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時,侯衛東又開始琢磨在什麼地方吃午飯。他走到窗口,正好看到趙永勝上了桑塔納,桑塔納一溜煙開出了大院,帶起了濃重灰塵。
侯衛東初到青林鎮的時候,滿街垃圾以及漫天灰塵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時又見灰塵,他就續接上了之前在半山坡上的思路:「改造青林老場鎮是提高新一屆政府威信的好辦法,儘管短時間不能將老場鎮徹底變樣,最起碼可以將老場鎮的環境衛生搞好,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成績。」
這時,社事辦主任蘇亞軍出現在院子裡。侯衛東喊道:「蘇主任,等一等。」
社事辦是社會事業辦公室的簡稱。社事辦主任蘇亞軍四十六歲,工齡長,人面熟,加上受到年齡限制,其政治生命已經結束,是標準的機關老闆凳。
聽到侯衛東的喊聲,蘇亞軍便停下了腳步,在院子裡等候。
在他的人生經驗裡,跳票副鎮長就是兔子尾巴,再加上他知道趙永勝對侯衛東很有看法,因此他對這位分管副鎮長採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
「侯鎮,有什麼事情?」
侯衛東笑呵呵地道:「一起吃飯,叫上社事辦其他同志,我請客,蘇主任定地點。」他初當副鎮長,不想當光桿司令,主動向蘇亞軍示好。
蘇亞軍知道侯衛東是上青林石場老闆,聽說他要請客,沒有客氣,道:「河口村村支部書記劉衛彬家裡開了一個農家樂,環境不錯,味道也還馬虎,我們到他那裡去。」
侯衛東爽快地道:「好,就到河口村。」
「那我去打個傳呼,讓曾強他們幾個人都回來。」蘇亞軍一邊說,一邊朝辦公室走去。
「不用到辦公室,用我的手機。」此時手機在青林鎮還是稀罕物,除了趙永勝和粟明各有一部外,黨政領導班子成員中只有侯衛東在用手機。趙、粟二人是公款消費,侯衛東純屬私人消費。
蘇亞軍不冷不熱地道:「這些洋玩意兒我不會用,還是去辦公室打電話。」
侯衛東有些尷尬地將手機收了回來,但是他為了爭取這個老闆凳,也就沒有計較,將手機放回口袋,跟著蘇亞軍來到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等傳呼時,蘇亞軍眼珠一轉,道:「侯鎮長,跟你匯報一件事。社事辦管著廣播站和民政辦,點多面廣,特別是即將開展的殯葬改革工作,任務很重。你能否爭取買一輛麵包車?也就幾萬塊錢!計生辦都買了麵包車,他們管活人,我們管死人,鎮裡要一視同仁。」
青林鎮政府成立了財經領導小組,鎮長粟明用錢都受到了不少限制,侯衛東作為跳票副鎮長,在用錢上根本沒有發言權。蘇亞軍這是給侯衛東出了一道難題。
侯衛東老老實實地道:「我是副鎮長,喝頓酒可以解決,但是沒有買車的權力。我是實在人,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會勉強自己說大話。如果真想買車,我們一起找趙書記和粟鎮長匯報。」
蘇亞軍本意就是給侯衛東出難題,沒有想到他說話如此實在,反而覺得很無趣,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曾強、楊川閩、王蓉以及程義琳等社事辦工作人員陸續到了辦公室,聽說侯衛東請大家到河口村吃飯,個個都是笑逐顏開。一行人來到鎮外,在公路邊等了二十多分鐘,才來了一輛客車,搖擺著到了河口村劉衛彬家門口。
