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宗
原文 唐初,賦斂之法曰租、庸、調,有田則有租,有身則有庸,有戶則有調。玄宗之末,版籍浸壞,多非其實。及至德兵起,所在賦斂,迫趣取辦,無復常准。賦斂之司,增數而莫相統攝,各隨意征科,自立色目,新舊相仍,不知紀極。至是,炎建議作兩稅法:先計州縣每歲所應費用,及上供之數而賦於人,量出以制入。戶無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為行商者,在所州縣稅三十之一,使與居者均,無僥利。居人之稅,秋、夏兩征之。其租、庸、調、雜徭悉省,皆總統於度支。上用其言,因赦令行之。
直解 這一段是記唐時設制兩稅賦法緣繇。版籍,即今黃冊。主,是土居。客,是流寓。唐時人丁,以十六歲為中男,二十一歲為成丁。度支,是總理財政之官。唐初,賦斂之法叫做租、庸、調。每丁授田百畝,計畝起科,上納田糧,謂之租,即今之地糧也。每人一丁一年有二十日在官差使,若免了差使,每日折絹三尺,謂之庸,即今之丁銀也。每戶各隨其所出,上納綾、絹等項,謂之調,即今之門銀也。當時糧差只有這三樣,再無別項科派,行了百餘年。至玄宗之末,法久弊生,版籍已漸壞了,所載田地戶口,多非實數。及至肅宗至德年間,兵戈紛擾,用度煩費,各處追征錢糧,催督緊急,當時取辦又無一定之法,添設許多錢糧衙門,如鹽鐵度支、轉運等使,都不相統攝,各人任意征科,自立名目,舊管衙門派了一番,添設衙門又派一番,新舊相仍再無休息,非復唐初租庸調之制矣。至是宰相楊炎建議,改為兩稅之法,先算各州各縣每年應該存留費用若干,又算起運上供錢糧該用若干,而後取之於民,量其出之多寡,以為入之輕重。戶不分土著、流寓,只查見居何州縣,即上冊寄籍;人不分成丁、中男,只審其家之貧富以為差等;為行商者,所在州縣估其貨物,三十分中抽取一分,使與居民一樣應役,不得僥倖便利。至於居民賦稅,分為秋、夏兩季追征,故謂之兩稅。其租、庸、調舊法,並後來加派雜徭,盡為罷革。天下財賦,都著度支總領,別項添設使職不得專制,其所議如此。德宗以為便民,即於登極改元赦令中,即將此條開載,命各處守臣查核百姓丁產等級,通行此法。繇是兩稅定賦,遂為歷代相沿通制,以迄於今矣。
原文 初,安史之亂,數年間,天下戶口什亡八九,州縣多為藩鎮所據,貢賦不入朝廷,府庫耗竭。中國多故,戎狄每歲犯邊,所在宿重兵,仰給縣官,所費不貲,皆倚辦於晏。晏有精神,多機智,變通有無,曲盡其妙。常以厚值募善走者,置遞相望,覘報四方物價,雖遠方,不數日皆達使司,食貨輕重之權,悉制在掌握,國家獲利而天下無甚賤甚貴之憂。
直解 縣官,指朝廷說。不貲,是無量的意思。覘,是窺視。德宗時,劉晏為轉運使,專理財賦。初,安祿山、史思明作亂,數年之間,兵戈擾攘,百姓死亡逃竄不可勝數,天下戶口十減其八九,稅糧無從出辦,又州縣多為藩鎮所據,貢賦都自佔用,不供給朝廷,所以府庫之財,日加耗竭。且中國多事,每有征討,又戎狄歲歲犯邊,各處調重兵屯宿防禦,軍餉都仰給於朝廷,所費不可限量,凡一應軍國之費,都只靠著轉運使劉晏一人經理。然劉晏素有精神,能理煩治劇,又多機識,能隨機應變,凡天下財貨,有無通融都設法區處,曲盡其妙。常謂公私所以不足,只是物價未平,或甚賤甚貴,莫能流通故耳。乃多用工食雇募善走之人,沿途設遞相望不絕,使窺探四方物價,星夜傳報,雖在遠方,不數日都達轉運使司。一應糧食貨物,如某處多餘則官為之疏通,使不至太賤;某處缺少則官為之接濟,使不至太貴。一輕一重之權,皆在其掌握之中。自是利歸於官,既可以佐國家之用,而物價常平,天下亦無甚賤甚貴之憂,蓋公私俱便矣。
原文 晏常以為:「辦集眾務,在於得人,故必擇通敏、精悍、廉勤之士而用之。至於句撿簿書,出納錢谷,事雖至細,必委之士類。吏惟書符牒,不得輕出一言。」常言:「士陷贓賄,則淪棄於時,名重於利,故士多清修;吏雖廉潔,終無顯榮,利重於名,故吏多貪污。」然惟晏能行之,他人效者終莫逮。其場院要劇之官,必盡一時之選。故晏沒之後,掌財賦有聲者,多晏之故吏也。
