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初,郝局長從省廳爭取來一個農村環境整治項目,放在雲赭下面的一個縣實施,名曰「三清工程」,安排包雲河具體主抓。本來「三清工程」跟老林沒有什麼關係,更沒有利害衝突,但後來發生了一樁不大不小的事情,卻將老林與「三清工程」、包雲河牽扯到了一起。
去年3月,「三清工程」施工隊的一輛卡車拖著築路用的碎石前往工地,途中將一位農村老太太刮了一下,老太太倒在了地上。司機聽見旁人的叫喊,忙停車下來查看,見老太太雖然身上沒什麼傷,卻已人事不省,立馬攔住一輛麵包車,將老太太急送縣人民醫院搶救。
老太太不治而亡,司機感到很冤枉。當時那段村道較窄,他看見那個老太太歪歪斜斜地走在路邊,還特意撳了幾聲喇叭提醒她小心避讓,注意安全。不想她還是碰到了車,被車尾的什麼東西刮了一下,意外地送了命。按說出這事司機沒多大責任,他叫冤枉倒也實在。事後的調查和屍檢也表明,這個司機幾乎可以完全擺脫責任。原來,那個農村老太太患有老年癡呆症,還有高血壓等諸多毛病。出事那天,神志不大清醒的她是自個兒撞到車尾上去的。這一點有幾個當時在場的路人可以作證。而且,當時車速很慢,她刮倒後根本沒有受到致命的撞擊。她是因為受了驚嚇,導致腦溢血突發而不幸身亡的。
包雲河奉命處理此事。弄清情況後,他覺得事情並不複雜,處理起來不會太難。既然責任在老太太,就不存在賠償的問題。但出於人道主義精神,由施工隊老闆拿個兩三萬塊錢,用於安葬死者和安撫死者親屬,還是應該的。萬萬沒想到的是,處理這事竟然相當麻煩。麻煩就出在老林身上。老林是那個農村老太太的兒子。
老林作為死者親屬,與包雲河和施工隊老闆面對面坐下來談判,卻非常不順利。因為老林根本不聽關於事故實情的任何解釋,不肯接受包雲河的調解意見,一口咬定老太太就是被車撞死的,沒有20萬這事休想了結。
老林的蠻不講理和漫天要價,讓包雲河大為惱火。他忍著火氣,耐心地和老林協商,老林卻始終不肯讓步,態度越來越蠻橫。包雲河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實在忍無可忍,就拍著桌子跟老林爭吵起來。第一次談判以失敗告終。
包雲河以為談判破裂後,老林會冷靜下來,作一些反省,不再提出那麼離譜的要求,可他想錯了。第二天,老林竟然做出了更荒唐的舉動。他喚來一幫人,將老太太的屍體從縣人民醫院抬到了縣政府大院,並打出大字橫幅,要求政府為民做主。老林此舉造成的影響實在太壞了。市裡分管信訪的副市長很快得到消息,馬上打電話給郝局長,批評他工作不細緻、處置不力,才導致矛盾升級,進而釀成了「抬屍事件」。這位副市長嚴厲地強調,穩定壓倒一切,要求他火速去縣裡,與縣委、縣政府領導一起妥善處理這起突發事件,務必控制住事態。郝局長受了批評,滿肚子都是火,把包雲河叫來責怪了幾句後,立即和包雲河趕往縣裡,投入事件處理當中。
和老林又開始談判。在談判前,郝局長、包雲河和縣裡出面處理此事的一位副書記商量了一下,包雲河和副書記的想法是一致的,主張對老林絕不能手軟,必須要求老林無條件抬走屍體,否則就採取強制措施,並對老林實行治安處罰。郝局長卻怕矛盾進一步激化,主張先跟老林談條件,進行一番討價還價,如果談得攏就好,談不攏再採取相應手段也不遲。包雲河認為在這種情勢下,根本不可能跟老林這種人談成功,但後來還是依了郝局長,與老林商談了近一個小時。結局正如包雲河所預料的,老林就像茅坑裡一塊又硬又臭的石頭,不肯作出半點讓步,還一再叫囂,不答應給他20萬,就絕不會抬走屍體。見和平解決實在無望,郝局長才同意動用警力。那位副書記一聲令下,數十位在現場維持秩序的警察一擁而上,強行將屍體抬出大院,直接送到殯儀館進行了火化,同時還將老林拘留了7天。
