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告子章句 上

善,是我們的集體潛意識

原文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bēi quān)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

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華杉詳解

杞柳,是楊柳科的一種灌木。桮,同「杯」;桮棬,是一種木製的杯子。

告子的生平不詳,但我們知道他能言善辯,《孟子》和《墨子》兩本書裡都有對他言行的記載,所以他也成為中國哲學史上的一個代表人物了。孟子的觀點是人性本善,而告子則認為人性無善無惡,善與惡都是後天賦予的。從這一章開始,他就和孟子辯這個善惡的問題。

孟子認為人性本善,仁義都在自己身上,只要從自己的良知去求。告子就說:「性是由天生成的,比如杞柳,它天生就長在那裡,也沒說要做什麼。仁義是人造就的,就比如木製的杯子。人性中本來沒有仁義,必須矯揉造作,才有仁義。就好像杞柳本來不是杯子,要把它矯揉造作,才能做成杯子。」

孟子聽了就反問說:「你是順著杞柳的本性把它做成杯子的呢,還是毀傷杞柳的本性把它做成杯子的呢?如果要毀傷杞柳的本性來做成杯子,那難道也要毀傷人的本性來讓他變得仁義嗎?率領天下之人來損害仁義的,就是你的言論了!」

孟子的道理很簡單,你做一個杯子,為什麼要選用木材,而不用別的材料呢?又為什麼要選杞柳,而不選別的樹種呢?這還是因為它本性裡就有。

人本性裡是善還是惡,這是個重大的問題。如果本性是善,那就致良知,擦亮自己,這樣就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善;如果人性本惡,那滿世界就都是惡人了,要讓他們向善,簡直難上加難。而告子的觀點則居於其中,認為人是無善無惡的,所有的善惡都是後天的。

那孟子為什麼說告子的言論損害仁義呢?因為「人性本善」是對人的鼓勵,有利於人人向善。而如果說「人性本惡」,就是鼓勵惡了,因為既然惡是人性,那我作惡也就沒什麼不對。而說人性無善無惡,雖然沒有鼓勵惡,但也是一種消極態度。

那麼,我們到底該贊同人性本善、本惡,還是無善無惡呢?

當然是贊同「人性本善」。除了孟子持這一觀點外,亞當・斯密也寫過一本《道德情操論》,提出了「普通人的天良」。 對於人生下來就無善無惡是一張白紙這個觀點,可以用榮格的「集體潛意識」來反駁。「集體潛意識」是人格結構最底層的無意識,是包括祖先在內的世世代代的活動方式和經驗庫存在人腦中的遺傳痕跡。集體無意識和個人無意識的區別在於:集體無意識不是被遺忘的那一部分,而是我們一直都意識不到的東西。榮格曾用「島」打了個比方,露出水面的那些島是我們能感知到的意識;由於潮來潮去而顯露出來的水面下的那一部分,就是個人無意識;而島的最底層,那作為地基的海床,就是我們的集體潛意識。

那我們的集體潛意識,是善還是惡呢?當然是善。誰願意生活在一個惡的世界中呢?

集體潛意識,就是孟子說的良知良能,是與生俱來、生而知之、不學而能的。

要討論人性本善本惡還是無善無惡的問題,還有一個方法,每個人只要問自己:「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就能得到答案。就連希特勒也不會認為自己是壞人的,用王陽明的話來講,他也是良知未泯。真正喪盡天良的人,會覺得做壞人也是光榮的。

原文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

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sǎng);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華杉詳解

顙,是額頭。

告子杞柳的比方沒打成,就又換了一個比方,說:「人性就像水一樣,你在東邊扒一個缺口,它就往東流;你在西邊挖一個缺口,它就往西流。人性沒有善與不善,就像水沒有東流和西流的定向一樣。」

孟子的回答很簡單:「水誠然沒有東流西流的定向,可它難道沒有上流或下流的定向嗎?它不還是有一個向低處流的本性嗎?你能扒個口子讓水往高處流嗎?人性本善,正好像水性的往下流。人沒有不善的,水也沒有不往下流的。

「當然,如果拍水讓它跳起來,也可以高過額頭;去衝擊它,也可以讓它衝上山。但是,這是水的本性嗎?這是形勢逼迫它這樣罷了。人之不善,就像水被逼迫一樣,為氣稟所拘,為物慾所蔽,而不是說他天性裡沒有善。」

人性和動物性的區別,還是在於善惡觀

原文

告子曰:「生之謂性。」

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

曰:「然。」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

曰:「然。」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

華杉詳解

生,朱熹註解說,是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運動者而言。告子的意思是,性無所謂善或者不善,性之在人,是與生俱來的,那與生俱來的東西,一是有知覺,二是能運動,這就是性。知覺運動之外,就沒有其他什麼性了。所以不管是性善論,還是性惡論,都是不對的,性沒有善惡。

孟子就問他:「你說人生而有知覺運動,就是性,都沒有分別,就好像白色的東西都叫作白,而沒有分別一樣嗎?」

告子回答說:「當然,既然都是白色,就都是白,沒有分別。」

「那白羽之白,和白雪之白、白玉之白,都沒分別嗎?」

告子說:「沒分別。」

孟子的意思是,知覺運動只是性的一方面,就好像白羽、白雪、白玉都是白的,但白只是它們天性的一方面。告子因辯機倉促,所以就硬說沒分別。孟子就接著說:

