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清來了。
溫啟剛根本沒有想到,黎元清會在這時候出現。副總黃永慶告訴他時,他還說:「永慶你開什麼玩笑,我好久都聯繫不上董事長了,他怎麼會突然來公司呢?」黃永慶趕緊說:「溫總,我沒開玩笑,這事哪能開玩笑,董事長真的來了,這會兒在唐總辦公室。」
「已經到公司了?」溫啟剛這才感到事情不大對頭,急忙收拾起手頭的資料就往外走。
「溫總,你先別急,董事長剛才交代過,他跟唐總有點私事要談,讓你和我候在會議室。」
「這樣啊。」溫啟剛收住步子,臉上的表情複雜起來。過了半天,他問黃永慶,「董事長這次來,沒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黃永慶說:「沒有,我這邊不知道,公司行政部好像也不知道,如果說,可能也只跟唐總那邊說了。」
「哦。」溫啟剛長長地哦了一聲,沖黃永慶擺擺手,「行,你先去會議室,我這邊準備一下,馬上過去。要是董事長提前下來,立馬給我電話。」
「好的。」黃永慶知趣地出去了。溫啟剛合上門,感覺雙腿在發顫,站立不住,身子一斜,靠在了門上,腦子裡不住地想,黎元清這時候跑來幹什麼,為什麼一點消息也不提前透露?難道……溫啟剛還是把他和唐落落這事想到了前頭。想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可能,絕不可能。再說了,他跟唐落落也沒什麼啊,真沒什麼!溫啟剛把自己搞亂了,就這一會兒的工夫,脊背上已經有了汗。後來他鎮定下來,假如黎元清真為這事而來,那他也不隱瞞了,怎麼發生的就怎麼說,既不虛構也不隱藏。他決計把全部實情講給他,如實而說,別無選擇。他不喜歡跟別人玩捉迷藏,這事也沒必要玩捉迷藏。
等到了會議室,溫啟剛才發現,黎元清不是為他和唐落落而來。
黎元清一改往日慵懶的樣兒,也破例沒了以前那種古里古怪的打扮。黎元清喜歡隨意,喜歡無拘無束。大多數時候,他穿那種顏色比較陳舊的中式馬褂,擺很長,下面粗布褲子,又寬鬆又休閒,腳上一雙老式布鞋;頭髮很長,從中間分開,倒向兩邊。他的打扮不但在好力奇顯得怪,就是在業界也獨具風格。有人說他是鶴立雞群、桀驁不馴,也有人說他不倫不類、標新立異。他自己從不以為然,就這樣堅持了十多年。可這天,黎元清打扮得很莊重、很體面:筆挺的西服,面料和做工都很考究,一看就不是內地貨,也不是香港那邊的,說不定是專門請設計師為他量身定做的。只是裡面穿了一件不大配套的紅色襯衫,多少還能讓人看到一點他以前的風格。髮型也變了,兩邊倒的長髮往短裡剪了許多,基本上跟內地公務員的那種髮型很接近了。第一眼看見他,溫啟剛心裡怪怪的,他到底在跟他們玩什麼啊,穿成這樣,難道是想去做官?再看髮型,溫啟剛就覺得有點搞笑,這兩人,換髮型都差不多同步。等他納悶完了,黎元清說:「對不起二位,這次來得急,沒跟你們打招呼,不覺得吃驚吧?」
黃永慶搖頭,溫啟剛實話實說,是有點吃驚,董事長向來不這樣的。
黎元清笑了兩聲:「別怕,不是突然檢查喲,特殊原因,特殊原因啊。本來呢,我想去澳門,最近手癢,想賭賭機會,你們知道,我這人現在越來越不務正業。結果呢,突然聽到一件事,就急匆匆趕來了。」
兩人都未應聲,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坐在那兒等黎元清往下說。溫啟剛甚至調動了對黎元清的全部印象和把握,來破解此時他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語氣。他在想,既然是有事要說,為何不讓唐落落參加?
「是這樣的,那個東州藥業,唉,我本不想提這家企業的,可不提不行,這幫人太可惡了,我都搞不清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黎元清突然發起了火,嗓門很高。溫啟剛懸著的心撲通一聲落地,原來是為東州藥業啊。
「啟剛,你上次跟我說的飲料,我真沒當回事,我以為他們不敢,畢竟合約在先嘛,怎麼能違約呢?他們可是堂堂的國字號企業!你猜怎麼著,他們真就生產了,還馬上要上市。我不回來咋辦,你們說,我不回來咋辦呢?」
「啊?!」這話同時嚇著了溫啟剛和黃永慶。雖然他們在這邊,離東州藥業很近,可是近期關於東州藥業,他們是一點消息也沒有,精力全被銷售和粵州「勁妙」佔去了。
兩人正等著挨批,黎元清卻說:「這牙不拔不行,必須拔。啟剛,你記得不,上次電話裡我跟你說過鬥雞的事。」
「記得,董事長是拿鬥雞來提醒我。」
「不是提醒,真就是這麼回事,我這次回來,就是抱雞。我把這只令人厭惡的雞抱走,看誰還能跟好力奇玩得起遊戲!」黎元清說著,竟得意地呵呵笑了起來,剛才還是一臉的憤怒,這會兒卻變得既詭異又好玩。這人真是活寶啊!溫啟剛和黃永慶被他俏皮滑稽的樣子逗樂了。
「好啦,再沒其他事了。我跟二位呢,就是簡單見個面,打聲招呼。」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二位忙你們的,我就不多打擾了,我得趕著去抱雞,這只令人厭惡的雞。」
就這麼著,黎元清統共說了不到十分鐘的話,走了,把溫啟剛和黃永慶留在了那間寬大的會議室裡。黎元清都出去好一陣了,兩人還緩不過勁,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相信董事長風塵僕僕地趕來,就是為了跟他們說這幾句話!
黎元清果真是來抱雞的,按他的說法,東州藥業這檔子事因他黎元清而起,就必須因他黎元清而滅。事實也是如此,這麼多年來,在「寶豐園」品牌如何租賃、如何跟東州藥業合作等重大問題上,黎元清都是一人在操作,怕是唐落落也插不了手。
東州藥業跟好力奇翻臉是遲早的事,世界上沒有哪種合作是永恆的,只要有利益分享,就有衝突,衝突發展到一定時候,就要崩盤,這是鐵律。但黎元清沒想到崩盤會來得這麼快,或者說,對方提出的條件會如此苛刻。都是利益惹的禍啊!每每想起這些,黎元清就有一種被人宰割、被人煮熟了囫圇吞掉的悲涼感覺。先喂肥,再宰殺,這就是黎元清看到的現實。
可他又能怎樣呢?
