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帝
世祖光武皇帝,是景帝七世孫。舉兵誅王莽,興復漢室,為中興一代之始祖,故廟號世祖皇帝。
原文 還至中山,諸將請上尊號,王不聽。行到南平棘,諸將固請之,王不許。耿純進曰:「天下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從大王於矢石之間者,其計固望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志耳。今大王留時逆眾,不正號位,純恐士大夫望絕計窮,則有去歸之思,無為久自苦也。大眾一散,難可復合。」王深感曰:「吾將思之。」
直解 中山,即今定州。平棘,即今趙州,都屬真定府。光武此時為蕭王,剿平群盜回到中山地方。諸將馬武等料度更始必敗,又見光武功德日盛,因勸光武即帝位,稱尊號。名號既正,乃可以聲罪討賊。光武謙讓不肯聽從。又行到南平棘地方,諸將再三勸進,光武尚不肯從。於是耿純進前說道:「如今眾將士每都是各處地方的人,所以拋捨了親戚,離別了鄉土,來從大王於戰陣矢石之間,冒死而不顧者,他的算計也只指望大王一旦立為天子,他每就都是佐命之臣。如攀著龍鱗,附著鳳翼,乘此機會立些功業,以成就平生的志氣,也不枉了相從這遭。如今天時已至,而遲留不決;眾心共戴,而違逆不從。不早正天子的位號,臣恐眾將士每失了指望,差了計算,個個都灰心解體,思量回去了,何故久拋了鄉土親戚,空自在這裡受許多辛苦,為著甚麼?將見大眾一散,難以再合,大王手下的謀臣猛將既都散去了,卻與誰共取天下乎?」光武乃深自感悟,說道:「你這話也說的有理,待我仔細思量,再作區處。」當是時光武所以遜避而不敢當者,以有更始在也。然更始雖在,不過徒擁虛名耳。天下禍亂,豈庸才所能平定乎?觀三輔吏士,喜見威儀,王郎追急,滹沱冰合。人心天命,已屬光武久矣。繼漢家之統者,捨光武其誰?乃猶不得已而後從,此可見真主之氣度,與尋常盜名字者,不可同日而語也。
原文 行至鄗,召馮異,問四方動靜。異曰:「更始必敗,宗廟之憂在於大王,宜從眾議!」會儒生強華自關中奉《赤伏符》來詣王,曰:「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群臣因復奏請。六月,王即皇帝位於鄗南,改元,大赦。
直解 鄗,是縣名,即今真定府高邑縣。光武因諸將耿純等勸即帝位,心裡尚躊躇未決。行到鄗縣,以將軍馮異鎮守孟津,必探聽得長安中的消息,乃使人去召他來,密問他四方動靜如何。馮異對說:「更始政事荒亂,必然敗亡。漢家宗祀無托,大王既漢家宗室,又且功德隆盛,今宗廟之憂,在於大王,不可拘小節而忘大計。宜勉從眾議,早正位號,以奉宗廟之統,以安億兆之心。」正商議間,適有個書生姓強名華,自關中奉個讖書,叫做《赤伏符》,來見光武。那讖書上說道「劉秀髮兵捕不道」,劉秀是光武的姓名,這句是說,光武起兵,剿滅那無道之人;「四夷雲集龍斗野」,這句是說,四方兵起如雲之聚,群雄戰爭,如龍斗於野一般;「四七之際火為主」,四七,是二十八,自漢高祖開國,至光武起兵,凡二百二十八年,故曰四七,漢以火德王天下,故曰火為主,這句是說,漢家天下,中間雖遭一厄,到二百二十八年之間,又有真主中興,還是漢家作主。看這符讖,都是光武受命、漢家復興之兆,於是群臣以光武名應圖書,又再三勸進。六月,光武乃即皇帝位於鄗縣之南,改年號做建武元年,大赦天下。夫以光武之功德,又當更始垂亡,天下無主,其正尊位以系人心宜矣。但不必借《赤伏符》以為受命之征。蓋讖記之書,乃聖人所不道,多出於方士妖人假造出來,不可盡信。光武既以《赤伏符》即位,遂加尊信,其後用王梁為司空,亦決之於讖語,而鄭興、桓譚,皆以非讖被譴,則惑之甚矣。後世妖書、妖言,實自此始,豈非盛德之一累哉!