「你說人能知覺運動,就是性。那狗也能知覺運動,牛也能知覺運動,請問狗性跟牛性一樣嗎?牛性跟人性一樣嗎?」

人是萬物之靈,總和別的動物不一樣,不是只有知覺運動、飲食男女這樣的天性的,還有別的天性。在《人類簡史》這本書裡就說到,人與動物的區別,是能虛構故事、創造像征。而那故事裡就有善惡,創造出象徵就是為了突出價值觀,創造出宗教也是要區別善惡。那麼人性和動物性的區別,還是在於善惡觀,所以性善論當無疑義。

辯論必起勝心,而勝心是求知的大敵

原文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

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

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

華杉詳解

知覺運動沒有說通,告子只好說到飲食男女了。他說:「飲食男女,都是人的天性。喜歡美食,喜歡異性,都是從心而發的。喜歡就是仁,就是愛,所以這仁愛之心,在人性之內。而義呢,就是外在的東西了,是人本性裡所沒有的。」

孟子聽他說得糊塗,就問:「這仁義本是一體,怎麼成了仁在內、義在外了呢?」

告子就說:「義是根據外面的情況來看,該怎麼處理才合乎於義。比如尊敬長者,因為他年紀比我長,所以我才尊敬他,而不是因為我心裡有個『尊敬他』的本性在。恭敬之心不是我本身就預有的,而是因為他年長於我這個外在的刺激帶來的。這就好像一個白色的東西,因為它的外表是白色的,所以我認為它是白色的,這也是由於它外表的白給我帶來的認識。所以說義是外在的。」

原文

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

華杉詳解

孟子說:「你說,他年長所以你尊敬他,就好像一個物品是白的所以你說它白。但是,白馬的白和白人的白,確實是一樣的,可老馬的老和老人的老,是一樣的嗎?你對老馬的憐憫,和對老人的尊敬,是一樣的嗎?

「你說尊長之義是長者帶來的,是外在的,不是內在的。那我問你,這義是在那老人身上,還是在那尊長的人身上?」

原文

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

華杉詳解

告子的話被孟子堵了回去,他就換個角度再來:「我自己的弟弟,我愛他;秦國人的弟弟,我便不愛他。我自己的弟弟,是因為與我的關係,我才愛的,所以說仁愛在內。楚國的長者我尊敬,我自己家鄉的長者我也尊敬,只要是長者我都尊敬,不管哪兒的都一樣,所以說這義在外。」

孟子沒被告子繞糊塗,馬上反問說:「你喜歡吃秦國人的烤肉,也喜歡吃自己的烤肉,各種事物也有如此的情景。按你的邏輯,難道這喜歡吃烤肉的心也是外在的嗎?這不是和你『飲食男女是內在的仁愛』這個觀點相矛盾了嗎?」

告子好辯,不過孟子更善辯。「辯」與「變」同音,就是變來變去地說。「屢辯以求勝」,意思就是,不是共同討論切磋,追求真理,而是你想勝過我,我想勝過你。孟子的時代,百家爭鳴,楊朱墨翟之說盛行,還出了個告子在中間攪和,所以孟子也不得不跟他們一辯。

原文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

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

「鄉人長於伯兄一歲,則誰敬?」

曰:「敬兄。」

「酌則誰先?」

曰:「先酌鄉人。」

「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華杉詳解

孟季子和公都子,都是孟子的學生。孟季子聽了孟子和告子的辯論,不太明白,就私下和公都子討論:「老師為什麼說義是在內心的呢?」公都子說:「義主於敬,敬是發自內心的,所以說義在內。」

孟季子問:「如果有個同鄉人,比你兄長大一歲。那你是敬他,還是敬兄長呢?」

公都子說:「當然是敬自己的兄長。」

「那敬酒的時候,你是先敬他,還是先敬兄長呢?」

「先敬他。」

「如果敬是在自己心裡,那心裡更敬誰,敬酒就應該先敬誰,不會因外物而變的。既然內心敬重的是自己的大哥,而敬酒卻要先敬那同鄉人。可見義是由外因引起的,不在內而在外呀!」

公都子答不上來,就把孟季子的話告訴了孟子。

原文

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屍,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

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也。」

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華杉詳解

屍,是祭祀時代表死者受祭的人。古代祭祀的時候,不用祖先牌位,也沒有畫像,而是用男女兒童作為受祭的代理人,端坐在上,接受家人的祭禮,甚至享用祭品。成語「尸位素餐」,就是這麼來的。