要說他還是比較幸運的,到現在還自由著,沒進去。其實,在有關方面著手調查左翼民的時候,黎元清就知道,自己自由的時間不多了,也許幾個月,也許更短。打那天起,黎元清就開始做一件事:打理自己的資產,該賣的賣,該捐出去的捐出去。他不是一個悲觀的人,真不是。對該來的結局,他早做好了迎接的準備。有什麼呢,不就是進去嗎?不就是終結他現在的人生,換一種活法嗎?這一點他受得了,在河裡遊走的人,淹死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尤其是他這種經常在深水區鬧騰的人。
黎元清到現在還沒進去,得益於兩個人,一是左翼民,這人夠哥們兒,夠義氣。外界都以為,只要左翼民進去,所有的黑幕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被抖出來,不只是他黎元清,怕是跟「寶豐園」這個品牌沾過的所有人,都會迎來一個寒冷的冬天。現在的事實證明,左翼民並沒如這些人的願,他像一個啞巴一樣蹲在裡面,愣是不張開那張裝滿秘密的嘴,這讓很多人失望,太失望了。另一個人就是原東州市委書記、現省人大常委會主任顧元濤。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領導,黎元清在內地跟無數領導打過交道,也做過交易,從沒哪個人讓他這麼敬重,不,是敬仰。他有一個記事本,以前是紙質的,現在是電子的,上面詳細記錄著他在內地經商,培育和發展「寶豐園」這個品牌,做大做強好力奇這家企業的過程中,跟內地所有領導的聯繫,以及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交易。小到普通辦事員、稅收人員、質檢人員,甚至是街道辦的臨時工作人員,大到部級幹部,獨獨沒有顧元濤的名字。不是他網開一面,沒記,而是他跟顧元濤之間真沒什麼交易,沒有!其實,掀起好力奇跟東州藥業之間的風波,讓兩家原本能走到一塊兒,能形成合力的企業分道揚鑣,互相撕咬,鬧得你死我活,不是為了經濟,也不是為了「寶豐園」這個品牌,是有人想借這事幹掉顧元濤!政治永遠是經濟最大的殺手,也是經濟的死敵,但政治這玩意兒的生命力太強大了,所有的東西碰到它都得死。這是黎元清奮鬥多年後得出的一個結論。但黎元清覺得,政治有時候很搞笑。比如這次,他本來在外面跟師太一起搞法事,也算是公益活動。師太有個大想法,想借他的手把五家已經被地震毀了的寺院重新建起來。反正他現在不需要錢了,掙那麼多錢,得做點事。誰知就在他們現場勘察時,他突然接到這邊的一個電話,要他火速回內地一趟,有件事必須由他善後,若要來晚了,後果不堪設想。
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東州現任市長陳思達。
對這個人,黎元清真是不想提。好力奇跟東州藥業的合作當初是經了陳思達的手。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陳思達這些年進步很快,從部門負責人快速上升到市長位置,不簡單。但是,東州藥業跟好力奇之間的矛盾,以及前後一系列的糾紛,也絕對是因此人而起。成也是他,敗也是他,成敗皆因貪心。
也怪黎元清,發現陳思達人品不好,不是他願意結交的那類人後,他主動放鬆了跟陳思達的聯繫,細想起來,這兩年他都沒單獨約請過人家,更不要說燒香磕頭了。以前他還把陳思達當個人物,逢年過節,好力奇給各路神仙送年貨送禮包時,他還特意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把這人忘了。可是最近兩年,他真是把這人徹底忘了。不但自己不理,還要求溫啟剛、唐落落他們也離他遠點。
陳思達急著叫他回來,說是為了調解兩家矛盾,其實不是,黎元清太清楚陳思達叫他來的用意了。黎元清在澳大利亞有處房產,很大,兩千多平方米,典型的豪宅、別墅。以前陳思達是不知道的,前段時間黎元清正想把這處房產處置掉,打算捐給澳大利亞一個公益組織,不知怎麼讓陳思達聽見了。於是電話一個接著一個,短信更是不斷。黎元清沒理,後來陳思達竟打發人追到澳大利亞去,非要黎元清當場表態,將此處房產賤賣給陳的一個親戚。說是賤賣,其實就是白送。更荒唐的是「親戚」二字,明明就是情婦嘛,非要用叔侄這樣一個掩人耳目的關係。有侄女跟叔叔摟著睡的嗎?黎元清當時就拒絕了,把接受房產的人叫去,當場就要簽合同。
那幢房子黎元清最終沒能捐掉,因為接受方也是中國人,陳思達通過特殊關係找到了這個人,竟用奇特的手段恐嚇了此人,說這幢房子來源有問題,有關方面正在調查,如果真屬於非法所得,不管誰接受了,都會依法沒收。那人也害怕國內這種政策,更害怕陳思達這種領導,跟黎元清道了一堆歉,消失了。
你說怪不,他處理他的房產,竟要陳思達同意!
好吧,既然你想要,我就送你吧,省得這樣折騰來折騰去。
抱著這樣的想法,黎元清去見陳思達。兩人在約定地點見了面,陳思達帶著他的「侄女」——一個才出來混的電影學院畢業生,說是要在某劇中擔任女一號。黎元清說「恭喜啊恭喜,接著又說其實不用演你就是女一號」說得那「侄女」兩頰緋紅,非常開心。
誰不想做一號呢?誰都想!
「說吧,叫我來,到底有何急事?」黎元清開門見山,他不想在這裡浪費時間。
陳思達先是婆婆媽媽講了一大堆,無非就是東州藥業李漢森這邊如何緊逼不放,非要把「寶豐園」商標的使用權收回去,他做了多次工作都無效。眼下,李漢森已經不把東州市放在眼裡,直接找到省長那裡去了。省長對此事很重視,詳細看了之前好力奇跟東州藥業的合作協議。不公平嘛,明顯有營私現象。
「省長要查啊——」陳思達重重地說。
「查好,查好啊,那就讓省長查吧。」沒想到黎元清給了陳思達這麼一句。
「你黎老總不怕?」陳思達笑嘻嘻地看著黎元清,不怕的人他還沒見過。
「怕啊,咋能不怕,坐牢的事你不怕啊?」
「那不就對了,叫你來,就是抓緊商量一個辦法,看如何應對,如何改變省長的主意。還有,怎麼才能讓李漢森這邊動作小點,不要太逼人了。」
「這辦法應該你市長想。」
「我想?」
「是啊,你不想,難道讓顧主任去想?」
一句話差點把陳思達噎住,陳思達傻笑半天,話又回過來:「多年的合作關係了,大家都不需說暗話。辦法呢我想,省長這邊呢我也盡力去做工作,不過,你也是知道的,現在……」
「缺錢是不是?」
「黎董就是痛快。」
「要錢還是要房?」黎元清直接把話給過去。
「黎董啊,怎麼是要呢,這不都是為了大家嘛。我陳思達不是一個吃獨食的人,你如果覺得我有那種想法,那這事咱免談,就讓他們折騰去吧。」陳思達突然做出高姿態。
黎元清笑笑,這種把戲在他面前早就不靈了,他緩緩說道:「我知道市長惦記著澳大利亞那套房,侄女要住嘛,好東西誰不愛。現在呢,這套房也捐不出去,不如我就做個人情,把它送給大侄女吧。至於跟東州藥業的事,我不想談,也不想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它去吧。哪天要我黎元清坐監牢,他們通知我就行了,無所謂的。」
「話不能這麼說,真不能這麼說,哪能讓你黎老總去那種地方呢?就算我陳思達進去,也不能讓你黎老總去。」陳思達一邊說這種虛偽話,一邊笑吟吟地接過黎元清手裡的鑰匙,還有一堆房屋轉讓合同。
陳思達接到手的,原來根本不是什麼轉讓合同。當他跟「侄女」心花怒放地回到一個秘密住處,打開那堆東西時,兩人傻眼了。
炸彈!