河口村村支部書記劉衛彬,是下青林村幹部中出名的精明人,前幾年到廣東、福建做過花木生意,見多識廣,很有些經濟頭腦。回到青林鎮以後就在家裡搞了一個苗圃,專門從福建花木批發市場進高檔小型花木,移栽以後再養幾年,然後賣到益楊和沙州。
苗圃旁邊有一個幾畝地的池塘,塘裡有魚,這裡就成為集釣魚、賞花、吃飯為一體的簡易農家樂。這是劉衛彬從沿海地區搬過來的經驗,在益楊縣還算新生事物,每到星期天,只要天氣好,生意都不錯。
由於是週三,農家樂只有一桌客人。劉衛彬很悠閒地侍弄著花草,見蘇亞軍等人進來,放下水壺,招呼道:「蘇主任,怎麼現在才過來?」
蘇亞軍指了指身後之人,道:「今天是侯鎮長請客。」
劉衛彬這才認出了侯衛東,熱情地道:「侯鎮長是第一次到我們河口村,我等一會兒把楊主任叫過來,這一頓飯河口村請客。」
「劉書記,我今天請社事辦吃飯,你別和我爭飯錢,以後我到河口村的時間還多,到時你再請我。」
「怎麼能這樣,侯鎮長第一次到河口村,應該我們請客。」
侯衛東堅持道:「今天我說了算,聽說你弄的肥腸火鍋魚味道不錯,我就點這道菜。」
劉衛彬安排了中午生活,又來到了侯衛東身邊,他從皺巴巴的西服口袋裡摸出一包紅塔山,給眾人散煙。
侯衛東環顧四周,道:「農家樂在沙州已經有了規模,城裡人都時興週末到農家樂休閒。你這裡環境還行,就是距離縣城稍稍遠了些,可以考慮到縣城邊上去開農家樂。」
「如果到城邊開農家樂,成本高得多,我這是利用現成的土地。」
「那你的農家樂要更有特色,才會有更多顧客,等天氣暖和以後,我帶益楊的朋友來玩。」
「侯鎮帶來的人,一律打七折。」
蘇亞軍一直在觀察著侯衛東,見他與劉衛彬談得投機,暗道:「侯衛東還算老練,不是傳說中的愣頭青。」
酒至三巡,侯衛東將話題引向了殯葬改革,對劉衛彬道:「沙州全市都要搞殯葬改革,村裡有什麼看法?」
劉衛彬打了一個酒嗝,道:「我在電視裡看到過新聞,知道這件事。青林鎮是山區,到處都可以埋人,這事根本不可能搞起來。」
侯衛東主動做起了宣傳,道:「殯葬改革的目的是移風易俗,節約土地資源,減少喪葬費用。省、市、縣三級政府下了很大的決心,沙州市已經下了政府令,全市從5月1日起一律不准土葬,必須火化,火化以後民政局要給予一定的補貼。」
村委會主任楊文武以前當過民辦教師,算得上村幹部中的文化人,他深知此事的艱巨性,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道:「殯葬改革比計劃生育還要難,真要執行下去,不知要打多少架,扯多少皮,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蘇亞軍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專心吃魚。
侯衛東在上青林待了兩年多,天天與村幹部混在一起,對村幹部所思所想瞭解得一清二楚,道:「縣裡給青林鎮下了火葬任務,鎮裡將依葫蘆畫瓢,給每個村下任務。完成任務的村,可以對土葬戶收取一定的土地佔用費,或者說是罰款。」
劉衛彬聽說可以收取土地佔用費,馬上就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道:「土地佔用費如何使用,鎮裡是否上交縣裡?」
侯衛東心道:「聰明人硬是不一樣,看來劉衛彬已經嗅出了其中隱藏的利益。」他含糊地道:「土地佔用費全部歸各鎮使用,不用上交縣財政。」
兩位村幹部對視了一眼,劉衛彬叫苦道:「要搞殯葬改革,村幹部不知要得罪多少人,我們很難做。」他是生意人,很擅長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侯衛東點到為止,不再說此事,與劉衛彬碰了兩杯酒。