孟子說:「你就問他:『你是敬重叔父呢,還是敬重弟弟呢?』他肯定回答更敬重叔父。你再問他:『家族祭祀的時候,如果弟弟坐在屍位,你是敬叔父,還是敬弟弟呢?』他會說:『敬弟弟。』你就再問:『如果是這樣,敬重叔父又體現在哪裡呢?』他會回答:『因為弟弟在那個當接受敬禮的位置。』這時你就可以拿他的話說他:『對呀!敬同鄉人,也是因為禮節上他在那個當接受尊敬的位置。平時敬的是哥哥,這時該敬同鄉人,不是因為同鄉人在你心裡比哥哥更親;平時敬的是叔父,這時該敬弟弟,也不是因為弟弟在你心裡比叔父還尊崇。這都是暫時尊奉,因時制宜,通達權變,這些也都是從自己心裡發出的,所以說『義在內』不是很明顯的嗎?』」

公都子把這番話轉述給孟季子,孟季子卻不接受:「如果像老師說的那樣,就正說明『義在外』呀?本來該尊敬叔父的,這是在內,但弟弟一坐到屍位,就尊敬弟弟了。內心沒變,外因變化了,尊敬的對象就變了,這不正說明『義在外』嗎?」

公都子這回轉守為攻:「冬天喝熱水,夏天喝涼水。按告子的理論,食慾是在內的,那你內心是愛喝涼水,還是愛喝熱水呢?外因變了,涼水熱水就跟著變了,那飲食男女不也成在外的了嗎?」

這一反問,就把孟季子給問倒了。

從這番對話,我們可以看到,辯論是易攻難守,攻擊對方的觀點很容易,但要證明自己的觀點很難。如果雙方目標不一致,不是為了共同切磋、辨明真理,而是為了求勝,這樣的辯論就沒有意義。所以古人有「君子論而不辯」之說,你要跟我討論問題,咱們就一起討論,如果要搞辯論賽,就沒必要了。

在辯論中,對方隨便找個角度、打個比方,都可以給你安排邏輯陷阱。王陽明一般就不回答學生這些問題。當學生拿聖人一些自相矛盾的話去問他誰對,他就說,那是各自從不同角度去說,也有不同的語境,你去跟聖人論什麼對錯?你只要問自己該怎麼做就行了!切己體察,事上琢磨,知行合一,這才是學習的正途,而辯論不是。

辯論必起勝心,而勝心是求知的大敵。我們要求知,而不要求勝。

就像上一段對話中,公都子把孟季子問倒了,可他贏了嗎?他們都沒把仁義在內的道理搞清楚,沒有自己去體會,而只是屢變其說以求勝。

當有人找你辯論的時候,最好不搭理,也不要怕「輸」。在傳播學上,這叫「議程設置」,輕易不要進入別人的議程。如果他出題,你作答,你總會掉到他給你挖的坑裡去。而你出題,他作答,他就會掉到你的坑裡來。

君子不辯,一是把答案留給時間解決,二是對對方的一種愛。他雖然強詞奪理,但你不跟他爭奪,留給他自己去想,讓他放下勝心,更能自己去求知。

那孟子為什麼又留下那麼多辯論賽的問對呢?因為淺薄的觀眾,看誰辯贏了就會倒向誰,而孟子又擅長辯論,他也就略施小技而已。辯論,是為觀眾而辯,不是為對方,這就跟美國總統選舉辯論一樣。

當然,我們也不該排斥別人的批評。克勞塞維茨說:「批評的意見不管多麼荒謬,至少也提供給我們一個別人看問題的角度。」這也是一種學習吧。

四端論: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

原文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

華杉詳解

公都子問老師:「告子說:『人的本性,沒有什麼善與不善。』又有人說:『人性本無定體,可以為善,也可以為不善。比如文王武王興起,則百姓好善;幽王厲王在位,則百姓變得暴虐。』還有人說:『有的人天性善良,有的人天性不善良。所以有堯這樣的聖君,卻還是有像這樣的刁民;有瞽瞍那樣的父親,卻還是有舜那樣的兒子;有紂王這樣的侄子,並且以他為君,卻還是有微子啟、王子比幹這樣的賢者。』如今老師您說性善,那他們都錯了嗎?」

公都子說的這後兩種說法,後來的《三字經》都回答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性善是天生的,只是有人後天學壞了。

原文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

華杉詳解

才,是材質、本性;情,是情況,朱熹註解說是性之動也。才情,就相當於性情。

孟子回答說:「至於人之常情,感物而動,動皆天理之公;觸事而發,發皆人心之正。有和平而非乖戾,有順利而非勉強,那都是可以為善的,這就是我說的人性本善。如果有人不善,昏愚暴戾,那是因為物慾所蔽,陷溺了他的良心,而不能說他天生就是壞人,不能說他的材質就不能做好人。這是他自己的私慾讓他幹壞事。」

要怎樣才能幹壞事呢?要自欺欺人才能幹壞事。要幹壞事,必先自欺,給自己找個理由來標榜正義。這世界上最邪惡的暴君,也沒有上台驕傲地宣告我是大壞蛋、我要幹壞事的,都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欺騙百姓。而要欺騙百姓,就要先欺騙自己,騙得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為國為民了。他要騙的,就是自己本性的善。這就叫為利慾所蔽,把自己的良心遮蔽了,才幹得出壞事來。希特勒不也自命是「為國為民」嗎?

