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紀

太 宗

原文 三年三月,上謂房玄齡、杜如晦曰:「公為僕射,當廣求賢,隨才授任,此宰相之職也。比聞聽受辭訟,日不暇給,安能助朕求賢乎!」因敕尚書細務屬左右丞,唯大事應奏者,乃關僕射。

直解 僕射,是官名。初唐置尚書省,有尚書令,總理六尚書之事,有左右僕射為之佐,又有左右丞分理其事。其後以太宗曾為尚書令,遂不設此官,但以僕射為省長,即宰相之職也。貞觀三年三月,太宗謂房玄齡、杜如晦說道:「宰相之職,莫大於進賢,卿等為僕射,事當急其大者,必廣詢博訪,求得真賢,隨其才能,授以職任,乃為稱職。近聞卿等身親細務,聽受辭訟,至於每日勤勞,應給不暇,安能從容咨訪,助朕求賢乎!」於是敕令六部尚書,凡一應瑣細事務,俱屬左右丞分理,惟軍國大事,應當奏聞的,乃關白僕射,聽其處分。太宗之意,蓋欲使房、杜二人,事簡而心專,庶能求賢以圖治也。蓋百官之職,在於任事,宰相之職,在於任人,故人君擇一相,宰相擇庶官,而後天下之事可不勞而舉。不然,一人之才力有限,天下之事務無窮,雖日勞心焦思,身親辭訟而遍聽之,何益於治哉!太宗可謂知治體矣。

原文 玄齡明達政事,輔以文學,夙夜盡心,惟恐一物失所。用法寬平,聞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與如晦引拔士類,常如不及。至於台閣規模,皆二人所定。上每與玄齡謀事,必曰:「非如晦不能決。」及如晦至,卒用玄齡之策。蓋玄齡善謀,如晦能斷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國,故唐世稱賢相者,推房、杜焉。

直解 這一段,是因太宗屬任宰相,遂並記房、杜之相業如此。房玄齡之為人,才學兼備,既明達百官庶吏之事,又能以文學濟之,蚤夜孜孜,盡心為國,惟恐天下或有一物不得其所。故用法則寬厚而和平,待人又虛心而能恕。聞人有善,便如自己有的一般。不以求備之心取人,而苛責其所不能;不以一己之長拒人,而沮絕其所可用。每與杜如晦引拔士類,使人之同升,其心汲汲然,常如有所不及。至於台閣中政事規模,亦皆二人相與裁定,以為一代之章程焉。是時太宗每與玄齡謀議政事,必說道:「所謀雖善,然非如晦,不能斷決。」及如晦到來,相與裁議,又竟用玄齡所謀之策。蓋玄齡性資明敏,善於圖謀,如晦性資剛果,善於斷決故也。二人謀斷,彼此相資,契合無間,同心協力,以徇國家,故能舉賢任能,弼成貞觀之治。唐時稱賢相者,必推重於房、杜焉。古語說:中臣以身事君,上臣以人事君。蓋以身事君者,所及有限,以人事君者,所及無窮。今觀房、杜之所為,庶幾乎休休之臣,是以保我子孫黎民者矣。然非太宗親信之篤,委任之專,何以得行其志哉!故太宗任相,不以躬親細務為能,而惟以求賢為先。房、杜為相,不以同心徇國為足,而尤以進賢為務。此萬世為君、為相者之所當法也。

原文 四月,上御太極殿,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詔敕有不便者,皆應論執。比來唯睹順從,不聞違異。若但行文書,則誰不可為,何必擇才也!」房玄齡等皆頓首謝。故事,凡軍國大事,則中書舍人各執所見,雜署其名,謂之五花判事。中書侍郎、中書令省審之,給事中、黃門侍郎駁正之。上始申明舊制,繇是鮮有敗事。

直解 中書省、門下省都是唐時宰相衙門。舍人,是中書省屬官。侍郎,是中書省佐貳官。令,是中書省長官。給事中,是門下省屬官。黃門侍郎,是門下省佐貳官。貞觀三年四月,太宗御太極殿,諭侍臣說道:「國家建立宰相,設中書省,掌佐天子執大政,凡制冊詔敕,皆屬其宣署申復。設門下省掌出納帝命,凡國家之務,皆與中書參總。此兩省乃機務緊要之司,詔敕如有不穩便處,都該辯論執奏方為稱職。近來兩省官,惟見阿旨順從,不聞一言違異,夫宰相若但奉行詔敕文書而已,則凡人誰不能做,何必選擇賢才而任之乎!」於是中書令房玄齡等皆頓首謝罪。兩省相傳故事,凡遇軍國大事,有關係難裁決的,則中書省先令舍人各執所見以判斷之,因各僉署其名於所斷之後,謂之五花判事,蓋以其言之者非一人,參錯而不齊也。眾舍人判訖,中書侍郎至中書令都省覽審察一過,酌其是非以為取捨,猶恐中間還有差失,仍行於門下省,令給事中至黃門侍郎,次第參詳駁正,然後施行。這規矩已久廢了,太宗始申明之,使一一都照舊行,繇是事皆停當,少有差謬者。蓋天下之事,非一人智力所能周,故天子委之宰相,宰相參之僚屬,不以往復為煩,不以異同為病,然後眾思畢集,而庶政惟和。後世庸暗之主,令惟主於必行,柔佞之臣,心惟在於保位,是以有順從而無匡弼,諱過失而憚改更,幾何而不敗天下之事哉!太宗此舉,可謂深識治體者矣。

原文 茌平馬周,客遊長安,捨於中郎將常何之家。六月,以旱,詔文武官極言得失。何武人不學,不知所言,周代之陳便宜二十餘條。上怪其能,以問何。對曰:「此非臣所能,家客馬周為臣具草耳。」上即召之。未至,遣使督促者數輩。及謁見,與語甚悅,令直門下省,尋除監察御史,奉使稱旨。上以常何為知人,賜絹三百匹。

直解 茌平,是縣名,即今山東東昌府茌平縣。太宗時,茌平人馬周,有奇才,以貧賤不修細行,為人所輕,乃感激西行,客遊於京師,先投見中郎將常何,館於其家。貞觀三年六月,太宗因旱災,詔令文武百官各上本極言時政的得失,以圖修省。常何是個武官,平日未嘗學問,不知有何事可說,乃央托馬周代筆。馬周就替他做個本稿,條陳時政便宜,可以弭災者凡二十餘件,都是當世切務,鑿鑿可行的。太宗看了這本,疑怪說:「常何怎麼會做得這本,必是有人代筆。」乃面問常何,常何從實對說:「這本非臣所能作,乃臣之門客馬周替臣具稿耳。」太宗即時宣馬周入見,未到間,連差了幾起人去催促他,其欲見之急如此。及來到朝見,太宗親與之談論,見他應對明敏,甚喜其才,就命他直宿於門下省,以待顧問,不久便除授監察御史之職,差他出去巡行郡縣。馬周果能激濁揚清,除奸革弊,甚稱合上旨。太宗越發喜他,恩眷日厚。以常何能薦馬周,為有知人之明,乃賜絹三百匹以賞之。其後竟用馬周為宰相,為唐初名臣,其遇合之奇如此。夫賢才之在天下,何代無之,但或阻於疏賤,而無左右之容,或失於跅弛,而乏鄉曲之譽,往往困窮湮塞,莫能自見。惟明主旁搜博訪,拔之於常格之外。然後可以搜羅遺佚,興起事功。馬周以一布衣,太宗偶覽其文,即召見擢用,首置禁近,旋參機密,雖古之求賢於版築、取士於屠釣者,亦何以遠過哉!此所以能得天下之才,而成貞觀之治也歟。

原文 十二月,突利可汗入朝,上謂侍臣曰:「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常痛心。今單于稽顙,庶幾可雪前恥。」

直解 突利可汗,是北虜突厥酋長。太上皇,是太宗之父高祖。單于,即是可汗。貞觀三年十二月,突利可汗慕太宗威德,舉國內附,親入京師朝見。太宗因諭侍臣說道:「先年太上皇以隋政暴虐,百姓困苦,起兵救之。那時突厥強盛,欲借他兵馬以為助,不得已卑詞厚禮,至為之稱臣,其屈辱如此,朕常以是痛心。豈知今日我中國強盛,外夷震服,突厥君長,稽首來朝,前日稱臣之恥,庶幾可以洗雪矣。」

原文 壬午,靺鞨遣使入貢,上曰:「靺鞨遠來,蓋突厥已服之故也。昔人謂御戎無上策,朕今治安中國,而四夷自服,豈非上策乎!」

直解 靺鞨,是北狄一種,其地與突厥相鄰,至是遣人到唐朝,貢獻方物。太宗與群臣說道:「靺鞨地方隔遠,不通中國,今乃遠來朝貢者,蓋突厥在四夷中,最為強盛,今已臣服,故靺鞨亦知朝廷威德,從而順化也。昔人嚴尤,曾說御戎無上策,蓋以夷狄非我族類,叛服不常,攻之則勞費無已,置之則時來侵犯,所以說自周、秦、漢以來,未有得上策者。若我今日,未嘗勞民傷財,勤兵於遠,惟務修政立事,治安中國,而四夷聞風慕義,自然相繼來庭,然則專修內治,豈非御戎之上策乎!」大抵制服夷狄之道,惟在先安中國,譬如人之一身,元氣充實則四肢之病自不能入也。若乃窮兵黷武,快心無用之地,斯之謂無策者矣。然推其本原,又在人主之一心。伯益所謂無怠無荒,四夷來王,蓋內修外攘之大本也。

原文 三月,四夷君長詣闕,請上為天可汗。上曰:「我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稱萬歲。是後以璽書賜西北君長,皆稱天可汗。

