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宗孝明皇帝,名莊,是光武之子。在位十八年,廟號顯宗。
原文 冬十月,上幸辟雍,初行養老禮,以李躬為三老,桓榮為五更。禮畢,引桓榮及弟子升堂,上自為辯說,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
直解 辟雍,是古時太學之名,即今國子監。縉,是插,紳,是大帶,插笏於帶間,叫做縉紳。億,是十萬。明帝即位之二年冬十月,車駕臨幸太學,初行先王養老之禮。古時養老,於公卿中選年高有德的,號做三老。又選年高更歷世事的,號做五更。天子以父師之禮事之,迎之以安車,授之以幾杖,又親自割牲、執醬、執爵,供奉他飲食。所以敬老尊賢,帝王之盛節也。自秦漢以來,此禮久廢,至明帝始舉行之。以其賢臣李躬為三老,師傅桓榮為五更,而饗之於太學,凡一應迎送供奉的儀節,都照依古禮。行禮既畢,又引桓榮及其門下弟子,同上講堂,明帝親自與諸弟子辯論經義。諸弟子各手執經書,在帝座前質問疑難處,明帝一一與他講解。此時大禮初行,人所創見,冠帶縉紳之人,羅列在橋門外,觀禮聽講者有億萬多人,其崇尚教化而感動人心如此。自古帝王莫不以禮樂教化為急務,然三代而下,尊師重傅,好學崇儒,未有如明帝之甚者。固是他天性過人,又為太子時,曾受經於桓榮者十餘年,所以道理講明得多,慨然有慕古之志,至降天子之尊,賓禮老更,而不以為厭。故永平之治,粲然可觀,豈非務學之效哉!
原文 三年,立貴人馬氏為皇后。後,援之女也。德冠後宮,既正位宮闈,愈自謙肅,好讀書。常衣大練,裙不加緣。朔望諸姬主朝謁,望見後袍衣疏粗,以為綺縠,就視,乃笑。後曰:「此繒特宜染色,故用之耳。」
直解 大練,是粗厚的絲帛。綺,是文錦。縠,是縐紗。明帝永平三年,冊立後宮貴人馬氏為皇后。後乃功臣馬援的少女,光武時,選入太子宮,上事皇太后,下接同列,曲盡道理,其貞淑之德,在後宮為第一。故明帝以母后之命,立為皇后。既正中宮之位,尊貴已極,越發謙謹整肅,無一毫奢侈放縱的意思。平日無他嗜好,只喜好誦讀書史。尋常穿的袍服,不尚華美,只是粗厚的紵絲絹帛之類,裙裳下邊,不加緣飾。每月朔望,眾妃嬪公主每都來朝謁,望見皇后袍服疏粗,只道是錦綺羅縠奇麗之物,及就而視之,乃笑道:「這樣粗衣,豈是皇后所服的?」馬後不好自說是節儉,只權詞解說:「這絲帛雖粗,卻耐得浣洗,好染顏色,故用以為衣服耳,豈可以為樸陋耶?」大抵宮闈服御雖微,而風化所關甚大。自皇后安於儉樸,則六宮妃主必不敢以華靡相高,而凡戚里人家亦莫不斂飭矣。民間傳聞,以為宮中尚然如此,又豈有不安於布素者乎?繇是綺縠之物將無所用,淫巧之工自不肯為,天下物力必然滋殖。其所以助成德政者,豈小補哉!此馬後之賢,所以為東漢首稱也。
原文 帝思中興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於南宮雲台,以鄧禹為首,次馬成、吳漢、王梁、賈復、陳俊、耿弇、杜茂、寇恂、傅俊、岑彭、堅鐔、馮異、王霸、朱佑、任光、祭遵、李忠、景丹、萬修、蓋延、邳彤、銚期、劉植、耿純、臧宮、馬武、劉隆。又益以王常、李通、竇融、卓茂,合三十二人。馬援以椒房之親,獨不與焉。
