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帝

中宗孝宣皇帝,初名病己,後改名詢,是武帝曾孫,戾太子之孫,史皇孫之子。在位二十五年,廟號中宗。按古者宗廟之禮,祖有功而宗有德。凡建廟稱宗者,世世享祀,親盡不祧。西漢十一帝,自高祖開基之後,惟文帝稱太宗,武帝稱世宗,宣帝稱中宗而已。皆以功德茂盛,故特建廟號,非若後世之一概稱宗者也。

原文 帝興於閭閻,知民事之艱難。霍光既薨,始親政事,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侍中、尚書功勞當遷,及有異善,厚加賞賜,至於子孫,終不改易。樞機周密,品式具備,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

直解 閭閻,是里巷的門。初宣帝本是戾太子之孫,戾太子既得罪自殺,子孫皆從坐。宣帝時在襁褓,故得全。後來流落民間,依著母家史皇親存活。及昭帝崩無嗣,霍光訪求於民間,迎立為帝。宣帝一向生長在外,起於閭閻而登大位,所以盡曉得外面的事情及百姓每生理艱難的情狀。及霍光既薨,宣帝始親大政。即厲精圖治,每五日一臨朝,親決政事。自丞相以下,各衙門官有事,都著他當面奏聞,一一敷陳其事,聽他說某事當如何舉行,某事當如何處置。到後來又考驗功能,看他說的某事,曾否舉行,處置的某事,果否停當,一一都核實考成,不使有欺罔之弊。那時官皆久任,不輕易遷轉。侍中、尚書這樣官,尤為親近切要。凡積有年勞,應該遷轉,或有奇才異能,任得國家大事的,都只厚加賞賜,或賚以金帛,或增其祿秩,至於蔭及其子孫,自家卻仍居此官,終不改易。又善立法制,凡各衙門事務,出入都有關防,完否都有稽查,樞機周密,無一些疏漏。每事都立個科條,定個規則,與人遵守,品式備具,無一些缺略。行之既久,上下相安,百官都奉法守職,莫敢有懷苟且之意,以虛文塞責者。漢之治功,至是稱為極盛焉。大抵民不安其生,繇於官不稱其職;官不稱其職,繇於人君不親政事,而群臣苟且以塞責也。宣帝有見於此,故既試功能以考驗之,又立法制以維持之,而當時遂有吏稱民安之效。所以皋陶之告舜,必曰「率作興事」,又曰「屢省乃成」。此真人君圖治之要務也。

原文 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繇,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以為太守,吏民之本,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輒以璽書勉厲,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內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漢世良吏,於是為盛,稱中興焉。

直解 漢時分天下為十二州,每州設刺史一員,督察州內所屬的郡國,大略如今巡按御史之職。守,是郡守,即今之知府。相,是王國的輔相,即今之長史。二千石,指郡守國相說。這兩樣官,每歲食俸米二千石。璽書,是用寶的敕諭。關內侯,是小侯,無封國,但食租稅於關內的。宣帝長於民間,知百姓每的困苦。只因有司官不職,那郡守、國相,為各縣官的表率,刺史又是監臨官,這三樣外官,所繫尤重。所以每遇除拜刺史與郡守、國相,必引來面見,訪詢地方事情,問民疾苦。試看他所用以治民者,其道何如。既親問了,又恐他說得雖好,而所行未必皆然,等他到任之後,又詳細考察他所行的政事何如。若言行不相顧,徒有虛名而無實政的,都一一體訪得實。人不能欺,其綜核之精如此。宣帝嘗歎說:「百姓每所以得安其田里,而無歎息愁恨之心者,以有司官刑政公平,獄訟得理也。我以一人之身,而居萬民之上,天下事情,豈能一一周知?天下人民,豈能個個得所?全賴那郡國守相官替我分憂。如一郡之中,得一好太守,則一郡之民自安矣;一國之中,得一好國相,則一國之民自安矣。可不重乎?又以為太守乃一郡吏民之綱領,若數數更易,則不惟送舊迎新,勞費百姓,且人無固志,凡事苟且,下人亦皆有欺玩之意,上下不能相安。必須行久任之法,百姓每知他將來在地方日久,民情吏弊,凡事都欺瞞他不得,乃肯服從他的教化,以令則行,以禁則止,而上下相安也。」宣帝之意如此,所以當時做守相二千石官的,通要久任。若是歷任未久,就有賢能功績,也未便遷轉他。但先降敕書獎勵,或就彼加陞官級,或賞賜金帛,或有賜爵至關內侯的,仍令在任管事。到做得年深了,遇朝裡公卿有缺,即選那前日所旌表的好守相,次第超補。如黃霸以太守入為太子太傅,趙廣漢以太守入為京兆尹是也。夫宣帝之留心守相如此,所以那時做官的,人人勉勵,都實心替國家幹事,百姓都得以安生樂業。漢家一代循良之吏,惟此時最盛,而天下太平,號稱中興之治焉。嘗考武帝時,民窮盜起,為吏者罕有可稱。至宣帝時,乃循吏並出,是豈治民之才獨產於宣帝之世哉?蓋武帝東征西伐,不恤其民,而宣帝則知民事之艱難。武帝尊用酷吏,而宣帝則褒賞循吏。武帝於吏之巧文避法者不能察,而宣帝則綜核名實。此其治效之所以異也。然則人主欲追宣帝之治者,可不知所務哉!

