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 宗
憲宗皇帝,名純,乃德宗之孫。德宗崩,子順宗立。順宗即位之時,已病不能言,遂傳位於純,自稱太上皇。純在位十五年,廟號憲宗。
原文 上與杜黃裳論及藩鎮,黃裳曰:「德宗自經憂患,務為姑息,不生除節帥。有物故者,先遣中使察軍情所與則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將賂,歸而譽之,即降旄鉞,未嘗有出朝廷之意者。陛下必欲振舉紀綱,宜稍以法度裁製藩鎮,則天下可得而理也。」上深以為然,於是始用兵討蜀,以至威行兩河,皆黃裳啟之也。
直解 憲宗即位之初,勵精圖治,見各處藩鎮擁兵拒命,心甚不平,因與宰相杜黃裳計議,思有以處之。黃裳對說:「人主制馭天下之大柄有二,威、福而已。威福之柄在上則治,在下則亂。德宗初年,承肅、代之後,也有意振作,只因經奉天之亂,憂患相仍,恐一有處分,或生他變,乃務為姑息之政。各鎮節度使見任在生前,並不別有除授更換,只待他有事故乃遣中使往彼軍中訪察眾情,要立何人為帥,即因而授之。中使或受大將賄賂,歸而稱道之,說其人得眾心可為主帥,朝廷即不問可否,降旄鉞與之,未嘗有出自朝廷本意者。如此,則威福之柄皆在於下,朝廷不能主張,紀綱安得不墮,藩鎮安得不橫。陛下必欲振舉紀綱,宜及今日人心觀望之時,獨奮乾剛,稍立法度,裁製藩鎮,使天下悚然知明主在上,無敢僭越,然後耳目新而心志定,天下可得而治也。」憲宗深以其言為是。是時西蜀劉辟正阻兵拒命,憲宗欲討之,而群議未定,及聞黃裳之言,始決意用兵討辟,卒至平蜀,而淮、蔡、淄、青、河南、河北諸鎮亦以次威服,皆黃裳之言啟之也。按姑息之政,不獨德宗,節度使繇軍士廢立,自代宗已然矣。當時建議之臣亦有言者,而二君皆不能聽。憲宗一聞黃裳之言即斷然排群議而用之,其後淮、蔡用兵又專委裴度,卒收成功。然則用謀善斷,信非明主不能也。
原文 上與宰相論:自古帝王,或勤勞庶政,或端拱無為,互有得失,何為而可?杜黃裳對曰:「王者上承天地宗廟,下撫百姓四夷,夙夜憂勤,固不可自暇自逸。然上下有分,紀綱有序,苟慎選天下賢才而委任之,有功則賞,有罪則刑,選用以功,賞刑以信,則誰不盡力,何求不獲哉!明主勞於求賢而逸於任人,此虞舜所以能無為而治者也。至於簿書、獄市煩細之事,各有司存,非人主所宜親也。昔秦始皇以衡石程書,魏明帝自按行尚書事,隋文帝衛士傳食,皆無補於當時,取譏於後來,其耳目形神非不勤且勞也,所務非其道也。夫人主患不推誠,人臣患不竭忠。苟上疑其下,下欺其上,將以求理,不亦難乎?」上深然其言。
直解 衡,是秤,一百二十斤為一石。憲宗初年,銳於有為,因與宰相論說:「自古帝王所務不同,或不憚勤勞,親理庶政,或端拱於上,無所作為,其勞逸不同如此。然其間亦各有得失,未能盡善,不知何為而可?」杜黃裳對說:「王者一身,上則承天地宗廟之重,下則撫百姓四夷之廣,一日萬機,固當早夜憂勤,不可自圖暇逸。然君上臣下自有定分,大綱小紀自有次序,人君亦惟操居上之體,總其大綱而已。誠能虛心鑒別,慎選天下賢才分任其職,而又隨事考成之,於稱職而有功的,則加之以賞,不稱職而有罪的,則加之以刑。選用既公,賞刑又信,則人有所勸懲,誰不各盡其力,凡君所欲為者,又何有不得者哉!是以明主始而求賢則甚勞,終而得人則甚逸。虞舜所以任用五臣,無為而天下治者,正以此也。若夫簿書期會,以至刑獄市井,一應煩細的事,所司各有任其責者,非人主所宜親理也。昔者秦始皇每日省覽文書都有課程,以衡石稱之,限以斤數,若課程未完,不肯止息。魏明帝親至尚書省按行其事。隋文帝臨朝每至日昃,衛士不得休息,往往傳餐而食。此三君者或亂或亡,皆無益於當時,見譏於後世。其耳目形神非不勤且勞也,正因不能用人而喜於自用,失上下之分,昧紀綱之序,所務非其道故也。且夫人主不患事之不理,患不能推誠以任人;人臣不患不任事,患不能竭忠以事君。苟上不推誠而疑其下,下不竭忠而欺其上,則堂陛且不相孚,政事豈能修舉,縱日勤勞於上,亦徒敝精神耳,將以求治不亦難乎!」於是憲宗深然其言。蓋黃裳知憲宗銳於求治,恐不得其要,故以任賢之道告之。又欲其鑒德宗之猜疑,故終之以推誠之說要之,帝王致治之道,實不外此。
原文 以戶部侍郎武元衡為門下侍郎,翰林學士李吉甫為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吉甫聞之感泣,謂中書舍人裴垍曰:「吉甫流落江淮,逾十五年,一旦蒙恩至此。思所以報德,惟在進賢,而朝廷後進,罕所接識,君有精鑒,願悉為我言之。」垍取筆疏三十餘人,數月之間,選用略盡。當時翕然稱吉甫為得人。
直解 元和二年,憲宗以戶部侍郎武元衡為門下侍郎,翰林學士李吉甫為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吉甫一聞簡命,感而泣下,與中書舍人裴垍說:「吉甫自貞元七年以罪貶謫,流落江、淮之間,今十五年矣。自分棄捐,無所復冀,乃一旦遭際聖明拔之罪廢之中,擢居宰相之位,蒙恩至此,無可報稱。思所以仰答知遇者,惟在進用賢才,使眾職畢舉,庶幾稱塞其萬一耳。然而久居疏遠,於朝廷後進之士相知者少,無憑薦舉。君素留意人材,藻見精確,願舉所知,盡為我言之。」垍因取筆書三十餘人,吉甫皆藏記之,以次推舉,數月之間,三十餘人選用殆盡,當時翕然稱吉甫所用為得人。蓋人主為天下擇宰相,宰相為天下擇庶官。《大學》稱:「大臣之休休,能保子孫黎民者,亦惟在薦賢而已。」吉甫為相,首以此為急務,虛心訪用,曾不猜靳,知人之明雖在裴垍,得人之譽乃歸吉甫,可謂知為相之體矣。
原文 夏、蜀既平,藩鎮惕息,多求入朝。鎮海節度使李錡亦不自安,求入朝,上許之。錡實無行意,屢上表稱疾,請至歲暮入朝。上以問宰相,武元衡曰:「陛下初即政,錡求朝得朝,求止得止,可否在錡,將何以令四海!」上以為然,下詔征之。錡詐窮,遂謀反。冬十月,左右執錡,械送京師。有司籍錡家財輸京師。翰林學士裴垍、李絳上言,以為:「李錡僭侈,割剝六州之人以富其家,今輦輸上京,恐遠近失望。願以逆人資財賜浙西百姓,代今年租賦。」上嘉歎久之,即從其言。
直解 夏,即今寧夏地方。鎮海,即今鎮江府。憲宗初年,裁製藩鎮,不事姑息。其時楊惠林反於夏綏,兵馬使斬之。劉辟反於蜀,高崇文擒之。兩鎮既平,朝廷威令始行。各藩鎮平素跋扈,抗拒朝命的,始知危懼,都上表求請入朝。鎮海節度使李錡最稱強梁,亦不自安,求入朝,憲宗許之,遣中使慰撫,而令王澹署掌留務。然錡本無行意,見朝廷解其軍務,心益不平,乃屢次上表稱疾,請至歲終入朝。憲宗與宰相計議,武元衡對說:「陛下行政之初,四海觀望所繫,若使錡求朝入朝,求止便得止,則行止皆在於錡,朝廷不能主張,將何以號令四海乎!」憲宗以其言為是,乃下詔宣李錡入朝。錡前此本無行意,只是說謊支吾,至此情見計窮,遂令軍士殺王澹以脅中使,因發兵謀反。冬,十月,錡將張子良等知錡必敗,舉兵縛錡,械送京師。有司籍沒錡家財,輸解來京。翰林學士裴垍、李絳上疏說:「李錡僭侈多無度,剝削浙西等處六州百姓之財,以富其家。陛下惡其害民,故討而誅之。今輦金帛以輸京師,是徒利其所有,非朝廷振肅紀綱之意,恐遠近從此失望。願即以逆人資財,還賜浙西百姓,當今年租賦,使天下知朝廷不重貨財,且以慰百姓之望。」憲宗見其疏,稱歎久之,即從其言。按唐自代、德以來,尚姑息而悅貨財,威不行於節帥,惠不及於窮民久矣。憲宗鑒於覆轍,一聽元衡之言,則李錡就縛,再從垍、絳之請,則六州復甦,中興事業,此其肇端矣!