直解 椒房,是皇后住的宮,以椒和泥塗壁,故名椒房。明帝追思光武時中興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的形像於南宮之雲台,傳示後世。以鄧禹之功最多,列居第一。其次馬成、吳漢、王梁、賈復、陳俊、耿弇、杜茂、寇恂、傅俊、岑彭、堅鐔、馮異、王霸、朱佑、任光、祭遵、李忠、景丹、萬修、蓋延、邳彤、銚期、劉植、耿純、臧宮、馬武、劉隆,這二十八人或從光武起南陽,或從光武定河北,都有佐命之功。此外又加添王常、李通、竇融、卓茂四人。蓋王常、李通之推戴,竇融之歸順,卓茂之不仕王莽,皆有功德可稱故也。凡所畫的共三十二人。有伏波將軍馬援,南征北伐功勞甚多,本當在圖畫之列,只因他是馬皇后之父,明帝不欲己有私外戚之名,故捨馬援而不與焉。夫馬援平隴蜀,征交趾,其功不在吳、賈諸臣之下,即使圖形雲台,藏名太室,天下後世孰議明帝之為私?而帝乃以外戚之故,遂不敢錄,其亦避嫌之過矣。然帝能不私後家,終其世,後之兄弟未嘗改官,而後亦能仰體此意,不為外家少求恩澤,此皆可為後世法也。
原文 帝性褊察,好以耳目隱發為明,公卿大臣數被詆毀,近臣尚書以下至見提曳。常以事怒郎藥崧,以杖撞之。崧走入床下,帝怒甚,疾言:「郎出!」崧乃曰:「天子穆穆,諸侯皇皇,未聞人君自起撞郎。」帝乃赦之。是時,朝廷莫不悚慄,爭為嚴切以避誅責,唯鍾離意獨敢諫爭,數封還詔書,臣下過失,輒救解之。
直解 漢時尚書秩二千石,是掌管文書的官,與今尚書不同。郎,是直宿的郎官。明帝天性褊急苛察,喜以耳目窺人隱微處,而發其陰私,以是為聰明。在朝公卿大臣,稍有過失,往往當面數說恥辱。近侍官員,自尚書以下,稍不如意,或以物擲擊,或左右拖拿,殊不能優容。當時有個郎官叫做藥崧,曾因事觸忤明帝惱怒,自持杖去打他。藥崧走入御床下躲避,明帝越發惱怒,急呼藥崧快出來。藥崧乃從床下說道:「聞之古禮說天子之容,穆穆然深遠,諸侯之容,皇皇然和美,這才是上人的氣象。幾曾聞為人君的,乃自起持杖而擊郎,無乃失穆穆皇皇之體乎?」明帝感悟,始赦其罪。此時朝廷上大小官員,無不悚懼戰慄,惟恐稍有疏失,以至得罪,爭為嚴切,求免罪譴,誰敢進諫?獨有尚書姓鍾離名意的,他敢上書諫爭,說:「當務寬大,不可嚴急如此。」縱是詔書已下,若事體不可的,往往封還不行。臣下但有過誤,或被譴責,輒為從容救解之。使明帝釋怒而後已,不敢阿諛承順,以遂君之非。若鍾離意者,亦可謂忠直矣。自古君德貴明不貴察。明,如日月在天,萬物皆照;察,如持火照物,用力勞而不免有蔽。蓋其所見者小,而所失者大也。然人主恃聰明,則必流於察;喜苛察,則必傷於急;上愈急,則下愈欺。人無所措手足,且相率而為誕謾矣。又或樂寬大之名,而優遊姑息,以至長惡容奸,廢時失事,亦非所以為明也。古語云:「寬猛相濟,政是以和。」惟明君能辨之。
原文 初,帝聞西域有神,其名曰佛,因遣使之天竺求其道,得其書及沙門以來。其書大抵以虛無為宗,貴慈悲不殺。以為人死精神不滅,隨復受形。生時所行善惡,皆有報應。故所貴修煉精神,以至為佛。善為宏闊勝大之言,以勸誘愚俗。精於其道者,號曰沙門。於是中國始傳其術,圖其形像。而王公貴人,獨楚王英最先好之。