原文 二年,悉封諸功臣為列侯。陰鄉侯陰識,貴人之兄也,以軍功當增封。識叩頭讓曰:「臣托屬掖親,仍加爵邑,不可以示天下。」帝從之。
直解 貴人,是妃嬪的官號。掖,是掖庭,指後宮說。建武二年,光武以天下初定,念諸將征伐之功,乃盡封眾功臣鄧禹、吳漢等為列侯。那時功臣裡面有個陰鄉侯,叫做陰識,是後宮貴人陰麗華的兄。前此已受封了,他有軍功,又該加封。陰識乃叩頭辭讓說道:「臣妹在後宮,臣既附托於掖庭為親屬,若再加爵邑之賞,人不說陛下是賞功,只說是偏厚親戚,有所私於臣,恐不可以昭示天下,使人心服。」光武因他說得有理,就准其辭免。夫外戚之家,不患不富貴,但患富貴太過,盛滿難居耳。觀前漢呂氏、霍氏及王莽家,皆以親戚濫封,滿門貴盛,終致禍敗,大則亂國,小則破家。陰識之辭讓,豈非有鑒於前車之覆轍乎?光武從之,亦所以愛厚而保全之也。
原文 五年,帝使來歙持節送馬援歸隴右。隗囂與援共臥起,問以東方事,曰:「前到朝廷,上引見數十,每接燕語,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敵也。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略與高帝同。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囂曰:「卿謂何如高帝?」援曰:「不如也。高帝無可無不可;今上好吏事,動如節度,又不喜飲酒。」囂意不懌,曰:「如卿言,反覆勝邪!」
直解 隴右,是地名,在今陝西鞏昌臨洮等府地方。光武即位之五年,此時西州上將軍隗囂尚佔據隴右,使其賓客馬援至洛陽朝見光武,以通歸順之意,且欲窺看光武之為人。光武既管待了馬援,使來歙持節伴送他回隴右。隗囂因馬援初回,乃引他入臥內,與他同睡同起,私問他以東方事體。蓋隴右在西,洛陽在東,故稱京師為東方。馬援對說:「前到朝廷,主上引入相見,凡數十次。每接燕談,輒自夜至明,亹亹不倦。竊見主上之才明勇略,皆非常人所能敵也。且開心見誠,把心腹的話都直說出來,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有帝王之度,略與漢高帝相同。至如博覽經學,通知古今,其政事與文章辯論,則近代帝王無可比者。」隗囂問說:「卿看今上比高帝優劣何如?」馬援說:「今上若比高帝,還不及些。高帝豁達大度,不拘小節,隨時應變,無可無不可。今上好親理吏事,一言一動,必循著規矩,不肯一些差錯,又不喜飲酒,似不如高帝之雄略。」隗囂見馬援這說,以為褒美光武太過,意下不樂,乃應說:「如卿所言,動有節度,又不善飲酒,這正是帝王的美德,然則今上反更勝於高帝邪?」此時隗囂雖遣使納款,而其心實持兩端,所以一聞馬援以光武比高帝,便不樂如此。以今論之,漢高帝天資極高,弘模大略,非光武所及,但不好學,故每事有粗疏處。光武之規模雖不及高帝,而博覽經學,動合古法,故事事精密,少有過舉。可見帝王聰明,雖得於天縱,而學問之功,亦不可無也。
原文 馮異治關中,出入三歲,上林成都。人有上章言:「異威權至重,百姓歸心,號為咸陽王。」帝以章示異,異惶懼,上書陳謝。詔報曰:「將軍之於國家,義為君臣,恩猶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懼意!」
直解 關中,即今陝西地方。咸陽,即今西安府。征西將軍馮異,既代鄧禹鎮守關中,剿除群盜,安集百姓。出入三年,光武一意委任他。關中有個上林苑,原是車駕游幸的去處,馮異屯兵在裡面,百姓歸附得多,便成一個大都會。那時朝中有人奏他說:「馮異在關中,專制一方,威權太重,百姓每的心都歸服他,號他做咸陽王。關中地方只知有馮異,不知有朝廷。其得人心如此,勢不可測,須用提防。」這正是讒邪小人離間馮異的說話。光武心裡卻信得馮異是忠誠為國的人,初不因人言而生猜忌,就把這章奏封去與馮異看。馮異見了惶懼不自安,即上書表白心事,自陳謝罪。光武手詔批答說:「將軍於我國家,義雖有君臣之分,恩則猶父子之親。將軍忠義,朝廷備知。縱有人言,豈能離間?何嫌何疑,而懷恐懼之意哉!」這是光武慰安馮異的意思,所以保全功臣者至矣。嘗觀韓信、彭越俱有開國之功,然高祖一聞疑似之言,便加誅戮,而光武乃能保全如此。雖馮異之謙讓不伐,自與韓、彭不同,而光武之以禮御臣,過於高祖遠矣。
原文 馮異自長安入朝,帝謂公卿曰:「是我起兵時主簿也,為吾披荊棘,定關中。」既罷,賜珍寶、錢帛,詔曰:「倉卒蕪蔞亭豆粥,滹沱河麥飯,厚意久不報。」異稽首謝曰:「臣聞管仲謂齊桓公曰:『願君無忘射鉤,臣無忘檻車。』齊國賴之。臣亦願國家無忘河北之難,小臣不敢忘巾車之恩。」留十餘日,令與妻子還西。