王陽明說,就算是一個賊,你罵他是賊,他也不高興,這就是良知未泯。他的性也本是善。

原文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捨則失之。』或相倍蓰(xǐ)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華杉詳解

這裡孟子又說到著名的「四端論」了。前面在《公孫丑章句》已經說過一次,這裡又說一次,我們就再學一遍:「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

惻隱之心,是遇到可傷可痛的事,能有同情心,這就是仁。比如希特勒看見一個小孩要掉到井裡去了,他也會揪心,衝上去拉他一把。如果能把這仁心擴充,看見猶太人的小孩也拉一把,他就不會做壞事了。他為什麼要做壞事呢?正是因為利慾所蔽,所以最後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羞惡之心,就是羞恥心。王陽明有一次捉到一個賊,他跟賊講良知,勸他從良。那賊大笑說:「你說說我的良知在哪裡?」當時是熱天,王陽明說:「天太熱,你把衣服脫了吧。」那賊就脫了上衣。王陽明接著說:「還是熱,把褲子也脫了吧。」賊說:「這,不太好吧?」王陽明說:「這就是你的良知。」不脫褲子,這就是賊的羞恥心。羞恥心是義之端,如果把這羞恥心抓住、放大、擴充,他就不會做賊了。

恭敬之心,是與人交際往來中,對人的恭敬。這也是人性本有的,沒有人見誰就侮辱誰,並以此為樂的。

是非之心呢?能辨別是非,人就能有智慧。

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鑠,就是煉金。仁義禮智都是我本來就有的,而不是煉出來的。不用到外面找,在自己身上找就行。所以王陽明說:「我等用功,不求日增,但求日減,何等灑脫!」不是要去學什麼新的大道理,只要找到自己本性良知裡仁義禮智的四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牢牢抓住,擴充放大,就能成就仁義禮智。如果人沒有仁義禮智,那是「弗思耳矣」,只是沒在自己身上找罷了。

所以說:「只要在自己身上找,就會得到。自己放棄,當然也就失去了。」人與人之間相差一倍、五倍甚至無數倍,就是因為不能充分發揮他人性本質的緣故。

原文

「《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華杉詳解

蒸,是眾。彝,是常理。懿,是美。

《詩經》上說:「上天生養百姓,每一樣事物,都有它的規律法則。百姓掌握那些不變的規律,於是就喜愛優良的品德。」孔子說:「寫下這詩句的人,真是懂得道了啊!有一事物,便有一事物的規律,百姓掌握了這些不變的規律,所以喜愛優良的品德。」

這不變的規律,就是最後四書的最高巔峰《中庸》所說的「中庸之道」。不偏之謂中,不變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決策改變方向,行動改變結果

原文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華杉詳解

賴,是依賴、憑借。

孟子說:「豐收之年,人家子弟衣食充足,則有所憑借,為善者多;災荒之年,人家子弟飢寒交迫,則無所憑借,強暴者多。這不是他們天生的資質有所不同,而是饑寒迫於外,利慾攻其中,其禮義廉恥之心,就像陷於井中不能自全,溺於水中不能自拔一般。」

這就是所謂「富而知禮易,安貧樂道難」。

原文

「今夫麰(mou)麥,播種而耰(yōu)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qiāo),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

華杉詳解

麰麥,就是大麥。耰,是播種後翻土、蓋土。磽,是貧瘠的薄土。日至,就是夏至。

孟子接著說:「人性相同,就像物性相同一樣。比如大麥,你播了種,耙了地,種的地方相同,種的時間也相同,到了夏至的時間,就都成熟了,收穫的時間也相同。如果有所不同,那是因為有土地的肥沃貧瘠、雨露的多少、人工的勤勞懶惰的區別。所以說同類之物,都是相似的,為什麼人跟人會有不同呢?聖人,也是我們的同類而已。」

決策改變方向,行動改變結果。人跟人都一樣,就像我們在小學、中學、大學中,同學之間都差不多,後面為什麼會有差別呢?是因為作出了不同的決策,採取了不同的行動。行動帶來新的環境、新的視野、新的路徑,又帶來進一步的新行動,於是人與人的不同才鋪成開來。人生就是一棵巨大的決策樹,每天都有不同的決策點,所以才走到了天壤之別的結果。就其本性、起點而言,大家都一樣。

原文

「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ju),我知其不為蕢也。』履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華杉詳解

屨,是麻、葛編的鞋。履,是鞋。蕢,是草編的筐子。

所以龍子說:「不看清腳就去編草鞋,我也知道不會編成草筐的。」從草鞋的相近,也知道天下的腳是相同的。

原文

「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華杉詳解

草飼的牲畜叫芻,如牛羊;谷飼的叫豢,如豬。

孟子接著說:「我們的嘴,對於味道都有相同的嗜好。易牙是食神,他摸準了什麼東西好吃。如果每個人的嘴,對於味道的嗜好都不同,就像狗馬和我們的人性不同一般,那天下之人怎麼都以易牙為美食的意見領袖呢?天下人都追隨著易牙的口味,就證明天下人的口味都相似。