直解 句撿,是查理。符牒,即文書。劉晏為轉運使時,常以為辦集眾事,在於得人,故其經理財賦,必選擇一般通達敏捷、精力強悍又廉潔勤勵的人,方肯委用。至於查理文書、收放錢糧有干係要緊處,事雖至小,必委那讀書出身的士人掌管。其左右掾吏只令書寫文牒,不許輕出一言,有所干預。所以然者為何?晏常說:「士人所志遠大,愛惜名節,一陷贓私賄賂,犯了清議,即淪棄終身,不為時用。他看得名重似利,故多務清修,縱使居財貨之地,不肯便去幹染。吏胥資革原卑,雖苦行廉潔,也終不得顯榮。他看得利重似名,故多有貪污,若使掌管錢糧簿書,定是有弊。所以只用士人,不用吏胥。」然其理財之法,惟晏能行之,他人效之者終莫能及。其船場、巡院要緊繁劇之官,晏俱加意揀擇,必盡一時之選,不肯輕授一人。故自晏之後,但是掌管財賦有名的人,多是他舊日屬官,其能用人如此。按劉晏用人之法,不止可施於理財,即帝王治天下之道,亦不外此。然士人固多為名,亦繇上人愛重他,故不肯苟且;吏胥固多為利,亦繇上人輕賤他,故無所顧惜。如兩漢之時,經術吏治相兼進用,往往有起自刀筆為名臣者。可見人才之用無常,全在上之人所以鼓舞作興者何如耳。此又用人者所當知也。
原文 晏又以戶口滋多,則賦稅自廣,故其理財常以養民為先。諸道各置知院官,每旬月,具州縣雨雪豐歉之狀白使司,豐則貴糴,歉則賤糶,或以谷易雜貨供官用,及於豐處賣之。知院官始見不稔之端,先申,至某月須若干蠲免,某月須若干救助,及期,晏不俟州縣申請,即奏行之,應民之急,未嘗失時,不待其困弊、流亡、餓殍,然後賑之也。繇是民得安其居業,戶口蕃息。
直解 知院官,是各道掌巡察的官。買谷米叫做糴,賣谷米叫做糶。不稔,是谷不熟。史臣記說劉晏理財,不是斂民以足國,以為財用不足皆戶口消耗之故,若戶口滋多,則生之者眾,賦稅自廣,何患不足,故其理財常以養民為先。於諸道各設知院之官,使時時巡察州縣利病,每旬月,必開具州縣雨雪豐歉之狀關白使司。如豐處谷米有餘則增價而糴,使不積於無用;歉處谷米不足則減價而糶,使不苦於艱食;或歉處多雜貨,就將谷米易買之彼中,以供官用;或豐處少雜貨,就將所易的於彼處賣之。其有無相濟,變通不滯如此。又以民之饑荒,朝夕待哺,若待其申請而後濟之,則展轉廢時,民不沾惠,乃令知院官先時巡察,才見某州某縣有凶荒不熟的端緒,便預先酌量分數申報使司,某處須蠲免幾何,某處須救助幾何,晏即預為經理。至期,不待州縣申請,就奏行蠲免救助,應民之急未嘗後時,不待其困弊、流亡、餓殍,然後賑恤之也。自是民得安居樂業,無流離死徙之患;戶口日益蕃息,比初時增了三分之一,而賦稅漸廣,國用充足矣。夫自古言利之臣,莫不以聚斂為富國,以蠲助為病國,卒之國與民兩受其病。晏獨以養民為先,通其有無,時其蠲助,使天下沾實惠,而國亦未嘗不足,可謂知理財之要矣。有天下者,慎無剝民以富國哉!
原文 晏於揚子置十場造船,每艘給錢千緡。或言:「所用實不及半,虛費太多。」晏曰:「不然,論大計者,固不可惜小費,凡事必為永久之慮。今始置船場,執事者至多,當先使之私用無窘,則官物堅完矣。若遽與之屑屑較計錙銖,安能久行乎!異日必有患吾所給多而減之者,減半以下猶可也,過此則不能運矣。」其後五十年,有司果減其半。及鹹通中,有司計費以給之,無復羨餘,船益脆薄易壞,漕運遂廢矣。晏為人勤力,事無閒劇,必於一日中決之,不使留宿。後來言財利者,皆莫能及之。
直解 揚子,即今直隸儀真地方。錙,是八兩。銖,是半分。史臣記劉晏為轉運使,於江、汴、河、渭各造運船,在揚子地方置十處官場造船,每船一隻給與料價錢千緡。或曰:「造船所用實不及五百緡,恐虛費太多。」劉晏說:「不然,費用固當節省,然論大計者不惜小費,人凡舉一事,必須為永久之慮,不要只算目前。今創立船場,執事人役眾多,必先使他私用寬裕,不至窘急,則所造官物自然堅固完實。若屑屑計較於錙銖之微,使之無所利賴,必不樂就,且弊孔定不能革,徒使官物不得堅好,安能久行乎!後日掌漕運的必有患吾所給太多而減之者,若但減得一半以下猶可支持,若過一半則不能運矣。」劉晏沒後五十年,有司果將造船之費減了一半,至懿宗成通年間,有司估價猶以為多,乃計算他造船一隻實費多少,照數給與,無復羨餘。繇是所造之船越發脆薄易壞,不能行遠,而漕運之法遂廢,果如劉晏之言也。劉晏為人勤敏強力,掌管天下錢糧,事務叢集,他不論事之優閒繁劇,必於當日決遣,不使留至明日。文移上下絕無停滯,吏胥人等無繇作弊。因他才力過人,萬事處置得法,一時國課充足,公私兩便,後來言財利者皆不能及也。蓋唐時善理財者莫過於劉晏,故史臣記其事獨詳。至於論大計不惜小費之語,真經國之遠猷,萬世所不可廢也。蓋天下之事,要圖經久堅完,財必不可省,要圖目前節省,事必不能就。世有動大眾,興大役,而以費半功倍,炫一時之功者,而不知其成易壞,則其費愈多,不惟無益而且有損者也。為國者可不察哉!