原文 帝嘗稱:太宗、玄宗之盛,欲庶幾二祖之道德風烈,何行而至此乎?絳曰:「陛下誠能正身勵己,遵道貴德,遠邪佞,進忠直。與大臣言,敬而信,無使小人參焉;與賢者游,親而禮,無使不肖與焉。如是,則可與祖宗合德,號稱中興,夫何遠之有!」帝曰:「美哉!斯言。朕將書紳。」
直解 紳,是大帶之垂者,欲其言不忘,故書之於紳。憲宗一日問於翰林學士李絳說:「我祖宗時如太宗貞觀之治,玄宗開元之治,可謂極盛,朕甚慕之。今欲庶幾比隆於二祖之道德風烈,不知何為而可以至此乎?」此憲宗有志於法祖致治也。絳對說:「二祖所以開創鴻業者,只有兩端:修身、用賢而已。陛下誠能正身勵己,不溺於怠荒,體道尚德,不雜於功利。修身既如此之純,又鑒別賢否,於邪佞者遠之,忠直者進之。與大臣講求理道,敬而且信,不使小人參於其間;與賢者朝夕游處,親而有禮,不使不肖者與於其側。用賢又如此之專,則所行無非正道,所聞無非正言,所游無非正人,道德風烈既可配合祖宗,號稱中興之主矣。去貞觀、開元之盛,夫何遠之有!」憲宗感其言,乃歎說:「美哉斯言!真致治之要道,朕將書之於紳,佩服不忘也。」夫憲宗志在法祖,而絳以修身用賢告之,可謂切至之語。然自古聖帝明主所以創業守成,致太平之盛者,舉不外此。圖治者所當留意也。
原文 初,德宗不任宰相,天下細務皆自決之,繇是裴延齡輩得用事。上在藩邸,心固非之,及即位,選擢宰相,推心委之,嘗謂垍等曰:「以太宗、玄宗之明,猶藉輔佐以成其理,況如朕不及先聖萬倍者乎!」垍亦竭誠輔佐。上嘗問垍:「為理之要何先?」對曰:「先正其心。」
直解 初,德宗性多猜忌,常恐臣下欺之,不肯委任宰相,雖天下瑣細的事務,也都自家裁決。以此大臣日益疏遠,那奸邪之徒如裴延齡輩因得以乘機用事,而蠹國害民,無所不至矣。憲宗在藩邸時已備知其故,心甚非之。及即位,痛鑒此弊,首以親賢為急,選擢宰相,推誠委任之。嘗與宰相裴垍等說:「我祖宗致治,未有不須賢臣而成者,雖以太宗、玄宗這等明聖,當時亦藉房、杜、姚、宋諸臣輔佐,乃成貞觀、開元之治,況如朕薄德,不及先聖萬倍,所望於卿等者不尤切乎!卿等宜同心輔弼,以匡朕之不逮可以。」垍感憲宗知遇之厚,亦竭誠輔佐,惟恐有負上恩。憲宗嘗問垍:「為治之要,何者為先?」垍對說:「君者天下之主,心者一身之主,心不正,何以正身,身不正,何以正天下。故必寡嗜欲,端好惡,先正其心,則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萬民,皆自此而推之。為治之要,信無先於此也。」夫人君非任相無以理萬機,非正心無以宰萬化,二者帝王之切務也。憲宗臨御之初,即能推誠任相,幾致太平,可謂知先務矣。而及其晚節,覆信匪人以虧成業,則正心之學未講耳。此純心所以為用賢之本歟。
原文 垍器局峻整,人不敢干以私。嘗有故人自遠詣之,垍資給優厚,從容款狎。其人乘間求京兆判司,垍曰:「公才不稱此官,不敢以故人之私傷朝廷至公。他日有盲宰相憐公者,不妨得之,垍則必不可。」
直解 京兆判司,是京府佐貳官。眼不見叫做盲。憲宗之時,裴垍為相,至公無私。史臣記其事說道,垍為人稟性剛方,其器量格局嚴峻整齊,不為世俗依阿之態,所以人見之莫不敬憚,無敢以私意干請於前者。曾有一故舊,特從遠方來謁。垍念其平生,凡資助供給皆從優厚,與之從容款曲,不失故人之情。其人見裴垍待之厚,遂乘間求為京兆判司之官。垍回答說:「京兆判司,乃是朝廷的官,不是宰相可私與人的,故必才幹相稱乃可居之。今公之才稱不得這個官,我為宰相當為官擇人,豈敢以故人私情傷了朝廷公道。倘後日有等瞎宰相,認不得人的,或有曲意憐公者,公他日不妨得此官。若垍今在位,斷乎其不可也。」夫宰相之職全在用人,而心之公私則用人之當否系焉,故理亂之所關也。誠能至公無私,惟才是使,雖不避親故,無害於公。若一從干請,則倖門遂啟,雖公亦私矣。如垍者真可謂有唐之賢相也。
原文 四年春正月,南方旱饑,命左司郎中鄭敬德等為江、淮、二浙、荊、湖、襄、鄂等道宣慰使賑恤之。將行,上戒之曰:「朕宮中用帛一匹,皆籍其數,惟賙救百姓,則不計費。卿等宜識此意,勿效潘孟陽飲酒遊山而已。」
直解 唐制尚書省設左右司郎中,稽勘文書,分理省事。江、淮,即今南直隸等處。二浙,即今浙江之東西。荊、湖、襄、鄂,即今湖廣荊南等處一帶地方。宣慰使,是安慰百姓的官。元和四年春正月,南方久旱,百姓大饑,憲宗聞而憫之,命左司郎中鄭敬等為江、淮、二浙、荊、湖、襄、鄂等道宣慰使,分道賑濟。敬等將行,憲宗特召至御前面戒,諭之說:「朕性本儉約,凡宮中自奉就是用一匹絹,也都登記其數,以便查考,不敢妄費。惟賙濟百姓,則費用雖多,益所不計。蓋自奉惟恐其過侈,惠民惟恐其不周也。卿等須要體朕之意,悉心區處,使百姓每困於饑饉的,都得以均沾實惠,如朕親去賑濟一般,庶幾不負任使,慎勿學那鹽鐵轉運副使潘孟陽,昔年宣慰江淮,只是飲酒遊山,全不以民命為念也。」夫君民本同一體,民之困苦譬如疾痛在身,人君未有不欲濟者。惟是奉行之人,或苟且塞責,因而侵漁,或牽制文法,憚於多費,故雖蠲恤之詔累下,慰撫之使屢出,而民卒不被其澤也。憲宗戒諭敬等,可謂深知民瘼矣。而於潘孟陽輩不加顯罰,則亦何足以示警哉!為君上者宜加意焉。
原文 上欲革河北諸鎮世襲之弊,乘王士真死,欲自朝廷除人,不從則興師討之。裴垍曰:「李納跋扈不恭,王武俊有功於國,陛下前許師道,今奪承宗,沮勸違理,彼必不服。」繇是議久不決。上以問諸學士,李絳對曰:「河北不遵聲教,誰不憤歎,然今日取之,或恐未能。成德軍自武俊以來,父子相承四十餘年,人情慣習,不以為非。況承宗已總軍務,一旦易之,恐未必奉詔。又范陽、魏博、易定、淄青以地相傳,與成德同體。彼聞成德除人,必內不自安,陰相黨助,未可輕議也。」