「至於音樂呢,大家都追隨師曠,就說明天下人的聽覺也大致相同。

「眼睛也是如此,一說到子都,天下人沒有一個不說他長得帥。要是誰說子都不帥,除非他沒長眼睛。

「所以說,人與人對美食,有相同的嗜好;對音樂,有相同的喜愛;對美色,有相同的美感。難道唯獨心不一樣嗎?人心難道不是一樣的嗎?那一樣的地方,就是對理義的認可和追求,聖人只是先覺悟到我們共同的愛好罷了。人對理義之悅心,正如牛羊豬肉能飽我們的口福一樣。」

張居正說:人要反求諸己,自得理義之良心,油然樂善之初衷,無為聲色之欲所奪,則操存久而念慮純,涵養熟而性真湛,聖人可學而至矣。

世上最難的事,不是進步,而是保持

原文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櫱(nie)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

華杉詳解

牛山,是齊國國都臨淄東南的一座山。櫱,是被砍去或倒下的樹木再生的枝芽。濯濯,是形容山光禿禿的。

孟子又拿山來打比方:「牛山也曾經林木茂盛,但因為它在都城郊外,國都之人都上牛山去砍柴,這樣它還能茂盛嗎?當然,它還是日日夜夜地生長著,也有雨露滋潤著,也並非沒有新枝嫩芽長出來,但緊跟著又放羊牧牛,一座山都被啃得光禿禿的了。大家看著那光禿禿的山,便說這山上本來就不長樹木,以為以前的牛山也是這樣。這難道是山的本性嗎?」

原文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

華杉詳解

牛山本有美材,給人砍伐光了,給牛羊啃禿了。這就跟人一樣,人也有仁義之心——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這些仁心都是美材,人皆有之,不慮而知,不學而能。但有的人為什麼失去了他的良心呢?這就像那牛山被砍伐一樣,每天都被砍伐,那良心還存得住嗎?

原文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

華杉詳解

日間紛擾,夜間寧靜。縱使是一個壞人,他的良心也會有所生息,積攢到平旦清晨之時,他也和一般人一樣,從心底激發出來一點好惡之心。但是,到了白天,他的所作所為,又把這點良知給消滅了。這樣反覆消滅,他夜來心裡萌發出來的善念也不復存在,善念存不下來,那人也就跟禽獸不遠了。別人看他行同禽獸,就認為他不曾有過善良的資質。其實他和一般人一樣,也曾經像牛山那樣鬱鬱蔥蔥,也曾經是良善美材。如果得到滋養,沒有東西不生長;如果得不到滋養,沒有東西不消亡。

這裡有一個很重要的詞——養。養生、養顏、養氣、養善,都不是要你去做魔鬼訓練,也不是要你去做整形手術,而是一個字——養。

養善,是抓住前面說的四端,抓住那一絲善念,養大它,擴充到自己的全身,擴充到自己家庭,擴充到自己公司,擴充到自己的社會圈子,擴充到全世界,擴充到天地宇宙。這就是把善養大了,大到「大而化之」。大而化之不是大大咧咧,而是大到可以教化他人,可以參與天地的化育,達到天人合一,這就是聖人了。

聖人與我們同類,起點更是和我們完全一樣,他能成為聖人,方法論就是這養善之道,路徑就是《大學》裡說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八條目」。這是養善擴充、大而化之的八部曲,大家可以仔細體會一下。

原文

「孔子曰:『操則存,捨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

華杉詳解

操,是操持、持守。捨,是放棄。

孔子說:「抓住它,就存在。放棄它,就亡失。出出進進沒有一定時候,也不知道它何去何從。」這說的就是人的心吧?

朱熹註解說:「心之神明不測,得到它,或失去它,都很容易,而保守甚難,所以不可頃刻失其養。學者當無時不用其力,使神清氣定,讓這心時常保持在清晨善念充滿的狀態,則其心常存,不管處理什麼問題,都能仁義處之。」

朱熹又說:「我的老師曾經教導我,人的理義之心都未嘗沒有,只要你持守住它,它就存在。」

世上最難的事,不是進步,而是保持。誰還沒進步過呢?問題就在於他時不時地又退步了。持守住那心,保持住每一點進步,最快的進步就是不退步。

一個小學生,哪天早上起來沒想過「今天要好好學習」呢?沒有人早上起來決定今天要貪玩不學習的,但是一玩起來就忘了。

誰沒有發過善念要做個好人呢?只是一涉及自己的利益,就做壞事了。

世上最大的不義,就是「你不仁,莫怪我不義」。「你不仁」,是自欺;「莫怪我不義」,是惡念。惡念一生,人就變壞了。自欺欺人,就會沒有心理負擔地幹壞事。

仔細選擇你的朋友圈

原文

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

華杉詳解

或,同惑;無或乎,就是不要疑惑。王,大概是指齊宣王。數,是技術。繳,在這裡讀zhuo,是指射鳥時繫在箭上的絲線。射鳥和射地上的動物不一樣,鳥在天上,它受傷之後掉下來,獵人很難找到掉哪兒了。所以在箭上系一根絲線,射中之後,鳥就成了「風箏」了,獵人可以順著線找到它。所以有時會出現一箭雙鵰的情況,往往並不是一支箭洞穿了兩隻鳥,而是一群鳥一起飛,你射中一隻,另外又有一隻撞到那線上被纏住翅膀一起掉下來。