原文 子儀為上將,擁兵,程元振、魚朝恩讒謗百端,詔書一紙征之,無不即日就道,繇是讒謗不行。嘗遣使至田承嗣所,承嗣西望拜之,曰:「此膝不屈於人若干年矣!」李靈曜據汴州作亂,公私物過汴者皆留之,惟子儀物不敢近,遣兵衛送出境。
直解 汴州,即今河南開封府地方。史臣記唐自安史之亂,宗社幾亡,賴郭子儀克服兩京再造唐室。那時大盜雖除,中外多事,子儀身為大將,總統兵馬,功烈既高,聲勢又重,權倖小人如程元振、魚朝恩等,平素嫌他不來附己,嫉妒他的功業,早晚在天子面前百般譖毀,說他強梁難制,恐為國患,天子心中不能無疑。然子儀忠順小心,朝廷但有片紙召他無不即日起程,不敢時刻淹緩,與其餘將帥擁兵倨傲者不同,繇是天子知子儀純心為國,無有他念,程元振、魚朝恩雖終日讒謗,畢竟不聽信他。是時藩鎮跋扈,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最稱強悍,子儀嘗遣使至承嗣處,承嗣西望之,指其膝謂使者說:「此膝不屈於人久矣,今日特為令公下拜耳!」又汴宋留後李靈曜,竊據汴州作亂,凡公私財貨經繇汴梁過者,都強奪留下,不肯放行,惟有子儀的物貨乃不敢近,且遣兵護送出境,以防他盜。蓋繇其忠誠之至,無感不通。故上為主所信,而讒間者沮其謀;下為眾所歸,而強暴者服其德。不徒以其功績之茂也。
原文 校中書令考凡二十四,月入俸錢二萬緡,私產不在焉,府庫珍貨山積。家人三千人,八子、七婿皆為朝廷顯官。諸孫數十人,每問安,不能盡辯,頷之而已。僕固懷恩、李懷光、渾瑊輩皆出麾下,雖貴為王公,常頤指役使,趨走於前,家人亦以僕隸視之。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臣而眾不疾,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年八十五而終。其將佐至大官,為名臣者甚眾。
直解 中書令,是宰相職名。唐時考課之法,一年一考。頷,是點頭。口傍為頤。頤指,是以口指使。史臣又記說郭子儀歷事三朝,為中書令極品官,凡經二十四考,其久如此。官高祿厚,每月俸錢所入多至二萬緡,其田莊房產所入還不在此數內,所以他府庫中珍貨堆積如山。家中人口多至三千,有八子、七婿,都做朝廷顯官。諸孫數十人,每至子儀處問安,人多不能盡辯,只點頭而已。當時領兵大將如僕固懷恩、李懷光、渾瑊輩,起初都在子儀麾下為偏裨小校,後來繇子儀任用提拔,各以才能樹立功業,皆為節度使、副元帥,封戶數百,貴為王公。雖是這等貴盛,子儀還照先日頤指役使,令奔走趨命於前,如僕隸一般。即家人見此三人,亦以尋常僕隸視之,不覺其為王公也。是時子儀忠誠孚於人心,勳業蓋乎宇宙,天下之勢,懸衡在他一個人身子上,有他則天下安,無他則天下危,如此者將至三十年。唐祚所危而復安不至中絕者,子儀之力也。凡人勇略震主者身危,子儀則功蓋天下而主不疑;凡人處高位者多懼,子儀則位極人臣而眾不疾。晚年勳爵崇隆,子孫貴盛,其所自奉雖若窮奢極欲,然人亦皆視為宜然,不以為非也。年至八十五,竟以令終。其麾下將佐後來相繼立功,至大官為名臣者甚眾,不特渾瑊等數人而已。夫自古人臣建大功於國,苟非遇明昌之代,鮮有不蹈危疑之災者。唐之中葉,肅、代及德,暗陋多忌,一時建功之臣若建寧之與定大計,光弼之蕩除巨憝,皆鮮克令終,甚者父子不保,其時可知也。乃子儀忠義天值,一以至誠不二之心,始終不渝,卒至見信猜忌之主,安定國家,完名令終,可為萬世人臣之矩范矣。
原文 初,上在東宮,聞監察御史陸贄名,及即位,召為翰林學士,數問以得失。時兩河用兵久不決,賦役日滋,贄以兵窮民困,恐別生內變,乃上奏,其略曰:「克敵之要,在乎將得其人;馭將之方,在乎操得其柄。將非其人者,兵雖眾不足恃;操失其柄者,將雖材不為用。」又曰:「將不能使兵,國不能馭將,非止費財玩寇之弊,亦有不戢自焚之災。」又曰:「無紓目前之虞,或興意外之患。人者,邦之本也;財者,人之心也。其心傷則其本傷,其本傷則枝幹顛瘁矣。」