原文 廷尉史路溫舒上書曰:「陛下初登至尊,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滌煩文,除民疾,以應天意。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獄吏則不然,上下相毆,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者,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唯陛下省法制,寬刑罰,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上善其言。

直解 初武帝時,治獄之吏,務為深刻,宣帝在民間深知其害。至是廷尉衙門有個掾史,叫做路溫舒,上書說道:「今陛下始受天命,居至尊之位,當盡改前世的弊政,以正始受命的統紀,洗滌煩苛的文法,除去百姓的疾苦,以應上天眷命之意。臣聞昔日秦之所以亡者,其過失有十件,如廢文學、好武勇、賤仁義、罪誹謗等事。自漢興以來,把這些弊政,漸漸都改革了,只有一件至今尚存,則問刑官苛刻,不恤民命是也。這刑獄乃天下人性命所繫,不可輕忽。一入於死,難以再生;肢體斷了,豈可復續?所以《書經》上說:『與其殺無罪之人,使之含冤而死;寧可失經常之法,而從輕以生全之。』古人之重民命如此。今之問刑官則不然,只是要故入人罪,不肯替人申理。朝廷以此責之郡縣,官長以此責之僚屬,上下互相驅迫,皆務以刻為明。問事深刻的,反說他是有風力的好官,名譽頓起;平恕的,反說他罷軟不稱其職,多致後患,以此成風。故問刑官都百般鍛煉,只要人死,他也不是與那罪人有仇而憎惡之,蓋能入人於罪,才保得自家無罪。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其勢不得不為深刻。故冤抑之氣,上干天和;太平之治,未得浹洽於天下者,坐此故也。俗語說:『把地上畫做個牢獄,叫人進去,人也不敢入;把木頭刻做個問刑的官,叫人去對理,人也不敢對。』這都是說如今做法司官的刻薄成風,不惜人命,蓋疾惡而悲痛之辭也。臣願陛下減省法制,勿為煩苛,寬緩刑罰,勿尚深刻。則獄吏之弊可漸滌除,太平之風可漸興起矣。」宣帝覽書,稱道他說的好。自此齋居決事,刑獄稱平矣。大抵有罪之人不可姑息,無罪之人不可虧枉。惟公而明,則得其情,而天下無冤民矣。

原文 十二月,詔曰:「間者吏用法,巧文浸深,使不辜蒙戮,朕甚傷之!今遣廷史與郡鞫獄,任輕祿薄,其為置廷尉平,秩六百石,員四人,其務平之,以稱朕意!」於是每季秋後,請讞時,上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獄刑號為平矣。

