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住在省委宿舍第三區,這是副省級以上領導住宅區,位於偌大的省委大院東北角,獨立封閉,專有門崗,戒備森嚴。這裡神秘幽雅,綠蔭掩映著一座座異國情調的小樓。高育良住的小樓是一座英式建築,兩層高,帶半沉式地下室,紅瓦屋頂尖而陡峭,利於融雪。方闊的煙囪直通客廳壁爐。窗戶有長方形的、半橢圓形的,還有小半圓窗,花樣多變。門口有一棵百年香樟樹,樹冠巨大濃密,庇蔭半條甬道。據說早年傳教士修建了此樓,也有人說是猶太商人蓋的,總之有歷史有來頭。幾番改朝換代,這裡都是頭面人物的官邸。高育良住進來後,樓前一畝左右的土地被打造成了一座小型百花園,成了精彩的新看點。誰也想不到,這位教授出身的領導,有著不凡的愛好——園藝,業餘時間老蹲在院子裡擺弄花卉,還請些植物學家做客,現場指導。這最讓他的弟子們佩服,又不理解,老師怎麼熱愛這營生呢?
今天,高育良在擺弄一個盆景,把朋友送的黃山松栽到花盆裡去。他穿著一身運動服,腳踏耐克球鞋,顯得神采奕奕。黃山松已栽停妥,他歪著腦袋打量,右手持剪修剪多餘枝節,鼻子裡發出輕哼,以示滿意。高育良心情很不錯,作為省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他是最早知道侯亮平調任反貪局局長的領導之一。省委常委會後沒幾天,沙瑞金就找到他通氣說,最高檢有位同志要調過來任職,這位同志負有特殊使命,是帶著重大案件線索過來的。他再一問才知道,竟是侯亮平。高育良當時就笑了:怎麼又是我的學生,人家又要罵政法繫了。瑞金同志,你可給我證明啊,侯亮平過來,與我和所謂政法系可沒關係啊!沙瑞金也挺詫異:喲,育良同志,難怪人家說你桃李滿天下呢……
高育良心裡說不出的爽。侯亮平負有特殊使命,還帶著重大案件線索。什麼使命?反腐敗嘛!啥線索?“九一六”事件?丁義珍逃跑?別管哪個,問題都不小。北京最高檢那邊如此重視,李達康這位強勢書記恐怕在劫難逃了。你主政京州出了那麼多事,腳跟還站得穩嗎?起碼省長的傳聞只能是傳聞了,這種傳聞很磨人,他經歷過,知道。
高育良在門廳一把籐椅上坐下,瞇縫著眼睛,擎起紫砂壺喝茶。他正想著自己學生,學生來電話了,開口就說:老師,向您報到!
高育良很高興,到底是自己學生啊,人還在北京呢,報到電話先打來了。好,好,亮平啊,快過來吧,你的事瑞金同志已和我說了。
侯亮平卻道:高老師,明天最高檢領導還要和我談話,交代任務,我估計得明天晚上才能到。現在有個緊急情況要向老師匯報求援啊!
什麼緊急情況啊?亮平,說!談公事就別一口一個老師的了!
是,高書記!您是省委副書記,還是政法委書記,我請求您幫我保護一位重要的舉報人,就是京州大風廠老闆蔡成功。據說,市公安局的警察一直在抓他,他現在躲藏在京州城鄉接合部的一家養雞場。
高育良不禁一怔:市公安局為什麼要抓蔡成功啊?什麼情況?
侯亮平那邊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蔡成功舉報歐陽菁受賄。
高育良也猶豫了片刻:好吧,亮平,我安排公安廳辦吧……
放下電話,高育良仰靠在椅背閉上了眼睛,腦子裡浮想聯翩。侯亮平盯上的竟是李達康的老婆歐陽菁!難不成這才是重大案件的線索?李達康和市公安局這麼急著抓蔡成功,明裡說是要查辦“九一六”大火責任人,骨子裡怕是要堵蔡成功的嘴吧?侯亮平也實在厲害,人還沒上任呢,就在北京遙控指揮,竟然知道蔡成功躲藏在京州城鄉接合部的一家養雞場。怎麼回事?蔡成功和他一直保持著聯繫?還是……
祁同偉提著兩瓶茅台酒來看望老師。他經常趁週末到老師家小聚,套套近乎,也探些口風消息。高育良指了指身旁的籐椅,示意祁同偉坐下。你來得正好,馬上辦個事!遂不露聲色佈置保護任務。
祁同偉聽罷老師的指示很吃驚。什麼?保護蔡成功?老師啊,您既然知道蔡成功舉報李達康的老婆歐陽菁,我們還能保護嗎?這不是自找麻煩嗎?人家畢竟是省委常委,哎,老師,您可想清楚了!
高育良臉一沉,教訓起學生來:想什麼呢?誰都沒有超越法律的特權!你這個人總是患得患失,還惦記李達康那一票啊?為這一票,黨性原則都不要了?沙書記凍結了幹部提拔,副省級你暫時別想了!現在情況很複雜,也可以說很微妙,懂嗎?你作為公安廳廳長必須保護好這位舉報人,並在明天將此人交給省檢察院新任反貪局局長侯亮平!