喝了好幾杯以後,劉衛彬忍不住問道:「侯鎮長,你是分管領導,給我們透個底,土地佔用費,村裡到底有多大的搞頭?」
侯衛東含糊地道:「這筆費用鎮裡將給村裡一定比例的留成,算作工作經費,現在還沒有完全確定,只是一個大概念。」
劉衛彬見侯衛東賣起了關子,心裡如貓抓一樣。由於餐桌上人多,他強忍著沒有繼續追問。
蘇亞軍原本擔心侯衛東工作經驗不足,抓不住工作重點,控制不了全鎮局面,如果在工作中出了岔子,最終還得由他來擦屁股。此時見侯衛東說話辦事有板有眼,便鬆了一口氣。
侯衛東有心將社事辦主任蘇亞軍灌醉,與村裡人談完了正事,就拿了兩個啤酒杯子,倒了兩杯白酒。
「蘇主任,能在一起工作是緣分,沒有緣分,我們八竿子也打不到,有了緣分才能在一起工作。我們倆乾一杯,祝合作愉快。」
看著滿滿一杯白酒,蘇亞軍眼睛都綠了,道:「侯鎮,酒不是這樣的喝法。」
侯衛東氣勢如虹:「怎麼喝酒,難道有法律?我先喝了,別磨蹭。」他今天是有意要喝醉蘇亞軍,也就毫不留情。
侯衛東把大杯喝了下去。在劉衛彬等村幹部的起哄下,蘇亞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將這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在河口村吃完午飯,已是下午3點鐘了,社事辦主任蘇亞軍當場醉倒,被拖到了村支書劉衛彬的床上。
侯衛東也有醉意,但是他越發的豪爽,對曾強等眾人道:「青林鎮有說法,酒風看作風,牌品看人品。今天通過對社事辦酒量的檢驗,說明社事辦是一支特別能戰鬥的隊伍。」
社事辦兩個未醉的女同志,看著醉成一團的男人們,聽著侯衛東的豪言,捂著嘴笑。
侯衛東拍著副主任曾強的肩膀道:「喝了酒爬青林山是要命的事情,我不回鎮裡,明天上午到益楊民政局,下午你和蘇主任在辦公室等我。」
劉衛彬心裡想著土地佔用費的事情,把半醉的侯衛東拉到了屋裡。
侯衛東拍著劉衛彬的肩膀,道:「目前縣裡所有正式文件都沒有提及土地佔用費,所以土地佔用費的事情不能說出去,你千萬得保密。」
「你放心,我一定會保密。每一具土地佔用費是多少錢,多大的返還比例?」這是劉衛彬最關心的數據。
「黨政聯席會上還未研究,我只說個大致情況。土地佔用費每具在五千到一萬,比例大約在10%到20%。」村幹部是不在編的幹部,工資很低,除了村裡工作外,還得從事農業生產養家餬口。用人民幣來吸引村幹部,這是鎮政府與農村幹部打交道的重要手段之一。
劉衛彬在心裡算了算:「去年冬天全村死了二十五個人,如果能收十家的土地佔用費,每家暫時按五千計算,就能收到五萬多。村裡比例如果提10%,就是五千元;提20%,就是一萬元。」
他的算法已經很接近趙永勝的想法。
青林鎮副鎮長的工資不過四百多一點,全年加上獎金,也就五千多元的年收入。算清了賬,劉衛彬的積極性就被調動起來,口裡卻道:「殯葬改革是難事,村裡是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如果土地佔用費的返還比例高一些,大家可能還有積極性,否則誰願意做這些得罪人的事情。」
談完事情,侯衛東和劉衛彬才從家裡出來。眾人在公路邊等了一會兒,一輛大貨車帶著刺耳的剎車聲停了下來。車身自重加上碎石重量足有數十噸,壓得公路不停地顫抖。貨車司機伸出腦袋道:「侯瘋子,到哪裡?」
「益楊。」
貨車司機拍了拍車門,道:「上車。」
看著帶著灰塵遠去的大貨車,曾強打了一個酒嗝,對小姑娘程義琳道:「侯衛東就是一個山大王,蘇主任的酒量和他相比,差得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