直解 廷尉平,是官名,即今大理寺評事。宣室,是未央宮中殿名,乃齋戒的去處。讞,是審錄罪囚。宣帝有感於路溫舒之言,這年十二月,下詔說道:「近日郡縣問刑官,決斷罪囚,引用法律,多曲為附會,舞文弄法,日漸深刻,致使那無罪的人,枉被殺戮,朕心甚為憐憫。舊制遣廷尉掾史,出去與郡守推鞫獄囚。本要平刑,但廷尉史官小,任輕祿薄,恐體統不尊,有司或輕視他,勢不能行。自今以後,為特設廷尉平之官,稍重其品秩,食俸六百石,定其員數,總置四人,專務平郡縣刑獄,使適輕重之宜,以稱朕哀矜無辜之意。」於是每歲季秋後,審決之時,有司奏請各重罪犯人。有該處決的,有該減等的,宣帝不敢安處在宮中,常臨幸宣室,就齋戒的去處,洗心滌慮,親自裁決,重其事而不敢忽。問刑官見上留意於此,也都悉心詳審。一時獄刑號稱平允,無復有任情輕重者矣。嘗觀漢世,盡心刑名,未有如宣帝者。既置廷尉平,以平郡縣所鞫之獄;又齋居決事,以平廷尉所上之獄。分理於人,以詳其法;親決於己,以審其情。此所以獄無冤抑,而治稱中興歟!後世用刑者,宜取法於斯矣。

原文 勃海太守龔遂入為水衡都尉。先是勃海左右郡歲饑,盜賊並起,二千石不能擒制。上選能治者,丞相、御史舉遂,上拜為勃海太守。召見,問:「何以治勃海,息其盜賊?」對曰:「海瀕遐遠,不沾聖化,其民困於饑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盜弄陛下之兵於潢池中耳。今欲使臣勝之邪,將安之也?」上曰:「選用賢良,固欲安之也。」遂曰:「治亂民猶治亂繩,不可急也。唯緩之,然後可治。臣願丞相、御史且無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從事。」上許焉,加賜黃金。乘傳至勃海界,郡聞新太守至,發兵以迎。遂皆遣還。移書敕屬縣:「悉罷逐捕盜賊吏,諸持鋤、鉤、田器者皆為良民,吏毋得問;持兵者乃為賊。」遂單車獨行至府。盜賊聞遂教令,即時解散,棄其兵弩而持鉤、鋤,於是悉平,遂乃開倉廩假貧民,選用良吏慰安牧養焉。遂見齊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儉約,勸民農桑。民有帶持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曰:「何為帶牛佩犢!」勞來循行,郡中皆有畜積,獄訟止息。繇是被召。