直解 貞觀四年三月,太宗既破滅突厥,威聲遠播,於是四夷酋長,都來朝於闕下,請上太宗尊號為天可汗。可汗,是虜王名號,稱天可汗者,所以尊太宗也。太宗笑說:「我已做了大唐天子,統御萬方,乃又下行可汗之事,為夷狄君長乎!」太宗此言,雖若不屑其請,而實有矜誇自許之意,於是群臣及四夷酋長同呼萬歲稱賀。自後以詔書頒賜西番北虜的酋長,都加稱天可汗之號,以從其請焉。這雖是太宗撫御夷狄之權宜,然以堂堂天子之尊,而甘同虜酋之號,則陋莫甚矣。是以終唐之世,其治雜夷,至於中季,往往借夷兵以平內亂,遣宗女以嫁番虜,馴至五代,而中原之地,悉為戎馬之場,皆太宗好大喜功之一念啟之。故先王之制,內華外夷,正名辨類,不以夷狄亂我中國,亦不以中國變於夷狄。太宗此舉,不足法也。

原文 突厥頡利可汗至長安,上御順天樓,盛張文物引見,詔館於太僕,厚廩食之。上皇聞擒頡利,歎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付託得人,復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

直解 此時突厥的部落,有兩個酋長,一個是突利可汗,先已歸順唐朝,一個是頡利可汗,這一種最為強盛,不服中國。太宗命大將李靖往征之,遂擒獲頡利,送至長安。太宗御順天門樓,盛陳威儀文物,引見頡利,赦了他的罪,待以不死,命館待他在太僕官署中,厚供廩給食用。太上皇高祖聞之擒了頡利,心中甚喜,歎息說道:「昔漢高祖一代英雄之主,被那冒頓單于圍困在白登城中,七日方解,其後畢竟不能報復。今吾兒乃能大奮兵威,將突厥擒滅,是漢高祖所不及也。吾以天下付託與他,可謂得人矣,又何憂哉!」於是召太宗及公卿貴臣十餘人,並宗室諸王、皇妃、公主,在凌煙閣上,置酒大宴,以慶成功。飲至半醉,上皇自彈琵琶,太宗離席起舞,公卿大臣都以次起來,稱觴上壽。君臣歡飲,至夜方罷。蓋突厥在唐初時,極其桀驁,高祖借其兵力,奉之以卑辭,太宗患其憑陵,申之以盟誓,其強如此。一旦命將出師,掃平朔漠,擒其酋長,獻至闕廷,是誠不世之奇功也。父子君臣,交相慶幸,宜矣!然昔人有言,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則治定功成,正人主憂勤之日。他日虜酋請朝,太宗自謂且喜且懼,蓋亦有得於警戒無虞之旨,豈徒以成功為幸哉!

原文 六月,發卒修洛陽宮以備巡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以為:「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復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甚於煬帝矣!」上謂玄素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耳!」上歎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是!」顧謂房玄齡曰:「朕以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意欲便民,故使營之。今玄素所言誠有理,宜即為之罷役。後日或以事至洛陽,雖露居亦無傷也。」仍賜玄素彩二百匹。魏徵聞之,歎曰:「張公論事,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哉!」

直解 洛陽宮是隋時舊宮。兵戈之後,百姓猶帶傷殘,故叫做瘡痍之人。土中,是天下地土適中的去處。貞觀四年六月,太宗命調發徒卒,修治洛陽舊宮,以備他日巡幸。時有給事中張玄素上書進諫說:「洛陽去京都數百里,聖駕無故必不輕出,今巡幸尚未有日期,乃預先修造此宮,恐非今日要緊的事務。竊見陛下當初平定洛陽時,惡隋氏以奢侈亡國,凡洛陽宮室宏壯侈麗者,都下令拆毀,以垂後人鑒戒。到今曾未有十年之久,乃又重新修理起來,何前日這等惡他,而今日反效其所為也!且今日財用民力,正在困窮,如何比得隋家那樣富貴?陛下不思撙節愛養,乃役此疲敝瘡痍之民,而踵襲亡隋的弊政,恐怕百姓財力困竭,禍亂將作又甚於煬帝之時矣!」太宗遂問玄素說:「卿說我不如隋煬帝,卻比夏桀、商紂二君何如?」玄素對說:「桀、紂也只因不愛百姓,不聽忠言,以至於亂,若此工役不肯停息,勞民致怨,亦將與桀、紂同歸於亂耳!」太宗聞此言歎說:「我一時思慮不熟,乃至於此,是我之過也。」因回顧宰相房玄齡說:「朕以洛陽居天下之中,四方入朝進貢的人,道路均平,意欲居之,取民方便,故令營造宮室,以備巡幸。今聞玄素的言語,誠為有理,當即為之停罷工役,後日或有事要到洛陽,就在露地暫居,亦無傷也。」仍賜玄素彩帛二百匹,以賞其敢言之忠焉。比時魏徵聞之,歎息說道:「這修造事已有成命了,主上聞張公一言,即為停止,是其論事,實有回天之力,因此省了許多民財,寬了許多民力,天下人誰不受福?真可謂仁人之言哉!」蓋魏徵諫主之心,與玄素相同,故不覺其嘉歎而稱美之也。夫玄素肯犯顏敢諫,固是忠臣,而太宗能虛己受言,尤見盛德。觀其詔令已發,工役已興,一聞正論,即時停止,且以桀、紂、煬帝比之,不怒其言過直,而復加以厚賞。其納諫如流,一至於此,則忠言豈有不竭,政令豈有不善者哉!傳曰:「興王賞諫臣。」太宗有焉,其興也宜矣。

原文 上問房玄齡、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文帝勤於為治,每臨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衛士傳餐而食。雖性非仁厚,亦勵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則照有不通,喜察則多疑於物,事皆自決,不任群臣。天下至廣,一日萬機,雖復勞神苦形,豈能一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唯取決受成,雖有愆違,莫敢諫爭,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則不然,擇天下賢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關繇宰相,審熟便安,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誰敢不竭心力以修職業,何憂天下之不治乎!」因敕有司:「自今詔敕行下有未便者,皆應執奏,毋得阿從,不盡己意。」

直解 餐,是熟食。太宗一日問左僕射房玄齡、御史大夫蕭瑀說道:「隋文帝是何等的人主?」二臣對說:「文帝日夜勤勞,留心治道,每臨朝聽政,直到過午方休,群臣自五品以上,有事奏對,都引上賜坐,與他從容議論,臨朝既久,侍衛的軍士,不得退散,就在殿陛之間,傳遞熟食以充飢,其勤如此。雖其天性刻薄,固非仁厚,卻也是勵精圖治之君。」太宗辯說:「卿等所言,只得他好處一邊,卻不知他那不好處。蓋文帝為人本自昏昧不明,卻乃喜於間察,不明則於人情物理,既不能兼照,喜察則於群臣百姓又多所猜疑,所以事無大小都要自決,不任群臣。殊不知天下至廣,一日萬機,人君以一人聰明,縱使內勞精神,外苦形體,亦豈能事事合理,無少差錯?群臣窺見人主意思,在於自用,也就大家推避,不肯擔當,凡事唯取主上裁決,受其成命而行,雖於事理有過差處,都只推說上面的意思要如此,我輩豈敢有違,也只含糊緘默不敢明言諫爭。繇是上下日隔,政事日非,至於大壞極敝,而人主不知,此隋所以二世而亡也。朕意卻不如此,唯選擇天下賢才,布列在百官之職,使之各盡所長,圖思該干的職業。凡事俱經繇宰相,任其精審熟思,區處停當然後奏聞於上,請命而行。若是臣下之中,有任勞任事,而功績著聞者,朝廷自有恩賞;有阿意曲法,而罪狀昭彰者,朝廷自有刑罰。賞罰既明,誰敢不竭盡心力以修職業。百官既盡其任,則政事自無不理,何憂天下之不治,而至於勞心焦思,下代百司之職乎!」因敕有司:「自今詔敕行下有不穩便處,都該明白執奏,另請處分,毋得心知不便,卻只阿旨曲從,不盡其意之所欲言也。」大率文帝之意,在於自用,故君驕臣諂而政日亂;太宗之意,在於任人,故君逸臣勞而政日成,此二主得失之辨也。然古之帝王,所謂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機,與夫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者,又豈安享無為、而一無所用其心哉!然則居敬以行簡,又審治體者所當知也。

原文 上讀《明堂針灸書》,云:「人五臟之系,鹹附於背。」詔自今毋得笞囚背。

直解 《明堂針灸》,是醫書,相傳是黃帝所著。太宗一日因看此書,見上面說道:「人腹中五臟經絡相為連屬,其根蒂懸系的去處,都靠在背上。」因想如今有司斷囚,有笞背之刑,豈不搖動臟腑,傷人性命,況應笞的人,本是輕罪,若反令致死,尤為可憫。於是詔諭所司,自今以後,一斷囚人不許笞背。自太宗此令一行,而笞背之法,至今遂不復用矣。夫笞罪本非重典,似不須人主留心,只緣長民斷獄之官,不能仰體德意,往往以嚴刑峻法,刻剝無辜,故雖鞭樸之刑,亦有極其慘痛者,蓋不待麗於大辟,而民命之傷殘者眾矣。自非人主加意矜憐,而朝廷懷保之仁,何繇而下布乎!太宗節醫經一語,而念及有司之笞背,可見刑無大小,皆在其矜恤之中,其仁至矣。厥後一歲斷獄,止於二十九人,刑措之風,比隆三代,豈非其不忍人之心所致哉!