直解 唐自代、德以來,河北諸鎮恃強結黨,蔑視朝廷,節度使一故,其子即總領軍務,因而世襲,朝廷並不得自除一人,其弊久矣。憲宗思裁製藩鎮,以為必革此弊,庶可振肅紀綱。適成德節度使王士真死,欲乘此機會朝廷自除節帥,不許其子承宗替襲,若不從命即興兵討之。謀於大臣,裴垍諫說:「今之藩鎮雖均為強梗,然其間亦有功罪不同,朝廷宜稍加分別,以服其心。昔淄青節度使李納拒命稱王,最是跋扈不恭。王士真之父王武俊,曾與李抱真破朱滔,可謂有功於國。論罪則淄青當削,論功則成德可原。然陛下前已許納子師道承襲,今獨奪了承宗,是赦有罪誅有功,沮順勸逆,背違常理,彼必執以為辭不肯心服,反傷朝廷威重,不可不慎也。」繇是議久不決。憲宗又與翰林諸學士計議,李絳對說:「河北久肆強梁,不遵朝廷聲教,有人心者誰不憤歎,思一舉而滅之。然臣熟思今日時勢,恐取之亦未易能也。蓋成德軍自王武俊傳與士真,父子相繼四十餘年,人情慣習以為當然,不知其為非矣。況承宗父死之後,業已總領軍務,為士心所戴,一旦奪而易之,恐未必便肯奉詔,那時國體所關,不得不調兵征討。而范陽、魏博、易定、淄青諸鎮,皆以地相傳,與成德一體。彼見成德另除節帥,必惡傷其類,內不自安,外假討罪之名,以糜爵賞,而實則按兵玩寇,陰為黨助,勝負未定,而勞費之病,盡歸國家矣。軍旅之事,殆未可輕議也。」按垍、絳之論,皆老成謀國,曲中事情。然以朝廷節鉞之臣,數十年不得自除一人,雖英明如憲宗,猶動多掣肘如此,豈一朝一夕之故哉!代、德之姑息,固有以釀成之矣。有天下者慎毋狃目前之安,而貽子孫以難制之患哉!
原文 時吳少誠病甚,李絳等復上言:「少誠病必不起。淮西事體與河北不同,四旁皆國家州縣,不與賊鄰,無黨援相助,朝廷命帥,今正其時,萬一不從,可議征討。願赦承宗,以收鎮、冀之心,坐待機宜,必獲申、蔡之利。」
直解 淮西,即今河南汝寧府。鎮、冀、申、蔡,是四州名。鎮、冀,即成德王承宗所據地方。申、蔡,即淮西吳少誠所據地方。憲宗前欲用兵河北以討承宗,因大臣諫阻,議尚未決,時有淮西節度使吳少誠病甚,李絳等見河北難圖,不如先取淮西為便,乃上疏,說:「少誠病甚,勢必不起。臣觀淮西事體與河北諸鎮不同,河北四鎮都是賊境,蟠結婚姻,互相黨助,所以未可輕議。若淮西則四旁皆我國家州縣,不與賊為鄰,其勢孤立,無黨援相助,前此特忌少誠之強耳。今少誠已不起,朝廷乘其子之未襲,命一將帥往鎮之,正在此時。萬一不從,即可聲其拒命之罪,興師征討。彼勢孤力弱,克之必易,非若河北之難也。願陛下捨成德難圖之策,曲赦承宗以收鎮、冀之心,就淮西易成之謀,坐行機宜,必得申、蔡之利,計無便於此者。不然,捨易圖難,勢既不可,二役並舉,力又不能,豈不兩失之乎?」按藩鎮之患,河北為甚,而絳等欲先取淮西者,以為淮西一定,則河北破膽,可不煩兵而服耳。卒之元濟就擒,而承宗亦獻地質子,歸命恐後。絳等之言,無弗驗焉。老成之謀國,固如此。
原文 五年,是時每有軍國大事,必與諸學士謀之。嘗閱月不賜對。李絳謂:「大臣持祿不敢諫,小臣畏罪不敢言,管仲以為害霸最甚。今臣等飽食不言,自為計得矣,如陛下何!」有詔:「明日對便殿。」
直解 元和五年,此時憲宗留心治理,每遇軍國重大事情,必召見翰林眾學士與之謀議,以此國事得失,皆得上聞。間嘗經過一月,不賜召對學士,李絳恐上下從此間隔,因奏說:「朝政或有關失,為大臣的但知保守祿位,不敢直諫;小臣的但知畏避罪責,不敢進言。若此者甚非國家之福。昔管仲佐齊桓公圖霸,曾有這兩句說話,以為妨害霸業莫此為甚。今臣等享著朝廷大俸大祿,飽食終日,不出一言,自為一身之計則誠得矣,其如壅蔽聰明,耽誤國事何哉!」憲宗聞說感悟,隨有詔旨,宣翰林眾學士於次日赴便殿奏對,令其指陳軍國大事,一如平時焉。按持祿、畏罪二言,人臣不忠之病,全在於此。蓋忠臣心在國家,故義所當言,雖萬鍾不顧,九死不回,豈肯持祿畏罪,以誤朝廷。惟奸佞小人,富貴身家之念重,所以緘默苟容,一言不敢發,其弊至於欺君誤國,皆繇此一念所致也。明主知其然,能於犯顏敢諫者,諒其忠君愛國之誠而尊信之,於阿意順旨者,察其持祿、畏罪之狀而黜遠之,庶於納諫之中,兼得觀人之術矣。
原文 翰林學士李絳嘗從容諫上聚財。上曰:「今兩河數十州,皆國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數千里,淪於左衽。朕日夜思雪祖宗之恥,而財力不贍,故不得不蓄財耳。不然,朕宮中用度極儉薄,多藏何用耶!」
直解 河湟,即今陝西、甘肅等處地方。左衽,是夷狄之俗,其衣襟向左掩,故叫左衽。此時憲宗見得府庫空虛,頗務蓄聚財貨。翰林學士李絳只道憲宗取供私用,嘗從容規諫,勸上莫要積財。憲宗說:「朕今聚財不為私用,但念國家重鎮如兩河、河湟都是我祖宗疆宇,今河東、河北數十州郡都為強臣所據,朝廷政令久不奉行,河、湟一帶地方,連接數千里都為吐蕃所侵,中國衣冠盡陷左衽。疆宇分崩一至於此,祖宗在天之靈,亦以為羞。朕因此晝夜思惟,要為我祖宗除凶雪恥。怎奈倉庫匱乏,財力不充,故不得不多積錢糧,預備兵食,其意良為此耳。不然,朕宮中飲膳服御一切用度,極其儉薄,分毫不敢華奢,多藏財貨要他何用乎!」大抵人主所不宜聚財者,只嫌於重斂而妄費耳。若征輸有額,制用有經,下不病民,上不損國,即聚財庸何傷乎!憲宗儉於宮中之費,急於軍國之需,可謂知用財之大計矣,而李絳猶惓惓諫止之,況可加額外之征,以供無名之費哉!