直解 渤海,是郡名。水衡都尉,是官名。潢池,是積水的窪池。宣帝地節四年,召渤海郡太守龔遂到京,將大用之。因他年老不堪公卿之任,遂拜為水衡都尉。蓋取其官職親近,事務清閒,所以優待之也。先年渤海及左右鄰郡,連歲饑荒,有司不恤其民,盜賊處處生發,二千石官都不能擒制。宣帝憂之,命公卿大臣,各選舉有才略堪做這郡太守者。那時丞相、御史都說龔遂可用,於是宣帝就拜他為渤海太守,召來面見。問他說:「如今渤海郡盜賊甚多,我用你為太守,你有何方法,能使盜賊止息?」龔遂對說:「盜賊之起,非出本心,其初都是陛下的赤子,只為這渤海郡在東海邊,地方窵遠,不得沾被聖化。又遇著歲荒,其民困於饑寒,有司官不加憐恤,那饑寒困苦的,無可告訴,不得已失身於盜賊,為一時苟活之計,致使陛下的赤子,偷弄陛下之兵於窪池中,以鼠竊狗偷為事耳,非真有他志也。今陛下命臣為太守,責臣以除盜,不知欲臣以兵剿而勝之邪,或以德撫而安之邪?」宣帝說:「我選用賢良太守,正要撫安百姓耳,但不知撫安之道何如?」龔遂對說:「臣聞治亂民,如解那結住的繩索一般,不可太急。繩子結了,須慢慢地理他,然後可解。百姓方亂,須慢慢地處他,然後可安。若急之,則愈加擾亂矣。臣願丞相、御史且莫拘臣以文法也,勿責效於旦夕,但凡可以安民的,許臣得一切以便宜行事,庶幾盜可化而民可安也。」宣帝見他說的有理,就依他所奏,仍賞他黃金以寵其行。龔遂既受命,就馳驛到渤海郡界上。郡中聞有新太守到,發軍馬來迎接。龔遂一個也不用,都發放回去,一面行文書,戒敕所屬各縣,把捕盜的官吏盡行散遣。只曉諭百姓每說:「但是手裡執著鋤頭鐮刀並各樣農器的,便是好百姓,官府不必問他;惟是執著刀槍弓弩的,才是盜賊,方許拿問。」於是龔遂坐著一輛車子,獨自行到府中,也不要人馬防護,這是示百姓以不疑也。那做盜賊的,聞得新太守教條如此,都即時解散,丟棄了刀槍弓弩,去持著鉤鋤田器,各安生理,變為良民,不須剿捕,都平靜了。乃開倉廩,把有司蓄積的米谷假借與貧民為資。又選用郡中的好官,以慰安牧養之,使無失所。龔遂又見渤海是古齊地,齊俗奢侈,好做工商末技,不事田作,所以民窮盜起,乃躬行儉約,以倡率百姓,勸他務農田,治蠶桑,以為衣食之資。郡中百姓,但有帶持刀與劍的,就教他賣了劍去買牛,賣了刀去買犢。且曉諭他說:「你這一口劍,就是一隻牛,一口刀,就是一個犢。你為何將這牛與犢帶在身上,有何用處?今變賣了去耕田,務本等生理,卻不是好?」又親自循行田畝中,勞來勸勉那務農的人,使他及時耕作。自是百姓感化,不敢為非,郡中漸漸都有蓄積,衣食足,禮義興,獄訟止息,無復有為盜賊者矣。龔遂之治渤海,其功績顯著如此,宣帝徵召他為水衡都尉,蓋繇此故也。夫渤海之盜,前守以一郡之兵,制之而不足;龔遂以咫尺之書,散之而有餘。可見弭盜之方,不在逐捕,而在撫循矣。然渤海之盜,起於年歲饑荒,百姓窮迫,故龔遂得以撫綏解散之。若強暴無賴之徒,不因饑寒,無所逼迫,而橫行郡邑,劫掠人民,若以龔遂之法治之,則迂矣。遇著這等的,必須先用威以剿除之,後用恩以撫綏之,而後可。

原文 魏相上書諫曰:「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於己,不得已而起者,謂之應兵,兵應者勝;爭恨小故,不忍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間者匈奴未有犯於邊境,今聞欲興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年計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為此非小變也。今左右不憂此,乃欲發兵報纖介之忿於遠夷,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上從相言。

直解 蕭牆,是門內的牆。宣帝因匈奴嘗侵擾西域屯田的軍士,遂與將軍趙充國等商議,要興兵伐他。丞相魏相恐勞民動眾,上書諫說:「臣聞武不可黷,兵貴有名。彼因敵國之暴亂,乃出兵討之,以救其亂,而誅其暴,這叫做義兵,兵出於義,則人心歸服,可以為王;因敵國先來加兵於我,不得已,出兵以御之,這叫做應兵,兵出於應,則士氣奮厲,可以取勝;若爭恨小故,不忍其憤怒之心,而必出兵以報之,這叫做忿兵,兵出於忿,則輕舉妄動,必至於傷敗;若利敵人之土地貨寶,而出兵以奪之,這叫做貪兵,兵出於貪,則見利忘害,必至於覆破;若自恃其國家之大,矜其民人之眾,而大興師旅,欲以示威於敵國,這叫做驕兵,兵出於驕,則士卒苦其勞,敵國乘其敝,不至於滅亡不止矣。可見兵有順逆,則事有成敗,不可不慎也。近年以來,匈奴常通和好,未見有侵犯我邊境,縱是爭些屯田小事,亦不足介意。今聞朝廷之議,欲因匈奴衰弱,遂興兵深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是出何名者也。以義兵,則匈奴之暴未著;以應兵,則邊境之警未聞。其無乃近於驕忿之兵乎?且今年天下所奏刑獄的起數,計子弟殺父兄、妻殺夫的,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為此非小可的變故,風俗敗壞至此,深為可憂。今左右群臣皆不憂此,乃欲發兵報纖芥小忿於遠夷,臣恐下傷人民之命,上干陰陽之和,外寇未平,內變先作。如孔子所說『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可不懼哉?」於是宣帝感動,就從魏相之言,棄了屯田的地界與匈奴,不復爭焉。自古帝王制御夷狄之道,莫急於自治其內。若朝廷之上,紀綱振肅,邦國之間,風俗醇美,內地無虞,根本牢固,雖有夷狄外患,亦不足憂。若內治不修,百姓不安,雖無夷狄外患,亦為可慮。魏相不以匈奴為患,而惟以風俗為憂,深見遠慮,戢兵保民,真可謂賢相矣。