孟子說:「王的不聰明,不足為怪。縱使有一種最容易生長的植物,給它一天陽光,再冷他十天,也沒有能夠再長的。人也是一樣,和君子相處,則養之以善,日進於高明;和小人相處,則養之以惡,日流於卑暗。王之不智,就是遠君子而親小人的緣故。我和齊宣王相見的次數太少了,見一次,就算我有忠言宏論,他有虛心聽從,那也不過是一日之陽光。我走之後,那阿諛奉承的小人就圍上去了,蠱惑君心,敗壞君德,這就好比再冰凍他十天。這樣,我對他剛啟蒙的一點善心的萌芽,又怎麼能生長呢?王雖然善端發動,然而一時之開悟,敵不過眾欲之交攻;一人之啟迪,敵不過群邪之引誘。於是暫時之明,又被蒙蔽,終歸於昏暗。

「這就好比學棋。下棋本是小技,但是你不專心致志,將精神意念都專注投入進去,就學不到手。弈秋是全國的高手,假如讓他來教兩個人下棋,一個專心致志,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聽老師講;另一人雖然也在旁邊同聽,但心猿意馬,還想像著一會兒天上飛過大雁天鵝,給箭繫上絲線射它下來。那麼他雖然與另一人同學,又怎麼學得過別人呢?是他的智力不如那認真聽講的同學嗎?當然不是!」

親君子,遠小人,無友不如己者。仔細選擇你的朋友圈,盡可能多花時間和良師益友在一起,向他們學習要專心致志。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原文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華杉詳解

這是震古爍今的千古名句了。理義在於人心,而在行為上,就看你的選擇取捨。選擇取捨之大者,莫過於死生。比如魚是我想吃的,熊掌也是我想吃的,只能取一樣,我就捨魚而取熊掌了;生是我所喜愛的,義也是我所喜愛的,只能取一樣,我就選擇義而不選擇生了。

捨生取義,並非高不可攀,大多數人都能做到,只是看遇到什麼事。比如遇到海難,救生艇只剩一個座位了,和陌生人可能會因為爭搶而打起來,但是如果你是帶著自己的孩子,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自己死,讓孩子生。

原文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華杉詳解

辟,同「避」,就是避免、逃避。

生命本是我所喜歡的,但是還有比生命更讓我喜歡的,所以我不幹苟且偷生的事;死是我所厭惡的,但是還有比死亡更令我厭惡的,所以有的禍害我不逃避。如果人們喜歡的事沒有超過生命的,那一切求生的辦法,哪有不使用的呢?如果人們厭惡的事沒有超過死亡的,那麼,一切可以避免禍患的辦法,哪有不使用的呢?然而有些人,由此而行,可以得到生存,他卻不去做;由此而行,可以避免禍患,他卻不去幹。由此可知,還有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有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這樣的價值觀,這樣的心,不光是賢德的人有,普通人也有,只不過賢者能夠保持它罷了。

原文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華杉詳解

一筐飯,一碗湯,得著便活下去,得不著便餓死。但是你呼喝著給他,過路的餓人也不會接受,用腳踩過再給他,乞丐也不要,這說明自尊比生命還重要。

然而,面對萬鍾之祿,竟然有人不問禮義可否就接受了。萬鍾之祿對我有什麼好處呢?為了華美的住宅,為了妻妾的侍奉,為了我所認識的窮人來羨慕巴結我嗎?

之前寧死也不接受的東西,現在為了一幢豪宅就接受了;之前寧死也不接受的東西,現在為了妻妾的侍奉就接受了;之前寧死也不接受的東西,現在為了在以前的窮朋友面前顯擺就接受了。這些難道不是可以罷手的嗎?這就是失其本心。

每個人都有求理好義的本心,但是在物慾面前,就丟掉了本心、丟掉了理義而取利益了。

捨生取義太遠,我們來說說輕財好義。對自己,可拿可不拿的利益,不拿,就是輕財好義;對別人,可給可不給的錢,給,就是輕財好義;不怕吃虧,怕佔了人便宜,就是輕財好義;不怕被人騙,只要我沒騙人就行,就是輕財好義。

貪財的人,理解不了好義的人。孔子說:「知之者不如樂之者,樂之者不如好之者。」如果你只是知道有捨生取義、輕財好義這回事,自己並不是這樣的人,你就體會不到。那些安貧樂道、輕財好義的人,他好的就是義,不是財,他是知行合一,學而時習義,不亦說乎!