直解 天竺,是西域國名。沙門,即今之僧人。這一段,記佛法入中國的緣繇。初明帝聞西域天竺國有神,名叫做佛。佛字,即是覺字,言眾生迷失了本性,能覺悟的乃是佛也。明帝因此就遣使臣往天竺國去,求其道術,始得佛書。及其弟子為沙門的,同到中國來,從此中國始有佛法。這佛書上所說的,大略以虛無為主,言天地萬物都是幻妄。他所崇尚,只要慈悲不肯殺生,所以常持齋素。說人死後,靈性還在,隨即受形,又復托生,即是輪迴之說。人生時所行,或善或惡,死去都有報應。善者升天堂,受快樂;惡者入地獄,受苦楚。即是因果之說。所以只要勤下功夫,守戒習靜,修練自家的精神以至覺悟而為佛,方脫得生死輪迴之苦。又善為宏闊勝大之言,以見佛力神通無邊無量,古今世界,唯我獨尊,使人一意信向他,以勸化引誘那世俗愚蒙的人,同歸於善。就中有深得這道術的,號為沙門。沙門譯做息字,言能正息妄念而為佛也。於是中國始傳其道術,圖其形像以奉事之,而鑄像建寺,皆從此起。當時王公貴人,獨有明帝的兄楚王英最先喜好,敬奉其道,然其後竟以謀反誅,則佛法之不足信亦明矣。大抵古聖相傳,只是此心,禍福之幾,惟心所造。一念之善,福不求而自至;一念之惡,禍欲避而不能。自生人以來,未有易此者也。究觀佛氏之說,其意也只是勸人為善,禁人為非。其言之精粹而近理者,則中國聖人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已自說盡。初無異指,而其流之弊,乃至欲棄父母、離妻子、滅人倫、廢本業,以求所謂佛者,斯大亂之道也。世人往往惑於其說,至於糜費財力,興建塔廟,以廣福田;毀壞身體,捐棄骨肉,圖生淨土。然畢竟世間幾人成佛?幾人為仙?豈如堯、舜、周、孔之道,明白正大,近足以正心修身,得天人之佑助,遠足以平治天下,措斯世於康寧,顧不簡易而切實歟?此學道者所當明辨也。
原文 九年,帝崇尚儒學,自皇太子、諸王侯,及大臣子弟、功臣子孫,莫不受經。又為外戚樊氏、郭氏、陰氏、馬氏諸子立學於南宮,號「四姓小侯」。置五經師,搜選高能以授其業。自期門、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經》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學。
直解 期門、羽林,都是扈衛禁軍的名號。明帝崇尚儒學,自皇太子、諸王侯,及大臣的子弟、功臣的子孫,莫不教他從師受經,欲其通於學問,以為他日治天下國家之用也。又以貴戚之家,多不知書,往往溺於驕奢以失富貴,乃為皇親樊氏、郭氏、陰氏、馬氏四家諸年幼子弟,立個學館於南宮,號「四姓小侯」。置五經之師,求選經術精通、行能高潔的人充之,與小侯每講授學業。下至期門、羽林之士,雖是介冑武夫,也都著他習通《孝經》章句,其崇尚儒學如此。那時聲教遠被,匈奴君長也慕中國文明之化,遣子來入太學,而學校之盛至此極矣。自是禮樂修,明儒先輩出,濟濟洋洋,幾同三代,至於東漢之衰,而餘風未殄,則崇儒勸學之明驗也。
原文 十一年,東平王蒼來朝,月餘還國。帝遣使手詔賜東平國中傅曰:「日者問東平王:『處家何事最樂?』王言:『為善最樂。』其言甚大。今送列侯印十九枚,諸王子年五歲已上能趨拜者,皆令帶之。」