原文 諸宰相侍宴,上謂王珪曰:「卿識鑒精通,復善談論,玄齡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謂與數子何如。」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煩治劇,眾務畢舉,臣不如戴胄。恥君不及堯舜,以諫諍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於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微長。」上深以為然,眾亦服其確論。

直解 太宗一日宴群臣於丹霄殿,眾宰相都在侍宴。太宗與侍中王珪說道:「卿平日識見鑒別精明通達,有知人之哲,且又善於談論曲中人情,如今房玄齡以下諸臣都在此侍宴,你可將他每眾人所長,悉加品題藻鑒,並說你自己的才能,比他眾人何如。」王珪對說:「臣觀今日執政諸臣,各有所長,類非臣愚所能及者。若孜孜汲汲,一心只在奉公報國,凡有所知者,無不竭盡心力而為之,這等樣公忠,臣不及左僕射房玄齡。若才兼文武,出可以將三軍、定四方,入可以相天子、理天下,這等的才略,臣不及右僕射李靖。若敷陳章奏,詳細明白,出納命令,的確允當,這等樣詳慎,臣不如尚書令溫彥博。處煩難之事,治匆遽之務,料理有方,事事修舉,這等的幹才,臣不能及民部尚書戴胄。若以道事君,惟恥其君到不得堯舜的地位,獻可替否,以直言諫諍為自己的責任,這等責難陳善,臣不能及尚書右丞魏徵。至於推激那污濁之流,揚顯那清白之士,嫉惡如仇讎,好善如不及,欲以振紀綱、正風俗,這等的去處,以臣比之諸臣,亦似微有所長,不敢多讓也。」太宗見玉珪評品諸臣,個個停當,深以其言為是。一時同列諸臣,亦心服其言,以為至當精確之論也。夫君臣相遇,自古為難,觀王珪所論房、魏諸臣,皆極—時妙選,唐之得人,於斯為盛。然諸臣者非隋室遺才,則建成舊黨,若非遇太宗英主拔而用之,不過亡虜戮民耳,惡能各盡所長而建不世之功哉!以是知天下不患無才,患不遇主,有太宗之君,則房、魏諸臣,將接踵而至矣。千古稱隆貞觀政治之美,庶幾成康,皆太宗知人善任之效也。

原文 上之初即位也,嘗與群臣語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亂之後,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對曰:「不然。久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譬猶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魏徵書生,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國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顧所行如何耳。昔黃帝征蚩尤,顓頊誅九黎,湯放桀,武王伐紂,皆能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邪!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從徵言。元年,關中饑,米斗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嘗嗟怨。是歲,天下大稔,流散者鹹歸鄉里,米鬥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繼糧,取給於道路焉。帝謂群臣曰:「此魏徵勸我行仁義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見之。」

直解 這一段,是敘太宗致治之繇。蚩尤是黃帝時諸侯。九黎,是黎氏九人,顓頊時諸侯。魅,是精怪。關中,即今陝西西安府地方,乃唐時建都之處。五嶺,即今兩廣地方。太宗初即位時,常與在廷諸臣說道:「如今經隋家大亂,方才寧靜,天下之人,漸染於舊俗久矣,一旦施之以仁義教化,恐斯民未易以服從也。」那時魏徵對說:「以臣論之,殊為不然。大凡天下太平,那百姓每久處宴安,未遭患難,便都驕惰放佚,不遵禮法。驕佚,則長惡之機熟,而向善之思少,故其教之也反難。若是天下有事之後,那百姓每曾經離亂,出自水火,方且憂愁困苦,日不聊生。愁苦,則望治之情切,而思善之心起,故其化之也反易。譬如飲食一般,人不甚饑,所食多不適口,若是那饑了的人,但得些飯食,即足以克饑,豈不易為食?人不甚渴,所飲多不適口,若是那渴了的人,但得些水漿,即足以解渴,豈不易為飲?然則大亂之後,教化易興,亦猶是也。善為治者,正宜乘此有為,豈可反以為難耶!」太宗一聞徵言,深以為是。有封德彝在旁,心中不服,說道:「自三代以來,風氣日漓,天下人心,漸以澆薄訛偽,故秦繼周以後不以道德化民,而專任法律,漢承秦之弊,不以純王為治,而參以霸術,本是欲施教化,而勢有不能,豈是能施教化而心反不欲耶!可見天下風俗,一日不如一日,所以人君治道,一時難仿一時。今魏徵本是書生,拘泥舊聞,不通當世之務,若信其虛談,欲任教化,必至粉飾彌文,壞了國家實政,不可從也。」魏徵駁他說道:「治有隆污,人無今古,就是五帝三王,也只是這些百姓,不曾把世上人民都換過一番,方才施化。只是他行帝道以化民,即成帝者之功;行王道以化民,即成王者之功。只看他所行何如耳。試以其事言之,昔神農氏之衰,蚩尤強暴,黃帝舉兵征之;少昊氏之衰,九黎亂德,顓頊舉兵誅之;夏桀無道,成湯放之於南巢;殷紂不君,武王伐之於牧野。此四君者,皆能移風易俗,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而施以教化耶!若如德彝之言,謂古人淳樸,漸致澆訛,則三代之時,已自不如五帝,秦漢以後,又當遠謝三王,至於今日年代愈多,天下之民,都該變成鬼魅,無復人形矣,人主豈得而治之耶!即今日之人心,未必不如古,則古人之教化,未嘗不可行也。德彝之言,不亦過乎!」大率德彝之意,欲任威刑,魏徵之意,欲行仁義,太宗折其可否,竟從魏徵之言。於是省刑薄斂,偃武修文,休養生息,與民更始,行之數歲,果能身致太平。史臣因追敘說,比先貞觀元年,天下初定,京畿地方,五穀不登,民遭飢餓,米價踴貴,一匹絹才買得一斗米。貞觀二年,各處都有蝗蟲為災。貞觀三年,又遇大水淹沒,連歲饑荒,生民困苦。只因太宗以德化為治,日夜憂勤,加意安撫,百姓每雖東西趁食,展轉流離,然感太宗撫恤之仁,無有嗟怨之意,都安分求生,以待豐歲。至是貞觀四年,歲時和調,五穀成熟,天下大稔,那先年流移的百姓,都還歸鄉里,米價之賤,每一斗只值三四文錢,其豐收如此。繇是衣食既足,禮義自興,百姓皆不犯法,一年之內,通計天下問死罪者,止有二十九人。地方之廣,東至於海濱,南及於五嶺,處處生民樂業,盜賊不興,人家門戶,夜間都不關閉,就是行路的人,也不必自繼糧食,隨處充足,可以取給於道路焉。於是太宗自喜,與群臣說道:「昔魏徵嘗勸我躬行仁義以化天下,封德彝卻以為非;今民皆樂業安生,禮教成俗,是行仁義有實效矣。恨今封德彝已故,不及見這太平景象,使自知其所言之妄也。」夫唐太宗一行仁義,其效遂足以安民生、興教化,貞觀之治固非偶然者矣。但不本於正心修身之學,而徒求之於政理,是以不能如五帝三王之盛也,圖治者可不求其本哉!

原文 上謂長孫無忌曰:「貞觀之初,上書者皆云:『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討四夷。』唯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徵之力也。」徵再拜謝曰:「突厥破滅,海內康寧,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稱所任,則其力豈獨在朕乎!」

直解 這一段,記太宗稱賞魏徵的說話。太宗既聽魏徵之言,力行仁義而有效矣。一日謂大臣長孫無忌說道:「貞觀初年,天下甫定,朕方虛心聽納,以圖治理,群臣上疏的,都只說生殺予奪是人主的威權,這威權須繇自己主張運用,不可聽信臣下,委之於人,使得干預。又說今中國已定,威武既張,宜乘此時益加震耀,選將出兵,征討四夷,使之畏服。群臣都要我以威嚴為治,獨有魏徵勸我說:『戡亂用武,致治用文,如今百姓每方脫干戈,未沾德化,須是偃息了這武事,修起那文德,以仁義教化,惠養斯民,使中國安生樂業,既已治平,則四夷向風慕義,自然歸服,何用震之以威武邪!』朕聽從其言,不數年間,天下大治。突厥破滅,頡利成擒,胡越一家,更無疑貳。其酋長都心悅誠服,各帶刀劍,日侍左右,為我宿衛,親近不疑;其部落種類,都變夷為華,沿襲衣冠,一如中國。果然應前日所言,這是魏徵勸我偃武修文之功也。」魏徵以太宗歸功於己,不敢承當,乃再拜謝曰:「突厥破滅,海內安靜,都是陛下神威聖德所致,微臣何功之有!」太宗說:「天下事須是君臣各任其責。臣能自效,不能必君之信任;君能任臣,不能必臣之稱職。今朕固能聽從公言,信任不疑;至於恥君不若堯舜,以諫諍為己任,則公之能稱所任也。然則今日所以致此,豈朕一人之力乎!所賴於公者,亦不少矣。」夫圖治之初,君臣各致其力,治成之後,君臣各讓其功,雖唐虞之氣象,何以如此。然群臣所言,雖未必盡可掙,至謂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在太宗時,固不待言,若繼體守成之君,則藥石也。

原文 房玄齡奏:「閱府庫甲兵,遠勝隋世。」上曰:「甲兵武備,誠不可闕,然煬帝甲兵豈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盡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直解 閱,是看驗。房玄齡奏說:「臣看驗府庫中,見所收藏的盔甲兵器,件件都好,遠過於隋時所藏的。」太宗說:「堅甲利兵,乃是武備,雖在治世,實不可缺。然人君為治,不專恃此。如隋煬帝時,府庫甲兵,豈是缺乏,只因他暴虐無道,朝無良臣,阿諛苟容,不恤百姓,終至於亡失天下,雖有甲兵,何益於用?可見國家所恃,不在甲兵,只在有賢臣耳!若你每諸臣,為朕輔佐,都肯替國家盡力,興利除害,使百姓治安,則內治修舉,外患自除,這就是朕的甲兵了,豈在府庫所藏,能勝前代哉!」太宗此言,誠得保天下之道。蓋甲兵之盛,用以戡亂,固為國家之利,用以黷武,亦為國家之害,豈若賢臣,有事足以卻敵制勝,無事足以致治保邦。故古之人有以良吏當勝兵,惠政為保障者,此其潛消奸宄之心,增重國家之勢,過甲兵遠矣。然承平既久,武備漸弛,則除戎器以戒不虞,亦不可緩也。