直解 兩河,是河南、河北地方。德宗初為太子在東宮時,即聞監察御史陸贄的才名。及即位,召為翰林學士,在禁中侍直,常常訪問他以朝政得失。那時兩河藩鎮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連兵拒命,朝廷調各路兵馬討之,相持數年,勝負不決。軍餉之費每月至一百餘萬,賦稅差役日日滋多,民間不勝其苦。陸贄見師老財匱,人心不安,恐別生內變,乃上疏陳奏,其大略說:「國家用兵,欲克敵制勝,不在兵之多寡,要緊在將得其人;朝廷駕馭將帥之方,又在操得賞罰之柄,以鼓舞激勸之。將非其人,則調練無法,調度失宜,兵雖多亦不足賴;操失其柄,則賞不當功,罪不當罰,將雖才亦不為用。」又說:「主將若不能驅使兵士,朝廷若不能駕馭將帥,必至曠日持久,不能成功,不但虛費錢糧,養成危亂,且恐法度不行,終為大害。就如火一般,若不收斂戢滅,光焰一起反自焚燒,其災非小。」又說:「當今事體,不要只益兵討賊,圖解眼前的近憂,還恐或興起意外的禍患。蓋百姓是邦家的根本,必百姓安然後國安。財貨是百姓的心,必輕徭薄賦,然後得民心之歸向也。若征科太急,剝削太甚,則必傷民之心。民心既傷,則邦本不固,卒有異外之變,必土崩瓦解,不可收拾。譬如樹木,其根本既傷,其枝條必皆顛瘁,無復生意矣。然則欲固邦本,豈可不救人心;欲救人心,豈可不輕賦役哉!」按陸贄此言,極為切要。蓋將兵之權,繇於將將;足兵之道,本於足民。二者內修外攘之大機也。德宗當強臣跋扈之時,以猜忌待群下,既無御將之權,而橫征暴賦,竭澤以漁,又斂萬民之怨,卒致播遷之患,非不幸也,可以為永鑒矣。
原文 又論關中形勢,以為:「王者蓄威以昭德,偏廢則危;居重以馭輕,倒持則悖。王畿者,四方之本也。太宗列置府兵,分隸禁衛,大凡諸府八百餘所,而在關中者殆五百焉。舉天下不敵關中之半,則居重馭輕之意明矣。承平漸久,武備浸微,雖府衛具存,而卒乘罕習。故祿山竊倒持之柄,乘外重之資,一舉滔天,兩京不守。是皆失居重馭輕之權,忘深根固柢之慮。陛下追想及此,豈不為之寒心哉!今朔方、太原之眾,遠在山東,神策六軍之兵,繼出關外。關輔之間,征發已甚,宮苑之內,備衛不全。萬一將帥之中,有如朱滔、希烈,或負固邊壘,誘致豺狼,或竊發郊畿,驚犯城闕,未審陛下復何以備之!陛下倘過聽愚計,所遣神策六軍李晟等及節將子弟,悉可追還。明敕涇、隴、邠、寧,但令嚴備封守,仍雲更不征發,使知各保安居。又降德音,罷京師及畿縣間架等雜稅,則冀已輸者弭怨,見處者獲寧,人心不搖,邦本自固。」上不能用。
直解 陸贄又與德宗論關中形勢,說道:「王者雖以尚德為要,然必積蓄威力使人心讋伏,然後恩德可以宣佈。若專用恩惠,偏廢了威,則紀綱不振,而國勢危。王者雖以四海為家,然必自居於重,以馭其輕,使天下之勢在己,就如持著刀劍把柄在手,才得宰割方便。若輕重倒持,則必受制於人,而事勢逆。夫王者建都所在,乃四方根本,必根本堅固,乃可以控制四方。故天下大勢,當使王畿重,四方輕。昔太宗既定大業,於各路設置折衝諸府統率官兵,分屬京師禁衛,總計天下諸府共有八百餘所,而在關中畿輔之地者乃有五百。舉天下之兵不及關中一半,使京畿之勢常重,四方之勢常輕,其居重馭輕之意明矣。自後承平漸久,武備浸微,雖府衛之名猶存舊制,而兵馬缺乏,不復練習。至於玄宗崇尚邊功,強兵勁卒盡在北邊,於是天下大勢偏重在外,京師反輕了,就如倒持刀劍,以把柄遞與人的一般。於是安祿山竊倒持之柄,乘外重之資,一旦舉兵叛逆,其勢洶湧,恰如洪水滔天,東西兩京相繼失守。所以致此者,皆因畿輔空虛,禁兵單弱,失居重馭輕之權,忘深根固本之慮。故意外之變起於倉卒,徵兵四方急不能救,前事不遠可為明鑒。陛下若追思及此,豈不為寒心哉!今拱護京畿止有朔方、太原諸鎮,守衛宮闕止有神策六軍,自兩河用兵以來,先後調遣馬燧、李懷光統率朔方、太原之眾,遠在山東;李晟、哥舒曜統神策六軍之兵,繼出關外。關輔之間,征發兵糧,搜括太甚;官苑之內,禁軍盡出,守衛多缺。腹心之地空虛至此,萬一各鎮將帥中,有如朱滔、李希烈之輩,生心不軌,或是負固於邊壘,誘引蕃夷合謀入寇,或是竊發於郊畿,乘虛作亂,驚犯城闕,那時京畿無出征之師,倉卒又不能入援,不知陛下將何以備之!禍機所伏,真可為寒心也。陛下倘誤聽臣之愚計,所遣神策六軍將士李晟等,並近日節將子弟召遣東征者,盡數取回,以守衛宮闕。明詔涇原、隴右、邠寧三鎮只著嚴備封守,再勿調發,使知各保安居,皆有固志。又降恩詔,將京師及畿內各縣近日所添間架等項雜稅,盡為停罷,庶乎民之已輸納者可消怨望,兵之未調發者又得寧居。人心不搖,則根本牢固。四方例僭亂從容圖之,當漸次可平也。」陸贄此言,於當時事勢甚為切當。德宗方銳意用兵,竟不能用。夫居重馭輕之勢,在王畿固所當先,而防微慮患之機,在禁地尤為至要。士庶之家,門戶堂室猶當嚴謹,況人主九重之居,而守衛不全,豈不深可慮哉!然當時所謂禁兵,自調征外雖列名尺籍,日給官餉,其實身居市井,自不知兵,虛名而已。以故涇原叛卒,稱兵向闕,召禁軍無一人至者,而車駕遂出奔矣。使早從陸贄之言,以根本為計,豈至是哉!
