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倭紀

  日本在東南大海,近日所出,故以名之,即古倭奴國。海中諸夷,倭最強盛,東北負山,西南瀕海,後漢始通中國,史稱自樂浪、帶方至。其地循海而行,歷朝鮮國,乍南乍東,渡三海,歷七國,凡一萬二千里,大較在會稽東,與儋耳相近。自六朝及宋,多從南道浮海入貢及通互市,以北方遼東非中國土也。宋雍熙中,有僧大然與其徒浮海而至,獻銅器十事,並本國職貢年紀。道其國主世為王姓,群臣世官,地分五畿、七道、三島,又有附庸國百餘,惟拘韓最大。其國小者百里,大者五百里,戶小者止千,多至一二萬,皆倭種也。

  倭王世居邪高台,後惡倭名,更號日本。逾年,僧大然隨台州商舶歸國,後復遣弟子奉表陳謝。敘其來,則曰:「望落日而西行,十萬里之波濤難盡;顧信風而東別,數千重之山嶽易過。」何其遠也!敘其歸,則曰:「季夏解台州之纜,孟秋達本國之郊。」又何近也!可見其國去閩、浙甚近,去遼東甚遠。其初通中國,實自遼東來,故迂迴如此。

  我明洪武初,倭奴數掠海上,寇山東、直隸、浙東、福建沿海郡邑,以偽吳張士誠據寧、紹、杭、蘇、松、通、泰,暨方國珍據溫、台等處,皆在海上。張、方既滅,諸賊強豪者悉航海,糾島倭入冠。時倭王雖遣使入貢,高皇以其雖朝實詐,坐宰相胡惟庸罪,竟絕倭使。乃遣信國公湯和築登、萊至浙沿海五十九城,調民戍兵;江夏侯周德興築福建漳、泉等十六城,亦募戍衛所。又命南雄侯趙庸招蜑戶、島人、漁丁、賈豎,自淮、浙至閩、廣幾萬人,盡籍為兵,分十千戶所,於是群不逞皆得衣食於縣官。海中逋賊壯者老,老者死,郡縣稍得休息。

  永樂初,遣太監鄭和等率舟師三萬下西洋,日本國入貢。是役也,雖足伸威海表,而華人習知海夷金寶之饒,夷人亦知我沿海要害之處,以故寇盜復起。自後倭奴假我勘合,方物、戎器來朝,遇官兵詰問,矯雲入貢。貢不如期,守臣徒幸無事,輒請俯順夷情,主客者為畫可條奏,云「不為例」。嗣後再至,亦復如之。每乘我師無備,即肆行殺掠,滿載而歸。

  正統、弘治間屢屢入寇,嘉靖初,倭國內亂,諸道爭入貢,會至寧波,自相仇殺,悉皆遣還。遂議罷市舶所,未幾復設。始設太倉黃家渡,尋以京師,改設浙江寧波、福建泉州、廣東廣州。夫市舶本以禁海賈、抑奸商,使利權在上,罷市舶而利孔在下,奸豪外交內滶,海上無寧日矣。自後番貨至,輒賒奸商,奸商欺負,多者萬金,少者不下千金,轉輾不償。不得已,乃投貴官家,久之亦欺負不償,甚於奸商。倭人泊於近島,坐索不得,乃出沒海上為盜。貴官欲驅之出海,以危言撼官府,使出兵備倭。倭人大恨云:「我貨本倭王物,爾價不我償,何以復倭王?不殺爾欺負,掠爾金寶,誓不歸!」於是盤據海洋。

  時值貴官居近侍,迭相蒙蔽,而時宰寵賂公行,官邪亂政,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饑寒,相率入海,為之奸細。中有狡猾如王五峰、徐碧峰、麻葉之徒,皆我華人,金冠龍袍,稱王海島。所至攻城掠邑,劫庫縱囚,官司莫敢誰何,浙東大窘。天子命朱紈為浙江巡撫,兼領興、福、漳、泉,以兵備倭。紈勤勞任怨,嚴戢閩、浙諸貴官家人,疏暴通番二三渠魁,云:「去外夷之盜易,去中國之盜易,去中國之盜難;去中國衣冠之盜難。」於是聲勢相倚者切齒欲殺紈,紈憤懣而卒。