原文 上謂侍臣曰:「治國如治病,病雖愈,猶宜將護,儻遽自放縱,病復作,則不可救矣。今中國幸安,四夷俱服,誠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懼不終,故欲數聞卿輩諫爭也。」魏徵曰:「內外治安,臣不以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直解 這一段,是記太宗兢業保治的說話。太宗見天下已平,恐不能保守,故諭侍臣說道:「人君治國,如人之治病一般。凡人有病之時,求醫服藥,慎起居,節飲食,唯恐病不得好。及至病略好些,便不似有病時謹慎。殊不知病勢雖愈,還該將息調護,方得全安。倘或恃其小愈遽自放縱,不肯愛惜性命,保養精神,以致受患益深,元氣日損,一旦前病再發,雖有良醫,亦不能救治矣。正如治國家者,雖是禍亂已平,天下安定,還該日夜憂勤,以守其治。若自恃已安已治,以為無復可憂,便就驕奢縱逸,不肯謹慎,以致人心瓦解,天命不留,一旦禍亂復作,雖有智者,亦不知所以善其後矣。今中國經隋朝危亂之後,幸得安寧,四夷皆來歸順,一統之盛,真自古以來所不多見。然朕之心,不敢自足,一日謹慎似一日,只怕太平功業,有始無終,所以常要卿等把忠言正論來諫爭我,或是政有過差,所當更改,或是心有怠惰,所當警惕,都要極言無隱,使我得以改過從善,庶可以保其始終也。」於是魏徵對說:「方今內外治安,本是可喜,然臣不敢以為喜,正恐恃此而驕,則大有可憂也。唯是陛下處安寧之日,而有危亡之思,只此一念常存,自然不至放肆,這才是久安長治之機,斯則深可喜耳。」大抵治亂無常,只在人主一心。故恃其治安而驕心生,則必至於危亂;憂其危亂而懼心生,則常保其治安。太宗當天下既平而能日加畏慎,且戒勉臣下,以求直言,真可謂安不忘危者矣。後之明主,其尚知所法哉!

原文 上嘗罷朝,怒曰:「會須殺此田舍翁。」後問為誰,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後退,具朝服立於庭,上驚問其故。後曰:「妾聞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繇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賀!」上乃悅。

直解 田舍翁,譬如說莊家老,言其村野直戇,不知禮體也。魏徵在朝,每竭忠盡言,無所忌諱,至有人主所不堪處。一日,太宗罷朝還宮,心裡惱怒不已,不覺形於詞色說:「這莊家老好生無禮,少頃定須殺了他。」長孫皇后說:「是誰?」太宗說:「是魏徵,他每於大廷朝會眾臣僚面前,數說我過失,當面恥辱我,忍受他不過,以此要殺之。」皇后平日也聞得魏徵是個忠直的臣,要申救他,思量太宗這時正惱怒,若說不該殺,便越發激起怒來。於是暫且退去,換了朝服,站立在宮庭下。太宗看見,驚問說:「你何故穿這朝賀的衣服?」皇后答說:「妾聞古語說,人主明聖,能容受直言,然後臣下乃敢直言無忌。今聞魏徵冒犯天威,直戇如此,乃繇陛下明聖,能開之使言,彼知言之無罪故也。人主明聖,天下之福,敢不稱賀!」於是太宗方才歡喜,解釋了前時惱怒,而於忠直之言,愈加聽用矣。當是時外既有魏徵之直,以裨補闕遺,內又有長孫後之賢,以保護忠直,此太宗所以益成其明聖也。然面折廷諍,中主所不堪,太宗既能勉強容受於殿廷,又能克己從善於宮禁,此其不廢藥石之言,能擴轉圜之量,尤後世人主所不能及歟。

原文 上宴近臣於丹霄殿,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徵,昔為仇讎,不謂今日得此同宴。」上曰:「徵、珪盡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徵每諫,我不從,我與之言輒不應,何也?」魏徵對曰:「臣以事為不可,故諫;若陛下不從而臣應之,則事遂施行,故不敢應。」上曰:「且應而復諫,庸何傷!」對曰:「昔舜戒群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臣心知其非而口應陛下,乃面從也,豈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舉止疏慢,我視之更覺嫵媚,正為此耳!」徵起,拜謝曰:「陛下開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數犯顏色乎!」

直解 嫵媚,是和柔的意思。太宗一日宴近臣於丹霄殿中,時有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在宴上說道:「侍中王珪、秘書監魏徵,昔日為隱太子宮僚,本是仇讎,不想陛下忘其舊怨,置在左右,使今日得同臣等在此侍宴,這是二臣遭逢之幸也。」太宗說:「魏徵、王珪,當時也是各為其主,盡心事奉,本是忠臣,故我不記其仇,特任用之。但只有一件,魏徵每每直言諫我,固知其為忠,然我或一時未即聽從,與他講說,他再不答應,這是何故?」魏徵對說:「臣原以其事為不可行,所以直言諫諍,若陛下來及依從,而臣漫然應之,則事必施行,再難救正,所以不敢承應,正欲陛下三思而止耳。」太宗又說:「你權且答應,從容又諫何傷!」魏徵對說:「昔舜戒群臣稷、契輩曰:『汝無面從,退有後言。』蓋人臣於君之過寧可當面諫諍,不可背後非毀,若臣心裡分明知道不該行,口裡卻只阿旨承應,圖陛下一時歡喜,這就是面從了,豈稷、契所以事舜之意邪!」於是太宗甚喜,乃大笑說:「人只說魏徵在我面前舉止疏慢,我看起來,越見他和柔可愛,正為他一念忠愛之心,不忍面欺我耳。」徵乃感激,起而拜謝說:「臣數有獻納,屢犯天顏,皆因陛下開心見誠,引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樸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雖心有所見,亦豈敢數犯顏色,而無所忌諱乎!」魏徵歸美太宗如此,可謂知所將順者矣。至於汝無面從一言,真萬世事君之法。蓋面折廷諍之臣,外雖不肯曲從,而心無欺慢,讒諂面諛之人,心雖知其不可,而口無違言,此忠佞之所以分也。故伊尹告太甲說:「有言逆於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於汝志,必求諸非道。」聽言者以此為準可也。

原文 秘書少監虞世南上《聖德論》,上賜手詔,稱:「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近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徒使後世笑卿也。」

直解 太宗為君,英明仁恕,任賢納諫,節己愛民,以致中國治安,外夷歸服。那時秘書省少監官虞世南,日侍左右,親見聖德,就作論一篇,敘述太宗許多好處,以堯舜為比,叫做《聖德論》,上獻御前。太宗覽畢,特賜手詔答說:「上古聖君,莫如堯舜,覽卿所論,就把今事來比擬,說得太高,朕何敢當。但自量所行,兢兢業業,不敢失道,比近世人主淫暴縱肆的,為稍勝耳。然善始非難,慎終為難,卿適才見我始初如此,尚未知後來如何,若朕果能常持此心,日慎一日,到得後來,也如今日,則卿所論的,都是實事,方可傳信後人。設或不然,因此驕縱,有始無終,人但見後來所為不副其言,只說今日所論,都是粉飾,恐無益於朕,徒使後世笑卿為諂諛耳。」夫太宗聞人之譽,不以為喜,而反以為懼如此,其君臣交警,以為保終之圖者,意可想矣。大抵人臣事君,將順其美與匡救其失,二者不可偏廢。匡救,譬則藥之攻擊者也;將順,譬則藥之滋補者也。若一於匡救,而有美不為稱揚,固非善則歸君之義,亦非人臣之所以愛君者矣。故危言未必皆忠,遜言未必皆佞,亦顧其君聽受何如耳。誠能聞匡救而不罪,如太宗之於魏徵,聞將順而不驕,如太宗之於虞世南,則二者適所以相濟,而莫非納忠之地矣。彼是魏徵而非世南者,此迂儒之見,非確論也。

原文 帝與侍臣論安危之本。中書令溫彥博曰:「伏願陛下常如貞觀初,則善矣。」帝曰:「朕比來怠於為政乎?」魏徵曰:「貞觀之初,陛下志在節儉,求諫不倦。比來營繕微多,諫者頗有忤旨,此其所以異耳。」帝拊掌大笑曰:「誠有是事。」

直解 太宗一日與近侍之臣論及天下所以安危的根本。中書令溫彥博說道:「天下安危,其本在人君之心,若此心常存敬畏,慎終如始,便是治安之本。一或不能敬畏,有初無終,便是危亂之本。今日之治,不必遠有所法,只願陛下常以貞觀初年那等勵精圖治,即可以永享太平,而為盡善之道矣。」太宗聞溫彥博之言,心中警惕,因問說道:「據這等說,想是我近來怠於為政,不如貞觀之初乎?」魏徵對說:「陛下今日誌意,委與當時不同。蓋貞觀之初,陛下鑒隋朝之奢侈,志在節儉,惟恐勞民傷財,鑒隋朝之偏聽,求言不倦,惟恐臣下不肯盡言。近年以來,營造宮室,稍覺過多,是節儉不如初了;群臣進諫者,頗有違忤旨意,以致得罪,是求諫不如初了。即此兩事,皆不似前時,此其所以異耳。彥博所言,蓋有見於此也。」太宗見魏徵說得是,遂拊掌大笑說道:「誠有是事。」蓋自言得聞其過也。大抵為治之道,只在撙節財用,嘉納直言。節用,則可以養天下之財力,而不至於虛耗;受言,則可以盡天下之人情,而不至於壅蔽,二者誠安危之所關也。太宗當貞觀之初,欲構一殿,財用已具,因鑒秦而止,是何等節用。因孫伏伽直言,以公主田園賞之,是何等納諫。及其太平逸豫,而戒慎之念稍弛,遂不自覺其驕侈之萌,可以見保治之難矣。然能因二臣之言而自知其非,則改過不吝之風,亦足法也。

原文 上謂魏徵曰:「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競進矣。」對曰:「然。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