原文 上與陸贄語及亂故,深自克責。贄曰:「致今日之患,皆群臣之罪也。」上曰:「此亦天命,非繇人事。」贄退,上疏,以為:「陛下征師日滋,賦斂日重,內自京邑,外洎邊陲,行者有鋒刃之憂,居者有誅求之困。是以叛亂繼起,怨讟並興。陛下有股肱之臣,有耳目之任,有諫諍之列,有備衛之司,見危不能竭其誠,臨難不能效其死,臣所謂致今日之患,群臣之罪者,豈徒言歟!」
直解 洎字,解做及字。怨讟,是怨謗。德宗時,因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反叛,召涇原等道兵馬討之,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統兵至京,其軍士亦乘間作反。那時京師禁兵只有空名在籍,召之並無一人至者,德宗倉卒無計,遂出奔奉天以避之。姚令言就迎先任盧龍節度使朱泚為主,據了京師。朱泚日夜圍攻奉天,德宗在圍城中與陸贄說致亂根繇,引為己過,深自切責。陸贄對說:「今日之患,陛下固當引以自責,然使在位群臣各效其職,其禍必不至此。以臣看來,都是群臣之罪。」德宗又說:「國家治亂亦有定數,先年術士桑道茂預知朕有離宮之厄,說奉天有天子氣,今日朕逃難至此,可見天數已定,非盡繇於人事也。」贄退而上疏,說道:「禍福之來,未有不因人事感召者。陛下三年之間,銳意討賊,兩河之役一時並興,今日征師於涇、隴,明日征師於邠、寧,既無虛日;今日賦商錢僦質,明日稅間架、陌錢,又無寧時。所以內自京邑,外及邊陲,行軍者委身於敵,有鋒刃之憂;居家者輸財於官,有誅求之困。人心洶淘,釁孽日生,致叛亂之謀相繼而起,怨謗之語雜然而興。當是時,誰不知非常之變近在目前,只陛下不聞耳。夫朝廷設立群臣布列左右,正欲其事事盡言,人人盡職,持其危而扶其顛耳。今陛下大之則有股肱之臣,近之則有耳目之任,居言路則有諫諍之列,任兵戎則有備衛之司,平居高爵重祿,未嘗之人,乃至見天下之危,皆閉口不言,誰能先事而竭其誠悃?當大難之沖又袖手無措,誰能臨事而致其死力?至使乘輿播越,君辱國危,國家何負於臣,而洩洩若此。臣所謂致今日之患,皆群臣之罪者,信非徒言也。」按當時群臣非惟不能諫,不能死,實導之。其重斂也,以韋都賓、趙贊等;其禁兵不至也,以白志貞等。至欲以百口保朱泚之不反,則盧杞之罪尤有不勝誅者。然以贄之懇疏,而德宗猶不悟,覆信杞言以激李懷光之變。唐祚之不振,其君臣皆不得辭其責矣。
原文 「臣聞理或生亂,亂或資理者,有以無難而失守,有因多難而興邦。今生亂失守之事,則既往而不可復追矣;其資理興邦之業,在陛下克勵而謹修之。何憂乎亂人,何畏乎厄運!勤勵不息,足致昇平,豈止蕩滌襖襖當作妖。氛,旋復宮闕而已。」
直解 理,是治。妖氛,是邪氣,以比當時亂臣。陸贄疏中又說:「治亂之機,每相為倚伏。故有當治平之時,不期於亂,而或以生亂者;有遭危亂之禍,不期於治,而或以資治者;有因國家無難,而反失其守者;有因國家多難,而反以興邦者。蓋太平無事之時,君心怠肆,人事多不能修,故天降之禍,致生亂而失守;艱難多事之時,君心警惕,人事不得不修,故天降之福,致資理而興邦。其機在人而不在天,此無足疑者。今日之患,正坐生亂失守之弊,其事已往,不可復追矣。其資理興邦之業,則在陛下惕然自奮,以天命為必可回,以治平為必可復,兢兢業業,克勵而謹修之,則轉禍為福,捷於影響。寇兵雖熾,尋當伏誅,何憂乎亂人;大運雖危,尋當復泰,何畏乎厄運。且自此而益加勤勵,勉勉不息,所以資理者在是,所以興邦在是,昇平之業,致之有餘,豈但蕩除邪穢,旋復宮室,僅僅守其故常而已哉!此臣所以斷然謂天命繇人,而重有望於陛下也。」夫德宗惑於術士之言,方謂人不可勝天,而贄疏中專以克修人事為主,誠不易之論矣。然人君當患難在前,其克修也易;當太平無事,其克修也難。故資理興邦之業,在中主亦可庶幾,而生亂失守之事,雖英君猶或不免焉。此復隍之戒,日中之憂,所以必於豐泰之時也。有制治保邦之責者,尚鑒於斯。
原文 李懷光自山東來赴難,數與人言盧杞、趙贊、白志貞之奸佞,且曰:「吾見上,當請誅之。」既解奉天之圍,自矜其功,謂上必接以殊禮。或以懷光之言告盧杞,杞懼,言於上曰:「懷光勳業,社稷是賴,賊徒破膽,皆無守心,若使之乘勝取長安,則一舉可以滅賊,此破竹之勢也。今聽其入朝,必當賜宴,留連累月,當作日字。使賊入京城,得從容成備,恐難圖矣!」上以為然。詔懷光直引軍屯便橋,與李建徽、李晟刻期共取長安。懷光自以數千里竭誠赴難,破朱泚,解重圍,而咫尺不得見天子,意殊怏怏,曰:「吾今已為奸臣所排,事可知矣!」遂引兵去,至魯店,留二日乃行。
