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 紀

昭 帝

孝昭皇帝,名弗陵,是武帝之少子,在位十三年。

原文 初,蘇武既徙北海上,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及壺衍鞮單于立,國內乖離,於是衛律謀與漢和親。漢使至,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常惠私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驚謝,乃歸武。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

直解 讓,是怪責的意思。初時蘇武既被匈奴遷徙在北海上牧羊,他自以漢朝的臣子,當時持節奉使而來,今雖被匈奴這等屈辱困苦,他一心只在中國,不肯改變。手裡持著漢節牧羊,睡時也持著,起來也持著,到久後節上懸的瓔旄都脫落了,他還不肯拋棄,所以表其始終一節,無二心也。及匈奴壺衍鞮單于年少新立,又國內骨肉乖離,常恐漢兵襲他,於是衛律替單于謀與漢家求和親,願兩國通好,不復侵擾邊界。漢家遣使者至匈奴往答之,就與他討要先差蘇武等一班使臣。匈奴不肯放還,詐說蘇武已死了。於是蘇武的副使常惠,乃乘夜私見使臣,設一個計,教他對單于說:「我漢天子前日在上林苑中打獵,射得一隻雁,那雁腳上繫著一卷帛書,書上明寫著蘇武等,如今現在某澤中,你如何卻說是死了?」使臣就依常惠的言語責問單于,單于不知是計,忽聽得雁能傳書,有這異事,乃相視大驚,只得從實謝罪,與使者說:「蘇武等委的在某澤中。」乃放出蘇武等,送他回還。蘇武拘留匈奴凡十九年,初奉使時年方少壯,及還朝之日,鬚髮已盡白了,其忠義之節,久而不變如此。後來漢朝拜他為典屬國,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又圖畫其像於麒麟閣上,所以表揚忠義,而勸萬世之為人臣者也。然蘇武在虜中十九年,身居北海無人之境,其心豈望後來尚有還朝之日,圖形漢閣,標名青史哉?但以人臣事君,有死無二,義當如此。就使當時喪身異域,埋名千古,而其心終不肯變,這才是真實的忠心,無所為而為之者也。為人臣者,當以此為法。

原文 秋,罷榷酤官,從賢良文學之議也。武帝之末,海內虛耗,戶口減半。霍光知時務之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至是匈奴和親,百姓充實,稍覆文、景之業焉。

直解 榷,是榷稅。酤是賣酒。武帝之時,國家多事,財用不足,乃搜括天下的商稅。凡民間一應商販買賣的事,都是官府管領,榷取其利,無有遺漏。就是賣酒小生意,也要經繇官府,上納稅課,謂之榷酤。夫以人君之尊,而與民爭利如此,這是武帝的弊政。昭帝六年春,因天下舉到賢良文學之士,乃下詔問他民間所苦的何事。那賢良文學等,都說官家自賣鹽鐵酒酤,極不便於民,請罷其法。是年秋,始罷監賣酒酤的官,聽民間自行造賣,蓋從賢良文學之議也。初武帝時,甲兵土木紛紛並起,徭役煩重,賦斂增多。至其末年,把海內的財力虛耗殆盡,戶口人丁也減少了一半,天下幾於亂矣。及霍光輔佐昭帝,採納吏民之說,曉得當時政務的切要,只在休息養民一事。於是輕其徭役,以寬舒民力;薄其賦斂,以漸蓄民財。務與百姓每休息,不復去勞擾他。如此數年,海內安靜無事,與匈奴相結和親,不開邊釁。於是百姓家皆有蓄積,安生樂業。當初文、景二帝富庶之業,至是乃稍稍復見焉。故武帝之後,漢之所以不亡者,大抵霍光輔佐之力也。夫武帝勞擾其民,而天下幾亡;昭帝一休息之,而天下復安。是可見人君之政,莫先於養民,不但為一時救亂之宜,而實萬世為君者之所當念世。

原文 元鳳元年,上官桀之子安有女,即霍光外孫。安因光欲納之,光以其幼不聽,安遂因帝姊蓋長公主內入宮為婕妤,月餘立為皇后,年甫六歲,於是桀、安深怨光而德蓋主。知燕王旦以帝兄不得立,亦怨望,乃令人詐為燕王上書,欲共執退光。書奏,光聞之不入。上問:「大將軍安在?」桀對:「以燕王告其罪,不敢入。」有詔:「召大將軍。」光入,免冠頓首。上曰:「將軍冠!朕知是書詐也,將軍無罪。將軍調校尉未十日,燕王何以知之!」是時帝年十四,尚書、左右皆驚。而上書者果亡。後桀黨與有譖光等,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身,有毀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復言。

直解 尚書,是管文書的官。昭帝即位第七年,改年號為元鳳元年。那時左將軍上官桀的兒子上官安,是霍光的女婿,他生得一女,即是霍光的外孫。上官安央托霍光將這女兒納入後宮,希圖做昭帝的后妃。霍光嫌他年紀忒小,配不得昭帝,不肯依從,這是霍光知禮守正的好處。上官安又去央托昭帝之姊蓋國長公主,替他引進,納入後宮,先做婕妤,一月之後,就立做皇后,年才六歲。於是上官桀、安父子深恨霍光,而感蓋國公主之恩。又知燕王旦原是帝兄,不得立為天子,心裡也怨恨霍光,遂與燕王暗地交通,相與排陷霍光。乃使人假充做燕王差來的人,上本劾奏霍光,說霍光擅添幕府的校尉,謀為不軌等事。趁著霍光告假休沐的這一日上本,他卻與公主就中哄著昭帝准奏,共執退了霍光。這是上官桀等欺昭帝年幼,未能辨察,故相與設謀,共害忠良也。霍光既被劾,待罪於外,不敢入朝。然昭帝雖幼沖,卻天性聰明,問左右說:「大將軍何在?怎麼不見他來朝?」上官桀就對說:「因燕王劾奏他罪惡,故不敢入。」昭帝即時使人宣霍光入朝。霍光見昭帝,取了冠帽,叩頭請罪。昭帝說:「將軍戴起冠帽,朕知這本是假的,將軍你有何罪?將軍選調校尉未及十日,燕王離京師數千里,他怎麼便得知?可見是假。」此時昭帝年才十四歲,乃能明察如此,尚書官及左右人等,莫不驚駭。那上本的人,果然懼罪逃去。其後上官桀的黨類,但有讒譖霍光的,昭帝便發怒說:「大將軍是忠臣,先帝付託他輔佐朕身,敢有再毀他的,定坐以重罪!」自此上官桀等懼怕,不敢復言,而霍光始得以安意盡忠也。夫以大臣輔少主,政自己出,讒謗易生,而又每事奉公守正,尤為奸邪小人所不悅。故周公輔成王,則有管蔡流言之變;霍光輔昭帝,則有桀安詐書之謀。幸賴成王終悟周公之忠,而昭帝則能立辨上官桀之詐,所以讒謗不行,忠勤得盡。若為二君者,少有不察,則不惟二臣不安其位,而周、漢之社稷亦危矣,可不畏哉!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