直解 造次,是急遽、苟且的意思。太宗面諭魏徵說道:「朝廷設官,職掌不同,士人待用,才品亦異,或啟沃論思,或承流宣化,或錢谷,或甲兵,須是精加選擇,必其人之所長,與官之所職相稱然後可,不可一時輕易苟且,胡亂便與人做。雖是才與官相稱,又必看其人品如何,若所用的是有德行的君子,他所汲引,必然都是君子,故用一君子,則眾君子皆至,君子滿朝,天下豈有不治者。若所用的是無德行的小人,他所汲引,必然都是小人,故用一小人,則眾小人爭進,小人滿朝,天下豈有不亂者。此用人之際,所以不可不慎也。」魏徵對說:「任官當擇君子小人,此言誠是。蓋如今太平之時,與當初創業之時不同。彼時天下未定,只求能成功濟世,或有勇力的,或有智謀的,便都擢用,更不必看他人品邪正、心術好歹。今喪亂既平,不但要他有才能,又要他心術好,有德行,方可用之。若但有才無行,乃是小人之才,用之適足以蠹國殃民,誠不可不慎擇也。」蓋天下之治亂,繫於人才,人才之邪正,繫於心術,若心術不好,雖有才能適足以濟其奸惡。人主不察而誤用之,必為天下大害。此唐虞官人,必以九德,而後世使貪使詐之說,所以至於誤國家也。

原文 去歲,帝親錄系囚,見應死者,閔之,縱使歸家,期以來秋來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縱遣,至期來詣京師。至是九月,去歲所縱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無人督帥,皆如期自詣朝堂,無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

直解 太宗於去歲貞觀六年嘗親自審錄罪囚,見那該死的囚犯,心裡憐憫,不忍便殺他,都放了回家看視父母妻子,限到明年秋間,著他自來就死。因此又敕令法司,將天下死囚也都暫放還家,亦限至明年秋裡自來赴京。至是歲貞觀七年九月,去年所放的罪囚共三百九十人,都感太宗不殺之恩,不要人催督帥領,個個照依期限,齊到朝堂聽候處決,沒一個逃亡隱匿下的。太宗見這些囚犯依期就死,是他能守信改過了,乃皆赦其罪而遣之。這是太宗恩德所及,感動人心,能使極惡罪人,視死如歸,可謂難矣。然帝王以刑賞治天下,自有個大中至正之道,人而無罪,即不當刑,罪而可殺,奚有於縱?倘或縱而不來,將何以示信?若使來而論死,又至於傷恩。所以後人論縱囚之事,以為可偶一為之,非聖人之法。且罪囚至三百餘人,一年之間,寧無物故死亡之事,乃謂絕無一人亡匿,此則史臣欲紀太宗之德政,而不覺其辭之過,觀者但法其一念好生之心可也。

原文 十一月,以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為司空,無忌固辭,曰:「臣忝預外戚,恐天下謂陛下為私。」上不許,曰:「吾為官擇人,惟才是與。苟或不才,雖親不用,襄邑王神符是也;如其有才,雖仇不棄,魏徵等是也。今日之舉,非私親也。」

直解 開府儀同三司,是唐時官名。司空,在唐朝為三公。是年十一月,太宗以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為司空,無忌固辭不敢當,說道:「臣是皇后之弟,忝預外戚,若處以三公尊位,恐天下人議論,說陛下私厚親戚。」太宗不許其辭,說道:「司空大臣,未易稱職,我只要替這樣官選擇個好人,但是有這樣大才的,就與他做,不論親戚。設或不才,縱是親戚也不用,如襄邑王李神符,本是朕的叔父,只因他無功勞,但封為王,不任他以官職,所謂雖親不用也。若是有才能的,雖平日所仇恨也不輕棄,如魏徵等諸人,先事隱太子,同謀害朕,本是仇人,只因他有才能,故傾心委任,忘其舊恨,所謂雖仇不棄也。今日舉卿為司空,蓋因卿有才德,能稱此官,故以此位處之,不因為是皇后的親戚而用之也。」這一段,見得唐太宗用人至公的意思。這長孫無忌隨太宗定天下,本是開國功臣,與其他外戚不同,若論國家待親戚的道理,還是不要他干預政事,才得常保富貴,又不可藉口太宗之言,以私厚其親而誤國家也。

原文 十二月,帝從上皇置酒故漢未央宮,上皇命突厥頡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蠻酋長馮智戴詠詩,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帝奉觴上壽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誨,非臣智力所及。昔漢高祖亦從太上皇置酒此宮,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上皇大悅,殿上皆呼萬歲。

直解 上皇,是唐高祖。未央宮,是漢時宮名。下面太上皇,是漢高祖之父。貞觀七年十二月,太宗陪侍上皇高祖,在舊時漢家所遺的未央宮中置酒宴會。那時太宗平定天下,四夷君長都為左右宿衛之臣,也隨著群臣侍宴,飲酒中間,高祖命突厥酋長頡利可汗在筵前起舞,又命南蠻酋長馮智戴在席間歌詩,因喜不自勝,笑說:「自古中國之患,不是北虜,便是南越,今日胡越酋長,同堂宴會,歌舞為歡,都做了一家人,這等盛事,自古以來未嘗有也。」於是太宗自捧酒觴,為高祖上壽,說:「這四夷君長,皆來臣服,都是奉父皇陛下平日教誨,不是臣之智力所能及也。昔漢高祖微時不事生產,他有一個兄劉仲,卻會治產業,他父太上皇只道高祖不如劉仲。後來高祖得了天下,也曾陪太上皇在這未央宮中置酒,自奉玉卮上壽,卻說當初父親以臣為無用,不如我哥會治家業,今日看臣所創的事業,卻比我哥何如?其言如此,是在他父母面前自誇其能,妄自矜大,臣平日甚不取他,豈如我今日父子君臣聚會之盛耶!」高祖見太宗這等謙退,越發喜歡。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漢高祖、唐太宗,皆以蓋世之雄起自閭巷,削平僭亂,混一華夷,乃至大業已成,太平無事,又皆盡孝養之典以奉其親,故未央上壽之儀,前後數百年,若合符節,雖其詞之工拙,若有不同,而其情之慇勤,則無或異,真曠世之美談也。況以繼體守成之君,而當四海昇平之日,則所謂養以天下,而奉親之歡心者,當不在二主之下矣。

原文 帝謂左庶子於志寧、右庶子杜正倫曰:「朕年十八,猶在民間,民之疾苦情偽,無不知之。及居大位,區處事務,猶有差失。況太子生長深宮,百姓艱難,耳目所未涉,能無驕逸乎!卿等不可不極諫。」太子好嬉戲,頗虧禮法,志寧與右庶子孔穎達數直諫,上聞而嘉之,各賜金一斤,帛五百匹。

直解 左庶子、右庶子,俱是東宮官名。太宗面諭左庶子於志寧、右庶子杜正倫說道:「太子乃繼體之君,不但要涵養德性,又要通曉世務。然世務甚不易曉也。朕年十八歲時,為將家之子,未有官職,尚在民間,凡民間疾痛困苦的事,與人之誠實的、詐偽的諸般情狀,皆耳目所聞見,無不盡知之。及居太子的大位,區處世務,或思慮之所不及,或計畫之所未精,一日萬機,猶不免於差失。況今太子生長深宮,未嘗出外,百姓每的艱難,如饑寒困乏之苦,鰥寡孤獨之人,皆耳目見聞所未經涉,但安享富貴,不知憂勤,安能無驕縱放逸乎!卿等為東宮官,各有輔導之責,不可不極言諫正,使動皆繇禮,而無驕逸之過也。」那時太子承乾,性好閒遊戲耍,於聖賢禮法,頗有虧損。於志寧與右庶子孔穎達因遵奉太宗責成之意,凡有過差,每每直言諫止,太宗聞之,嘉此二人忠讜,各賜金一斤,帛五百匹,以褒賞之。這一段是紀唐太宗勉東宮官預教太子的事。蓋太子天下之本,四方之人心繫焉,教訓之功,不可不預,輔導之人,不可不擇,是以古之帝王,最慎乎此。自襁褓之中,以至於成人之日,左右前後,罔非正人,出入起居,皆有法度,養成元良之德,而立太平之基,此三代所以有道之長也。有天下者,當知所法矣。

原文 上問魏徵曰:「群臣上書可采,及召對多失次,何也?」對曰:「臣觀百司奏事,常數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況諫者拂意觸忌,非陛下借之辭色,豈敢盡其情哉!」上繇是接群臣辭色愈溫,嘗曰:「煬帝多猜忌,臨朝對群臣多不語。朕則不然,與群臣相親如一體耳。」

直解 太宗問魏徵說道:「朕近觀群臣上本奏事,其本內說的話,多有可採取的。及至召他面問,聽其奏對,便多倉皇錯亂,失其次第,此何故也?」魏徵對說:「臣觀百司之中,惟有御前奏對實為至難。每欲奏一事,常在數日之前,晝夜尋思,要到上前,如何敷陳,如何議論,莫不預先想下,記憶在心。及到御前,仰見天威嚴重,把那要說的話,三分之中,說不得一分,已自忘失錯亂,不成次第了。況因朝廷過失,直言進諫者多是違怫意旨、觸犯忌諱的說話,若非陛下假借他些溫和的辭色,而直以天威臨之,彼將恐懼畏怕,愈覺倉皇,雖有懇款忠愛之情,亦何繇得盡於君上之前哉!」太宗聞魏徵之言,自此以後,接待群臣,辭氣顏色,越發溫和,惟恐不盡其情,嘗說:「隋煬帝當時性多猜忌,每臨朝接待群臣,不出一語,所以上下不交,君臣間隔。我卻不然,看那大小群臣,都是股肱耳目,相親相信,真如一體,政事得失,只管虛心訪問,他每有所欲言,也都著他說盡,唯欲通上下之情而已。」夫人主尊如天地,威如雷霆,堂陛分嚴,君臣禮隔,若不使臣下盡言,則天下之利病,何繇得知?若不降辭色延訪,則臣下之忠悃,豈敢自盡?所以唐虞君臣,都俞吁咈一堂之上,而為千古明良之會也。後世諛佞之臣,欲壅蔽人主聰明,以為天子之尊,不可與臣下接談,故有臨朝淵默,不發一語,如隋煬帝之所為者,真覆亡之軌轍也,宜太宗以之為鑒也與。