直解 東平王蒼,是明帝同母弟。光武十一子,惟蒼最賢,明帝極愛重之。中傅,是官名。永平十一年,東平王蒼從本國來朝,明帝留住月餘方遣歸國。既歸,仍思念他,又手寫一詔書,遣人持賜東平王輔導官中傅說道:「近日東平王來朝,曾從容詢問他:『你處家以何事最為快樂?』王答說:『只有為善一事,最為快樂。』夫藩王處富貴之極,苟縱其欲,何求不遂?而人之常情,所以快意適心者,不過是聲色、財貨、盤遊、弋獵之娛而已。今王乃以為善為樂,而別無所好,可見他志向高邁,識度深遠。其所以保國家而貽子孫之道,實在於此。其言包括甚大,非淺陋之見所能及也。今送列侯印一十九顆,但是王的子孫,年五歲以上,能趨走跪拜的,都著懸帶此印,比於列侯以旌賞之。」按東平王此語誠為格言。古語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今世人之所謂可樂者,不過只是這幾件。然至其流蕩忘返,樂極生哀,或身嬰疾患,而夭折其壽命。或荒廢政務,而覆亡其國家。向之所謂樂者,乃天下之至苦耳。智者而能覺悟於此,制節謹度,清心寡慾,愛惜精神,動循禮法,則身體康健而有喬松之壽,國家治安而有聖哲之名。慶流子孫,聲施萬世,天下之至樂,孰大於是!奈何人之常情唯求取快於目前,而不能圖慮於久遠。往往棄此而取彼,至於墮落苦海,不能救拔,身歿名喪,雖悔何追?殊可悲也。然則東平之言,豈獨為藩王者所當深思哉!
原文 帝遵奉建武制度,無所變更,后妃之家不得封侯與政。館陶公主為子求郎,不許,而賜錢千萬,謂群臣曰:「郎官上應列宿,出宰百里,苟非其人,則民受其殃,是以難之。」公車以反支日不受章奏,帝聞而怪之曰:「民廢農桑,遠來詣闕,而復拘以禁忌,豈為政之意乎!」於是遂蠲其制。是以吏得其人,民樂其業,遠近畏服,戶口滋殖焉。
直解 建武,是光武的年號。公車,是掌受章奏之官。反支日,是歷書上禁忌的日子。漢家相傳,凡遇反支日,便停封不奏事。明帝在位凡十八年,所行的事,都只遵守著光武立下的制度規模,無所更改。蓋以光武聖德中興,百凡制度都熟思審處,至明至備,為子孫者,只當謹守成憲,不可妄意紛更也。又鑒於王氏五侯之禍,凡后妃貴戚人家,只是優之以恩禮,並不得輒封為侯爵,亦不許他干預朝政。光武之女館陶公主,嘗為其子求做郎官,入備宿衛,明帝不許,但賜錢一千萬,又對群臣說:「天上太微垣中,有二十五個星,叫做郎位星,可見這郎官職位雖卑,然上應列宿,非同小可。出補外任,便是縣令,宰制百里,一方生靈之命寄托於他,苟非其人,百姓每便受其禍,豈可容易與人?所以不敢輕許也。」公車官以每月反支日例有禁忌,不受章奏。明帝聞而嗔怪說:「百姓每拋棄了農桑,遠到闕下,進本陳訴,指望即日替他奏聞,若復拘以禁忌,耽誤了他的生理,豈是朝廷宣達下情的意思?」從此便除了這禁忌,雖反支日,也受奏章。明帝之留心政務如此,所以那時官無濫授,而皆得其人;民無廢時,而皆樂其業。永平之治,內自京師,外達四海,無不畏服。民間戶口日見蕃殖矣。夫謹守法度,裁抑外家,慎重郎官,通達章奏,以至於吏稱民安如此,此明帝之所以為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