原文 李吉甫奏:「自漢至隋十有三代,設官之多,無如國家者。天寶以後,中原宿兵,見在可計者八十餘萬,其餘為商賈僧道,不服田畝者什有五六,是常以三分勞筋苦骨之人奉七分坐待衣食之輩也。今內外官以稅錢給俸者不下萬員。天下二百餘縣,或以一縣之地而為州,一鄉之民而為縣者甚眾。請敕有司詳定廢置,吏員可省者省之,州縣可並者並之,入仕之塗可減者減之。」於是命段平仲、韋貫之、李絳同詳定。
直解 是時官員冗濫,宰相李吉甫奏言:「自漢以來,歷魏晉南北朝以至於隋凡一十三代,若論設官眾多,莫有如我唐朝者。自天寶以後,中原盜起,處處屯兵,見今實在可以數計的約有八十餘萬,其餘有做商賈的、有做僧道的,總計不耕而食的人,大率什分之中有其五六,那吃受辛苦種地納租的人才只三分而已,是常以三分勞苦筋骨的人奉養那七分不耕不種,坐待衣食之輩也。即今在京在外官員以租錢供給俸祿的,不下一萬員名。天下縣分才只有二百餘縣,其間又有那地方窄狹去處,止可做一縣之地,或即升而為州,有那人民稀少去處,止夠的一鄉之民,或即建而為縣。如此者甚多。以這二百餘縣供給那一萬餘官,租稅安得不增,小民安得不睏。請敕有司將今內外官員某項該減省,某項該存留,一一參詳更訂廢置。如吏員冗濫,可以裁省的則裁省之;州縣狹小,可以歸並的則歸並之;那雜流異道,非正塗入仕的,可減革者則減革之,庶乎官無冗員,民不重困。」於是憲宗依從其言,命給事中段平仲、中書舍人韋貫之與戶部侍郎李絳公同參詳定擬其廢置之數焉。按唐太宗時,與房玄齡等議定文武職官,總計六百四十員,以憲宗時較之不啻增多十倍矣。蓋國初吏能其官,百廢修舉,所以事少而官亦少。後來吏怠其職,百弊叢生,所以事多而官亦多。故欲省費莫若省官,欲省官莫若省事。然事無難省,能隨事考成,則事皆奏效,而自不煩。官亦無難省者,能為官擇材,則官皆得人,而自不冗。此又切要之論,李吉甫所未詳也。
原文 七年,京兆尹元義方媚事吐突承璀,李絳惡其為人,出為鄜坊觀察使。義方入謝,因言「李絳私其同年許季同」。上曰:「朕諳李絳必不爾。」明日,上以詰絳曰:「人於同年固有情乎」?對曰:「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偶同科第,登科而後相識,情於何有!宰相職在量才授任,若其人果才,雖在兄弟子侄之中猶當用之,況同年乎!避嫌而棄才,是乃便身,非徇公也。」上曰:「善。」
直解 京兆尹,即今之府尹。鄜,即今陝西鄜州。坊,即今鄜州所屬中部縣。同榜進士,叫做同年。元和七年,京兆尹元義方見內侍吐突承璀為憲宗所寵用,遂屈節事之,極其諂媚。李絳惡義方為人,不欲使在朝列,乃出之為鄜坊觀察以遠之。義方入朝謝恩,因在憲宗面前譖說:「李絳私厚同年許季同,除京兆少尹,出臣鄜坊,專作威福,欺罔聰明。」憲宗說:「朕素知李絳公正,必不如此。」明日,憲宗詰問李絳說:「人於同年,固有情分乎?」絳對說:「人必平階交深而後有情。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素非知識,一旦偶同科第,登科而後識之,何情之有!且陛下不以臣愚,備位宰相,宰相之職在於用人,必量其才之短長授以任之大小。若其人果才,足以辦天下之事,雖在兄弟子侄之中,猶將不避嫌疑而用之,況同年之疏遠者乎!若知其才有可用,徒以跡涉親故避嫌而棄之,使在己幸逃於物議,而國家不免於乏才,是乃私便其身圖,而昧於徇公之大義,臣不敢也。」於是憲宗益信絳之無私,乃說:「卿言甚善。」遂趣義方之官。大抵人才甚難,幸有之,常患宰相之不知。宰相幸知之,又以避嫌之故而不用,則天下事誰當為者。此古人所以不避親也。然必如李絳之無私,而後能不計毀譽,必如憲宗之信絳,而後能不惑讒言,斯亦一時君臣之盛矣。
原文 三月,上御延英殿。李吉甫言:「天下已太平,陛下宜為樂。」李絳曰:「漢文帝時,兵不血,木無刃,家給人足,賈誼猶以為厝火積薪之下,不可謂安。今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北五十餘州;犬戎腥羶,近接涇隴,烽火屢驚;加之水旱時作,倉廩空虛。此正陛下宵衣旰食之時,豈得謂之太平,遽為樂哉!」上欣然曰:「正合朕意。」退謂左右曰:「吉甫專為悅媚,如李絳,真宰相也!」
直解 延英殿,是唐之便殿。涇、隴,二州名,在今陝西平涼府地方。元和七年三月,憲宗退朝,御延英便殿,宰相隨侍,李吉甫從容奏說:「人主常患天下不得太平,以為憂慮。今國家西平劉辟,東擒李錡,干戈寧靖。天下既已太平了,陛下宜及時行樂,不必過為憂勞。」李絳面折吉甫說道:「如今天下比漢文帝時如何?昔文帝時,匈奴和親,休兵罷戰,兵不帶血,刀劍之類皆以木為之,不施鋒刃,百姓安樂,家家給於資財,人人足於衣食,是何等治安。當時其臣賈誼尚以為憂,比說天下事勢,如人堆積柴薪厝火於中,而寢臥其上,火未及燃,遂謂之安,有時而發,則禍不可救,至為之慟哭流涕。蓋憂治世而危明主,忠臣之設心固宜如此也。當今河南、河北一帶地方,多為強臣所據,朝廷法度號令所不能制者,不下五十餘州。又西戎吐蕃腥羶之族,與我涇隴二州接近,屢次傳報烽火,驚擾邊疆。又加以水旱為災,年年饑饉,倉廩積蓄在在空虛,較之漢文帝時不及甚遠。臣竊謂此時,陛下正當未明求衣,日晏忘食,與臣等兢兢業業,思量修舉法令,整搠兵馬,儲積錢糧,以振中興之業,豈得謂之太平無事,而遽為逸樂之事哉!」憲宗聞李絳之言,欣然而喜說:「朕意原是如此,卿所言者正與朕意相合也。」退還宮中因諭左右說:「李吉甫每在朕前言事,專要奉承朕意,取朕喜悅,甚非宰相之體。如李絳者,事事盡言,忠誠正直,乃真宰相也。」夫自古人君任相,患在不能知人。憲宗鄙吉甫之諂媚,鑒李絳之忠誠,可謂有知人之明矣。然於吉甫則狎暱之,而不加黜逐,於李絳雖敬禮之,而信任不終,則豈能盡用捨之道者哉!故明君見賢要在能用,見不賢要在能退,不獨貴於知之而已。