直解 德宗以朱泚之亂,出幸奉天,賊兵攻圍經月,城已將陷,那時得朔方節度使李懷光領兵入援,大敗賊兵,奉天圍解。懷光自山東來赴難時,思量這禍亂之繇,皆因盧杞為宰相,處置乖方,趙贊領度支,賦斂繁重,白志貞掌宿衛,賣放禁軍,遂使賊徒倡亂,車駕蒙塵,都是這三人所致。恨其欺君誤國,心甚不平,途中常與人說:「這三個是奸佞小人,我這一去若見了天子,必然奏請誅之。」及解奉天之圍,自矜其功,指望朝廷召入行在,待以殊禮,卻不知已有人將他路上的言語,說與盧杞知道。盧杞大懼,即設一計,奏德宗說:「懷光功業乃社稷所倚賴,賊徒為懷光所敗,已驚懼破膽,雖逃入長安,亦皆無固守之心,若使乘勝進取長安,則一舉可以滅賊,而神都克復在即矣。今若聽其入朝,須當賜宴犒勞,留連累日,使賊入京城,得以從容設備,恐難圖矣。」盧杞之言,雖似有理,其實是怕懷光入朝說他罪過,故假此疏遠之。德宗不悟其詐,只道他說的是,即詔懷光不必入城朝見,直引軍進屯長安城外便橋地方,與各鎮節度使李建徽、李晟連兵討賊,刻期共取長安。懷光自以從數千里外竭忠遠來赴難,破了朱泚,解了重圍,如此勞苦有功,而離行宮咫尺之近,不得一見天子,心中怏怏不樂,說:「我今已為奸臣所排陷,自此以後必不見信於朝廷,事可知矣。」遂引兵去,至奉天東南魯店地方,逗留二日方行,蓋已無心為國矣。夫當時奉天之圍,真危急存亡之秋,懷光間關破賊,保車駕於圍城之中,其功可謂大矣。德宗乃以盧杞之言不使一見,竟至於激反,豈不誤哉!然盧杞之奸佞陰險,不獨於懷光為然,如忌張鎰之忠直,欲出之於邊鎮,則曰鳳翔將校班秩已高,非宰相幸臣不能鎮撫;忌顏真卿之德望,欲陷之於賊營,則曰真卿三朝舊臣,名重海內,人所信服。可見小人欲傾陷君子,若直指以為惡,人主未必肯信,必是陽稱其美,以行排陷之計,然後聽者不覺而墮其計中耳。此人主所當審察也。
原文 上問陸贄以當今切務。贄以向日致亂,繇上下之情不通,勸上接下從諫。又曰:「《易》,乾下坤上曰泰,坤下乾上曰否,損上益下曰益,損下益上曰損。夫天在下而地處上,於位乖矣,而反謂之泰者,上下交故也。君在上而臣處下,於義順矣,而反謂之否者,上下不交故也。上約己而裕於人,人必悅而奉上矣,豈不謂之益乎!上蔑人而肆諸己,人必怨而叛上矣,豈不謂之損乎!」
直解 乾、坤、泰、否、益、損都是《易經》上卦名。德宗在奉天城中,思寇兵難退,賊臣尚據長安,乃召翰林學士陸贄,問當今撥亂反治,何者最為切務。陸贄以禍亂之興必有繇致,向日致亂,繇上下之情不通,今日之務,莫有切於通上下之情者。因勸德宗接下從諫,凡文武群臣朝見的時候,必特加延接,備詢得失。至於上疏建言的皆曲賜嘉納,惟取其有益於治,雖犯顏逆耳亦不必計也。又奏說:「聖人作《易》別卦取象,皆有深意。乾卦在下,坤卦在上,合而名之曰泰卦。坤卦在下,乾卦在上,合而名之曰否卦。巽卦在上,震卦在下,叫做益卦。其彖辭說,損上益下,民悅無疆。艮卦在上,兌卦在下,叫做損卦。其彖辭說,損下益上,其道上行。夫乾,陽卦,其象為天,為君。坤,陰卦,其象為地,為臣。天在下,地處上,似於尊卑乖錯,卻反為泰者,蓋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則萬物化生,就如君臣交而庶政諧和的一般,所以取通泰之義。君在上,臣處下,似於尊卑之義為順,卻反謂之否者,蓋上澤不下流,下情不上達,則治道壅隔,就如天地閉而萬物不生的一般,所以取否塞之義。損上益下,如何反謂之益,蓋上能省約自己用度,輕徭薄賦,使民生家給人足,那百姓每必歡忻感戴,樂出所有以奉君上,這是君民兩得其利,安得不謂之益乎?損下益上,如何反謂之損,蓋上若蔑視下民,橫徵暴斂,唯圖肆行己志,那百姓每必生怨咨,甚者至於背叛,這是君民兩受其害,安得不謂之損乎?夫明於損、益之義,則必散財得民,而君民之情可通矣。明於否、泰之義,則必虛己接下,而君臣之情可通矣。上下之情既通,將使和氣充塞,萬邦鹹謐,何寇盜之足慮哉!」蓋德宗天性嚴忌,以法繩下,不肯虛懷延訪,與群臣相親,故郡邑之志,不達於朝廷,朝廷之情,不通於殿陛,其上下之不交甚矣。又立間架、除陌之法,厚斂小民,聚天下之財,以充瓊林、大盈二庫,真所謂損下以益上者,是以群臣疑阻,眾庶離心,逆賊內訌,強藩外叛,國之不亡者幸耳。否、泰、損、益之機,此非其大驗耶!陸贄究禍亂之繇,反覆開陳如此,不特一時之急務,誠萬世君道之大端也。
原文 贄以人君臨下,當以誠信為本。諫者雖辭情鄙拙,亦當優容以開言路。若震之以威,折之以辯,則臣下何敢盡言。又曰:「臣聞仲虺讚揚成湯,不稱其無過,而稱其改過;吉甫歌誦周宣,不美其無闕,而美其補闕。」又曰:「為下者莫不願忠,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上每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兩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願達於上,上之情莫不求通於下,然而下恆苦上之難達,上恆苦下之難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