祁同偉有些意外。侯亮平調到我省做反貪局局長了?老師您調來的?高育良擺擺手:我調?我拉幫結派啊?當真搞政法系啊?這事你別多問了,有些情況你以後會知道的!交代你的工作就好好去做,我再強調一下,蔡成功這個人絕不能落到李達康和京州公安局手上!
命令就是命令,學生兼部下沒再說什麼。茅台酒也沒心情沒時間喝了,祁同偉向老師兼領導一個立正敬禮,快步離去,佈置保護蔡成功。
蔡成功蹲在養雞場門口四處張望,一叢叢棉槐條子遮掩住他的身影。養雞場老闆是他表弟,萬般無奈蔡成功才投奔過來。在中山北路電話亭等待陳海那次,他差點被抓,電話可能被市公安局用技術手段鎖定了!幸虧他經驗豐富,趴在電話亭對面的上島咖啡廳等候,見到警車他拔腿便溜,這就與陳海失之交臂了。現在他又一次遵循侯亮平的指示等待救援保護,心中仍然像上次一樣緊張,甚至比上次還緊張。
做了亡命之徒的蔡成功瘦了一圈,鬍子拉碴,滿臉憔悴,鼻子旁邊那顆大痦子神經質地不停跳動。這樣的日子他實在撐不下去了,可撐不住也得撐啊。這一把他是把命賭上了,得罪大人物不是鬧著玩的。如果落到李達康手裡,他在拘留所很可能遭遇刷牙死、睡覺死、躲貓貓死之類的離奇死亡,這都是有前車之鑒的。秋風瑟瑟,蔡成功躲在棉槐叢裡,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人生淪落到這地步實在可悲可歎。
遠處傳來警車的呼嘯,蔡成功不願暴露自己,又怕侯亮平派來的人找不著他,盡力把腦袋探出灌木叢。來了一輛麵包警車,警車在養雞場門前停下。幾個便衣警察拿著他的照片下車,目光四下搜尋。蔡成功判斷風險不大,鑽了出來。便衣走到他面前問:你就是蔡成功先生吧?蔡成功遲疑地望著對方:先生您是?對方說:你北京的朋友打電話過來,讓我們來保護你的,快跟我們走吧!蔡成功感覺得救了,沒顧上和雞老闆表弟道聲別,就帶著一身雞屎味欣喜地上了車。
上車之後,他忽然又覺得哪裡不對頭,想往車下溜。一位大個子便衣一把扭住了他,漂亮的不銹鋼手銬白光一閃,將他及時銬在了車槓上。車門隨即關上,警車猛然啟動,蔡成功心裡不禁一陣絕望。
比蔡成功更絕望的是市局警察。他們晚了一步,眼見著省廳警車把蔡成功帶走了。怎麼回事?一家人啊,為啥要搶同一個嫌疑人呢?
市公安局局長趙東來向李達康匯報了這一情況。市委書記勃然大怒,指責市局警察都是吃乾飯的,一個蔡成功好幾天找不到!此人煽動工人占廠鬧事,下令使用汽油肇事,造成三人死亡,幾十人受傷,涉嫌重大安全責任事故罪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趙東來不辯解,耐心聽訓。等李達康稍稍平靜一些,才不慌不忙道出自己的想法——這事有些蹊蹺,他們省廳為啥不和市局打招呼,搶在前面帶走蔡成功呢?上次偵聽到蔡成功的電話,趕到中山北路公用電話亭也撲了空,卻遇見了省反貪局局長陳海和陸亦可,他們從上島咖啡廳出來,好像沒事人一樣。這難道僅僅是巧合?蔡成功這傢伙不簡單,好像很多方面的人都對他感興趣,不知道是何原因?
李達康抽出一支香煙,默默點燃。趙東來是他一手提拔的公安局局長,在他面前可以放鬆,隨意抽湮沒關係。辦公室裡靜悄悄,李達康沉著臉思索,眉間的川字紋又深深豎起來。青煙裊裊,在他頭頂盤旋。窗外一道陽光正射在他面頰上,彷彿舞台的追光,塑造出人物特寫。
東來,你們的人有沒有看清楚,蔡成功到底是被省廳的人接走的,還是被省裡的便衣警察抓走的?李達康慢悠悠地問道。
這個,李書記,我也不是太清楚,不好判斷。不過他們的人都穿便衣,應該不是執行尋常任務,我覺得是接走的。趙東來謹慎地說。
那就是說,祁同偉跟我們搶人嘍?李達康把抽到半截的香煙撳到煙灰缸裡,狠狠一擰。東來,你馬上去找祁同偉,向他要人!“九一六”是發生在京州市的大案要案,蔡成功是主要犯罪嫌疑人,此案的管轄權在京州市公安局!就說我讓你們找他的,誰都要按規矩辦事!
市委書記的強硬令部下振奮,趙東來站起來敬禮,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