原文 上嘗問宰相:「貞元中政事不理,何乃至此?」李吉甫對曰:「德宗自任聖智,不信宰相而信他人,是使奸人得乘間弄威福。政事不理,職此故也。」上曰:「然此亦未必皆德宗之過,卿等宜用此為戒,事有非是,當力陳不已,勿謂朕譴怒而遽止也。」
直解 憲宗一日問宰相說:「德宗貞元年間,紀綱廢弛,法度陵夷,奸軌肆行,百姓困敝,政事之不理,未有甚於此時者。不知何故乃至於此?」李吉甫對說:「天下事至廣,本非人主一人智識所能兼照,必須信賢相,事事咨謀,不使小人得以參之,然後天下可得而理。德宗性多猜忌,往往自任其聰明,不肯信任宰相,至於事有不達處反別訪他人而信之,是使奸邪之人得窺見其意,乘此間隙,壅蔽聰明,播弄威福,人主日墮其計中而不知矣。政事不理,實繇此之故也。」憲宗說:「卿言固是。然此豈儘是德宗的過失,朕幼時在德宗左右,見德宗行事有失,當時宰相也都不肯再三執奏,皆懷祿偷安,以致朝政不理,大難屢作。卿等宜以德宗時宰相為戒,朕行事一有不當便須諫正。或朕不從須極力陳奏至於再三,必得請而後已,不可畏朕譴怒,遂止而不諫,如德宗之臣也。」夫上有納諫之君,斯下有敢諫之臣。貞元間陸贄為相,非不諄諄切諫,而德宗恥屈於正論,反加擯黜,則忠言安得復聞。政事之不理,孰謂非德宗之過哉!憲宗擢用直臣,導之使言,有太宗賞諫之風焉。此元和之治,所以遠邁貞元也。
原文 李吉甫嘗言:「人臣不當強諫,使君悅臣安,不亦美乎!」李絳曰:「人臣當犯顏苦口,指陳得失。若陷君為惡,豈得為忠!」上曰:「絳言是也。」
直解 憲宗之時,吉甫與李絳並為宰相,吉甫嘗在上前奏說:「為人臣者遇君上有過,固不可不諫,若諫之不從,亦不可再三強諫。強諫君既不喜,臣亦不得自安,何益之有!宜且順從君意,使君心喜悅,臣心亦安。臣主之間情意和同,豈非至美之事乎!」李絳辯說:「不然,人臣之於君休戚相關,情猶一體,故遇君上有過即當諫,諫而不從,亦當冒犯顏色,反覆開導,如良藥苦口,期於攻拔其病,凡朝政某事為得,某事為失,一一指陳,無所隱諱,必求其從而後已,這才是盡心為國的忠臣。若只圖諛悅取容,自求安便,使主德日損,國事日非,分明是陷君於有過之地也,豈得謂之忠臣乎!」於是憲宗稱說:「李絳說的是,如吉甫所言,只務面從,非引君當道之義矣!」夫忠臣愛君,本欲上下相安,豈是好為強諫。但國事利害,安危所繫,有不容不激切直言者。人主能諒其忠愛之心,略其激切之跡,聽之若流水,從之若轉圜,則上無拒諫之失,下無能諫之名,主聖臣直,相得益彰,斯可謂之安矣。若如吉甫之言,君驕臣譎,喪亡無日,雖欲安,得乎!
原文 上嘗於延英殿謂宰相曰:「卿輩當為朕惜官,勿用之私親故。」李吉甫、權德輿皆謝不敢。李絳曰:「崔佑甫有言:『非親非故,不諳其才。』諳者尚不與官,不諳者何敢復與!但問其才器與官相稱否耳。若避親故之嫌,使聖朝虧多士之美,此乃偷安之臣,非至公之道也。苟所用非其人,則朝廷自有典刑,誰敢逃之。」上曰:「正如卿言。」
直解 憲宗嘗御延英殿,面諭眾宰相說:「朝廷官爵所宜慎重,卿等當為朕愛惜官爵,選授賢才,切不可假此偏厚親戚故舊,以市私恩。」於時,李吉甫、權德輿都謝說:「臣等不敢徇私。」李絳獨奏說:「大臣用人,辨別責審,舉錯貴公,固不可以親故而私厚,亦不可因親故而避嫌。臣聞先朝宰相崔佑甫,因德宗說他用人有私,他辯說:『用人之道,須是知其才之可用而後用之,若不是親不是故,安能審知其才。』審知其才的尚不敢把官與他,那非親非故,平素不相識的人,又何敢輕與之官。佑甫之言如此,可見選用官員不必論他是親是故,只看他的才器與其官職相稱否。其才能不稱者斷不可用;若才稱其官本屬可用,卻仍拘泥親故,避嫌不用,使堂堂聖朝遺棄賢才,虧損多士之美,此乃苟偷安便,自私自利之臣,非蕩蕩平平、至公無私之道也。若臣等果有徇私情弊,任用非人,則朝廷自有常刑。聖明在上,人臣誰敢逃死,一聽朝廷處治耳。但因此遠避嫌疑,以致賢才屈抑而不得用,則負國家不忠,且罪尤大,臣不敢也。」憲宗深然其言,說:「大臣用人之道只在秉公,不在避嫌,正如卿所論也。」按李絳之言,雖大公無我之論,但自古人臣,公忠者少,偏私者多。奸邪小人,招權納賄,賢否倒植者,固不足論,雖名為君子,而其好惡愛憎,一有所偏則用捨舉錯之間,亦有拂人心而違公論者。憲宗之戒,為人臣者皆當以之自省也。然人主之職,唯在於擇相。相得其人,則一君子用而群賢類進,公道自爾其昭明;相非其人,則一小人用,而群邪滿朝,私黨漸從而盤據。故周公居塚宰,在位皆藹藹吉人;皇父為卿士,所用皆瑣瑣姻婭。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自古然也。任相者當辨之。
原文 上問宰相:「人謂外間朋黨大盛,何也?」李絳對曰:「自古人君所甚惡者,莫若人臣為朋黨,故小人譖君子者必曰朋黨。何則?朋黨言之則可惡,尋之則無跡故也。東漢之末,凡天下賢人君子,宦官皆謂之黨人而禁錮之,遂以亡國。此皆群小欲害善人之言,願陛下深察之!夫君子與君子合,豈可必使之與小人合,然後謂之非黨耶!」