直解 仲虺,是商湯的臣。吉甫,是周宣王的臣。闕,是過失。陸贄因德宗以推誠待下為悔,又惡諫官彰己之過,恐其猜忌益深,言路益塞,故上疏說道:「人君臨御臣下,既賴之為股肱耳目,則當視之為腹心,一以誠信為本,無所猜防,乃是一體之義,正不當以推誠為失而悔之也。至於人君行政少有差失,為臣者分當諫諍,雖其詞情鄙俗拙直,亦須曲諒其心,優容嘉納,以開敢言之路。若是人君懷不信之心,而有拒諫之意,震之以雷霆之威,折之以聰慧之辯,則臣下人人自危,誰敢盡言,以犯不測之怒,後雖欲聞其過失,何可得哉!」又說:「人君所以拒諫者,只是惡人說他的過失。蓋不知過失人所必有,亦自不妨,只要知而能改耳。故仲虺作誥以美成湯,曰:『惟天錫王勇智,改過不吝。』吉甫作詩以誦周宣,曰:『袞職有闕,惟仲山甫補之。』夫仲虺不稱湯之無過,而稱其改過;吉甫不美宣王之無闕,而美其補闕,則過之不必諱亦明矣,而人君又何以拒諫為哉!」又說:「人臣以身許國,莫不願忠於上,人君以身臨民,莫不求至於治,其相須亦甚殷矣。然而下每苦上之不得其理,上每苦下之不盡其忠,這是何故?蓋因上下之分,大相隔絕,兩情不得相通故也。夫下之情莫不願達於上,上之情莫不求通於下,其相遇宜甚易矣。然而下恆苦上之難達,上恆苦下之難知,又是何故?蓋因上下之間,各有所失,其弊有九,不能盡去故也。」夫君臣本以義合,有了一弊,便為害義而不相合,況九弊不去,如之何能使兩情之相通哉!然則為君為臣者,固當各去其弊,而感倡之機,又在人君以誠信為本而已。
原文 「所謂九弊者,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勝人,恥聞過,騁辯給,眩聰明,厲威嚴,恣強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諂諛,顧望,畏軟,此三者,臣下之弊也。」又曰:「諫者多,表我之能好;諫者直,示我之能賢;諫者之狂誣,明我之能恕;諫者之漏洩,彰我之能從。有一於斯,皆為盛德。」上頗採用其言。
直解 愎,是剛狠。軟,是柔怯。陸贄疏中又說:「君臣之情不通,固繇於九弊之不去,然所謂九弊者,上之人有其六,下之人有其三。何謂上之六弊?一是好勝而不肯下於人,二是恥聞過而忌於直諫,三是騁辯給而折人以言,四是眩聰明而虞人以詐,五是厲威嚴而不能降情以接物,六是恣強愎而不能引咎以受規。這六件是君上的弊。何謂下之三弊?一是諂諛以阿君之好,二是顧望以希君之寵,三是畏軟以避君之威。這三件是臣下的弊。君有此六弊,則日尊於上而不肯顧其下;臣有此三弊,則日卑於下而不敢通於上。堂陛之間,交相疑忌,兩情何繇而通,天下何繇而理。然則欲求治者,必通兩情,欲通兩情,必去九弊而後可也。」又說:「人君納諫不違,非以彰過,適足增美。故諫者之多,繇我樂諫以來之也,豈不表我之能好;諫者之直,繇我獎諫以勵之也,豈不示我之能賢;諫者之不實,至於狂誣,繇我能容之也,豈不明我之能恕;諫者之不密,至於漏洩,繇我能用之也,豈不彰我之能從。四者有一於此,皆為盛德之事,傳之天下,載之史冊,人君所以繼成湯之改過,紹周宣之補闕,而顯令名於無窮者,皆自此而得之矣。然則諫亦何虧於聖德,而顧欲諱之哉!」此疏既上,德宗感其言,頗採用之。按陸贄此疏,所以救德宗猜疑之失,而廣其納諫之路者,可謂懇切而著明矣。至所謂兩情、九弊、四盛德之說,又可為萬世之藥石,不獨為德宗發也。《易》曰:「上下交而志同。」《書》曰:「後從諫則聖。」自古及今,未有君臣乖疑,言路壅塞,而可以致治者。後世人君能以誠信感人,使臣下得畢志盡言,而無所疑懼,則兩情通,九弊去,而盛德之事全矣,何太平之不可致哉!
原文 陸贄言於上曰:「今盜遍天下,輿駕播遷,陛下宜痛自引過以感人心。昔成湯以罪己勃興,楚昭以善言復國。陛下誠能不吝改過,以言謝天下,使書詔無所避忌,臣雖愚陋,可以仰副聖情,庶令反側之徒革心向化。」上然之,故奉天所下詔書,雖狂將悍卒聞之,無不感激揮涕。上又以中書所撰赦文示贄,贄上言,以為:「動人以言,所感已淺,言又不切,人誰肯懷!又以知過非難,改過為難,言善非難,行善為難。假使赦文至精,止於知過言善,猶願聖慮,更思所難。」上然之。
直解 陸贄在奉天城中,奏德宗說道:「今逆賊充斥遍滿天下,車駕流離播遷,未還京邑,存亡安危,在此一舉。向時朝廷行政用人,委有過誤,所以人心離叛,禍亂遂成。陛下今欲撥亂反治,須是痛自引過,明告天下,以感動人心,方可轉移。昔成湯遇七年之旱,禱於桑林,以六事自責,故能表正萬邦,式於九圍,王業勃然而興。故雖賢聖之君,亦不以罪己為諱。楚昭王為吳兵所敗,國滅出亡,國中父老送之,昭王說:『父老可都回去,我雖失國,爾輩何患無君。』那父老感其善言,相與從之,遂復宗社。故雖敗亡之君,一有善言,亦可以保國。今日之事,不過勞陛下一言而已,何憚而不為乎?陛下果能不吝改過,以言謝天下,使赦書詔令,痛為引咎自責之辭,無所避忌,臣雖愚陋,竭其思慮,亦可以撰擬詔章,仰副聖情,庶使反側之徒,變其凶頑之心,而歸向聖化也。」德宗是其言。後來奉天所下詔書,都是引過罪己,安撫人心的說話,各處藩鎮,雖狂悖之將,凶悍之卒,聽見詔書中的說話,無不感激流涕,投戈解甲,謝罪歸降,而天下遂定矣。蓋此時因改元肆赦,以故陸贄預有此請。德宗遂將中書省撰進赦文,與陸贄看,令其參酌詳定。陸贄見赦文條款,多循舊套,不能動人,因奏說:「朝廷平日無實惠及人,有事之時,只靠這幾句言語動人,其所感已淺矣。若言語又只泛常,無痛切之實,則人亦將以故事視之,誰肯歸服。故今所下赦文,不得不過為罪己之辭也。」因將改革事條,開具以進。又說:「凡人有過失,能自家知道不為難,惟是知過而能改方是難事。言語辭令說得好不為難,惟是件件都能行方是難事。假使今日赦文,極其精切,亦止於知過言善而已。猶望聖慮更思其所難,過不止於能知,而期於能改;善不止於能言,而期於能行。庶乎人心可感,而太平可望矣。」德宗亦以為然,是以當時詔書感人如此之深也。按奉天赦文,實出陸贄之手,至今讀之,猶能使人感動。況其時強藩梗化,未必有心造逆,或為讒邪所間,或為將校所推,不能自明,激而為變,一旦見人主開誠悔過,其忠義之心,固自有感發興起者,所以一聞詔令,相率納款。唐之宗社,幾亡而復存者,陸贄之力也。