那才是炸彈。
看似是房屋轉讓合同,其實是一堆索命的證據,是黎元清這麼多年來做下的記錄。陳思達看得心驚肉跳,魂都沒了,天哪,這人,這人怎麼如此惡毒!
末了,黎元清還附了一封短信,內容大約是:你覺得這東西你能承受得起嗎?萬一哪天這些材料到了該到的地方,你陳市長能擔起這麼大的責,能對這麼多人的政治前途和命運負責嗎?好好想想。
黎元清在「好好想想」四個字下面加了著重號!
陳思達哪還敢想啊,全部材料還沒看完,就已嚇得魂飛魄散。他抓起電話就打給黎元清:「黎董,這房我不要了,你老人家快過來,咱們好好談談。」
「還要談?」
「要談,真要談。」
「你可想好了,這次不要,我可真就把它捐出去了!」
「捐吧,捐吧。」陳思達不顧「侄女」在邊上又咬他又用眼瞪他,對黎元清左一聲「老人家」右一聲「老人家」地叫著,就差給黎元清下跪認罪了。
這包炸彈若真的傳出去,不只是東州仕途,怕是高層也會有人被炸得血肉橫飛。在仕途浸淫多年的陳思達,別的不懂,這方面的利害還是很清楚的。
「那就談吧。」
於是談。陳思達很快叫來了東州藥業方面的代表,李漢森沒來,但能代表他的人來了。黎元清親自出面,跟對方討價還價。
兩天後,黎元清回來了。搞笑的是,他又變回了以前那身打扮,暗紅色的唐裝,粗布褲子、粗布鞋,只是髮型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種長度,不過依然堅持往兩邊分開,可惜頭髮一短,風度看上去就打了折扣。
「抱走了,抱走了,這只令人厭惡的雞,這次讓我徹底抱走了。」黎元清又恢復了以前的大嗓門,進門就高聲講,看上去喜氣洋洋,「快去,把落落幾個都叫來,我有重要事叮囑你們。」
溫啟剛打發人把公司核心層的幾個成員叫來。他發現,唐落落進門的時候,先是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很短促,然後又移向黎元清,不過也很短促,接著就很規矩地坐在了一邊。自打那天說完「不可能」後,溫啟剛一直迴避跟唐落落見面,這兩天更是不敢見。他很奇怪,這種心虛怎麼會出現在自己身上,但就是心虛,沒有一點辦法。
見人來齊了,黎元清坐下說:「好吧,時間緊張,我也沒工夫跟大家囉唆,就幾樣必須做的事分頭交代一下,剩下的呢,該怎麼辦還怎麼辦。」
眾人豎起耳朵,聽他吩咐。溫啟剛不爭氣地又往唐落落那邊看了一眼。唐落落似乎是瘦了點,臉色很不好,皮膚的光澤沒了,水分去了一大半,眼角似乎也多了一層黑青。一層擔心爬上心頭,溫啟剛覺得心的某個地方狠狠地動了一下。
「雞呢,我是抱走了,強抱。不過,雞留下了一堆蛋,都是壞蛋、不好的蛋,這些蛋不能流進市場,否則會壞了『寶豐園』的名聲。我跟他們協商後,達成了一項協議。東州藥業那邊,取消涼茶的上市計劃,仍然維持合約的嚴肅性,只生產和銷售綠色盒裝涼茶。他們為上罐裝生產線所有的投入,還有已經生產出來的產品和半成品、原料等,都由好力奇收購。啟剛最近忙,這事呢,我想讓唐總和永慶二人負責,其他部門配合,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一周,把這些後續工作搞完。」
溫啟剛腦子一大,原以為黎元清真把雞抱走了,沒想到只是高價把雞收回來了。就在他凝神思考的時候,黎元清開口了:「這樣做,我承認公司是要受一些損失,不,損失很大,人家敲竹槓嘛,這誰都能想到。不過,我要告訴各位的是,能做到這一步,我已經是盡全力了。」
黎元清說著,垂下頭去。這時再看黎元清,突然就覺得他變成了另一個人,蒼老、精疲力竭,那股瀟灑勁沒了,樂觀勁也沒了,整個人像一攤泥,癱在了那兒。是啊,這個結果看上去是好力奇吃了虧,受了損,可真能談到這一步,多不容易!溫啟剛甚至能想到這兩天黎元清是如何周旋在各路人馬之間,周旋在權力和資本之間,賠著笑臉,用苦苦哀求的姿態,才算保住「寶豐園」這個品牌暫時不受到內部衝擊。
「好吧,完全按董事長說的做,各部門全力配合,以最快的速度,不得有任何延誤。」溫啟剛率先表態。唐落落看看他,目光似乎微微變得清澈了些,頭一揚,跟著說:「我當盡全力完成這項工作,請董事長和各位放心。」
「謝謝,謝謝啊。我有點累,要休息,就到這兒吧。」
黎元清連著睡了兩天,中間還到醫院打了點滴,他是真累了,說是這兩天死掉的腦細胞,比平常一年時間死掉的還多。蹊蹺的是,這次看病或休息,他沒讓唐落落陪。要換作以前,他的身體稍稍出點問題,唐落落就會盡心盡力地去侍候。
兩天後,黎元清要離開了,外面一大攤事,哪件也輕鬆不得。離開前,他又一一跟溫啟剛、唐落落、黃永慶單獨見了面,談的時間長短不一。跟唐落落談得最短,跟黃永慶時間反而最長,這在以往是很少見的。
黎元清跟溫啟剛大約談了半小時,兩人先是聊了一段過去的事,溫啟剛奇怪,黎元清怎麼有心情跟他聊以前那些事呢?包括第一次找溫啟剛,黎元清還記得溫啟剛最初辦公的地方,一幢破舊的樓上租了三間房,就是他的成業公司。「那時候好儉樸啊,你那公司不到五個人吧?」溫啟剛點點頭,當時真不到五個人。後來又聊到黎元清三次登門,請他出山,一起為「寶豐園」這個品牌搏一把。兩人都有些激動,也都有些傷感。「變了,都變了。你看看,現在公司有多大,產品有多少,市場佔有率更是令人興奮。」黎元清好像已經從疲累中擺脫出來,話語裡透著興奮。溫啟剛迎合著他,兩人又對好力奇的未來做了一番暢想。黎元清突然說:「啟剛啊,你我合作了這麼多年,不是親兄弟也應該比親兄弟還親了吧?」
