進了沙州市委大院,祝焱一人匆匆走了進去。
侯衛東把車窗搖上,將自己隱藏在車內,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車輛,以及在市委大院出現的官員們。回想著祝焱短短的幾句話以及臉上凝重的神情,他暗自思忖道:「難道祝書記的安排有什麼變化?」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很快到了6點,三三兩兩的人從市委大樓裡走了出來,院子裡的小車很快就動了起來,各自尋找著主人。另一部分人則推出了自行車或是摩托車。不一會兒,院子裡變得清清靜靜,終於,祝焱一個人走了下來。侯衛東連忙下車,將車門打開,習慣性地接過了手包。
祝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吩咐道:「到河濱路,上次去過的紅瓦房子。」老柳識路辨路的本領格外高超,只要去過一次的地方,他都會將道路牢牢記住。祝焱發了話,他沒有思索,出了市委大院以後,東彎西繞,很快就停在河濱路上的紅瓦房子前。
祝焱帶著侯衛東進了房子,房子很傳統,迎面是一壁照牆。祝焱眼看著無人,道:「東西準備好沒有?」侯衛東早就做好了準備,將拿著的黑色小手包遞了過去。祝焱沒有接,只道:「你先拿著,機靈點,看我的手勢。」
剛進了一個圓形小門,就聽到一聲招呼:「祝書記,這邊。姜書記很快就過來了。」
祝焱高聲道:「李處,你好啊。」
此時,侯衛東才知道今天見面的人是姜林副書記。姜林是分管組織的市委副書記,說話也是很有份量的,在侯衛東印象中,他從來沒有笑容,總是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
祝焱與市委綜合處李衛革處長握了一會兒手,一邊握,一邊搖。李衛革是典型的文革名字,很年輕,很有朝氣。
「李處,這位是侯衛東,益楊新管會主任。」
李衛革客客氣氣地與侯衛東握手,道:「好年輕的新管會主任。周書記從益楊回來,多次表揚益楊新管會,沒有想到新管會的主官這麼年輕,不到三十吧?」
「二十七。」
李衛革感歎道:「我真羨慕你們年輕人。年輕是個寶,只是當時不知道。」
十多分鐘以後,姜林副書記這才進了屋,粟明俊也跟在他身後。
姜林書記倒沒有電視裡那麼嚴肅,道:「這期學習班是嶺西省舉辦的第一期地廳級後備幹部學習班,一年學制,全省只有二十個名額,條件很嚴格。你是沙州唯一的學員,周書記親自點的將。」
祝焱平靜地道:「感謝周書記、姜書記的信任,我一定在學習班認真學習,不給沙州丟臉。」姜林爽朗地笑道:「今天晚上給你餞行。」
侯衛東這次是真的大吃一驚:「祝焱不是要提副市長嗎?怎麼又跑去省黨校讀書?」
他一直觀察著祝焱的表情,但是整個飯局,祝焱都在與姜林和粟明俊聊天,直到席終人散,亦沒有任何示意。
看著姜林和粟明俊先後上了車,祝焱笑容才漸漸消失,道:「副市長人選已經最終確定,是省政府下來的一位處長,女同志。」
祝焱升任副市長的傳說,早已傳遍了益楊大街小巷,可是這升職的事情就如小孩子的臉,哭笑之間,說變就變。侯衛東見祝焱神色甚為平常,暗自感慨道:「祝焱畢竟是久經考驗的幹部,心理素質著實了得,如果換作我,又會是什麼感受?」他不知怎麼安慰祝焱,憤憤地道:「怎麼這樣,太不公平了。」
祝焱平靜地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關鍵是正確認識。」
當老柳的車滑到兩人身旁時,祝焱瞟了一眼侯衛東的手包,道:「這東西暫時不用,先放回去。」當侯衛東為其打開車門的時候,他隨口叮囑道,「單位所有重要的事情最終要經過財務人員,你記住,財務人員一定要選好。」
在車上,侯衛東想著沈永華戴著袖套的樣子,心道:「這個沈永華屬於可以利用的角色,能否信得過就要打個問號了。」他將張勁、章湘渝等新管會諸人一個挨著一個琢磨了一遍,雖然接觸時間並不太多,卻從平時的表情、語言,也大體猜得出這些人的性格,至於所猜是對是錯,則需要用時間來檢驗。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小車已到了沙彎子。
祝焱一直閉著眼睛假寐,進了益楊界內,他睜開眼睛,道:「對新管會的發展有什麼想法?」
祝焱是益楊縣的一把手,他說一句頂很多句,只要他在場,下屬們自然而然會集中精神關注著他的神情,很多時候不必點出名字,下屬也能理解他是在跟誰說話,一來二去,他養成了說話不用主語的習慣。
侯衛東側著身,擇其要點匯報了三層意思:一是新管會定位及請國內頂尖高手規劃問題;二是修通從開發區到新管會再到新高速路口的小公路建議;三是在新管會東側打造三平方公里企業群的建議。