直解 朋類私相交結,聚成黨與,叫做朋黨。憲宗時,有等小人欲害君子,因在憲宗面前說:「近來朋黨甚盛,宜加禁治。」憲宗疑之,乃問於宰相,說:「人言外邊朝臣都結成朋黨,其勢甚盛,這是何故?」李絳對說:「自古人君,只要人臣奉公忘私,其所甚惡者,是交結朋黨,紊亂朝政之人。故小人譖害君子者動必曰朋黨,以觸人君之所甚惡而中傷之,何也?蓋謂之朋黨,則是彼此要結,相濟為非,以壞國家之事。言之殊可痛惡,足以動人主之聽。及尋問其實,則又無跡可求,易於羅織。此所以必指朋黨以害之,正小人之巧於為計者也。昔東漢桓、靈之世,凡天下賢人君子,如李膺、杜密輩,曹節、王甫等皆指為黨人而禁錮之,相繼死徙者數百人,遂使朝政陵夷,人心離散,黃巾諸賊一時並起,而國亡矣。往事昭昭,可為明鑒。故凡為朋黨之言者,都是小人欲害善人的說話。願陛下以東漢時為戒,深加體察,勿宜輕信,以蹈亡國之轍也。且夫君子與小人,各以類聚,故君子與君子,心一道同,自然相合,原不謂之黨,豈可必使之與小人合,然後謂之非黨耶!」夫自古盛時,必藉君子滿朝同心共濟而天下治。及其衰也,小人用事,非盡去君子,不足以便其私圖,而快其心志,故往往借朋黨之名以盡除之。不知君子既去,則國亦隨滅,小人未有不受其禍者,亦何益哉!東漢之主,不能深察以及於亡。其後唐又不能鑒漢,宋又不能鑒唐,皆以朋黨二字,失人心而蹙國祚,若出一轍。此萬世人君所當時時加察也。
原文 吳元濟遣使求救於恆、鄆。王承宗、李師道數上表請赦元濟,上不從。是時諸軍討淮西久未有功。五月,上遣中丞裴度詣行營宣慰,察用兵形勢。度還,言淮西必可取之狀,且曰:「觀諸將,惟李光顏勇而知義,必能立功。」上悅。
直解 恆、鄆,都是藩鎮名。恆,即今北直隸真定府地方。鄆,即今山東東平府地方。中丞,是官名,即今左右副都尉史也。此時吳元濟竊據淮西,不奉天子的命令,朝廷遣忠武軍節度使李光顏等分督諸道兵馬討之。元濟勢孤力弱,因遣使,一求救於恆州節度使王承宗,一求救於鄆州節度使李師道,這兩人與吳元濟同是叛臣,聲勢相倚,因其求救乃屢次上表奏請罷兵,以赦元濟之罪。憲宗知其黨護,不肯聽從。但此時各路兵馬招討淮西者暴露日久,未有成功,進止莫決。乃於其年五月,遣御史中丞裴度往淮西諸軍營宣佈朝命,安慰軍心,因而體察用兵形勢,酌定機宜。裴度到彼,見得賊勢孤弱,回至朝中,奏言淮西地方斷然可取之狀,且說:「臣遍觀諸將中若李光顏者,材力驍勇,況又曉知忠君報國大義,必能挺身破賊,建立奇功,陛下不可更懷疑心,失此機會也。」憲宗聞言喜悅,遂決意討賊,自後紛紛罷兵之議,都不能入矣。自古人君戡定禍亂,必有謀臣決勝於內,而後將臣乃能成功於外。今觀察憲宗時,元濟強梁不臣,恆、鄆又黨惡相助,自非裴度揣情料勢,決策用兵,其時師老無功,鮮不中止。然則人君欲決大疑,平大難者,非得忠謀之佐,惡能不惑於群言。
原文 考功郎中、知制誥韓愈上言,以為:「淮西三小州,殘弊困劇之餘,而當天下之全力,其破敗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斷與不斷耳。」李光顏奏敗淮西兵於時曲。上以裴度為知人。
直解 時曲,在今河南商水縣地方。憲宗討淮西,久未有功,又各處盜賊竊發,人情危懼,群臣多言罷兵為便。考功員外、知制誥韓愈,恐憲宗惑於人言,而棄垂成之功,乃上疏說:「臣觀淮西一鎮總其所據之地,不過申、光、蔡三小州,其力甚微,兼之連年用兵,民窮財盡。以殘弊困劇之餘,而當諸道合攻之力,勢必不能久支,其破敗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之心,斷與不斷而已。誠能斷自聖衷,不搖群議,則指日可以收功;若狐疑不斷,使將士阻氣,逗遛觀望,則事之成敗未可知也。」此時憲宗銳意討賊,已知愈言為是,又李光顏適差人奏捷說,大敗淮西兵於時曲。憲宗因裴度獨許光顏成功,於是深以裴度為知人,而討賊之意益決矣。按淮西之役,外則李師道輩惡傷其類,多方撓阻,內則韓弘等欲倚賊自重,不願速平,故使垂成之功,幾於中廢。非憲宗獨斷於上,專倚裴度,則腹心之疾,何時而除哉!韓愈斷之一言,繫於國體甚大,真救時之藥石也。
原文 或請罷度官,以安恆、鄆之心。上怒曰:「若罷度官,是奸謀得成,朝廷無復綱紀。吾用度一人,足破二賊。」乙丑,以度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度上言:「淮西腹心之疾,不得不除,且朝廷業已討之,兩河藩鎮跋扈者,將視此為高下,不可中止。」上以為然,悉以用兵事委度,討賊愈急。
直解 度,是裴度。憲宗前用裴度之言,增兵淮西征討吳元濟時,恆州藩鎮王承宗、鄆州藩鎮李師道與元濟事同一體,因而內不自安,互相煽亂,於是人情洶懼,議論紛紜,或有請罷去裴度的官職,以安恆、鄆反側之心者。憲宗發怒說道:「今強藩拒命,蔑視朝廷,所忌者惟裴度一人而已。若聽其脅制,罷去度官,則奸計得成,大權旁落,從此朝廷之上,用捨進退,皆當受制於彼,無復紀綱之存矣。我今專用裴度一人,足破恆、鄆二賊,豈可罷黜忠良,反為二賊報怨乎!」乃於是年十二月乙丑,進裴度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以示委任之意。裴度因上言:「淮西乃中原重地,今元濟反叛,譬如人有腹心之疾,勢不得不除其患。且朝廷既已發兵討賊,兩河諸鎮,平素強梁不服的,都看朝廷這番舉動以為向背。若平得淮西,則諸鎮群然懾服;平不得淮西,則諸鎮將益肆憑陵,無復忌憚。此其關係不小,不可畏難而中止也。」於是憲宗以裴度之言為然,將用兵之事盡委裴度,令其悉心區處。繇是大議始決,而發兵討賊,愈加嚴急矣。嘗考漢景帝時晁錯議削七國,七國反因以誅錯為名;今裴度議討淮西,淮西構兵遂以罷度官為請。蓋強宗悍將,迫脅君父,仇害謀臣,往往如此。然景帝聽人言以誅錯,而七國之勢愈張,憲宗不聽人言罷度,而三鎮之禍隨息,則二君之識量大小相去遠矣。人主欲計安國家,慎毋棄任事之臣,以快奸人之憤也哉!