溫啟剛一愣:「黎董,你這話?」
「哈哈,感慨,都是感慨。老啦,歲月不饒人啊。」
溫啟剛覺得黎元清這話有所指,想問,又不便細問,只好裝糊塗:「是啊,一晃都這把年紀了。」
「不,啟剛你還年輕,風華正茂,風華正茂啊。對了啟剛,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但一直沒問,這次呢,我就斗膽問問,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
「沒問題,你我之間沒啞謎可打。」
「好!」黎元清啪地拍了下大腿,「婚姻的事。最近呢,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這些大男人,到底活個什麼。為事業,為錢,為理想,好像都不是。為女人?這話有點靠譜,可細一想,也不盡然。啟剛啊,這問題還真把我難住了,就想聽聽你的看法。這麼些年,你一個人堅守,難道就不想改變一下?」
「不想。」溫啟剛回答得很乾脆。
「哦?」
「董事長是想跟我探討人生呢,還是想跟我探討婚姻?」溫啟剛覺得黎元清在有意往某個方向靠近,既然你不明確指出來,我也就裝糊塗。沒想到黎元清說:「什麼也不探討,最近呢,我把自己的私生活理了一下。啟剛,你知道,我這人這方面很不檢點,難以給你們做表率,當然,我也沒想過要做表率。不過嘛,私生活太亂了不好,就如同借債多了不好一樣,到處跟你討債,你走到哪兒都是罪人。於是呢,我一狠心,全斷了,全斷了啊,現在輕鬆了。啟剛,我真心告訴你,現在我可是真輕鬆。哈哈,真輕鬆。」
黎元清忽而講這兒,忽而又講那兒,沒有一點邏輯,也沒有層次,但是溫啟剛聽懂了。黎元清並不是要刺探他什麼,而是借這個話題把心中難講的事講出來。
「看來董事長是活明白了,活出大境界了,這佛沒白學啊!」溫啟剛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歎道。
「跟佛沒關係,佛才不管你這些。累,虧欠,擔不起了,所以把她們都處理乾淨了。」講到這兒,黎元清突然又拍了下大腿,「好,不說這些沒趣的了。啟剛,你的心思在公司、在市場,咱們還是說市場吧。這次呢,我算是把壓在頭上的最大的磚給搬走了,就那隻雞,相信以後這段日子,東州藥業不會欺負咱們了。不過啟剛,你是明白人,眼下最大的危機並不在東州藥業這邊。我這次急著回來,是正好遇到個契機。東州方面有人需要我給他說話,要借我的力。我呢,借這機會也把我自己的話說了一下。交易,商場上向來都是交易。但好力奇並未太平,更大的威脅是粵州『勁妙』,這不用我細講,你也清楚。」
「我清楚。」溫啟剛附和道,一談工作,溫啟剛就來勁了,注意力也全部集中起來。
「這次回去,我可能要多待一段時間,半年、一年都說不定,公司呢,只能靠你們幾個。對這個『勁妙』,我希望你能重視。啟剛,你做事一向是給別人留有餘地的,這是你的強項,也是你的善良之處。但這次我要求你,對粵州『勁妙』,對姜華仁,絕不能心慈手軟,要狠,要殘忍點,把它給我連根拔掉!」
黎元清越說越激動,最後竟站起身,雙手做了個掐死的動作:「啟剛,你記著,等我下次回來,我不想再看到『勁妙』的任何產品,也不想聽到姜華仁這王八蛋還在飲料業張狂,必須讓他消失,無影無蹤!」
「董事長……」溫啟剛也站起來,他沒想到聊來聊去,黎元清竟給他聊出這麼一個大難題。
「啟剛,你啥也甭說,這事很難,正因為難,我才把它交給你。好了,我要走了,該講的都講了,啟剛啊,下一步可就要看你的了。」
溫啟剛傻在了那裡。這場毫無頭緒的談話戛然而止,他還沒從亂哄哄的一堆話裡理出個一二三呢,黎元清就要走。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黎元清已經邁出了門,又回過身來,像忽地記起什麼似地跟他說:「還有件事,我差點忘了。啟剛啊,那個林若真就在粵州,跟姜華仁打得火熱。你是不是應該去會會她?」
「這……」溫啟剛覺得自己整個被黎元清打亂了,黎元清這場談話,看似沒有主題,其實每句話都是主題,都在點他的穴。
「沒事,會會吧,有些事,該做了斷的時候,一定要做了斷。學我,把該了的事一狠心全給了啦!」
說完,黎元清真的走了。溫啟剛傻傻地站在那裡,感覺整個人被黎元清掏空了。
黎元清走後,好力奇陷入了一陣忙亂。按照黎元清的要求,唐落落和黃永慶分頭行動,很快將東州藥業那邊生產的涼茶「寶豐園」收購入庫。對方真狠,原以為這麼短的時間,他們生產不了多少,沒想到從五個庫房還有車間拉來的「寶豐園」,趕上永江基地兩個月的生產量了。這麼多產品,往哪兒去?黎元清走時沒交代,副總黃永慶難住了。這天,他走進溫啟剛辦公室,向他請示。溫啟剛問:「唐總怎麼說?」