原文 上於行宮廡下貯諸道貢獻之物,榜曰瓊林、大盈庫。陸贄以為戰守之功,賞賚未行而遽私別庫,則士卒怨望,無復鬥志,上疏諫之。上即命去其榜。
直解 行宮,是天子駐蹕的所在。廡,是兩邊圍廊。榜,是房屋上懸的牌額。德宗在奉天,攻圍既解,貢獻稍豐,乃於行宮兩廡之下別造二庫,將各道貢獻之物積貯其內,以為私藏,因題其額:一邊叫做瓊林庫,一邊叫做大盈庫。陸贄以為昨在重圍之中,諸將卒外御凶賊,內守孤城,五旬之間,死傷無算,卒賴其力,以收戰守之功。今日財貨稍余,正宜與士卒同利,乃賞賚未行,遽私別庫,恐士卒從此怨望,不復有死鬥之志,天下事尚未可知也。乃上疏,言:「天子至尊,不當復崇私貨;士卒嗜利,不可使有怨咨。」反覆千餘言,甚為剴切,德宗始大悟,即令撤去其榜,示以不復私蓄,以安眾心。夫人君以四海為家,其所操自有大體,所享自有大利,非惟不當私蓄,亦有不必私者。唐自天寶後,王等歲進額外之錢,積大盈庫以供入主燕私,遂使萬乘之貴,下同有司之守,虧體誨盜,為鑒不遠,正德宗所宜深省也。而又踵行於大難甫夷之日,何其謬哉!然是時猶能聽贄謀,其後為裴延齡所惑,至分建六庫,以便己私,而贄且以力諫罷矣,豈非其貪鄙之性,可制於憂患,而不可挽於安樂歟!誠萬世所當戒也。
原文 蕭復嘗言於上曰:「陛下踐阼之初,聖德光被。自用楊炎、盧杞濁亂朝政,以至今日。陛下誠能變更睿志,臣敢不竭力。倘使臣依阿苟免,臣實不能!」又嘗與盧杞同奏事,杞順上旨,復正色曰:「盧杞言不正!」上愕然,退,謂左右曰:「蕭復輕朕!」遂命復充山東西、荊湖等道宣慰、安撫使,實疏之也。
直解 德宗在奉天時,以蕭復為宰相。蕭復為人忠誠正直,不肯阿順取容,已為德宗所不喜。一日又奏德宗說:「陛下即位之初,聖德昭明,光被海宇,天下想望太平。自從用楊炎、盧杞為相,炎則專以報復恩仇為事,杞又熒惑上聽,排陷忠良,濁亂朝政,激成禍變,至今未已,天下皆知是此兩人所致。今陛下誠能變更睿志,推誠納善,圖濟艱難,臣敢不竭力輔導,以期匡復。若使臣依阿承順以圖苟免,不顧國家利害,則臣實不能也。」又曾與盧杞同在御前奏對,那盧杞所言都窺探德宗意旨,就順那一邊說去,全不管道理何如。蕭復見其阿諛,即正色奏說:「盧杞所言,不是正理!」德宗愕然而驚,退朝與左右說:「蕭復在朕前面斥盧杞,顯是輕朕!」至是乃託言遷幸以來,恐江淮遠方傳聞過實,欲遣重臣撫慰,乃命蕭復以宰相職銜充山南東西、荊南等道宣撫、安慰使,著他巡歷江南一帶地方,宣佈朝廷德意。委任雖重,其實是出之於外,以疏遠之也。夫大臣事君,惟匡救為難,若要阿諛順旨,誰不能為。況上可以結主之歡心,下可以保己之祿位,揆之人情,亦孰不願。但朝廷設公卿輔弼之臣,君德治道視之以為隆污,寧令阿意從欲,陷主子不義乎?古之大臣,所以忘身徇國,不惜苟免者,正以是耳。德宗乃以為輕君而斥之,忠邪倒置如此,欲求治安,其可得乎!
原文 上在道,民有獻瓜果者,上欲以散試官授之,訪於陸贄。贄上奏,其略曰:「自兵興以來,財賦不足以供賜,而職官之賞興焉。青朱雜沓於胥徒,金紫普施於輿皂。當今所病,方在爵輕,設法貴之,猶恐不重,若又自棄,將何勸人!若獻瓜果者亦授試官,則彼必相謂曰:『吾以忘軀命而獲官,此以進瓜果而獲官,是乃國家以吾之軀命同於瓜果矣。』視人如草木,誰復為用哉!」
直解 散試官,是有職銜而不管事的官。青朱、金紫,都是官員服色。胥、徒、輿、皂,都是衙門中役使的人。德宗既解奉天之圍,李懷光恃功怨望,又率眾作反,先遣其將趙升鸞入奉天約為內應。渾瑊知其謀,急請德宗幸梁州以避之。德宗在路上,有百姓以瓜果獻者,德宗感其意,欲以散試官授之,問於陸贄。陸贄上疏,其大略說道:「國家所重者在名器,祖宗時未嘗輕以與人。自兵興以來,財賦缺乏,不足以供賞賜,乃權以官爵酬之,而職官之賞興焉。其後濫施無度,日甚一日,穿青衣朱者紛雜於胥徒,拖金紆紫者遍及於輿皂,名器之褻,莫甚於此。今日之病正坐爵輕,朝廷設法以貴之,尚恐流弊已久,不能使重,況又自棄其法,將何勸人。且前此所授,猶謂其有死戰之功也然且不可,今若獻瓜果者亦以此授之,則彼有功者必相謂曰:『我輩竭力排難,忘了軀命,僅得此官,他只進些瓜果也得此官,是國家以我輩軀命止值一瓜果矣。』視人如草木,後雖欲用人,誰肯復為用哉!此臣所以斷謂其不可也。」按古之官人者,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自一命以上,非其人則不輕授,其重如此,士猶有輕之而不樂就者。後世或以入粟拜官,或以有功代賞,或以恩澤累賜,市井小夫,朝游里巷,而夕被章服,是朝廷先自輕之,欲人知所重而樂為用也,不亦難乎!陸贄此言,可謂切中時弊,誠萬世人君所當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