原文 八年正月,上欲分遣大臣為諸道黜陟大使,未得其人,李靖薦魏徵。上曰:「徵箴規朕失,不可一日離左右。」乃命:靖與太常卿蕭瑀等凡十三人分行天下,察長吏賢不肖,問民間疾苦,禮高年,賑窮乏,褒善良,起淹滯,俾使者所至,如朕親睹。

直解 箴規,是諫正的意思。長吏是郡守縣令。貞觀八年正月,太宗念天下至大,郡邑至眾,朝廷上耳目或有不及,思慮或有不到處,要分遣有才望的大臣,為諸道黜陟大使,一時難得其人。李靖薦魏徵可充此差,太宗說:「魏徵能直言無隱,朕有過失,全賴他諫正,得以省改,豈可一日離朕左右,捨根本之地,而任出使之事乎?」於是遂命:李靖同太常寺卿蕭瑀等一十三人,分投出去,巡行天下,訪察天下有司官員,那個賢良該褒升,那個不才該罷斥。又詢問民間所疾痛困苦的事,為他處置。民有高年的,優加禮敬,有窮乏的,厚為賑恤,善良的,褒揚而錄用之,賢能而淹滯於下位的,薦拔而疏通之,凡遠方小吏,下民隱情,朝廷不能遍歷而周知者,都看他每所到地方一一經理,就如朕親看見的一般,庶幾朝廷之政教,無遠不舉,朝廷之恩澤,無微不被,以稱朕愛民求治的意思。這黜陟大使,就是如今巡撫官一般。夫常置魏徵於內,以匡輔君德,間遣李靖等於外,以勤求民瘼,太宗可謂明於治體而善於任人者矣。

原文 中牟丞皇甫德參上言:「修洛陽宮,勞人;收地租,厚斂;俗好高髻,蓋宮中所化。」上怒,謂房玄齡等曰:「德參欲國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宮人皆無發,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謗訕之罪。魏徵諫曰:「賈誼當漢文帝時上書,雲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自古上書不激切,不能動人主之心,所謂狂夫之言,聖人擇焉,惟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則誰敢復言?」乃賜絹二十匹。

直解 太宗時,有個中牟縣丞,叫做皇甫德參,上本條陳時政,說道:「朝廷修蓋洛陽宮殿,用許多丁夫,勞了人力;有司收地畝租糧,起科太重,厚斂百姓;又民間風俗,婦人好梳高髻,蓋因宮女髻高而倣傚之也。」其大意如此,不過欲朝廷輕徭薄賦,表正風俗而已。太宗看了震怒,謂宰相房玄齡等說道:「我才修一宮,便說是勞民,才收些地租,便說道厚斂,至於民間髻高,也說是宮中所致。憑他說起來,必欲使朝廷不役民間一夫,不收百姓斗粟,宮人都無發可梳,方才可其意邪!這等妄言謗訕,宜加以罪。」魏徵勸說:「人臣進諫之言,容有過當。如賈誼當漢文帝時,是何等治平,他上《治安策》,還說當時事勢,可為痛哭者一件,可為流涕者二件。可見自古以來,上書建言者,若詞不激切,則不能聳動人主之心,所以寧為過甚之言,而不敢忌諱也。古人曾說:『狂夫之言,本無足采,聖人恐其或有一得,猶加選擇。』今德參固是狂愚,未必有心謗訕,望陛下裁度鑒察,未可深罪也。」太宗一聞徵言,當時省悟,說道:「朕方虛懷下問,嘉納讜言,若因此人之言,遽加罪責,以後大小群臣,誰敢再諫?」即赦德參之罪,仍賞絹二十匹以旌其直焉。夫德參一郡邑小臣,乃能抗疏闕廷,規切時政,雖其言語識見,未必能知大體,而其一念為國之心,不以卑賤而自諉,誠亦有足諒者。太宗始因其辭之已甚,而欲以罪加之。一聞魏徵之言,而洞然開悟,不惟不罪,又從而賞之。雖謗木諫鼓之設,不是過也,豈非萬世之所當法者哉!

原文 九年,上謂魏徵曰:「齊後主、周天元皆重斂百姓,厚自奉養,力竭而亡。譬如饞人自噉其肉,肉盡而斃,何其愚也!然二主孰為優劣?」對曰:「齊後主懦弱,政出多門;周天元驕暴,威福在己。雖同為亡國,齊主尤劣也。」

直解 饞是窮餓、貪食的意思。噉是吃。斃是死。北朝齊後主,叫做高緯,為周宇文邕所滅。周天元帝,叫做宇文贇,為隋楊堅所篡。太宗一日謂魏徵說道:「近時齊後主、周天元都窮奢極欲,不恤其民,尋常用度,恣意徵取,重斂於百姓,以厚自奉養,竭萬民之脂膏,以供一己之逸樂,至於民窮財盡,遂以亡國。就如那窮餓口饞的人,只要他腹飽,乃割自身上的肉,食之以充飢,不知肉既噉盡,身亦隨亡,如此昏愚,豈不可笑!然就這兩人較論,孰為稍優?孰為最劣?」魏徵對說:「齊後主性資懦弱,凡事都無主張,只聽那左右的撥置,那左右的人,都得以竊弄權柄,朝政出於多門;周天元性資驕暴,雖是奢侈殘虐,卻自家能主張國柄,不至下移,威福之權,尚繇己出。故雖同為亡國,然周天元在時,楊堅尚不敢篡位。若齊後主遂為敵國所擒,把祖宗的基業,徒供群小的愚弄,尤下愚最劣者也,有天下者,可不戒哉!然二主之事,雖優劣稍殊,而亡國則一。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自古聖帝明王,莫不倦倦然以約己厚下、節用愛民為務,故深仁厚澤,結於民心,而享國長久。若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而不顧百姓之困窮,至於人心怨叛,瓦解土崩,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究觀二主之事,鹹以重斂百姓,厚自奉養,力竭而亡,後先一轍,其剛暴之與懦弱,不過五十步之笑百步耳,何足為優劣哉!然則人主欲為宗社萬年長久之計,惟在保民而已。

原文 長孫皇后性仁孝儉素,好讀書,常與上從容商略古事,因而獻替,裨益弘多。上或以非罪譴怒宮人,後亦陽怒,請自推鞫,因命系囚,俟上怒息,徐為申理。繇是宮壺之中,刑無枉濫。及疾篤,與上訣,時房玄齡以譴歸第,後言於上曰:「玄齡事陛下久,小心慎密,奇謀秘計,未嘗宣洩,苟無大故,願勿棄之。仍願陛下親君子,遠小人,納忠諫,屏讒慝,省徭役,止游畋,妾雖沒於九泉,誠無所恨。」崩於立政殿。後嘗采自古婦人得失事為《女則》三十卷。及崩,宮司奏之,上覽之悲慟,以示近臣曰:「皇后此書,足以為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悲,但入宮不復聞規諫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懷耳!」乃召房玄齡,使復其位。

直解 這一段,是記長孫皇后的女德之美。說皇后天性仁慈孝順,無所違忤,儉約樸素,不喜紛華,平日宮中無事,只好讀書。閒常與太宗從容議論古人行過的事,於凡善惡是非、興亡理亂,皆能一一評品,就中獻可替否,以為勸戒,所以補助治道甚為不少。太宗有時將無罪的宮人偶加譴怒,後心知其枉,待要當時分解,又恐違忤上意,也就陽為惱怒,奏請親自問理,因命左右將這得罪的宮人,囚繫在掖庭獄中,待太宗怒氣已消,卻慢慢的與他申理。以此宮壺之中,刑責所加,再沒有冤枉濫及者,其內政之善如此。到後來得病沉重,與太宗永訣,那時正遇宰相房玄齡偶被太宗譴怒,罷歸私宅,後因與太宗說道:「房玄齡奉事陛下為日最久,平時極是小心,謹慎周密,凡與主上商量的奇謀秘計,不可使人聞者,他出到外邊,再不肯洩露,其慎密如此。近日譴歸私第,不知為何?若是原無大事,願陛下照舊任用,不可輕棄之也。仍望陛下自此以後,親近有德之君子,斥遠邪佞之小人,嘉納忠直之言,屏棄讒慝之語,減省不急之征徭,罷止無益之田獵。如此,則聖德日新,太平可保,妾雖沒在九泉,亦無遺恨矣。」說罷,遂崩於立政殿。史臣又記皇后在日,曾將自古婦人,上自后妃,下逮士庶,善可為法、惡可為戒的事,采輯成一部書,叫做《女則》,其目有三十卷。太宗一向不曾看見,至是女官方將此書進與太宗。太宗覽之,不勝悲慟,將出與侍臣看,說道:「皇后此書,勸戒詳明,有關風化,真可以垂法百世矣。人之生死,本有大數,朕非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悲,但往時朕有過失,多賴皇后規正,自他沒後,入到宮中,再沒人把好言語來規諫我,恰似失了一個賢相一般,所以不能忘情耳!」因想皇后的遺言,即召回房玄齡,復其官職,任之如舊。蓋閨門之際,實為萬化之原,故自古聖賢之君,未有不以內助而成者,三代以來,皆可考而知也。太宗躬行仁義,為一代之賢君,而長孫後宣教宮闈,為一代之賢後,太平之業,固相須而成者矣。然推其令德之所自,則本於性好讀書,是以能涵養德性,多識古今,而不流於燕暱之私也。此又不可不知。