原文 魏相好觀漢故事,及便宜奏章,數條漢興已來國家便宜行事,及賢臣賈誼、晁錯、董仲舒等所言,奏請施行之。相敕掾史按事郡國,及休告,從家還至府,輒白四方異聞。或有逆賊、風雨災變,郡未上,相輒奏言之。與御史大夫丙吉同心輔政,上皆重之。

直解 宣帝時,以魏相為丞相。魏相為人有治才,通達國體,他見得古今異宜,帝王迭興,都有個立國規模。為後世子孫者,只當遵守他祖宗的法度,不宜遠慕上古,徒務虛名而無實用。漢自高帝至今六世,中間閱歷事變已多,一切因革損益,纖悉具備。在今日為君為臣的,只該講求舊法,補偏救弊,自足以致太平,不必遠有所慕。所以他平日只喜觀漢家的故事,及先朝賢臣所條陳便民切要的章奏,把國家的事體,一一都講究得熟了。及為丞相時,所條奏的,都是漢興以來,一切便國宜民已行的故事,及文帝、武帝時賢臣賈誼、晁錯、董仲舒等所上的章奏,一一奏請施行。既不務虛名而慕古,亦不出意見而喜新,但求以利國家而已。他又見得天下太平,朝廷易生驕逸,那四方非常之事,足為警戒的,恐有司未必盡報,朝廷無繇得知。於是敕告丞相府中掾史,但是出去各地方勘事轉來覆命的,及給假回籍,從他家裡回到衙門的,都著他陳說各地方所見異常的事。或有悖逆盜賊及風雨不調、水旱疾疫、災變的事,各處有司官未及上聞,魏相先都知道了,己即奏過宣帝。因此有司不敢隱匿,四方民情疾苦得以上聞。他與御史大夫丙吉都是宣帝所任用者,魏相性嚴明,丙吉性寬厚,然兩人一心盡忠於上,共輔朝政,彼此相濟,絕無猜忌嫌疑之意,宣帝都敬重之。這一段,是敘魏相之賢。觀其好觀漢家故事,見他深識治體;觀其奏白四方事情,見他留心民瘼;觀其與丙吉寬嚴不同,而能同心共濟,又見他能公忠體國,克己忘私。此魏相之所以為賢也,後之為臣者宜以之為法。

原文 帝以蕭望之經明持重,論議有餘,材任宰相,欲詳試其政事,復以為左馮翊。望之從少府出為左遷,恐有不合意,即稱病。上聞之,使侍中金安世諭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為平原太守日淺,故複試之於三輔,非有所聞也。」望之即起視事。