直解 披荊棘,是削平僭亂的意思。鉤,是帶鉤。檻車,是囚車。巾車,是鄉名。此時馮異鎮守關中年久,思慕朝廷,乃自長安入朝。光武見了馮異,因指示與公卿說:「此人是我起兵時主簿也,相從最久。關中連經更始、赤眉之亂,盜賊紛起,道路不通,如荊棘一般。他能替我削平僭亂,芟除荊棘,以定關中,收復我祖宗的舊都,其功大矣。」朝罷,又特賜他珍寶、錢帛等物,傳旨與他說:「先年在河北為王郎所追,倉卒困餓之時,你於蕪蔞亭進我豆粥,到滹沱河又進我麥飯,幸得免於艱危,致有今日。你這厚情,久未酬報,今特以此物相報。」夫光武之賜馮異,不專為一飯之德,蓋念其相從於患難耳。馮異叩頭謝恩對說:「臣聞昔齊桓公與其弟子糾爭國,此時管仲臣事子糾,將兵堵截桓公,不使入齊,射中桓公的帶鉤。及桓公既立,求管仲於魯。魯人把管仲縛在囚車裡,解送與齊桓公,知他是賢人,親解其縛,用以為相。其後管仲相桓公霸諸侯,齊國富強。乃告桓公說:『願吾君無以今日佚樂,忘卻前日射鉤之危;臣無以今日顯榮,忘卻前日檻車之辱。君臣上下,常唸唸如在患難之中而後可。』管仲與桓公以此交相警戒,而齊國卒賴其福。臣昔為郡吏,替王莽堅守父城,偶出行至巾車鄉,被漢兵拿獲,荷蒙陛下聖恩,赦而不誅,以有今日。臣今亦願國家不要忘了河北窘辱之難,而常兢業以圖存;小臣亦不敢忘了巾車赦罪之恩,而必感激以圖報,庶幾無愧於齊之君臣矣。」光武留馮異住京師十餘日,命他與妻子仍回長安鎮守。自古有國家者,每能憂勤於艱難多事之秋,而不能不侈肆於宴安無事之日。惟逸能思危,安能惟始者,然後可以履盛持盈,永保天命。故管仲之警桓公以射鉤,馮異之動光武以河北,其意一也。然桓公竟以驕侈不終,而光武之恭儉憂勤三十年如一日,其賢於桓公遠矣。
原文 大司農江馮上言:「宜令司隸校尉督察三公。」司空掾陳元上疏曰:「臣聞師臣者帝,賓臣者霸。故武王以太公為師,齊桓以夷吾為仲父,近則高帝優相國之禮,太宗假宰輔之權。陛下宜修文、武之聖典,襲祖宗之遺德,勞心下士,屈節待賢,誠不可使有司察公輔之罪。」帝從之。
直解 大司農、司隸校尉,都是官名。司農掌出納錢谷之任,司隸校尉專以督察奸邪。漢家以司馬、司徒、司空為三公,即是宰相之職。其後王氏以外戚相繼為大司馬,專擅國政,王莽因之而移漢祚。到光武時,大司農江馮懲鑒前弊,建議奏說:「三公位尊權重,他的罪過無人糾舉,恐養成禍亂。今司隸校尉本是京師督察的官,可著他訪察糾舉三公的罪過,則大臣知所警畏,不敢為非。」這雖是防患的意思,然人君信任輔相,優禮大臣,豈宜如此?於是司空衙門有個掾史陳元,上疏說道:「臣聞人君於臣,有大賢可為師的,能以師禮尊之,法其道德,便可以興帝業;有次賢可為友的,能以賓禮敬之,資其謨議,便可以圖霸功。故周武王以太公望為尚父,這便是師臣者帝;齊桓公以管夷吾為仲父,這便是賓臣者霸。若論近世,則我朝高祖也曾優厚相國之禮,如賜蕭何劍履上殿,入朝不趨是也;太宗文帝也曾寬假宰輔之權,如容申屠嘉召治鄧通是也。周家之典如彼,祖宗之德如此,今陛下只宜法周文王、武王,修其聖典,法我高祖、太宗,襲其遺德。勞心以下士,無有傲慢;屈節以待賢,無有猜疑。則賓師之禮既盡,帝王之治可興。今既以為賢,立他為三公輔相,上佐天子,下統百僚。那司隸校尉,一有司官耳,乃又使之訪察公輔的罪過,得以持其長短,成甚體統?尚何以為天子之股肱、百僚之師表乎?臣以為斷不可如此。」光武因陳元說的有理,即從其言,而待輔相之禮加隆矣。大抵人主任相,只當審擇於未任之先,不可致疑於既任之後。前時王莽所以能為禍亂者,乃是信任外戚之過,非信任三公之過也。若緣此故一概猜疑,苛求備責,讒譖易生,雖有太公、管仲之賢,亦豈得行其志哉!賈生有言:「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又曰:「鼠近於器,尚憚不投。」而況貴臣之近主乎?待大臣者,所宜深思也。
原文 趙王良從帝送歙喪還,入夏城門,與中郎將張邯爭道,叱邯旋車。又詰責門候,使前走數十步。司隸校尉鮑永劾奏:「良無藩臣禮,大不敬。」良貴戚尊重,而永劾之,朝廷肅然。永辟扶風鮑恢為都官從事,恢亦抗直,不避強禦。帝常曰:「貴戚且斂手以避二鮑。」
直解 中郎將,是官名,主宿衛侍從之事。門侯,是守城門的官。辟,是舉用。強禦,是豪強抗拒的意思。來歙領兵伐蜀,卒於軍中,還葬洛陽。光武親率群臣與他送殯出城。有趙王名良,隨駕送殯,回來入夏城門,與中郎將張邯爭路。趙王怒,喝令張邯退回車子,讓他先入,又怪責城門官,不該先放張邯進城。城門官既叩頭謝罪,趙王仍著他當馬前走行數十步以辱之。那時司隸校尉鮑永,是個剛正執法的人,就劾奏說:「趙王良位在侯王,本是國家的藩臣,乃不尊朝廷,斥辱天子之命吏,無藩臣之禮,大不敬!」趙王是光武之叔,貴戚尊重,而鮑永乃敢據法劾奏之,朝廷之上因此都肅然敬畏,不敢犯法。鮑永又舉扶風人鮑恢做都官從事。都官從事,是司隸的屬官,專訪察百官之過失。鮑恢為人也剛直敢為,百官但有犯法,即行舉奏,就是勢要人家,能抗拒有司的,他亦依法糾舉,無所畏避。光武常戒諭皇親外戚家說:「你每各人且當斂手以避那鮑永、鮑恢二人,不要犯法取他劾奏。」夫人臣必能為君執法,而後朝廷之勢尊;人主必能容其臣執法,而後朝廷之法行。今鮑永劾奏親王,鮑恢攻擊強禦,光武不惟能容,且常舉之以戒貴戚,此豈待貴戚之厚,不若一臣哉?蓋容二臣者,所以正法也;正法者,所以尊朝廷也。使當時於執法之臣,一犯貴近,即從而加罪之,則人臣孰肯以身守法,而朝廷又安有肅然之治哉!史稱光武明慎政體,總攬權綱,觀於此益信矣。