原文 六月,高霞寓大敗於鐵城,僅以身免。中外駭愕。宰相入見,將勸上罷兵,上曰:「勝負兵家之常,豈得以一將失利,遽議罷兵耶!」於是獨用裴度之言,言罷兵者,亦稍息矣。
直解 鐵城,在今河南遂平縣地方。元和十一年六月,唐、鄧節度使高霞寓,領兵攻討淮西,與吳元濟戰於鐵城。霞寓大敗,官軍殺傷殆盡,霞寓脫走,僅免其一身而已。那時朝廷議論,皆以為淮西為不可取。中外人心方在危疑,及聞霞寓軍敗,莫不驚駭錯愕,爭欲息兵。只有憲宗與裴度之見相合,決意討賊,不為群議所撓。會宰相李逢吉等入見憲宗,將勸上暫罷征討,以安人心。憲宗說:「輸贏勝敗也是兵家的常事,只要我這裡廟謨審定,將士用命,何愁賊不能平,豈得以一將失利,便倉皇失措遽議罷兵耶!」於是獨用裴度之言,討賊愈急。群臣知憲宗意不可回,言罷兵者亦稍息矣。大抵議天下之事者,惟相其時之權宜,審其勢之緩急,而主之以果確之志,則事無不成。憲宗之討淮西,群臣阻之矣,宰相阻之矣,重以大將之挫敗,中外人情之洶洶,而憲宗持之愈堅,略而不為動,則所籌於時勢者甚熟,而其志甚果也。此可為處大事者之法。
原文 諸軍討淮西,四年不克,饋運疲弊,民至有以驢耕者。上亦病之,以問宰相,李逢吉等競言師老財竭,意欲罷兵。裴度獨無言,上問之,對曰:「臣請自往督戰,誓不與此賊俱生。臣觀元濟勢實窘蹙,但諸將心不一,不併力迫之,故未降爾。若臣自詣行營,諸將恐臣奪其功,必爭進破賊矣。」上悅。六月,以度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義節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討處置使。度將行,言於上曰:「臣若賊滅,則朝天有期;賊在,則歸闕無日。」上為之流涕。李愬將攻吳房,諸將曰:「今日往亡。」愬曰:「吾兵少,不足戰,宜出其不意。彼以往亡不吾虞,正可擊也。」遂往,克其外城,斬首千餘級。
直解 吳房,是縣名,屬蔡州地方。往亡,是不吉的日辰。淮西之亂,自元和九年發諸軍征討,至是四年,尚未能克。百姓經年運糧不勝疲勞,甚至牛不得耕,卻用驢去耕田者。憲宗見得久妨農事,頗亦患之,因問計於宰相。於時李逢吉等爭言,大兵久頓於外,財用困竭,意欲暫且罷兵,休息百姓。獨有裴度默然無言。憲宗怪問其故,裴度對說:「吳元濟悖叛君父,乃臣子不共戴天之仇,討之不克,不可中止。臣請自往戰,一決勝負,寧與此賊俱死,誓不與此賊並生。臣觀此賊兵力寡弱,勢實窮蹙,一戰可擒。但諸將互相觀望,心志不一,不肯併力向前,故彼此相持,未即降服耳。若臣親至行營,身自督戰,諸將恐臣奪其功,必然併力爭進,破賊不難矣。」憲宗喜悅,乃於是年六月,加升裴度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義節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討處置使,令其前去總督軍務。裴度受命將行,面辭憲宗說:「臣此行若擒得元濟,則班師奏凱,庶有朝天之期;若元濟尚存,則委命捐軀,終無歸闕之日矣。」憲宗因其言詞激烈,不覺惻然動念,為之流涕。於此見當時君臣相與之情,臣不忍負君,君亦不忍捨臣也。時諸將聞裴度出朝,果皆奮勇爭先。唐、鄧節度使李愬以吳房系蔡州的要路,將進兵攻之,眾將都勸止,說今日乃往亡之日,不利進兵。李愬說:「兵法有常有變,我今兵少,不足以戰,當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彼以今日往亡,道是兵家忌諱之日,定不防我,我卻乘其不意而擊之,可以取勝也。」遂率兵徑進,吳房果不設備,因攻破其外城,斬首一千餘級而還。夫諸將頓兵淮西,四載無功,裴度一出,隨有吳房之捷。於此見天下之事,不倡率則眾力不前,不振作則眾心不奮,而其機又在人主委任責成於上,然後計議得畢其忠,攻取得收其效。若憲宗之於裴度,具可為萬世法矣。
原文 時董重質擁精兵萬餘人拒洄曲。愬曰:「元濟所望者,重質之救耳!」乃訪重質家,厚撫之,遣其子傳道持書諭重質。重質遂單騎詣愬降。元濟於城上請罪,梯而下之,檻送京師,不戮一人,屯於鞠場,以待裴度。度入城,李愬具櫜鞬出迎,拜於路左。度將避之,愬曰:「蔡人頑悖,不識上下之分,數十年矣。願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度乃受之。
直解 洄曲,即時曲地方。檻,是囚車。鞠場,是球場。櫜,是箭筒。鞬,是弓袋。這一段是記李愬克蔡州,擒吳元濟的事。李愬見淮、蔡精兵皆在外拒守,州城空虛,乃乘雪夜襲之,引兵直抵城下,破了蔡州城。元濟猶堅守內城以拒敵官兵。淮西宿將董重質,是元濟的謀主,統精兵萬餘在洄曲拒守。李愬說:「元濟勢已窮蹙,獨守孤城,他只指望董重質來救耳。乃訪重質家屬在州城者,厚撫恤之。因作一書與重質,開示禍福,遣重質之子傳道持往諭之。重質見書,知州城已破,即棄了兵甲,單騎赴李愬投降。元濟外救已絕,乃於城上叩首請罪乞哀。李愬著他用梯子下來,以檻車囚之,解送京師。是日,申、光二州及諸鎮兵,相繼來降,李愬皆慰撫之,官吏盡復其職,不殺一人,屯兵鞠場,以待裴度。此時度為主帥,愬執軍中之禮,戎服披執帶櫜鞬出迎,拜於路左。裴度以李愬功高,不欲當此禮,將引車避之。愬說:「蔡人自叛亂以來,習成頑悖,不識上下名分,數十年矣。愬今所行,正是上下相接之禮。願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體統,不可假借,益見朝廷之尊。」度以其言為當,乃受之。按淮西恃強跋扈已數十年,其風俗獷戾甚於蠻夷,故以三州之眾,舉天下之兵,環而攻之,四年而後克。人知度、愬諸人同心戮力之所致,而不知憲宗之獨斷乃大將之所以成功也。
原文 裴度以蔡卒為牙兵,或諫曰:「蔡人反側者尚多,不可不備。」度笑曰:「吾為彰義節度使,元惡既擒,蔡人則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聞之感泣。先是吳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語於塗,夜不然燭,有以酒食相過從者罪死。度既視事,下令惟禁盜賊、鬥殺,余皆不問,往來者不限晝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樂。
直解 牙兵,是帳下親兵。偶語,是兩人相對說話。裴度既平淮、蔡,因將蔡州降卒收在帳下用為親兵。或有人諫裴度:「蔡人雖雲降服,其間陰懷異志反側不安者,尚多有之,當加意提備以防不然,不可遂置之左右,待以腹心也。」裴度笑說:「疑人莫用,用人莫疑。我為彰義軍節度使,討平淮、蔡有罪者,惟首惡吳元濟一人而已。首惡既擒,其餘脅從之人,歸服於我者就是我部下的人了,我自當待之如一家,親之如一體,又何必分別彼此,而過生猜疑乎!」於是蔡人聞度此言,無不感泣。蓋當是時蔡人新附,未知裴度意思如何,正放心不下,一聞其言,眾心始得寧帖,所以感激而至於垂泣也。又前此吳元濟父子悖逆相承,擁兵拒命,禁止蔡人塗間不得聚談,夜裡不得舉燭,或有備辦酒食相過往追隨者,其罪至死。數十年間,蔡人搖首動足惟恐犯法,一向不得安生。裴度既至,除去煩苛,更下寬令,但只禁止盜賊行劫,及鬥毆殺人重犯,其餘一切罪過,悉置不理。百姓每有相往來的,聚散早晚各隨其便,不限晝夜,於是蔡人始知人生世間有此安樂,感戴裴度真如父母矣。繇此二事而觀,可見御眾莫要於推誠,安民莫先於寬大。蓋眾志方危,我猜疑則彼益搖惑;民生方蹙,上嚴急則下益愁苦。惟當其搖惑之際而推誠以鎮之,則眾之附我也必堅;乘其愁苦之餘而寬大以撫之,則眾之德我也必厚。《書》曰:「臨下以簡,御眾以寬。」即帝王之治亦有然者,豈但為將相者所當知哉!