「唐總說先把這些產品封存起來,一箱也不能進入市場。」
「就照她說的辦。」
「可是,產品會過期的。再說佔用這麼多庫房,也是成本。」黃永慶說。
「你的意思是?」
黃永慶搖了搖頭,說自己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覺得這樣處置不大合適。
這批產品的處理無非兩個辦法,一是當作好力奇自己的產品進入市場。溫啟剛讓質檢部門和銷售部門檢驗過,要說東州藥業生產的這批產品,質量方面是沒問題的,口感、色質等也符合好力奇生產的「寶豐園」標準,畢竟他們也有八年的盒裝涼茶的生產經驗了。溫啟剛自己也抽檢了一批,感覺還行。可他知道,這條路行不通,這些產品一罐也不能進入市場。剩下的一個方法就是銷毀。但處理這樣一大批產品,本身就是個大難題:一則不能造成環境污染;二來更不能讓同行或對手嗅到半點信息,否則就可能傳成另一個版本,說「寶豐園」質量怎麼怎麼的了。溫啟剛也為這事頭痛。如果將這批產品和拉來的設備換算成錢,損失大得讓他睡不著覺,這應該是他加盟好力奇後企業遭受的最大一次損失了。
「先放放吧,或許唐總那邊有好辦法。」
「唐總也難啊,我看她這兩天又消瘦不少,飯都吃不下。」黃永慶說。
「是嗎?」
黎元清走後,溫啟剛還沒跟唐落落打過照面,一是大家都忙,沒空見。二來,黎元清這次來公司,表面上看除了平息與東州藥業的風波,在公司內部好像啥事也沒做,但他一走,公司內部的氛圍馬上就不一樣了,就連這幢樓裡的空氣也陌生了許多。這種變化是誰都能感受到的,但誰也不說出來。尤其是黎元清分頭跟他們三人談話,具體談了什麼,相互之間誰也不知道。猜疑往往是從不透明開始的,這個黎元清,用這種方式打破了公司的平衡,往三個人中間摻雜了一些不該摻雜的東西。所以,溫啟剛也不好意思主動去見唐落落。換作以前,黃永慶請示這類問題該怎麼做,溫啟剛馬上表態,今天卻沒有,因為這事黎元清明確表態是讓唐落落負責的。
溫啟剛現在要忙自己的事,黎元清最後那番話給他造成的壓力很大。他必須盡最大努力,把粵州「勁妙」解決掉。誰知對方也在加緊腳步,就在黃永慶找他這一天,公關部門給溫啟剛拿來一張報紙,粵州那邊的,上面赫然寫著:「『勁妙』跟華宇聯手,重新打造飲料王國,『寶豐園』遭拋棄!」一看標題,溫啟剛的頭就轟的一聲。細一看,才知是兩天前粵州「勁妙」跟華宇達成了一項協議,華宇將作為粵州「勁妙」最大的銷售商,計劃跟粵州「勁妙」簽訂為期十年的合作協議,由粵州「勁妙」出資五千萬元,改造華宇的銷售系統,「勁妙」選派得力人員進駐華宇,共同打造當今最為強大的飲料銷售體系。與此同時,華宇宣佈將從即日起,終止跟「寶豐園」的合作,將不再銷售一罐「寶豐園」。
「人呢,岳奇凡呢?」溫啟剛舉著報紙就喊。
不一會兒工夫,岳奇凡慌慌張張地進來了,見溫啟剛臉色甚是難看,低聲問:「老大?」
「誰是你的老大,我讓你約的人呢?」
銷售部經理岳奇凡讓溫啟剛吼出了一身汗,還好,他並沒把這事給忘掉。
「老大,不,溫總,我是盡力了,沒想到這傢伙現在這麼囂張,竟然連您的面子都不給。」
「面子重要還是市場重要?我問你,這麼大的事,你這個銷售部經理知不知道?」溫啟剛說著,將報紙摔在岳奇凡面前。岳奇凡雙手撿起報紙,臉色由黃變白,聲音更低地說:「對不起,溫總,這事我……真是盡力了。伊和平的口張得比獅子還猛,不但要價高得離譜,而且……」
「而且什麼?!」溫啟剛還在發怒。
「他讓溫總您親自去跟他談。」
溫啟剛無言了,這不是商業談判,伊和平如果真這樣要挾,那就是要跟他撕破臉。「好吧。」他有點無力地跟岳奇凡說,擺擺手,打發走了岳奇凡。這張報紙還有這條新聞,像條蛇一樣鑽進他的心,咬得他難受。伊和平!他恨恨地吐出這三個字。
悶了半天,溫啟剛抓起電話,打給曹彬彬。曹彬彬聽完,哈哈大笑起來,說:「溫總啊,這事你也發火,太弱智了吧。」溫啟剛不知就裡,急道:「這事怎麼能不發火,我跟華宇的關係都跟你講過的,沒想到是這樣一家不講道義的公司!」
「罷罷罷,別老是拿道義的帽子往人家頭上扣,還是說你自己吧。溫總,你是不是急糊塗了,這新聞是假的,你看不出來嗎?」
「假的?」溫啟剛愣住了。
曹彬彬又是一陣大笑,笑過後,說:「溫總啊,都說你是商場老將、老江湖,沒想到你急起來,一點判斷力都沒有了。你仔細看,人家只是達成意向,根本沒形成事實。這種新聞明顯就是造出來的,是故意放風。我懷疑,這新聞甚至是這家叫華宇的公司單方面做出來的,至於『勁妙』能不能投入五千萬,會不會投入,鬼才知道。我告訴你吧,『勁妙』現在根本就沒有錢,這是我最新得到的確鑿消息。」
「不可能!」溫啟剛叫了一聲。說「勁妙」跟華宇聯手做假新聞,他信,剛才也是太急,沒仔細看,這會兒聽曹彬彬一細說,就覺得這新聞確實有問題。但曹彬彬說「勁妙」沒錢,溫啟剛不信。
「信不信由你,這事不爭。我只能告訴你,有些企業現在是死撐,是快破的氣球。溫總你可千萬別被迷惑,不要作出錯誤的判斷和決策。」
聽完此言,溫啟剛覺得自己的判斷真是出了問題。他跟曹彬彬說了聲謝謝,掛了電話,又拿起那份報,這次一看,就能看出破綻了。這新聞顯然是假的,是釣魚的!