原文 帝以睢陽令任延為武威太守,親見,戒之曰:「善事上官,無失名譽。」延對曰:「臣聞忠臣不私,私臣不忠。履正奉公,臣子之節。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善事上官,臣不敢奉詔。」帝歎息曰:「卿言是也!」
直解 睢陽,是縣名。武威,是郡名。雷同,是同聲附和,如雷聲之相應一般。光武知道睢陽令任延是好官,升他做武威郡太守。召來面見,戒諭他說道:「郡縣官的名譽,全憑上司官薦舉。你今去到地方,好生承事那監臨的上司官,不可違拂了他的意思,以致損失了你的名譽。」這是光武故意試問任延,以觀其意向何如。任延卻以正對說:「臣聞古語說:『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蓋人臣實心為國為民,不顧自身的毀譽榮辱,這叫做忠。若只為身圖,不顧國與民的休戚利害,這叫做私。二者相反,所以忠的便無私,私的便不忠,此必然之理也。故為臣者,所履而行的,必是正理;所奉而守的,必是公法。但觀理法之是非,不徇上官之喜怒,這方是人臣的大節。若上官道可,我也道可,上官道不可,我也道不可,更不顧正理公法如何,同聲附和,如出一口,似這等的人,雖是做了好官,要了名譽,卻把國家的事都廢壞了,百姓的困苦都不相關,豈陛下之福哉?今臣受國家厚恩,唯知奉公守法,上為國家,下為生民而已。毀譽禍福,豈暇顧哉!善事上官之言,臣實不敢奉命。」於是光武歎息說道:「卿所言是也!」其後任延在武威,內搏豪強,外御羌虜,置水官以理溝渠,置校官以興儒雅,列名循吏,真可謂不愧其言矣。大抵郡縣官務求聲名,必善事上官;善事上官,必刻剝百姓。故上官好賄賂,則郡縣必取民以饋遺之;上官好逢迎,則郡縣必勞民以奔走之;上官好自尊大,則郡縣必承望風旨,顛倒是非以阿順之。於是監臨官視此以為賢否,而舉劾因之;銓曹視此以為優劣,而黜陟因之。故雷同者往往得美官,而履正奉公之士,為世所譏笑。吏治之日壞,有繇然也。要必嚴敕監司督察之官,崇獎悃幅無華之吏,無為聲名所眩然後可。
原文 十三年,時異國有獻名馬者,日行千里。又獻寶劍,價直百金。詔以劍賜騎士,馬駕鼓車。上雅不喜聽音樂,手不持珠玉。
直解 騎士,是扈駕的馬軍。鼓車,是載鼓的車。光武即位十三年,外國有以良馬來獻者,其馬一日能行千里。又獻寶劍,其價可值百金。光武雖以遠人之意,受而不卻,然未嘗以之為寶。即以劍賜騎士懸帶,以馬駕鼓車,都不留自用。光武為人,素性不喜聽音樂,手裡並不曾持著珠玉為玩,其簡淡儉約如此。蓋人君好尚雖微,關係甚大。凡珠玉狗馬音樂等事,一有所溺,皆足以妨政害治,而貽生民之禍。漢武帝只為好大宛之善馬,南越之珠璣玳瑁,而窮兵遠討,壞了多少生靈。唐明皇只為好《霓裳羽衣》之曲,終日流連,廢卻政事,天下幾至於亡。故古之聖王,抵璧於山,投珠於淵,不畜珍禽奇獸,不近淫聲亂色,所以防其漸也。若光武者,誠可為萬世之法矣。
原文 嘗出獵,車駕夜還,上東門候郅惲拒關不開。上令從者見面於門間,惲曰:「火明遼遠。」遂不受詔。上乃回,從東中門入。明日,惲上書諫曰:「昔文王不敢盤於游田,以萬民惟正之供。而陛下遠獵山林,夜以繼晝,如社稷宗廟何!」書奏,賜惲布百匹,貶東中門候為參封尉。
直解 上東門、東中門,都是洛陽城門。參封,是縣名。光武一日曾出去打獵,到夜深方回。那時城門已閉,光武至上東門,有個守門的官,姓郅名惲,閉門不開,不放車駕進入。光武只道他不認得,著左右隨從的人,見面於門間,使他識認。郅惲對說:「這等深夜,火光遼遠,怎麼辨得真偽?」終不開門。光武不得已,轉從東中門進入回宮。至次日早,郅惲又上書諫說:「昔日周文王不敢以出遊打獵為樂,使那萬民只供正經的賦稅,未嘗無故濫費。且陛下以萬乘之尊,遠獵山林,晝日不足,以夜繼之。陛下縱自輕,其如社稷宗廟付託之重何?臣未見其可也!」書奏,光武深嘉其言,賞郅惲布百匹,反將那守東中門的官,降為參封縣尉。蓋罪其門禁之不嚴也。夫當郅惲拒關時,他豈不認的是光武?但京城門禁,最宜嚴謹,深夜啟閉,當備非常。故雖天子之詔,且不敢奉,況其他乎?光武之賞郅惲,誠悔其夜獵之過,而為社稷宗廟自愛重也。且郅惲以忤旨蒙賞,東中門候以順旨被罰,惟論事之當否,不徇情之喜怒。賞罰如此,非明主其孰能之!