  復遣都御史王舒巡視,以都指揮俞大猷、湯克寬為參將。時兵政久弛,士卒怯懦,賊來登岸,望風奔潰。而賊船聯翩海上,破昌國、臨山、霩禺、乍浦、青村、南匯、吳江諸衛所,圍海鹽、太倉、嘉定,入上海,掠華亭、海寧、平湖、余姚、定海諸州縣。而通番奸豪又以齒、大猷搗巢非計,乃至群偷流散,遺害諸郡。因改齒大同巡撫,以徐州兵備李天龍代齒,以南司馬張經提督浙、閩、江南北軍務。

  余時自關中趨歸,適海冠侵突浙之會城,屯城北關,焚劫閭捨,擄掠子女,湖墅蕩然一空。天寵閉門自守,余止於臨安者旬日,冠始退。余覘知賊載小舟,僅百餘艘,計賊眾不過數百人,而所掠男女尚居十之五六,白天寵速出師剿除,毋使滋擾。第畏避不敢發兵,僅曰:「賊勢猖獗,余為疆場,得保城池幸矣。」事聞,天子逮經及天寵,系獄論死西市。乃以浙江巡撫胡宗憲代天寵,以侍郎楊宜代經。

  時賊益昌熾,縱橫出入二十六郡。天子遣侍郎趙文華請禱海神。貪鄙無厭,所至騷然。還朝未幾,又出監督諸軍,搜括官庫富家金寶書畫數百萬計。交通蒙蔽,以敗為功,以功為罪。雖有沈莊、梁莊之戰,竟莫救荼毒之慘矣。宗憲計擒賊首王直,浙西、江東稍得安枕。乃升文華工部尚書,加少保,宗憲升右都御史,加太子太保,各蔭子錦衣千戶。

  然兩浙、江、淮、閩、廣,所在徵兵集餉,加派軍糧,截留漕粟,迫脅富民,釋脫兇惡,濫受官職,浪費無經。其為軍旅之用,才十之一爾。徵調漢、土官兵,川、湖、貴、廣、山東西、河南北之兵,臨賊驅之不前,賊退遣之不去,散為盜賊。行者居者鹹受其害,數年不息。據其一時之功,非無可嘉,而浙、直軍餉,每歲增至數十萬,至今賦斂無已,則罪浮於功矣。後文華謫戍,宗憲獄死,而海隅之鯨鯢猶未息也。

  自後閩、浙、江、粵之人,皆從倭奴,然大抵多華人,倭奴直僅十之一二。彼貪中國貿易之利,或附貢舶,或因商舶;其在寇舶,率皆貧窮。然其停橈焚劫,一視乎風。東北風猛。則由薩摩或五島至大小琉球,而北多則犯廣東,東多則犯福建,正東風猛則由五島歷天□□□□□浙之臨、觀、錢塘,稍南犯溫、台、昌國,稍北犯直隸之□□□。若在大洋而風值東南,則犯淮、揚、登、萊。若在五島開洋而南風方猛,則趨遼陽、天津。故防海者以三四五月為大汛,以時多東北風,以九十月為小汛,時亦有東北風也。

  凡海中之地,大曰淵,洲之小者曰島,島之小者曰嶼,隨其大小而聚,惟無草木而多石者曰礁,而海深無際曰洋。海舟之行,觸礁則摧,入洋則覆。又有黑風、海動之變,遇之則天地晦冥,波濤鼎沸,故舟人每委曲趨避。出急水門至群山島,始稱平洋,非數十日不能至也。然一遇順風,則歷險如夷,可數日而至。海道之當防如此,惟有備可無患耳。

  嘉、隆以來,諸洲島嶼各相雄長,山城君號令久不行於諸侯。近傳華人關白平秀吉者入其國,尚倭王寡宮主,陰竊其位,號令洲島,並國數十,今已下朝鮮,墮兩京,搖八道,走其國王,逃竄於我遼陽邊境。遣統帥名田、淺野、大谷、孫七郎等據之。平壤以北,皆高壘堅壁,以抗王師。此其狼心尚未艾也。我高皇因其屢寇,罷宰相胡惟庸,至絕其使,不使通貢市,因知高皇之神聖,為萬世慮至深遠也已。

《松窗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