就在溫啟剛打算派岳奇凡親赴華宇大本營,搞清華宇跟粵州「勁妙」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岳奇凡居然跟唐落落吵上了。
唐落落這天不知怎麼了,突然把岳奇凡叫去,開口就問:「銷售商那邊溝通得怎麼樣?」
「情況不是很好,我已經跟溫總匯報過了,正在跟溫總想辦法。」岳奇凡應付地說。在岳奇凡眼裡,唐落落找他過問銷售的事,是越權。岳奇凡一向對唐落落有意見,意見還大得很。前段時間,公司風傳唐落落跟溫總如何如何,有人甚至編出很多驚心動魄、光怪陸離的故事,說他們早就背著黎元清明鋪暗蓋,顛鸞倒鳳,睡在一起了。還有好事者說,親眼看見兩人在辦公室裡熱氣騰騰地幹那事呢。岳奇凡都不信,他相信這都是這個女人搞的鬼。以前她刁難溫啟剛,壓制他、打擊他,現在肯定是黎元清那邊對她冷了,沒戲了,她才轉而對溫啟剛含情脈脈,想用美色迷惑住溫老大。這種女人,什麼時候都離不開身體,以為美色是萬能的,是一張永久的票,可以搭上任何男人的船。岳奇凡心裡充滿了對唐落落的鄙視,所以見了她,就顯出不恭不敬來。
「這點事都擺不平,還要你做什麼?」沒想到唐落落突然發起火來。
岳奇凡一愣,感覺今天的唐落落有點怪,怎麼衝他發起火來了呢?不過態度上,他還是很注意,克制著說:「這事是有些複雜,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搞定的。」
「那你能搞定什麼?」唐落落緊追不放,目光逼視著岳奇凡,像跟岳奇凡有多大仇恨似的。岳奇凡心裡嘀咕,這女人吃錯藥了啊,在哪兒受了氣受了冤,找我發洩來了,於是口氣比剛才壞了一點:「唐總,用不著發這麼大脾氣吧,是不是唐總對我們銷售部這一塊早就看不順眼了?」
「你說什麼,岳奇凡你說什麼?」唐落落在公司一向是受人尊敬的,哪怕這種尊敬是假的,別人在她面前也要裝得規規矩矩。她自己呢,也習慣了被人尊敬。岳奇凡用如此輕蔑的口氣和她說話,還帶著挑釁,她哪受得了?唐落落一下子火了,啪的將桌上的水杯用力一摔:「岳奇凡,你給我聽好了,今天你要不把很多事說清楚,休想走出這個門!」
岳奇凡一點沒怕,屁股大方地往沙發上一甩:「好吧,不出就不出,那我就賴在唐總這裡了?」
「你……」唐落落沒想到岳奇凡會這樣,反而被他的動作和口氣給懾住了。當然,唐落落也不是沒招的人,想讓她出洋相,岳奇凡還是嫩了點。她抓起電話,二話不說就打給溫啟剛和黃永慶,讓他們過來一趟,然後衝著坐在沙發上、高蹺著二郎腿的岳奇凡說,「行,岳經理,你現在是有資本的人,我唐落落可能約束不了你了。」
岳奇凡這才緊張起來,他同樣沒想到唐落落會搬救兵,正緊張著,溫啟剛跟黃永慶一前一後進來了。
「怎麼回事,奇凡?」溫啟剛問,同時目光投向唐落落。唐落落繃著個臉,表情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唐總過問銷售的事,我可能語氣不好,讓唐總生氣了。」
「語氣不好,你那叫語氣不好?」唐落落接過話就說。
溫啟剛趕忙打圓場:「都別急,有事慢慢說。」黃永慶也說:「唐總別發火,讓岳經理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黃永慶不說還好,一說這句,唐落落越發控制不住自己了。好啊,你們聯合起來對付我!她挺了挺胸,擺出一副舌戰群儒的樣子:「你們都認為是我沒理?好,今天當著二位的面,咱把事情往明白裡辯。岳奇凡,你把前面跟我說的話重複一遍。」
「這……」岳奇凡突然沒了底氣,儘管有溫啟剛給他撐腰,面對唐落落的認真與較勁,岳奇凡還是有點心虛。
「行啦,行啦,銷售的事我負責,如果有什麼不滿意,責任也全在我,不能全怪奇凡他們。」溫啟剛趕忙插話,同時示意岳奇凡,讓他離開。
唐落落卻不給機會:「我就知道你會護著他,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為下屬護短?」唐落落把話頭對準溫啟剛,溫啟剛只好噤聲。見溫啟剛挨訓,岳奇凡不敢沉默了,想插話,可唐落落哪容他再多嘴。
「夠了,我不想聽誰解釋,現在是需要你們報效公司的時候,平時你們不是個個都挺能幹嗎,這陣子怎麼都沒招了?銷售商的事,你必須搞定,不管有任何變故,公司都要追究你的責任,明白不?」
岳奇凡頭上有了汗。唐落落真要認真起來,怕是溫啟剛也阻止不住。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溫啟剛,等溫啟剛解救他。
「黃總,麻煩你先把岳經理帶出去,我有話跟唐總單獨談。」
溫啟剛口氣很硬,幾乎不容回絕。他不是駁唐落落面子,三個老總當著一個下屬的面叫來喊去,太有損企業形象。
岳奇凡如遇大赦,急忙跟著黃永慶出去了。人剛出門,嘴上功夫就又來了:「老女人真可怕,更年期綜合征。跟這樣的女人合作,太可怕!」
黃永慶瞅他一眼,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屋裡只剩下唐落落跟溫啟剛。這是黎元清來過之後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空氣一時有點僵,溫啟剛不大自然,感覺哪兒還沒調整過來。唐落落卻無半點不適,她是被岳奇凡氣瘋了,胸脯仍在劇烈地起伏,臉色一陣紅一陣青,嘴唇也在哆嗦。
「來,喝口水,消消氣,跟下屬犯得著生這麼大的氣嗎?」溫啟剛討好似地給唐落落杯子裡續了水,將水杯遞過去。
「我不是跟他生氣,是跟你!」
「跟我?」溫啟剛笑了一聲,「行,有氣往我身上撒,幹嗎衝他們啊?現在局面這麼亂,有些情況他們也是左右不了的。」
「就你通情達理,我唐落落始終是惡人!」
「落落,不許這樣講!」溫啟剛突然加重了聲音,變得認真起來。
「為什麼不能,你知道他做了什麼事嗎?」
「做了什麼?」溫啟剛有點驚愕。
「好吧,我也不瞞你了。你這個得力干將,竟然敢瞞著你我,擅自給經銷商加碼,『寶豐園』還從沒給過哪家銷售商那麼低的折扣,他就敢,比公司政策又多出一點五個百分點,這怎麼解釋?」
一點五個百分點?這麼大的幅度,岳奇凡他敢?
溫啟剛聽得目瞪口呆。好力奇跟別的公司不一樣,尤其是在市場政策方面,執行相當嚴格,公司會針對不同的區域市場制定出不同的銷售政策。政策一旦制定,是非常透明的,不管是負責營銷的老總,還是下面各部門,都無權擅自加碼。因為一旦執行走樣,立馬會引起市場的連鎖反應,會讓自己的價格體系崩潰。就算對貢獻很大的經銷商有什麼獎勵,也必須經過公司董事會同意。沒有他和唐落落的簽字,誰也不敢亂來。
「不會吧?」溫啟剛問。
「我也希望不會,可是啟剛,你這個岳奇凡膽子忒大了。你問問他,華北區域市場那家叫運天貿易的公司,為什麼這季度少回款五百萬?」
「真有此事?」
溫啟剛說著,抓起電話,直接打給岳奇凡。華北市場總共分為兩塊,都歸岳奇凡負責。這家叫運天貿易的公司,算來也是好力奇的老客戶,老闆是當地非常有影響的一位人物。
「這事啊……」那邊岳奇凡聽出唐落落是為此事發火,馬上解釋起來。岳奇凡果然是向運天貿易讓了利,五百萬貨款的確也沒收回,但具體原因他說是運天貿易的庫房著了火,損失非常慘重,對方已盡最大努力向好力奇回了款,尚有五百萬,實在無力,申請延期,並不是免去。至於多讓利一點五個百分點,他是這樣考慮的:既然雙方是長期合作關係,這些年運天貿易也的確為「寶豐園」做了不少貢獻,在人家遭受重大損失的時候,好力奇不能一點表示也沒有,遂做主將本月的結算標準在原來的政策基礎上下調了一點五個百分點,總計讓利不到五十萬,這是在他的職權範圍內的。當然,他是向唐落落打過報告的,可惜報告打上去,唐落落一直沒有回應。
「打過報告,他什麼時候打的?我是剛剛才看到財務的報告。」唐落落說。
「奇凡應該不會說謊,是不是前段時間你太忙,沒顧上這事?」
「啟剛,我提醒你,對你的幾個手下,最好少點信任,多點監督,我擔心有一天你會被他們賣掉。」唐落落越說越過分,好像岳奇凡這樣做,是溫啟剛在背後指使似的,連著又說了岳奇凡的諸多不是。其間還提到溫啟剛更為欣賞的品牌運營部經理高靜,說她越來越像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以前安排工作,能超人預期地完成,現在倒好,得拿鞭子在後面催著。調查市場的事安排下去這麼長時間,到現在任何消息也沒有。後來又說到永江基地,也是一通牢騷。總之,唐落落這天發了飆,對誰都有意見。溫啟剛起先還聽得認真,邊聽邊內省,後來就覺得唐落落是受到刺激了,這刺激絕不是來自他,聯想到唐落落對他的態度,突然懂了。
黎元清!