原文 帝在兵間久,厭武事,且知天下疲耗,思樂息肩,自隴、蜀平後,非警急,未嘗復言軍旅。皇太子嘗問攻戰之事,帝曰:「昔衛靈公問陳,孔子不對。此非爾所及。」
直解 光武自起兵以來,身經百戰,在兵間日久,已厭苦武事。又知道天下遭戰爭之苦,疲敝虛耗已極,都願休兵罷戰,得以息肩無事。只為隗囂據隴右,公孫述據蜀中,二方未定,不得已用兵征討。自囂、述既滅,隴蜀既平之後,即專意休息,非有警急的邊報,未嘗說起軍旅,恐其生事以勞民。皇太子曾一日問及攻戰之事,光武說:「昔衛靈公問陳法於孔子,孔子以『軍旅之事,非為國之急務』不肯答他。今攻戰事非爾所能及,可勿問也。」蓋兵乃凶器,戰乃危事,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若天下已定,而用武不已,則不惟國家多事,而民命亦不能堪矣。光武既平隴蜀,不言軍旅,實有得於先王偃武修文之意。其身致太平,不亦宜乎?
原文 時諸郡各遣使奏事,帝見陳留吏牘上有書,視之云:「穎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帝詰吏繇,吏不肯服,抵言:「於長壽街上得之」。帝怒。時皇子東海公陽年十二,在幄後言曰:「吏受郡敕,當欲以墾田相方耳。」帝曰:「即如此,何故言河南、南陽不可問?」對曰:「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多近親。田宅逾制,不可為準。」帝令虎賁將詰問吏,吏乃首服,如東海公對。上繇是益奇愛陽。遣謁者考實二千石長吏阿枉不平者。
直解 陳留、穎川、弘農、河南、南陽,都是漢時郡名。謁者,是近侍官。二千石,是郡守。國相、長吏是正官。此時光武方踏勘核實天下開墾地畝,照地起科,各郡太守都差人到京奏報地畝糧差的規則。陳留郡差一個吏來,他奏書板上寫著兩句說道:「穎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光武偶然看了,不曉得這意思,就詰問那差來的吏:「為何寫這兩句?」吏不敢承認,只支吾說:「從洛陽長壽街上拾得這奏牘,不知其意。」光武惱怒。此時光武第四子,封東海郡公名陽的,年才十二歲,在御幄背後說:「這吏是受他本府官分付,叫他把各處墾田的事體相比方耳。」光武問說:「即如此,何故說河南、南陽不可問?」東海公對說:「河南是京城地方,多有左右貴幸功臣田土;南陽是父皇的鄉里,多有族屬親戚人家的田土。近臣近親,這兩樣人家倚恃權勢,占種地土往往違越法制,朝廷不知,人不敢言,所報數目不可為定准。所以說穎川、弘農與他郡中事體相同,可問,河南、南陽事體不同,不可問。」光武就著面前侍衛的虎賁郎將,詰問那差來的吏。那吏乃自首輸服,說委的是這意思。光武見東海公聰明如此,越發奇愛他。因遣謁者官往各處地方,考察核實那郡守、國相、縣令等官,但有阿諛奉承勢要人家,及虧枉平民,不得均平的,都治以罪。自古國家要立法度,必須先從左右貴戚人家為始。若這兩樣人家任從豪橫放縱,無所稽查,朝廷法度如何得行?因循日久,僭亂之禍皆繇此起,不獨墾田一事為然也。東海公方在沖年便能知此,可謂資稟不凡者矣。其後竟立為太子,即位為孝明皇帝,豈非天啟之哉!