「抬屍事件」果斷處置之後,包雲河覺得老林這人有點邪乎,就暗暗對他的底細作了一番瞭解,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這個老林根本不是什麼好鳥,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混混、老無賴。他從小就偷雞摸狗、游手好閒,後來一直遊蕩在市區,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一天到晚不是坑蒙拐騙,就是吃喝嫖賭。30多歲時,他曾因詐騙被判入獄,在牢房裡度過了7年。出來後仍不思悔改,照樣不務正業。直至如今已年過五旬,還是未成一天器。老林對自己的老母親從來不管,哪怕老太太患了癡呆,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他也很少回去瞧上一眼。但得知老太太被卡車刮倒,已意外身亡,老林卻立馬就趕回了老家。他覺得發財的機會來了,老母親臨死之際給了這個難得的機會,他可得抓牢了,狠狠地敲詐一把!正是出於這種心態,他才漫天要價,才以抬屍相要挾。
知道了老林竟是這種人渣,包雲河明白,麻煩還遠未結束。果不其然,老林從拘留所一出來,就捧著老太太的骨灰盒,帶著一床破被絮,來局裡找包雲河了。大概是因為受了點挫折,老林的口氣軟了些,不再堅持非要20萬不可。包雲河也意識到兩三萬塊錢只怕打發不了這個難纏的傢伙,也決定做些讓步。可兩人的想法差距仍然很大,沒法達成共識。當晚,老林將被絮一鋪,就睡在四樓走廊上,並聲稱問題不解決,就以局辦公樓為家,駐紮在此絕不撤走。包雲河對這種耍賴的做法十分反感,決定不理睬他,將他晾起來,看他能硬撐到幾時。可郝局長卻看不下去了,覺得一個上訪者天天睡在這裡,還帶著個骨灰盒,太不成體統,又擔心老林還會惹出什麼更讓人驚駭的事端來,就要求花錢買平安,爭取盡快息事寧人。包雲河拗不過,只得委曲求全,再次跟睡在辦公室門口的老林對話,忍痛作出巨大的讓步,最後以11萬談定。老林是以勝利者的姿態離去的,臨走時卻並不領包雲河的情,還罵罵咧咧的。包雲河很有些懊惱,覺得真是便宜了這個狗東西。
終於得以了結,從此應該天下太平了吧?包雲河又想錯了。幾個月後,大約是那11萬塊錢揮霍得所剩無幾了,老林竟又跑來找包雲河,說相比某個類似事故,給他的賠償實在太少,他虧大了,要求再追加一點錢。其時,郝局長已住進了醫院,包雲河不再有顧慮,就對著老林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田曉堂就是那次跑去勸架,才認得了這個老林。那回,老林是灰溜溜地離開的。他萬萬沒有想到,包雲河竟會突然變得這麼強硬,就像一頭咆哮的獅子。碰了硬釘子,老林也該死心了吧?哪想在半年之後,老林竟又不邀而至,打上門來了。這個老林,真像一隻螞蟥,叮上了誰就不肯輕易鬆口!
田曉堂問王賢榮:「這回老林是怎麼說的?」
王賢榮說:「我剛才在門外聽了一下,老林高聲大嗓地叫嚷,說包局長在『三清工程』中拿了回扣,如果不答應再補給他5萬塊錢,他就去舉報包局長,讓包局長屁股還沒坐熱,就馬上垮台!」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噢,他換了個花樣,又想來搞敲詐!就這麼個事,還值得你這麼驚慌?」
王賢榮說:「老林這回有點不尋常,付全有擔心他腰裡綁著雷管炸藥……」
田曉堂頓時大驚,說:「是嗎?你怎麼不早說?」
王賢榮說:「這只是付全有的懷疑,我也拿不準……」
田曉堂懶得聽他囉唆,把手一揮,說:「走,趕快去看看。」
包雲河辦公室的門緊閉著,爭吵聲不時從裡面傳出來。門外圍著付全有等幾位機關幹部,他們看見田曉堂,趕緊讓開。付全有介紹說:「我剛才是看著老林進去的,他進去後就把門反鎖了,我感覺他今天來者不善……」
田曉堂問:「你覺得他腰裡可能是炸藥?」
付全有說:「他腰裡鼓鼓滿滿的,讓人不得不產生聯想。」
田曉堂回想起來,他剛才遠遠地看見站在走廊盡頭的老林,就感覺老林的腰身特別臃腫,看起來有些奇怪。田曉堂的心情驟然緊張起來,兩腿禁不住篩糠似的發抖。他知道,憑老林的秉性,不計後果的事情只怕是幹得出來的。就在前不久,雲赭市有一位局長剛被前來討債的小包工頭一刀捅成了重傷,差點丟了性命。老林可能正是受了這件事的啟發和誘導,才打算鋌而走險。當然,也有可能是一場虛驚。可萬一老林腰裡真有炸藥呢?老林這傢伙,並不是個有正常思維的人呀!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否則一旦出了大事就追悔莫及了。田曉堂意識到,現場處置這起危在旦夕的突發事件的責任,已落在他的肩上。眼下形勢緊迫,容不得他優柔寡斷,必須盡快鎮靜下來,果斷作出決策。