溫啟剛相信,唐落落突然對他和公司的骨幹成員如此發飆,如此抱有成見,一定跟黎元清這次回來有關。黎元清到底跟她談了什麼呢,談什麼能讓她變成這樣呢?溫啟剛不動聲色地盯住唐落落,心裡卻想了很多。當然,他對唐落落的這些忠告還是很在意的,尤其是對岳奇凡,瞬間多了許多想法。不管有什麼理由,擅自做那樣的主,這在好力奇都是沒有先例的。不過,這些想法都被他壓了回去,他不打算在唐落落面前表現出來。
「打起精神來,沒你想的那麼壞,當然也不能盲目樂觀。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面對。」溫啟剛臉上強撐著笑,不管怎樣,他都不想跟唐落落搞分裂,公司內部也不容許這種分裂,必須精誠團結,共同面對難關。
「我面對不了!」唐落落完全失控,好話壞話全聽不進去,「你看看現在公司成了什麼樣子,全是離心離德的,這樣下去,不用別人滅,咱自己就把自己滅了!」唐落落說完,一屁股坐下,雙手托住頭,做出一副苦相,肩膀一聳一聳,像是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溫啟剛判斷得沒錯,唐落落這種強烈的反差和變化,果然來自黎元清。
唐落落是跟黎元清結束了,他們的結束如同他們的開始,平靜自然,沒有任何波瀾。唐落落累了,黎元清也累了,累了就應該分開,沒必要再捆綁在一起。有些情是相依終生的,有些不是,短暫的轟轟烈烈後就該歸於寂靜。這一點唐落落想得通,黎元清更想得通。或者,他們從開始的那天起就沒想過要終生廝守。唐落落不是那種但凡跟男人上床,就要男人負責一生的女人——沒有人能對你的一生負得起責,除了你自己。當然,唐落落也知道,黎元清並不是嫌她人老色衰,不要她了,他不是那種人。黎元清的人生走到了另一個階段,這個階段是唐落落不懂的,夠不著也理解不了,唐落落也不急著懂。黎元清說得對,不同的人生階段,對愛、對責任的理解是不一樣的,生活態度也跟著不一樣。她相信。曾子歌病了,很嚴重,已經確診是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黎元清含著淚說,他這輩子對她好的日子不多,一直讓她孤單著,空擔了妻子的名份。剩下的時間,他想守著她,不離開她一步,欠她的,能還多少還多少。黎元清說這番話時,唐落落哭了,一個男人能當著你的面談到結髮妻子,這也是一種胸襟。況且自從黎元清信了佛,對唐落落說的話,也跟以前越來越不同。信仰能改變一個人,這就是他們必須結束的原因。不但他們結束,黎元清身邊的女人,一個個都跟她一樣,走了。除了夫人曾子歌外,黎元清並不只有她。香港有,澳門有,內地這邊也有。在莞東的時候,黎元清就把工商部門一個女孩的肚子搞大過,荒唐的是,那事還是唐落落出面替黎元清擺平的。他們之間,唉,怎麼說呢,有時候覺得很清晰,有時候又覺得很亂。再後來,黎元清又看中了電視台的一名女主播,費了不少心血。按黎元清的說法,他是一個管不住自己的人,唐落落也認為他真是一個管不住自己的人。他是魔,是鬼,又是大師!黎元清每每有了新歡,都要第一時間告訴唐落落。唐落落呢,一開始還吵,還鬧,罵他甚至打他,急了,也恐嚇他。但這些都沒用,都約束不了黎元清。後來唐落落想,為什麼要約束他呢?如果黎元清是一個能被約束的男人,早就被夫人曾子歌約束了,哪輪得到她唐落落?但唐落落不認為黎元清是一個道德敗壞的男人,這一點她非常清醒也非常理性,把這些事嚴格地跟「道德」二字劃分開來,如若不然,他們是走不到今天的。當然,現在黎元清身邊一個女人也沒了,只剩下曾子歌。這段日子黎元清東奔西走,就是在處理這些事。這是黎元清這次來告訴她的,他抓著她的手,坦誠地、毫不隱瞞地把這些跟她說了,然後低下頭道:「如果你要懲罰,現在就懲罰吧。」唐落落說不,她甩了甩頭髮,把臉上的表情甩乾淨,道:「幹嗎要懲罰你,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如果不是你,我還是那個頭重腳輕,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無知女孩;如果不是你,我仍然是那個自以為是,不把任何事、任何人放在眼裡的狂妄無知者。你給我的,我一輩子也用不完。」這是真話。這段日子,唐落落把自己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連最不想碰的那一幕也碰了。她承認,跟十八歲遇到的第一個男人相比,黎元清對她算是很厚的了。她從黎元清身上學到的東西,更是她從別處學不來的。況且黎元清說,他們只是結束那層關係,在公司,他們依然是同事,是最值得信賴的合作夥伴。
最值得信賴!