我們都懂得要培養孩子,卻不太有意識培養自己

原文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捨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華杉詳解

這裡的放心,不是我們平時說的放心。放,是流放的放,也就是丟失。

仁,人心也。仁者,心之德。程頤說,人心好比谷種,仁就是這谷種的天性,只要你不破壞它,它長大了自然就是稻穀。

義,人路也。義,是行事之宜,是人路,是出入往來的必由之路,一刻也不能離開的。路該怎麼走,正確的道路只有一條;一件事該怎麼處理,正確的處理方式只有一個。你不這樣走,不這樣處理,是因為有你的私心在,或者有你的情緒在,或者有你認識不清的地方在。

孟子說:「捨棄那必由之路不走,非要走斷蹊僻徑。自己的本心丟失了,也不知道要找回來,哀哉!」

這一個「哀哉」,應當讓人惕然深省,值得每個人反思。

一隻雞、一隻狗不見了,都知道要去找尋,而自己的心不見了,卻不知道去找。學問之道,其實沒有什麼別的訣竅,就是找回自己丟失的本心罷了。

收斂放失之心,使它常在腔子裡面,則精神有所斂攝,志氣自然清明,虛靈之內,萬里昭著,心存仁存,則義無所不在也。

這是存心之功,存什麼心,就有什麼樣的精神,就走什麼樣的路。《大學》裡講「誠意正心」,學問之道,也應該從正心開始。

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是由此發明。他說:「我等用功,不求日增,但求日減,何等灑脫!」意思是,不用去求「新東西」,只要把自己蒙蔽本心的「髒東西」減去,擦亮自己的良知,尋回自己的本心,自然就能我心光明,勇往直前。你只有直道事人,由仁義的直路大步向前,才能做自己,擁有快樂的人生。

原文

孟子曰:「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則不遠秦、楚之路,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

華杉詳解

孟子說:「現在有人無名指彎曲伸不直,手指並不疼痛,也不妨礙工作。但是只要聽說有人能醫治,能讓他伸直,那他一定不顧秦楚之遠,也要去求醫,這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無名指不如別人的。無名指不如別人的,知道厭惡,心不如別人的,卻不知道厭惡,這個就叫不懂得輕重。」

所以我們今天整容的多,整心的少;正骨的多,正心的少。

原文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養之者。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華杉詳解

拱,是兩手相合;把,是一手把握。拱把,形容樹木尚小。

孟子說:「一兩把粗的桐樹梓樹,人要想讓它生長起來,都曉得如何去培養。至於自己,卻不知如何去培養,難道愛自己還不如愛那桐樹梓樹嗎?這也太不動腦筋了!」

我們也都懂得要培養人,比如培養自己的孩子,卻不太有意識去培養自己,其實培養自己比培養自己的孩子更重要。所謂修身齊家,孩子主要是受你的影響,而不是聽你的話。

有天爵,才有人爵

原文

孟子曰:「人之於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於己取之而已矣。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今有場師,捨其梧檟(jiǎ),養其樲(er)棘,則為賤場師焉。養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為狼疾人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

華杉詳解

孟子說,人對於自己的身體,哪一部分都愛護。都愛護,便都保養。沒有一尺一寸的肌膚不愛護的,也就沒有一尺一寸的肌膚不保養的。考察他保養得好不好,難道還有別的方法嗎?就是看他重視哪一部分而已。身體有重要的部分,也有次要的部分;有小的部分,也有大的部分。不要因為小的部分,損害大的部分;不要因為不重要的部分,損害重要的部分。保養小的部分,就是小人;保養大的部分,就是君子。

比如一個園丁,如果他放棄了梧桐和檟樹,而去培養那些酸棗和荊棘,那他一定不是好園丁。如果一個人,只保養他一根手指,而失去了肩膀脊背,自己卻還不知道,那他就是一個糊塗透頂的人。

只是講究吃喝的人,大家都看不起他,因為他專養飲食的小體,而放棄了心志之大體。如果講究吃喝的人不影響心志的培養,那麼口腹之慾難道只是為了一尺一寸的肌膚嗎?

飲食關乎生命,得之則生,失之則死,當然不只是為了口腹之慾,而是為了生死攸關的大事。但為什麼要輕賤飲食之人呢?是因為他沉迷於美食而妨礙了心志的培養。朱熹在講到他著名的「存天理,滅人欲」時說:「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原文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

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華杉詳解

公都子問:「同樣都是人,有的人成為君子,有的人成為小人,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回答說:「識大體,依從身體重要器官需求的,就是君子;滿足身體次要器官慾望的,就是小人。」

公都子再問:「同樣都是人,有的人依從身體重要器官需求,有的人滿足身體次要器官慾望,這又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耳朵眼睛這類器官不會思考,所以會被外物所蒙蔽,為聲色所迷。一與外物相接觸,就被牽引而去。而心這樣的器官能夠思考,如果能帥其職,則視思明,聽思聰,得其視聽之理,外物就不會蒙蔽他、牽引他。如果心失了職,不能思考,則失其視聽之理,為外物所蒙蔽牽引了。這些器官是上天賜予我們的,要先把重要器官立起來,次要器官便不會把這善性奪去,這樣就成了君子。」

原文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華杉詳解

孟子說,爵位有天爵和人爵,也就是自然爵位和社會爵位。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是天爵;公卿大夫,是人爵。古人修養他的天爵,那人爵自然就來了。而今人修養天爵,是用來追求人爵。等人爵得到了之後,就丟棄了天爵,這也太糊塗了,最終其人爵也必定會失去的。