原文 陳留董宣為雒陽令。湖陽公主蒼頭白日殺人,因匿主家,吏不能得。及主出行,以奴驂乘。宣於夏門亭候之,駐車叩馬,以刀畫地,大言數主之失,叱奴下車,因格殺之。主即還宮訴帝,帝大怒,召宣,欲棰殺之。宣叩頭曰:「願乞一言而死。」帝曰:「欲何言?」宣曰:「陛下聖德中興,而縱奴殺人,將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須棰,請得自殺!」即以頭擊楹,流血被面。帝令小黃門持之。使宣叩頭謝主,宣不從;強使頓之,宣兩手據地,終不肯俯。主曰:「文叔為白衣時,藏亡匿死,吏不敢至門,今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帝笑曰:「天子不與白衣同!」因敕:「強項令出!」賜錢三十萬,宣悉以班諸吏。繇是能搏擊豪強,京師莫不震慄。
直解 雒陽,是縣名。蒼頭,是家奴。楹,是柱。文叔,是光武的字。光武時,陳留人董宣,做在京雒陽縣令。光武之姊湖陽公主,有家奴白日行兇殺人,因藏躲在公主家裡,官府拿他不得。一日公主出來遊行,那家奴跟隨在車上,董宣探知,先往夏門亭伺候他。公主車到,就攔駐了車,叩著馬,不放過去,以刀畫地,大聲數責公主的過失,說他不該縱容家人,窩藏罪犯,乃喝奴下車,就親手擊殺之。公主即時回宮告訴光武,光武大怒,喚董宣來要打殺他。董宣叩頭請說:「願容臣一言而後死。」光武問說:「你要說甚麼?」董宣對說:「陛下聖德中興,當以法度治天下。若縱家奴殺人,不使償命,是無法度了。家奴犯法,尚不能治,將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須棰杖,請得自殺。」就以頭撞柱,流血滿面。光武見他說得有理,急令小黃門持定他,不要他撞死,只著他與公主叩頭謝罪便罷。董宣不從,光武使人將他頭按下,董宣兩手撐地,終不肯低頭一叩。公主見光武有容董宣之意,從旁譖說:「文叔做白衣庶人時,曾藏亡命的、匿死罪的,官吏畏文叔之威,也不敢上門拿人。如今做了天子,其威反不能行於一令,而任其殺家奴乎?」光武笑說:「做天子卻與白衣人不同。」蓋布衣任俠使氣,猶或可以妄為,若天子則法度所自出,若任意容私,是自家先壞了法度了,又何以正朝廷,而正萬民?光武喜董宣如此鯁直,以其強了頭項而不屈,遂稱他做「強項令」。傳旨著這強項令且出,既饒了,又賜錢三十萬,以獎勵之。董宣把錢盡分與手下諸吏,蓋彰君之恩,欲諸吏皆效其所為,不畏強禦也。董宣既受知於上,因此能搏擊豪強,無所畏避,京師中莫不震慄,無敢倚勢以犯法者。光武這一事,與戒貴戚避二鮑的意同。夫親王至尊,一與朝臣爭道,則司隸得以劾其罪,公主至貴,一縱家奴殺人,則縣令得以數其失,而為司隸與縣令者,又或以見稱或以受賞。然則國法安有不行,而人心安有不肅者乎?故終光武之世,宗藩貴戚皆知循禮守法,保其祿位,有繇然矣。
原文 二十一年,莎車王賢欲兼併西域,諸國愁懼。車師等十八國俱遣子入侍,願得都護。帝以中國初定,北邊未服,皆還其侍子,厚賞賜之。
直解 莎車、車師,都是西域國名。賢,是莎車王名。都護,是總領屬夷之官。光武二十一年,莎車王賢恃其強大,要兼併西域諸國。諸國自度弱小,敵他不過,恐為所並,都憂愁懼怕,要借大漢的兵力以為助。於是車師、鄯善、焉耆等十八國,一時都遣其嗣子入侍漢庭,以為質當。情願請朝廷都護官一員,出去鎮撫西域諸國,使莎車不能侵害。光武自思中國禍亂方才平定,北邊匈奴尚未歸服,兵戈始息,防禦尚多,何暇又遠及西域?於是將那各國侍子都發遣回去,仍厚加賞賜,以答其來意。至於都護之請,則寢而不行,恐勞費兵力也。夫西域諸國,武帝頻年遣使出兵,糜費中國,以求其通而不得,今諸國自來納款、質愛子、求都護,而光武不許。然武帝不免於虛耗,而光武不失為治平。繇是觀之,中國之輕重,固不在戎狄之去來,又何必徒敝吾民以事無益哉!