這不是黎元清拿虛話來騙她,唐落落真心感覺到,這次來,黎元清跟以前有明顯不同,他好像在打理一切,在做某種善後。在這善後中,他是把唐落落考慮在第一位的。他給唐落落開了三個條件,讓唐落落自己選擇。第一,公司股權重新調整,他將手中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轉到唐落落名下,不是報答,也不是因為他們終止了這層關係而要給她補償。「給你百分之二十,你在公司的股份就跟我差不多了,將來萬一公司有啥變動,你比他們都主動。」黎元清是這樣說的。唐落落哪能接受,她說:「這種買賣最好還是別做,我不是賣身給你,現在也不存在贖身回來的問題。」黎元清歎口氣,又提出第二個方案,說唐落落如果有其他打算,比如離開好力奇,另起爐灶,他可以給一筆錢,讓她重新起步。唐落落火了,沒來由地火了。她反問黎元清:「你想趕我走?」黎元清說:「哪兒啊,這怎麼叫趕呢,飲料行業越來越不景氣,好力奇未來不容樂觀,我是擔心你啊。」黎元清露出一臉的無辜。唐落落不容他再說下去,口氣很硬地說:「誰也休想讓我離開好力奇,我這一生,就是為好力奇來的。」聽她說出此話,黎元清感動得要落淚,竟抓住她的手,哽咽著說:「落落啊,能遇到你,是我這生的福,也是好力奇的福。真沒想到,這種時候,你對公司還如此有信心,看來,我是老了,怕了。」歎完,黎元清又提出第三個條件。總之,這次來,他是很想給唐落落一點什麼的。
第三個條件更是嚇了唐落落一跳,最後,唐落落竟莫名其妙地接受了。
黎元清拿出英國的一處房產,那是他們倆剛剛有那層關係後,黎元清帶她去英國度所謂的「蜜月」時,在倫敦河畔的一個小鎮看中的一處小別墅。他當時先是租下來,兩人在那裡恩恩愛愛、纏纏綿綿了二十多天,留下了難忘的記憶。那個小鎮和那古老的小別墅自此便留在唐落落心裡,再也沒被忘掉過。很多時候,唐落落會想起那段時光,想起那片紅紅的樹林,還有別墅前的那條小河、小河上的那座石橋。那是她青春的記憶,也是愛的記憶。沒想到時過多年,黎元清竟瞞著她將那處房子買了下來。唐落落既驚又喜,雖然一再說不要黎元清的任何錢物,但面對這樣一份特殊的禮物,她還是沒能抵擋住誘惑,竟忐忐忑忑地接受了。
隨後,黎元清就急著去擺平東州藥業了。唐落落知道,這次黎元清急著回來,是東州藥業逼的。唐落落也隱隱感覺到,一場更大的危機在向黎元清和好力奇逼近。雖然黎元清在短短兩天的時間裡動用眾多關係,憑借多年打拼積聚的資源,最終迫使有關方面給李漢森施加壓力,讓李漢森屈服,使東州藥業放棄罐裝涼茶的上市計劃,但好力奇真正的危機並沒有消除,或許這只是大地震前的一次短暫平息,不然,黎元清不會反常到如此地步!
原以為黎元清跟她談過之後,就毅然決然地走了,沒想到黎元清又跟她談了第二次,而且這一次,他們談的是溫啟剛!
唐落落抬起頭來,抬得有些艱難。這時候,她是不該想起黎元清的,更不該想起黎元清跟她談過的那些話。她必須獨立,工作上獨立,思想上獨立,判斷和識別溫啟剛,更該獨立!
「對不起,我剛才有些失態。」她跟溫啟剛說,同時揉了揉眼睛。溫啟剛發現,剛才唐落落是流過眼淚的。
「也怪我太相信他們了,你剛才提醒的,我一定注意。」
溫啟剛的聲音突然軟下來,邊說話邊走近唐落落,一雙眼睛也動情地看著她。多變的女人是敏感的,心理看似強大,實則很脆弱,尤其是在關鍵時刻。甭看唐落落發起飆來厲害得很,溫啟剛相信,在內心深處,她是孤獨而又絕望的。
唐落落微微紅了下臉,想說什麼又沒說,頭又垂下去,像是有意避開溫啟剛那目光。此時的唐落落其實是後悔的,她不該沖溫啟剛發火,更不該對他生出猜疑。黎元清提防是黎元清的事,她怎麼也跟著往那個方向走呢?不該的!
「啟剛,對不住,我這脾氣真是越來越壞了。」
「別這樣,誰都有發急的時候,我也一樣。」溫啟剛說著,手下意識地就要往她肩上去。這是男人的本能。快要挨近唐落落的肩時,他馬上又清醒過來,逃似地把手拿開了。儘管這樣,唐落落的身子還是發出一陣痙攣。真是奇怪,她也算是一個久經情場的女人了,叫風月老手也不為過,按說那種少女的悸動和情不自禁早已離她遠去,怎麼在溫啟剛面前就如此把持不住呢?還有,以前怎麼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啊?唐落落傻了。
「你提醒得對,我對他們的確有疏於管教的地方,有時候信任也會害人,落落,你這課給我上得及時。」溫啟剛也不是故意討好唐落落,剛才唐落落發呆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岳奇凡很可能是不想讓唐落落插手銷售的事,才故意在唐落落最忙的時候將報告遞交上去。而公司有規定,如果上司在規定的時間內沒對下屬提出的申請做回復,下屬為了公司的利益,可以自行決定。岳奇凡應該是鑽了這個空子。
這很危險,不管是對岳奇凡還是對公司,唐落落的提醒都有預警作用。溫啟剛已經意識到自己哪裡出了問題,他是真心向唐落落檢討。這些年,他跟唐落落的確有過不少摩擦,也有不少過招的時候。雖然都是為了公司,但他不能排除,有時候,他是有陰暗心理的。人都是自私的,自私是人的本性,他溫啟剛也不例外。雖然沒有明著利用岳奇凡他們孤立和排擠唐落落,但他內心這種陰暗是存在的。現在,溫啟剛想檢討自己,想重新梳理跟唐落落的關係。
必須梳理!
這不是說他對唐落落動心了,要跟她怎麼樣,真不是。對愛情,對女人,溫啟剛現在還是不敢奢望,他的內心仍被一些東西封鎖著、堵著,無法打開,無法疏通,無法讓另一個女人走進來。溫啟剛此時改變對唐落落的態度,是為了公司。好力奇也好,「寶豐園」也好,已經到了一個新的關口,如果他的預感不欺騙他,接下來好力奇必將會有一場惡戰,甚至稱得上劫難。苦心經營多年的好力奇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而這一次沒人能幫他,甚至黎元清也不能,能跟他並肩渡過這道難關的,恐怕只有唐落落。
想到這兒,溫啟剛動情了,那只懸在空中的手不自覺地落下來,落在了唐落落肩上,而且暗暗用了勁。唐落落顯然感受到了,她的身體一陣陣痙攣,雙肩隨著溫啟剛手上的動作而輕輕顫動,心也跟著抖動。她想伸出手,蓋在那隻手上,猶豫半天,卻沒動。
這一刻,唐落落又想起了黎元清,想起他的那些忠告。該死的黎元清,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出現,為什麼要跟她說那麼多!
難道她真要像黎元清說的那樣,重新考慮跟溫啟剛的關係?難道面前的溫啟剛真的不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可她對他已經很有感覺了啊,這種感覺到現在還很強烈,幾乎摧毀不掉!
怎麼辦?
唐落落徹底把自己難住了,一個善於經營企業的女人,並不見得能成為一個善於經營情感的女人,在這一點上,唐落落承認自己很失敗。
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又好像凝固在那裡,動也不動。兩個人都有話說,也覺得必須說,可一時半會兒,誰也開不了口,只好任憑時間就這麼悠悠地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