沒有得到人爵之時,臥薪嘗膽,修身養性,以圖成功。成功之後,就驕奢淫逸,放縱胡為,最終其成就地位也灰飛煙滅。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成就來自於修養,越大的成就,越是靠修養。因為小成就靠個人本領,大成就靠眾人支持,最大的成就靠的都是你不認識的、看不見的、想不到的人,他們都發自內心地以支持你、成就你為樂,這完全是來自於你的修養,修養就是天爵。這也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有天爵,才有人爵。沒有天爵,得到的人爵也會失去。

仁能夠勝過不仁,就像水能夠滅火一樣

原文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

華杉詳解

孟子說,好榮而惡辱,想要自己尊貴,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心理。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有能讓自己尊貴的東西,卻不去想它,老想從別人那裡得到尊貴。殊不知,從別人那裡得來的尊貴,不是真正的尊貴。別人既然能給你尊貴,就也能給你拿走。榮華富貴一場空,到頭來你還是一個賤人。

「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趙孟是晉國世卿,這裡比喻有權勢的人。你巴結上他,他可以讓你雞犬升天,但他也隨時可以讓你雞犬落地。

古往今來,我們見過無數權勢傾國傾城的人,一朝倒台,身敗名裂,原因就是「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皇上用你,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上不用你,你就比城門口的狗還賤。比如雍正之於年羹堯,喜歡他的時候,說出:「朕都不知道怎麼疼你!」當他得勝歸來,皇上要郊迎,百官要跪迎。而一旦得罪了皇帝,就一路貶為城門守卒,最終被處死。

所以君子要以道自重,我的貴就在於我的道。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你認我的道,我就為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不認我的道,我就卷而懷之,退而去之。在朝在野,我自重自貴,如果在野也不能,我還可以「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再找尋那君子之國。這就是為什麼孔孟能尊貴兩千多年,因為但凡這個「貴」是別人給的,而不是自己身上有的,他就都不要,都不沾。

這就是自尊、自重、自信、自我、自得,安貧能樂道,富貴不驕人,有獨立人格、獨立價值。這價值的基礎,不依附於任何人,而是扎根於人類的文明,扎根於人類共同的價值觀。尊貴者,在自己身上,則重如泰山;依附於他人,則輕如鴻毛。

原文

「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

華杉詳解

膏粱,是肥肉和細糧。

《詩經》上說:「酒已經醉了,德已經飽了。」人為什麼要去追求榮華富貴呢?因為貪慾,有多少都不夠!擁有越多缺憾越多,錢越多越不夠用,位置越高越不滿足,權力越大越覺得用起來不順手。但是,如果我以仁義自飽,戴仁而行,抱義而處,則理義悅心,天下之至味在我。這是「真的太陽真的泉水」,那麼我就不稀罕別人家的肥肉和細糧了。我吃得比你好,比你飽,我羨慕你幹嗎呢?仁義既積於我身,則令聞昭宣,譽滿天下,實大聲宏,天下之至榮在我,我又何必再去拿人家一件文繡華服來穿在自己身上呢?那文繡華服,不僅不能增添我的尊榮,反而掩蓋了我的光彩。

飽乎仁義者,就創造了自己的世界中心,活在他人想像之外。

原文

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

華杉詳解

仁能夠勝過不仁,就像水能夠滅火一樣,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有人說,今天這社會真是壞透了,仁德是沒有用的。這就好比你拿一杯水,去澆滅一車木柴燃起的大火,澆不滅,就說水救不了火。這樣反而助長了那些最不仁的人,而把自己那點仁,那一杯水,也失去了。

說仁德沒有用的人,本身就是不仁罷了。求仁得仁,你不仁,又怎麼知道仁呢?

原文

孟子曰:「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苟為不熟,不如荑稗(ti bai)。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華杉詳解

荑稗,是兩種雜草。

五穀,稻、黍、稷、麥、菽,是莊稼裡的好品種,但是如果沒長熟,還不如荑稗。因為荑稗不熟,也還可以煮來吃,而五穀不熟,什麼用也沒有。仁義之道,也在於使它成熟罷了。

這裡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在管理學上叫「量勝於質」。我們不是說量變帶來質變嗎?所以,沒有量,就沒有質。比如你生病要吃藥,就算給你最好的藥,但你每次只是舔一舔,又怎麼治得了病呢?還不如用差一點的藥,只要你吃夠量,病就能好。

我們很多人也追求仁義,但每次只是舔一舔,看對方沒反應,馬上就「你不仁,莫怪我不義」了。

原文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於彀(gou);學者亦必志於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華杉詳解

彀,是把弓拉滿。

羿教人射箭,一定要把弓拉滿。學習之道,也要首先把弓拉滿,要盡全力。高明的工匠教人手藝,一定要用圓規和曲尺,以守規矩。學習之道,也一定要守規矩。 這個道理,我們叫「少動腦,多動手」。老師教你方法,你別先評估一番,懷疑老師這方法行不行,猶猶疑疑試一試,發現果然不行就放棄了。這樣永遠都學不會。你應該深信不疑盡全力,一以貫之不放棄,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然後靜候佳音。

對於仁義之道、學習之道、進步之道,孟子這一段已經說透了。言盡於此,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就當耳邊風,孟子也沒辦法了。

《華杉講透《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