原文 二十四年,匈奴八部大人共議立日逐王比為呼韓邪單于,款五原塞,願永為藩蔽,捍御北虜。事下公卿,議者皆以為天下初定,中國空虛,夷狄情偽難知,不可許。五官中郎將耿國獨以為宜如孝宣故事,受之,令東捍鮮卑,北拒匈奴,率厲四夷,完復邊郡。帝從之。
直解 大人,是虜中各部落的頭領。鮮卑,是東胡國名。光武時,匈奴中有個日逐王名比,是呼韓邪單于之孫,管領匈奴南邊八個部落。這日逐王自以不得立為單于,常懷怨恨,欲與單于相圖。至建武二十四年,那八個部落的頭領,共議立比為呼韓邪單于,仍襲他祖公的名號。以他祖公呼韓邪嘗依漢得安,如今也要自附於漢,以求中國之助。於是率眾到五原郡塞上,自請稱臣內屬,願永為漢之藩蔽,替中國堵截北虜。光武將這事情,下與公卿每會議。那時會議的都說:「若受了匈奴之降,須用金帛賞賚他,萬一他國內有難,又須出兵去救他。今天下初定,中國空虛,豈可復費中國之力,與夷狄作主?且夷狄狡詐,真偽難知,不可許也。」獨有五官中郎將耿國議說:「昔孝宣帝受呼韓邪之降,邊境無事者數十年。自中興以來,匈奴驕慢,屢為邊患。今幸他國內分離,他的孫子又來納款,宜如孝宣帝時故事受他,就使他近塞居住。東邊捍蔽著鮮卑,北邊抗拒著匈奴,以夷狄而御夷狄,最為中國之利。且以倡率勉勵諸四夷,都效他這般歸順,又乘邊境無事之時,得把那沿邊諸郡被匈奴殘破的,漸漸修復,卻不是好?」光武以耿國之說為是,遂從其計,立日逐王為單于,號做南匈奴。於是匈奴遂分為二矣。嘗觀西域諸國,各請內屬,光武不受,今南匈奴請降,而光武受之,何也?蓋先時中國初定,匈奴方強,故卻西域之請,而專意北虜,所以安中國也。至此時匈奴有分爭之釁,而我得以乘其敝,故受南匈奴之降,以共製北虜,亦所以安中國也。且西夷北虜,其勢不同:西域之去來,不足為中國之輕重;而北虜之分合,則有關於邊境之安危。故制御之策,不同如此。其後南北匈奴互相攻擊,而中國晏然,累世無兵革之警,斯其效昭然可睹矣。
原文 二十六年,初作壽陵。帝曰:「古者帝王之葬,皆陶人、瓦器、木車、茅馬,使後世之人不知其處。今所制地不過二三頃,無為山陵陂池,裁令流水而已。使迭興之後,與丘隴同體。」
直解 建武二十六年,光武自家預先造下生墳,叫做壽陵。謂之壽者,蓋取考終之意。光武說:「上古時,帝王喪葬,其禮甚簡。陵前擺列人物,都是土燒成的,冥器之類,都是瓦的。以素木為車,茅草為馬,不用金銀珠玉,其葬之薄如此。所葬之地,又都只因地勢之高下,不另起山陵丘塚,所以然者,不但節省財力,亦欲後世之人,不知其處,免於發掘之患也。今我所製造的壽陵,其地不過用二三頃,不必太廣,亦略仿古人之制,因山為高,因地為下,不必又築土為山陵,鑿地為陂池,止通溝渠,令可流水便罷。庶使繼漢迭興之後,雖朝代不同,此墳陵體制,與丘阜隴阪一般,人莫知其處,可以保全而無患也。」夫死者,人情所忌諱也,而光武預作陵寢於生前。窮奢極費,以厚葬為禮者,秦漢以來之敝俗也,而光武務從簡儉。比那秦家驪山之制,用徒七十萬,耗費天下財力,不數年而遭發掘者,何其愚之甚哉!以此益知光武見之明,而慮之遠也。
原文 臧宮、馬武上書曰:「匈奴貪利,無有禮信,窮則稽首,安則侵盜。今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疲睏乏力,不當中國一郡。今命將臨塞,厚懸購賞,北虜之滅,不過數年。」詔報曰:「《黃石公記》曰:『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捨近謀遠者,勞而無功;捨遠謀近者,逸而有終。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而復欲遠事邊外乎!誠能舉天下之半,本傳此句下有「以滅大寇」四字。豈非至願!苟非其時,不如息民。」自是諸將莫敢復言兵事者。
直解 黃石公,是秦時有道之士,曾授書於張良,叫做《素書》。光武二十七年,北匈奴屢被南匈奴抄掠,不能自安,也要與漢家和親。那時漢朝有兩個猛將,叫做臧宮、馬武,齊上本說道:「匈奴之性,惟知貪利,沒有禮法與信義。窮迫時,則稽首投降;及安樂時,又侵犯為寇。不可以恩信結得。今聞虜中地面,人畜遭瘟疫多死,又有大旱蝗蟲之災,數千里盡成空地,一無所收,疲睏乏力,不能當我中國的一郡。此天亡匈奴之時也。今若乘此時,遣將臨邊,懸厚賞之格,以告諭東胡、西羌諸國,使他左右夾攻,則北虜亡滅之期,不出數年耳。豈可捨而不誅,以養寇遺患乎?」光武下詔答他說道:「黃石公書上說:『天下之事,柔者偏能制剛,弱者偏能制強。捨近而謀遠者,徒勞而無功;捨遠而謀近者,安逸而有終。所以說,務廣辟其土地者,必致荒亂;務廣施其德澤者,乃能強盛。』這幾句都是黃石公的格言,大抵惡剛強而戒遠圖,真有國家者之所當念也。今我國內自無善政,天降災變,也連年不息。方自憂之不暇,而又欲窮兵遠討,從事於邊外乎?假如時勢可為,就是用天下一半之力,以滅此大寇,豈不是我的至願!苟非其時,不如且休息民力,保守中國,以遵黃石公守弱謀近之戒可也。」自此以後,諸將知光武有休兵之意,莫敢再言兵事者。蓋帝王之制御夷狄,於其來降,則以恩撫之,至其有侵犯之釁,亦不過預修武備,固守邊疆,使之不能為大害而已。若忿其難馴,乘其衰敝,遂欲發兵深入其地,將見虜未必滅,而中國之疲耗,已不可勝言矣。光武引黃石公之說,以卻臧、馬二將之請,何其識明而慮遠哉!