直解 漢時把京畿內分作三郡,一曰京兆,二曰左馮翊,三曰右扶風。這三郡,皆以輔翼京師,總叫做三輔。少府,是九卿官,管內府上用的錢糧。左遷,是降調。漢時以右邊為上,左邊為下,所以降官的叫左遷。宣帝時,有個文學賢臣蕭望之,宣帝知其才,親自擢用,三年間,超遷至少府卿。以他經術精通,持守端重,又咨訪他國家大事,他能援古證今,論議有餘,其材他日可以為丞相。但未知其政事何如,欲詳悉試驗他,然後大用。乃復除望之為左馮翊,把這繁難的地方著他做,以觀其治民之才何如。這本是宣帝的美意,但望之以為少府卿又著他出去治郡,似與降調一般,因此望之心懷疑慮,恐有不合上意處,故有此轉,即稱病乞休。宣帝聞之,乃使侍中金安世到望之家,宣諭他說道:「朕凡簡用大臣,都先使他經歷治民,以考其功能,而後用之。你前日雖曾做平原太守,不多時,歷任日淺,功績未曾表見,故今複試之於三輔,欲以詳考其治民之材耳,非他有所聞而左遷之也。」於是望之才安,就去赴任管事。後為馮翊三年,果能稱職,累遷至御史大夫。這一節,見宣帝不輕於任相如此。蓋宰相上佐天子,處分天下事,非才德並茂、文學政事兼優者,不足以勝其任。故宣帝雖知望之之才,而猶必試之於三輔,可謂慎且重矣。

原文 穎川太守黃霸,力行教化而後誅罰,務在成就全安之。長吏許丞老,病聾,督郵白欲逐之。霸曰:「許丞廉吏,雖老,尚能拜起送迎,重聽何傷!」或問其故,霸曰:「數易長吏,送故迎新之費,及奸吏因緣,絕簿書,盜財物,公私費耗甚多,皆出於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賢,或不如其故,徒相益為亂。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霸以外寬內明,得吏民心,戶口歲增,治為天下第一,征守京兆尹。

直解 穎川,是漢郡名。長吏,是縣令以下通稱。許丞,是許縣縣丞。督郵,是郡守差去督察屬縣的官。京兆尹,即今府尹。宣帝時,良吏最盛,以黃霸為首。黃霸做穎川郡太守,力行教化,不尚誅罰,務在成就、全安那百姓每,化導他為善,非甚不得已,不加刑罰。所屬長吏,有個許縣縣丞,年老耳聾,督郵官訪察回來,說這官老疾,該著他致仕回去。黃霸說:「這縣丞是個清廉的好官,雖是年老,筋力未衰,尚能參見官長,拜起送迎。縱使耳聾重聽,何害於事?著他照舊供職。」或問說:「這官已老,何故留他?」黃霸說:「夫長吏者,為民父母,不可輕率變動。若屢次更易,此往彼來,百姓每送這舊的,迎那新的,一切支應禮節,不無費用。又有一等奸猾吏胥,乘此交代之際,舊官已去,新官初到,出入文卷,都在其手,因而隱匿棄絕,侵盜財物,無可稽查。公私費耗甚多,都是民之膏血。及至換來的新官,又未必勝似舊的,或反不如前官,徒增這一番擾亂,有損無益。故有司官,苟非貪酷為民害的,縱是老疾,不必數易。凡治道只去其太甚者耳,豈可瑣屑紛更?事在得己,且勿輕動。」黃霸之為治,外雖寬厚,內實精明,以此能得官吏百姓的心,個個都道他好。郡中戶口,每歲增加,考其治績,為天下第一。宣帝遂徵召他,著權署京兆尹事。蓋不次超擢,以旌其能,可謂得激勸之道矣。夫自漢以來,稱循吏者莫如黃霸。然霸之撫百姓,待屬官如此,何嘗以嚴峻為風力哉?至其論數易長吏,公私費耗之弊,又可以知守令之當久任矣。此任人者所宜深思也。

原文 初上聞褒有俊才,召見,使為《聖主得賢臣頌》。其辭曰:「夫賢者,國家之器用也。故人君者勤於求賢,而逸於得人。昔賢者之未遭遇也,圖事揆策,則君不用其謀;陳見悃誠,則上不然其信。是故伊尹勤於鼎俎,太公困於鼓刀,百里自鬻,甯子飯牛,離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聖主也,運籌合上意,諫諍即見聽,進退得關其忠,任職得行其術。故世必有聖知之君,而後有賢明之臣。故虎嘯而風冽,龍興而致雲,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陰。《易》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詩》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國。』故世平主聖,俊乂將自至;明明在朝,穆穆布列;聚精會神,相得益章;雖伯牙操遞鐘,逢門子彎烏號,猶未足以喻其意也。故聖主必待賢臣而弘功業,俊士亦俟明主以顯其德。上下俱欲,歡然交欣,翼乎如鴻毛遇順風,沛乎如巨魚縱大壑,休征自至,壽考無疆,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噓呼吸如喬、松哉!」是時上頗好神仙,故褒對及之。