祝焱聽了以後,道:「規劃問題、小公路建設問題,我覺得都可以考慮。不過新管會也建成工業園,與開發區功能雷同,是否有這個必要?」
侯衛東早有預案,道:「我倒是覺得開發區沒有必要存在,開發區合併到新管會,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
祝焱心中不快終究還是在臉上顯露出來,道:「我很快就要到省黨校學習,你剛才說的事情,暫時放在心裡。這一年的時間對你來說是一種錘煉,別讓我失望。」
「我一定會努力工作,不給祝書記丟臉。」
第二天,上班以後,侯衛東將沈永華叫到辦公室,將五萬塊錢遞給他,道:「這錢沒有用,還給你。」
沈永華滿心以為侯衛東是拿發票過來報賬,豈料他根本沒有用,又見到侯衛東滿臉嚴肅,沒有笑意,一時之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以後財務制度要嚴格,無論誰要借錢,必須要有借條,我同意後才能借出去。」
沈永華急忙道:「侯主任放心,財務制度是很健全的,昨天是因為你要用錢,而且很急,所以才沒有完善手續。」
侯衛東這才露出一絲笑意:「你和財政局關係怎麼樣?」
沈永華見侯衛東有了笑意,懸著的心落了一半下去,道:「我和財政局行財科長、分管局長都很熟悉,只是桂局長從府辦過來不久,還不熟悉。」他恭維道,「侯主任是委辦主任,桂局長是府辦主任,有你在新管會主持工作,財政局一定不會卡我們的脖子。」
侯衛東暗自苦笑:「如果不是桂剛在財政局,或許還容易溝通。」不過他沒有在部下面前露怯,擺了擺手道:「沒事了。財務上的事情你給我把好關,出了事情唯你是問。」
聽了最後一句話,沈永華高興得臉上放光,手裡拿著五萬塊錢,下樓時又哼起了張學友的《吻別》。
副主任章湘渝正好上樓,聽到沈永華還算不錯的調子,道:「沈科長,又遇到什麼高興事情,哼著歌下樓?」他看著沈永華手中拿著的錢,道,「昨天不是說沒有錢了,怎麼今天就變了這麼多出來?」
沈永華隨機應變的本領不錯,道:「侯主任給財政局聯繫了,將上個月拖欠的錢撥了一部分,我等會兒讓蔡琳上樓,將錢送過來。」
章湘渝知道沈永華是看人下菜碟的角色,眼睛裡向來只有一把手,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要多謝沈科長對我們的關心。」兩人錯身而過以後,沈永華和章湘渝臉上的笑容幾乎同時消失。
章湘渝進了侯衛東辦公室,臉上又有了笑意,道:「侯主任,什麼事情?」
侯衛東道:「今天張主任到縣政府開一天會,中午也不回來。我們倆到益楊賓館陪客人,是從嶺西過來的藥商,他的關係網很寬,我看是否有機會從沿海地區引進一個製藥廠過來。」
章湘渝興奮地道:「我們益楊有一半是山區,藥材資源極為豐富,倒是一個生產中成藥的好基地。」
侯衛東道:「現在我也沒有底,等見了面再說。不過別管中成藥還是西藥,只要能進新管會,就是好藥。」
11點30分,侯衛東、章湘渝、項目科杜鐵軍,等在了益楊賓館黃山松房間。過了幾分鐘,四輛小車組成的小型車隊抵達了益楊賓館。
蔣大力穿了一身中式對襟衣服,頭髮剪得極短,嘴唇上卻留了一圈鬍子,見到侯衛東,他老派地行起了拱手禮,不提防被侯衛東來了一個熊抱,連聲道:「東瓜,你是有身份的人,怎麼還這麼野蠻?」
侯衛東在大學裡,與蔣大力關係最鐵,他能在上青林開石場,當初蔣大力匯來的三萬元啟動資金起了很大的作用。此時也不管蔣大力如何裝神弄鬼,只顧狠狠地給了他一個擁抱,又在背上使勁拍打幾下。
蔣大力痛得一邊抽氣,一邊介紹道:「這是我最好的朋友侯衛東,現在是益楊縣新管會主任。」
「這位是高旺,秀雲藥廠的老總,與我是多年合作夥伴。」
高旺是典型廣東人長相,身材乾瘦,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操著廣味普通話,道:「侯主任,我是老蔣的好朋友,今天和侯主任見了面,是我的榮幸,希望多多幫忙。」
侯衛東眼光迅速地打量了眼前這位廣東老總,見其頗為樸素,脖子上沒有掛粗粗的金項鏈,手上也沒有大大的戒指,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落座以後,侯衛東道:「昨天老蔣已將高總的意思說了,我們益楊歡迎你過來考察。先用過便餐,在賓館休息到兩點,我來接你們,到新管會去考察。」
高旺不慌不忙地道:「聽老蔣說了侯主任許多故事,我很佩服的,中午我們好好喝一杯。考察的事情交給手下來做,我這一趟過來主要是交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