原文 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言:「宣、饒二州銀大發,采之,歲可得數百萬緡。」上曰:「朕貴為天子,所乏者非財也,但恨無嘉言可以利民耳。與其多得數百萬緡,何如得一賢才。卿未嘗進一賢,退不肖,而專言稅銀之利。昔堯舜抵璧於山,投珠於谷,漢之桓、靈乃聚錢為私藏,卿欲以桓、靈俟我邪!」是日,黜萬紀,使還家。

直解 宣州,即今南直隸寧國府地方。饒州,即今江西饒州府地方。緡,是穿錢的繩,每錢一千為一緡。俟字,解作待字。太宗時有個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言說道:「近時宣州、饒州兩處山中礦銀大發,若差人收采,一歲所得,可以值錢數百萬緡,亦足以濟國家之用。」太宗說:「朕貴為天子,納四海九州的貢賦,所缺之者,不在錢財,但恨無賢臣,不得聞好言語可以利益生民者耳。與其多得錢數百萬緡,其利有限,豈如得一賢才,為國盡心,為民造福,其利無窮。卿為侍御史,不能薦舉一個賢人,退去不肖的人,而專言稅銀之利,是誠何心?古時聖君如唐堯、虞舜,不以珠玉為寶,抵璧於山巖,投珠於淵谷,棄擲不用,萬世稱頌其美。惟是漢朝桓帝、靈帝昏亂之君,聽信小人欺誑,別於府庫之外,積聚錢財為自己的私藏,萬世鄙笑他。卿不勸我學堯、舜,卻要我做桓、靈,把這等昏亂之君來待我,將謂朕為何等主邪!」即日黜退權萬紀,罷職還家,以示朝廷不用言利之臣也。夫自古小人獻諂,常說替國家生利,故人主容易信之,如權萬紀所言,若非太宗聰明英斷,未有不受其欺者矣。今既拒絕其言,又黜退其人,則天下人皆知太宗重賢才,輕貨利,雖有懷奸獻佞,欲引誘以非禮者,誰敢妄言哉!此貞觀之治所以為盛也。

原文 魏徵上疏,以為:「人主善始者多,克終者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蓋以殷憂則竭誠以盡下,安逸則驕恣而輕物。盡下則胡越同心,輕物則六親離德,雖震之以威怒,亦皆貌從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將興繕則思知止,處高危則思謙降,臨滿盈則思挹損,遇逸樂則思撙節,在宴安則思後患,防壅蔽則思延納,疾讒邪則思正己,行賞爵則思因喜而僭,施刑罰則思因怒而濫,兼是十思,而選賢任能,固可以無為而治,又何必勞神苦體以代百司之任哉!」

直解 殷,是盛。挹,是酌。僭,是過。魏徵上疏於太宗說道:「人主取天下本難,守天下本易,然自今觀之,創業垂統,善其始者恆多,而治定功成,保其終者恆少,豈取天下反易,而守天下反難乎?蓋繇締造之初,有敵國外患,常懷莫大之憂,故能竭其誠心,以盡下情,當此之時,雖匹夫之言,有重於泰山者矣。及禍亂平定,而身居安逸,則驕泰放恣,而輕忽物情,慢不加意,當此之時,雖公卿之言,有輕於鴻毛者矣。夫能盡下情,則人人樂為效力,雖遠而胡越之人,亦與我同心,而況於英雄豪傑乎!故取天下本不易而反易也。待人輕忽,則人人不肯用情,雖近而六親之人,亦與我離德,而況於四方之遠乎!雖震之以威,劫之以勢,也只是外貌從順,心中其實不服,亦終於背叛而已,故守天下本不難而反難也。人主誠能留意於此,事事致思,不敢怠忽,凡聲色貨利之交,雖若可欲,必思知足而不貪;凡宮室土木之工,雖欲經營,必思知止而不費。托侯王士庶之上,雖高而實危,則思謙虛以自降;處豐享豫大之時,既滿而且盈,則思挹損以自保。遇逸游快樂之事,則思樂不可極,而撙節其放蕩之情;居宴安無事之日,則思治不可常,而預防乎後來之患。慮左右壅蔽,則思招賢納善,以廣吾之聰明;惡讒邪之害正,則思正己率下,以杜人之欺罔。爵賞因喜而過,則人無所勸,務思賞當其功,而不使有非分之獲;刑罰因怒而濫,則人必自危,務思罰當其罪,而不使有無辜之枉。夫人君能慎思此十事,而兢兢不怠,則內立保業之本,又能選任賢能,共圖化理,則外有保業之具,如是固可以端拱無為,而天下自治矣,又何必勞神苦體以代百司之任為哉!」魏徵此疏不過數十語,而人君為治之大法,已盡於此,真可謂嘉謀嘉言矣。要之十思雖多,總只是一個敬字,隨事而見,《書》所謂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機,予臨兆民,若朽索之御六馬,皆此意也。然非有讀書窮理之功,亦何以持養此心,而不流於慢易哉!此又徵之所未發也。

原文 五月,魏徵上疏,以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譴罰積多,威怒微厲。乃知貴不期驕,富不期侈,非虛言也。昔隋之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故賦役無窮,征伐不息,以至禍將及身而尚未之悟也。夫鑒形莫如止水,鑒敗莫如亡國。伏願取鑒於隋,去奢從約,親忠遠佞,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夫取之實難,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乎!」

直解 貞觀十一年五月,此時太宗幸洛陽,以供獻不齊備,譴責有司,魏徵既當面諫正,退又上疏說道:「陛下初年,欲善無厭,改過不吝,存心仁恕,待下溫和。如今孜孜為善的意思,似不如昔時,聞過必改的勇決,稍虧於往日,譴罰漸積太多,威怒微覺峻厲。這等看來,乃知古人說: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至。蓋既貴,則尊崇無比,必至於驕矜。富不與侈期,而侈自至。蓋既富,則用度有餘,必至於奢侈。今以陛下行事觀之,豈非富貴已極,自不覺其驕侈乎!古人之言,信非虛語矣。且陛下代隋而有天下,昔隋恃其府藏之富,甲兵之強,戶口之多,其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以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雖妄用些財力,以開拓邊境,有何不可?故賦斂差役,無有了期,東西征伐,不得休息,以至民心怨叛,天下土崩,危亡之禍,將及其身,尚不覺悟,隋事之可鑒如此。夫鑒形容之妍媸者,莫如止水;鑒政事之得失者,莫如亡國。隋既以驕侈而致敗亡,則今日豈可復蹈其覆轍乎!伏願陛下取鑒於隋,屏去奢侈,從事儉約,親近忠直,斥遠諛佞,務反隋之所為,毋蹈隋之所敗。況當今天下太平無事,而禮賢節用,又陛下初年所已行者,以今之無事,行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無一毫疵議,就如堯舜之蕩蕩難名,又何得而稱焉。夫天下未定,親與群雄鬥智角力以次收取,其實艱難;天下既定,席已成之業,謹守勿失,甚是容易。陛下昔日既能取天下,得其所難,則在今日豈不能守天下,保其所易乎!」惟不忘昔日之恭儉,便可以貽子孫而垂萬世。不然,得之艱難,而失之容易,甚可惜也。魏徵此疏,大要勸太宗以力行恭儉,保守鴻業,可謂忠愛激切之至者矣,不獨太宗,萬世有天下者所當深思也。

原文 魏徵上疏,以為:「《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餘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繇待下之情未盡誠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有敗,況內懷奸宄,其禍豈不深乎!夫雖君子不能無小過,苟不害於正道,斯可略矣。既謂之君子而復疑其不信,何異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誠能慎選君子,以禮信用之,何憂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賜手詔褒美曰:「昔晉武帝平吳之後,志意驕怠,何曾位極台司,不能直諫,乃私語子孫,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得公之諫,朕知過矣,當置之几案以比弦韋。」