王賢榮這時催問道:「田局長,我們該怎麼辦?」
付全有出主意說:「我手裡有門鑰匙。我看這樣吧,我去打開門,我們一起衝進去,將他制伏……」
田曉堂搖頭道:「這樣做太冒風險。」思忖片刻,安排道:「賢榮你趕快打110報警,請公安局馬上派有經驗的警察過來處理。」
王賢榮說了聲好,立即走到一邊打電話去了。
田曉堂又對付全有說:「你給包局長發條短信,就說老林身上可能有炸藥,請他務必多加小心,不要再跟老林爭吵,以免激怒老林。」付全有說:「好的。你考慮得還真是細緻。」說完馬上掏出了手機。
王賢榮走過來說:「已報了警,幾分鐘後他們應該就會趕來。」田曉堂說:「好。」儘管已在著手處理,他仍然緊張得不行。畢竟還是頭一次攤上這種事,他心裡毫無把握,也不知道作出這樣的決斷是否正確。他想要是有其他局領導在場就好了,還可以幾個人合計合計。可根本不見那幾個副局長的人影,特別是常務副局長李東達,他的辦公室就在包雲河的隔壁,卻也不見他露面。
付全有的短信已發給了包雲河,可包雲河的口氣似乎並沒有軟下來,他的怒斥聲仍連續不斷地傳出來。田曉堂有些疑惑,又更加擔心起來。這樣僵持下去,老林只會越來越暴躁,危險性就會不斷增強。
好在警察到得很快。見只來了三個人,而且穿著便裝,田曉堂略微有點失望。三位警察中年長的那位開口就問:「什麼情況?」田曉堂趕緊作了介紹。這時旁邊的一位年輕警察才說:「這是我們的劉大隊。」田曉堂忙說:「辛苦劉大隊了!」劉大隊並不客套,只是問:「包局長的辦公桌離這門口有多遠?」
田曉堂說:「這間辦公室空間比較大,大概相隔有七八米吧。」
劉大隊蹙了一下眉說:「這麼遠!難度真不小。」接著就要求走廊上的人都躲開,吩咐兩個年輕警察道:「馬上準備行動。你們先把鋼盔戴好,將門鑰匙拿在手上,聽我一聲令下就開門衝進去。」
田曉堂覺得劉大隊這種部署並不高明,就擔憂地說:「這樣強攻,行嗎?」
劉大隊說:「你放心,這兩位都是訓練有素的反暴高手,他們能在最短時間內制伏對方。當然,風險也是存在的。處理這類危險的突發事件,沒有哪種決策能夠確保萬無一失。」
待大家躲到一邊後,劉大隊大手一揮,低聲叫道:「上!」那兩個年輕警察輕輕地打開門,然後像兩支離弦的箭一樣飛奔進去,背對著門的老林剛有所覺察,還沒來得及轉過身,就已被反剪雙手,按倒在地,動彈不得。倒是把看著這一幕發生的包雲河驚得目瞪口呆。
田曉堂等人跑過去時,老林的棉衣已被警察解開了。腰間卻不見什麼雷管炸藥,只是捆著一個厚厚的腰圍。這個結果真讓人哭笑不得。劉大隊問:「你腰裡帶著這玩意兒幹什麼?」
老林乜斜著眼說:「我的腰椎間盤突出,全靠它來護腰的,這犯了哪門子法?」
包雲河嘲笑道:「你狗日的從來就沒幹過正經事,說你劣跡突出倒是一點不假,可你憑什麼腰椎間盤也突出!」
送走了劉大隊等人,又把罵罵咧咧的老林打發走,已是下午1點了,田曉堂陪著包雲河來到食堂。兩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話。
田曉堂說:「剛才我真替您捏了一把汗。」
包雲河卻說:「其實用不著擔心,也不必叫警察來。老林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危險。」
田曉堂很吃驚,盯著包雲河問:「您就那麼肯定?」
包雲河點點頭說:「打過無數次交道,我太瞭解這傢伙了。他就是個貪生怕死、貪圖享樂之人,才不會幹那種傻事呢。他一次次纏著我,無非是想多詐點錢花花,犯不著為此把自己弄進牢裡,更犯不著搭上一條老命!」田曉堂想了想,覺得包雲河的分析很有道理。看來,薑還是老的辣。和包雲河相比,自己到底還嫩了些。
包雲河突然發起了感慨:「你看看,上任第一天,就遇上這麼些爛事。唉,這個局長,可真不好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