原文 三十年,車駕東巡。群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禪泰山。」詔曰:「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何事污七十二代之編錄!」於是群臣不敢復言。
直解 封,是加土於山上。禪,是設壇於山下。泰山,是東嶽山名。自秦漢以來,相傳古者帝王在位年久,天下太平,則於東嶽泰山上,行封禪祭天之禮,以告成功,而延福祚。自書傳所記,曾封禪泰山者,有七十二君,這都是世俗夸誕之言,非聖帝明王兢業守位之道也。光武即位之建武三十年,車駕出去巡狩東方。此時天下無事,群臣因而獻諛說道:「自古帝王都曾封禪,今陛下即位三十年,功德茂盛,禮當封禪泰山,好趁此東巡而行之。」光武不許,說道:「封禪泰山,是因天下太平而告成功。今我即位雖三十年,當戰伐瘡痍之後,無德於民,百姓每未免愁苦,怨氣滿腹。若說太平,我將誰欺,敢要欺天乎,天如何欺瞞得?孔子說:『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言林放尚能知禮之本,泰山必不享非禮之祭。今何必務此虛名,載在史書上,徒污辱那七十二代聖君所編的圖錄,以取天下後世譏笑乎!」於是群臣乃不敢復言封禪事矣。按封禪之禮,不見於聖經,惟秦始皇嘗為之。至於漢武帝信方士禱祀之說,登泰山,禪梁父,而侈心日肆,卒之海內虛耗,漢業幾傾,安在其為太平有功乎?夫自古聖王兢兢業業,日慎一日,然後能永保天命。三代以後,惟漢文帝功德最盛,然觀其臨終遺詔說:「朕在位二十餘年,嗣守先帝洪業,常恐其不克終。」是其心未嘗敢一侈然自放也。而天下後世稱文帝之德者不衰,又何必封禪以誇世俗哉!今光武之拒群臣,止是謙讓未遑,尚未能明言其非禮也,故未幾而又信讖文以行之,蓋信道不篤之過也。
原文 京師醴泉湧出,又有赤草生於水涯,郡國頻上甘露。群臣奏言:「靈物仍降,宜令太史撰集,以傳來世。」帝不納。帝自謙無德,郡國所上,輒抑而不當,故史官罕得記焉。
直解 光武之末年,京師有醴泉湧出,其味甘美,如酒醴一般;又有赤色瑞草,生於水濱,各處郡國常奏上有甘露之瑞。於是群臣奏說:「靈異之物頻仍而降,這都是聖德所感,非偶然也,宜宣付史館,令太史官撰集成書,以傳示來世。」光武不聽,每自謙己無功德可致祥瑞,凡郡國所進上的,輒抑止之而不敢當,往往不曾宣佈。所以當時祥瑞雖多,然史宮少得記載焉。夫水泉雨露、草木鳥獸,或色味稍別,或形質特殊,此皆出於氣化之偶然,不足為瑞。惟人主一好之,則天下之搜求假飾以中其欲者,紛紛而至,甚有指菌為芝,指雀為鸞者,記在史書,徒取後世之嗤笑耳。嘗觀漢文帝之世,不聞祥瑞而天下稱治;至於武帝,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瑞,史不絕書,而竟無補於海內之虛耗。然則祥瑞果何益乎?光武抑祥瑞而不書,非獨謙讓,蓋其所見者遠矣。
原文 帝每旦視朝,日昃乃罷,數引公卿、郎將講論經理,夜分乃寐。皇太子見帝勤勞不怠,乘間諫曰:「陛下有禹、湯之明,而失黃、老養性之福,願頤愛精神,優遊自寧。」帝曰:「我自樂此,不為疲也!」雖以征伐濟大業,及天下既定,乃退功臣而進文吏,明慎政體,總攬權綱,量時度力,舉無過事,故能恢復前烈,身致太平。
直解 這一段,是史臣總敘光武的好處。光武每日天明時,便出來臨朝,直到日西時,才罷朝回宮,其勤政如此。罷朝之後,又時常引見公卿大臣及宿衛的郎將,與他講論經書中的義理,直到夜半才去歇息,其勤學如此。皇太子見光武這等勞苦,恐過用了精神,每乘空進諫說:「陛下勵精圖治,固有大禹、成湯之明,而形神過勞,恐失了黃帝、老子所以養性之福,願且頤養愛惜自家的精神,使常安閒自在,何必這等朝夕勤苦?」光武說:「我自喜歡與群臣講論,考求經典,啟發志意,以此為樂,不覺疲倦。」其勤勞出於天性如此。雖值衰亂,起於民間,百戰而有天下,用征伐以成大業。及天下既定,便偃武修文,功臣退奉朝請,文吏進而用事,以武取之,以文守之,其文武並用如此。又且明慎政體,悉得其樞要,總攬權綱,無失其操柄,量其時之所宜,度吾力之所能,務在可行,不為迂闊,凡所舉動,一無過差,故能恢復前烈,於高祖有光,而身致太平,成建武之盛治也,光武之為君如此。規模弘遠,而節目精密,此所以能振炎運於中衰,而垂東漢二百年之統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