直解 魏徵見太宗推誠任下,漸不如初,遂上疏說道:「昔《文子》書中曾說:『上下之間,貴以誠信相與,比如一般樣的言語,而獨能取信於人者,以其有不欺之信,孚於未言之前也,不然,則雖言不信矣。一般樣的法令,而獨可行於下者,以其有無偽之誠,格於法令之外也,不然,則雖令不行矣。』繇此觀之,可見為國之道,固必以誠信為本也。自陛下即位以來,勵精圖治,中外成寧,王道體美章明,已十有餘年於此矣。然而朝廷之德化,猶未浹洽於天下者,蓋繇待下之情,未盡出於誠信,而多以疑貳參之故也。臣每見朝廷欲修立政事,圖致化理,則必委託於君子,而責其成功,至於所行之事,或有得失,則又咨訪於小人,而唯其可否。是使智者謀之,而與愚者論之,使賢者慮之,而與不肖者疑之也。其待君子也,非不敬而重之,然實憚其正直,而與之疏遠;其遇小人也,固亦輕而賤之,然實樂其柔佞,而與之狎暱。狎暱,則形跡相忘,而其言無所不盡;疏遠,則君臣間隔,而其情不得上通。夫使小人之言得盡,而君子之情不通,委任之不誠也,無足怪矣!然小人之所以見聽者,不過以其捷給之材,或足以中人主之心而已。殊不知中智庸常之人,豈無些小辯慧!然其才不足以經國,識不足以慮遠,縱使竭力盡誠,實心為國,尚不免於傾敗。況心藏奸宄,譎詐多端,而唯承顏順旨,以為容悅者,乃欲倚而信之,則其壞法亂紀,蠹國殃民也必矣,其為禍患豈不深乎!此小人之所以不可任也。君子之所以見疑者,或以其偶有小過,遂不察其平生。殊不知所謂君子者,只是大節過人,才德出眾,至於心思之所不及,智慮之所不周,亦豈能全無小過。但其無心之失,不害於正道,即當略而不論矣。今既謂之君子,則已知其正,而復疑其不信,則又以為邪,何異立直木於日中,而又疑其影之邪曲者乎!蓋既曰直木,則其影未有不正者也;既曰君子,則其心未有不誠者也。又何疑之有哉!此君子之所以不可不任也。陛下誠能慎選於群臣之中,察其立心行己,光明正大,而確然為君子者,因而接之以禮,馭之以恩,誠心任用,如手足腹心,相為一體,而不使邪曲小人,得以媒糵其間,則彼方能殫竭忠猷,展盡底蘊,君臣同志,上下一心,庶事自無不康,萬幾自無不理,何憂天下之不治哉!不然,誠信之道一虧,即阻忠良之志,疑貳之心一起,即開群枉之門,天下之事,將日趨於傾敗,而危亡之期,不可保也,可不戒哉!」太宗覽魏徵之疏,心甚嘉悅,即降手詔褒美說道:「昔晉武帝既平定東吳,天下一統,志意驕怠,不復留心政治。那時有太傅何曾退朝,私謂其子何劭說:『吾每見主上,不論經國遠圖,只說平生常語,此非貽厥孫謀者。一、二世之間,定要大亂,爾輩猶可以免。』因指著諸孫說:『此等必遇亂而死。』後來晉室大亂,其孫何綏,仕至尚書,果為東海王越所殺。前史美之,以為明於先見。朕常以為曾位極三公,責任至重,明知其主驕奢,不能直詞正諫,卻乃私語子孫,自誇明智,此人臣不忠之甚者也。若使曾能直言匡救,武帝因而改悔,豈至於一傳而亂乎!朕今溺於宴安,不自覺其怠忽,茲得聞公之言,方知從前所行,多有不是,所當省改。昔西門豹性急,常佩韋皮以自緩;董安於性緩,常佩弓弦以自急。今朕亦將此疏,置在几案,朝夕省覽,以為警戒,就如古人佩韋、佩弦以自矯其過一般,庶可以保其有終也。」嘗觀自古人君,未有不欲任賢以圖治;自古人臣,未有不思竭忠以報主。然上每苦下之不忠,下每苦上之不任者,則以推誠之道,有所未盡也。若必上之任下,無一毫疑貳之心,而後臣之事君,無一念顧忌之意,聖帝明王所以無為而治者,唯以是道而已。魏徵推而言之,深切明著,太宗即能引咎受規,比以韋弦,真可謂能納忠言者矣。至其論何曾數語,尤中後世人主之病,人主即此而推之,則臣下之忠佞,可不察而知矣。

原文 侍御史馬周上疏,以為:「三代及漢,歷年多者八百,少者不減四百,良以恩結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餘年,皆無恩於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當隆禹、湯、文、武之業,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得但恃當年而已!今之戶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給役者兄去弟還,道路相繼。陛下雖加恩詔,使之裁損,然營繕不休,民安得息!臣觀自古以來,百姓愁怨,聚為盜賊,其國未有不亡者。蓋幽、厲嘗笑桀、紂矣,煬帝亦笑周、齊矣。不可使後之笑今,如今之笑煬帝也。貞觀之初,天下饑歉,斗米直匹絹,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憂念不忘故也。今比年豐穰,匹絹得粟十餘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復念之,多營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以畜積多少,在於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資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至今未盡。夫畜積固不可無,要當人有餘力,然後收之,不可強斂以資寇敵也。夫儉以息人,陛下已於貞觀之初親所履行,在於今日為之,固不難也。陛下必欲為長久之計,不必遠求上古,但如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縣令,苟選用得人,則陛下可以端拱無為。今朝廷唯重內官而輕州縣之選,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稱職始補外任,邊遠之處,用人更輕。所以百姓未安,殆繇於此。」疏奏,上稱善久之,謂侍臣曰:「刺史朕當自選;縣令宜詔京官五品以上,各舉一人。」

直解 茌平人馬周,以布衣遭遇太宗,不次超擢為侍御史,感激恩遇,知無不言,嘗上疏說道:「自夏、商、週三代,以及兩漢,子孫相承,所歷年數多的至八百年,少的也不減四五百年。這等長久,蓋因他祖宗開創之初,躬行節儉,以為家法,不勞民之力,不費民之財,深仁厚澤,固結民心,雖其後嗣未必皆賢,賴有先德維持,人心思慕,不忘故也。自魏、晉以降,至於周、隋,多的只五六十年,少的才二十餘年。這等短促,蓋因他祖宗開創之初,不為子孫遠慮,殘虐其民,厚斂重役,以致人心怨叛,本根不固故也。今陛下承隋之後,鑒隋之亡,當以三代聖王為法,隆夏禹、商湯、周文、武的德業,繇一世以至萬世,傳之無窮,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可但恃當年,只顧目前安享富貴便了。若不恃當年,必為子孫萬世之計,則所以厚施恩澤、固結民心者,何可不加之意哉!隋家開皇年間,戶口最盛,幾至九百萬,如今的戶口,不及隋家十分中之一,而百姓每供給力役的,終歲不息,戶中丁口,更替上班,兄去替役,弟才得還,道路往返,纍纍相繼。陛下雖有恩詔,命有司裁減伕役名數,然朝廷土木繁興,工作不息,須要人丁充役,如何得裁減。所以有司視恩詔為虛文,必至民窮盜起而後已。臣觀自古以來,征役不息,百姓愁怨,至於相聚而為盜賊,所在蜂起,則其國家未有不喪亡者。但衰世昏主,多不自知,千古一律,為後世所笑。蓋周家幽王、厲王,嘗笑夏桀、商紂,以無道亡其國家,而不悟己之所為亦如桀、紂。近時隋煬帝,嘗笑周天元、齊後主,以無道亡其國家,而不悟己之所為亦如周、齊。今日正當以此為戒,不可又蹈其覆轍,使後之笑今,亦猶今之笑煬帝也。且人君之心,其為民與否,動於一念,即彰聞於百姓。如貞觀初年,天下饑荒,一斗米價值一匹絹,米貴如此,宜乎民不聊生,然而不怨者,知陛下志在養民,憂念不忘,今日雖困苦,終必安樂故也。如今連年豐熟,一匹絹可換米十餘斛,米賤如此,宜乎民皆樂生,然而怨嗟者,知陛下志驕意怠,不復憂念百姓,而妄興土木,其所營繕的,都是沒緊要的工作,以此煩民,雖年谷豐登,終必轉死溝壑故也。然則陛下可不察百姓之心,而停不急之務哉!自古以來,國家有興有亡,然其所以興者,不是為錢糧蓄積得多,其所以亡者,不是因錢糧蓄積得少,只在百姓苦樂而已。若是暴征橫斂,腹削民財,使百姓愁苦思亂,則民窮盜起,其亡無日矣,蓄積雖多何益?若是輕徭薄賦,培養休息,使百姓都安生樂業,則本固邦寧,大業可長保矣,蓄積雖少何傷?只以近日所共見之事證之,隋家父子,壅利行私,將民間財物,盡皆搜索,以為私藏,於洛口倉中,貯下許多糧米,後來被反賊李密佔據,開倉散施,道路米厚數寸,洛水兩岸,望如白沙。又於東都洛陽城中,積下許多布帛,後來賊臣王世充篡位,資以固守,至以帛汲井,用布為爨。又於長安西京府庫,積下許多金寶,後來我國家平定關中,就因其所遺,以為軍國之需,至今二十餘年,用之未盡,其多可知。繇此觀之,隋之積蓄,豈不豐富,只因失了人心,所以社稷不保,積下多少財物,適足為敵人之資而已,這便是蓄積的明驗。夫國以食為命,蓄積故不可無。然民以食為天,征斂尤不可過,必須家給人足,財力有餘,然後以正額收之,彼方不怨,不可將貧敝之民,強行搜括以為寇敵之資也。夫敦行儉約,以休息小民,陛下在貞觀初年,親自行過,年來海內治平,皆其明效。在於今日,若肯將已試之政,加意施行,固不難也。然則陛下必欲為長治久安之計,亦不必遠求上古,取法前王,只是照依貞觀初年所行,以清心省事、節用愛民為主,則天下蒼生自然受福,為幸多矣。又一件最緊要的,欲要王業長久,須是百姓得安。然百姓所以治安,其機只在刺史、縣令,這兩樣官,最為近民,關係甚重。若是刺史選用得人,則一州之民皆受其福;縣令選用得人,則一縣之民皆受其福。官得其人,則百姓自然樂業,陛下即可以端拱穆清,無為而治矣。乃今日朝廷用人,只是崇重京官,把那州縣官看得太輕了,如刺史乃一州之主,卻多以武將為之,那武官只能用兵,不曉民事,如何為有司表率?又或京官不能稱職,方調補外任,夫州縣之事,更難於京官,彼既不稱京職,如何能臨民蒞眾?至於邊方遠處,動系安危,卻乃以其荒僻險遠,越不經心,只將庸才冗流充之而已。夫設官分職,本以為民,而於親民之官,乃輕忽之如此。朝廷既輕其選,則其人必不自重,繇是遷延歲月,以苟升斗之祿,則視其官如傳捨,甚或恣肆貪漁,以充溪壑之欲,則以其民為寇仇,所以百姓不得安生,為此故也。今欲培植國本,為久長之計,則守令之選,其可不加之意哉!」馬周疏上,太宗覽畢,道他說得好,稱讚不已,諭侍臣說:「守令之官,委的當重,今後刺史有缺,朕當自選於群臣,擇其可者。至於縣令,當令京官五品以上,訪有才力操守、可任治民者,各舉一人,以備選擇,庶不至失人耳。」詳觀馬週一疏,大意欲太宗輕徭薄賦,固結人心,以為子孫萬世之業,而其要歸在於重守令,誠為致治之急務。至謂朝廷重內輕外,以京官不稱職者補外任,以遷謫之人守遠方,則又古今通患。古之聖王,詳內而略外者,但指法制政令之類而言,若夫億兆之眾,則一般樣都是朝廷赤子,豈可以遠近視之乎!官不得人,則民不樂業,外郡騷動,則近地亦為之不寧,其所繫非淺淺也。願治之主,宜加意焉。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