直解 悃,是誠信。鼎俎,是烹調飲食的器具。世傳伊尹善知五味,在微賤時,曾身負鼎俎為庖廚之事,後來成湯知其賢,舉以為相。鼓刀,是摩刮其刀。世傳太公未遇文王時,曾做屠戶,宰殺牲口,後來文王知其賢,尊之為師尚父。百里,是百里奚。自鬻,是自賣。百里奚貧時,曾自賣與人,替人牧羊,後來秦穆公舉以為相。甯子,是甯戚。飯牛,是餵牛。甯戚貧時做車戶,在車下餵牛,叩牛角而歌。齊桓公聽其歌詞,知其非常人,舉而用之,任以國政。伯牙,是古之善撫琴者。遞鐘,是琴名。逢門子,即逢蒙,古之善射者。烏號,是弓名。初宣帝聞益州人王褒,有俊美之才,善為文章,取他來京。宣入面見,命他做個聖主得賢臣的頌。王褒遂獻頌一篇,其辭說道:「夫賢才之人,能為人君建功立業,隨用隨效,就如工匠手中的利器一般。匠人無利器,則不能成工作之事;人君無賢臣,則不能建太平之業。所以為人君的,當其未得賢人之時,須旁招博訪,卑身屈己。或求之於在朝,或求之於在野,只要得個賢臣與之共理,就如匠人尋求利器的一般,這時節何等勤勞。及其既得賢人之後,便把國家的政務,一一都付他干理,自家只是總個大綱,不必身親勞苦。譬如工人得了利器,自然不費氣力,這時節何等安逸。然則人君之欲致治者,莫貴於得賢明矣。然不惟人君貴於得賢,而賢人亦貴於得君。古昔賢人未遇明君之時,上之人都不知他。為國家圖謀事功,揆度計策,則君不用其謀;披瀝肝膽,陳露忠誠,以自效於君,則君不然其信。所以伊尹勤勞於鼎俎,太公久困於鼓刀,百里奚賣身,甯戚養牛,皆遭罹此患也。及其遇了明君,遭逢聖主,運籌畫策,即合上意;諫諍過失,即見聽納;進退左右,則得通其忠;居位任職,則得行其術。如伊尹居保衡之重,太公受尚父之尊,百里奚之相秦國,甯戚之任齊政,載之青史,至今稱之。夫此一賢人也,遇主則見用,不遇則見疑,身之窮通,名之榮辱,顧所遇何如耳。然自古賢臣易得,明君難遇。故世必有聖智之君,而後有賢明之臣。有了君,則自然有臣,就如虎嘯而風聲自然凜冽,龍興而雲氣自然擁護,蟋蟀必待秋才吟,蜉蝤必待陰才出。這蟲豸變化,也各有時候,況賢臣效用,豈不待聖明之時?所以《易經》上說:『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言人君以聖德而居尊位,正如神龍飛在天上。為臣的,遇這時節,利見這等的大人,以行其志而取功名。《詩經》上說:『思皇多士,生此王國。』思,是語助辭。皇字,解做美字。言美哉此眾多之賢士,都生在周文王的國中。這等看來,可見世道清平,主上明聖,那俊乂的賢士,感時思奮,自然出來效用。聖君明明在朝,賢臣穆穆布列,元首股肱,聯合為一體,精神意氣聚會於一堂。君得臣,而益見其聖;臣得君,而益見其賢。主既聖,臣又賢,以聖主而用賢臣,兩下裡情投意合,言聽計從。便就是以善撫琴的伯牙,而操遞鍾之古琴,以善射的逢蒙,而彎烏號之良弓,也比不得那君臣相得的意思。故聖主的功業,不能獨成,必須待賢臣而後弘大;俊士的德行,不能自見,必須待明主而後顯著者也。君要得這樣臣,臣也要得這樣君,上下俱欲,歡然交欣,就如那鴻雁的毛羽,遇著順風,翼然奮迅,大魚在溪壑乘著順水,沛然放縱,何功不可立?何事不可為?垂衣拱手,坐致太平,天地之休征自應,人君之壽考無窮,這就是長生的道理。又何必偃仰屈伸如彭祖,呴噓呼吸如喬、松,然後可以得壽哉!」彭祖、王喬、赤松,都是古時仙人。偃仰屈伸、呴噓呼吸,是導引運氣之術。這時宣帝頗好神仙,故王褒應製作頌,篇終及此,所以寓諷諫之意焉。

原文 二年,匈奴呼韓邪單于款五原塞,願奉國珍朝。詔議其儀。丞相、御史曰:「宜如諸侯王,位次在下。」太傅蕭望之以為:「宜待以不臣之禮,位在諸侯王上。」天子采之,令單于位在諸侯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

直解 款字,解做叩字。五原塞,是五原郡的邊塞。自漢興以來,匈奴強盛,常與中國抗衡。至宣帝時,匈奴衰亂,呼韓邪單于與郅支單于爭立,被郅支殺敗,恐不能自保,乃謀事漢,以求中國之助。甘露二年,單于親領人馬,到五原郡的邊塞,叩請邊吏,說他願奉國內珍寶來朝漢天子,比於藩臣。宣帝許之,先命公卿大臣議定他朝見的禮儀。那時丞相御史議說:「先王之禮,先中國而後夷狄。今待虜酋宜如諸侯王之禮,但其位次須在諸侯王之下。」獨太子太傅蕭望之議說:「匈奴本是漢之敵國,政教所不加。今雖來朝,宜待以不臣之禮,位次在諸侯王上。」宣帝採用望之之議,令單于位在諸侯王上。當朝謁時,贊禮者只稱臣而不稱名,蓋以客禮待之也。自古邊境之安危,常視胡運之盛衰。漢興以來,德莫盛於文帝,威莫強於武帝,然不能使匈奴之臣服也。至宣帝時,乃稱臣納款,稽首來朝。雖繇宣帝賢明、中國治安,然亦適當虜運之衰,故宣帝待以不臣之禮,以示非威德之所能致。蓋天子之謙德也。自是終西漢之世,匈奴感恩歸義,朝貢不絕,邊境無事者數十年,豈非其禮讓恩信,有以深結其心故哉!

原文 上以戎狄賓服,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其次張安世、韓增、趙充國、魏相、丙吉、杜延年、劉德、梁丘賀、蕭望之、蘇武,凡十一人,皆以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

直解 是時匈奴呼韓邪單于入朝,宣帝見塞外戎狄都來賓服,因此思想起一時輔佐的賢臣,為吾之股肱,運謀宣力,內修外攘,以致有今日。追念他的好處,不可泯滅,宴表而揚之,以明示四夷,永垂來世。乃使畫工圖畫其人於未央宮中麒麟閣上,模仿他的形容體貌,僉署他的官爵姓名。第一個是霍光,獨不書其名,上面只寫說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因他曾受武帝顧托,擁立昭帝,其後又定策迎立宣帝,輔佐三朝,功德茂著,故尊重之,而不名也。其次是車騎將軍富平侯張安世、前將軍龍額侯韓增、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都有定策宿衛,及征討戎狄之功。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陽侯丙吉,有同心輔政之功。太僕建平侯杜延年、宗正劉德、少府梁丘賀、太子太傅蕭望之,也都各隨職業,盡忠效勞。典屬國蘇武,曾在匈奴中,持節一十九年,為戎狄所敬重。這十一個人,都有大功德於社稷,當世的人,都知其名,以此用圖畫表而揚之。要顯見這中興的輔佐,就比著周宣王時方叔、召虎、仲山甫三人一般。蓋宣王是周家中興之賢君,方叔、召虎、仲山甫,都是中興之名臣,今所圖畫的十一人,亦可與他並美而無愧焉。宣帝此舉,一以不忘諸臣之功,見得賓服之有自;一以明示來朝之夷,見得中國之有人;一以流傳於天下後世,見得當時君臣相與之盛,且以為後來輔佐者之勸。蓋其意微矣。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