原文 淮西既平,上浸驕侈。戶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鎛、衛尉卿鹽鐵轉運使程異曉其意,數進羨餘以供其費,繇是有寵。八月,鎛以本官、異以工部侍郎,並同平章事,判使如故。制下,朝野駭愕,至於市井負販者亦嗤之。
直解 憲宗即位以來,日夜憂勤,思雪祖宗之恥,頗為勵精。及是淮西既平,便覺志意盈滿,日漸矜驕奢侈,好興土木,無復昔時勤儉之意矣。時有戶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鎛、衛尉卿鹽鐵轉運使程異,兩人都是管錢糧的官,曉得憲宗意思,欲有所逞,而用度不足,乃專事掊剋,時時進奉羨餘銀兩,以充其費,欲以自結於上。憲宗見兩人投其所欲,果甚喜悅,繇是大有寵幸。八月,鎛以戶部侍郎、異升工部侍郎,並同平章事,判度支轉運使如故。詔下之日,滿朝百官及四野的小民,見兩人素望極輕,一旦用做宰相,無不駭愕。至於街市上負販做小買賣的人,也都嗤笑之,其不愜於眾論如此。夫古之明君,所以久安長治者,惟其功愈盛而志愈惕,小人不得乘間而竊用故也。憲宗窮四年之力,僅平三小州,不思河北之未臣,吐蕃之寇掠,尚屬可慮,而逸欲一生,使小人遂得窺見其意而入之。以十年之憂勤而不勝其一念之驕侈,以眾賢之戮力,而不勝其兩小人之逢迎,卒使前功盡隳,身且不保,良可慨已。處四海無虞之日者,其深鑒之。
原文 裴度恥與小人同列,表求自退,不許。度復上疏,以為:「天下治亂系朝廷,朝廷輕重在輔相。所可惜者,淮西蕩定,河北底寧,承宗斂手削地,韓弘輿疾討賊,豈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處置得宜,能服其心耳。陛下建昇平之業,十已八九,何忍還自隳壞,使四方解體乎!」上以裴度為朋黨,不之省,繇是鎛益無所憚。程異亦自知不合眾心,能廉謹謙遜,為相月餘,不敢知印秉筆,故終免於禍。上晚節好神仙,詔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薦山人柳泌能合長生藥。詔泌居興唐觀煉藥。
直解 是時憲宗用皇甫鎛、程異為相,這兩人都是邪佞小人,裴度羞與同在相位,因進諫不從,上表求自退避。憲宗不許,裴度乃復上疏,奏說:「天下治亂,其本全系朝廷,朝廷輕重又在輔相,輔相得人,則朝廷增重而天下治,輔相非人則朝廷輕辱而天下亂,治亂之機所關甚重,誠不可不慎也。今陛下用皇甫鎛、程異為相,輕辱朝廷,此何足惜。所可惜者,強藩悍將,如兩河諸鎮為患已久。今吳元濟就擒,淮西幸已平定;田弘正等相繼歸服,河北幸已安寧;王承宗上表獻德隸二州,拱手納地;韓弘奉詔討李師道,扶病出兵。似這等奉順朝廷,豈是朝廷之上徒以威力壓服,能制其死,而使之不敢違哉?直以生殺予奪,正大公平,一切處置事理成中機宜,能使強者畏威,弱者感德,有以深服其心焉耳。陛下勞心焦思建此昇平之業,以大勢而論,十已八九,正當兢兢業業,盡善盡美,圖維有終,何忍寵暱小人,將垂成大業旋自隳壞,使四方將吏見朝廷舉措如此,離心解體,不復有臂指相使之勢,豈不可為痛惜者哉!」疏上,憲宗反以裴度為朋黨,不覽其奏。繇是皇甫鎛愈益恣肆,無所忌憚。程異自知不為眾論所容,頗能廉謹謙退,為相月餘,不敢知印秉筆,干預事權,故後來皇甫鎛貶為崖州司戶而死,而程異僅得免於其禍,然已無救於國家之敗矣。憲宗晚年又喜好神仙,詔天下訪求方士通曉仙術者。宗正卿李道古欲諂媚求容,乃薦舉山人柳泌,說他能合長生藥,服之可以延年益壽。憲宗信以為然,詔柳泌居興唐觀中燒煉藥餌。其後憲宗服其金丹,躁渴舉發而崩,柳泌杖殺,諸方士皆流嶺表,然亦不能贖其罔上之罪矣。夫國事至重大者,莫如任相,而憲宗輕用匪人,至隳成功而不恤;異端至虛誕者,莫如求仙,而憲宗輕信邪術,至蹙大命而不疑,是非鎛異之奸,柳泌之妄能惑憲宗也,繇憲宗之惑於利慾焉耳。使其能養德於虛明,持志於靜定,雖有奸妄之徒,何自而入哉!此明主所當知也。
原文 十四年春正月,中使迎佛骨至京師,上留禁中三日,乃歷送諸寺,王公士民,瞻奉捨施,惟恐弗及,有竭產充施者,有然香臂頂供養者。刑部侍郎韓愈上表切諫,以為:「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黃帝以至禹、湯、文、武,皆享壽考,百姓安樂,當是時未有佛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捨身為寺家奴,竟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繇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微賤,於佛豈可更惜身命!』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大怒,出示宰相,將加愈極刑。裴度、崔群為言:「愈雖狂,發於忠悃,宜寬容以開言路。」乃貶愈為潮州刺史。
直解 潮州,即今廣東潮州府。憲宗末年,崇信邪術,小人希寵者爭以異端迎合上意。於是有言陝西鳳翔府法門寺塔中有佛指骨,二十年一開,開則歲豐民安者。德宗聽信其言,遣內使往迎其骨,至十四年正月迎至京師。憲宗留在宮中供養三日,乃遍送諸寺,令其轉相頂禮。於是上自王公,下至士民,都去爭先瞻奉,捨施錢財,唯恐不及,甚有傾竭資產以充佈施者,有然香於臂膊及頂上供養者。刑部侍郎韓愈見得蠹財惑眾,乃上表切諫,說道:「我中華地方,以禮樂教化為俗,本無有佛。佛者乃是夷狄教門中之一法,其大意只要以禍福之說,慫動愚俗耳。臣嘗考之上古,自黃帝、堯、舜,以至禹、湯、文、武,這許多聖帝明王都享有壽考,多者百數十歲,其次百餘歲,國運久長,百姓安樂。當此之時,尚未有佛,是不因奉佛而才得福也。漢明帝時始聽信邪說,遣人到天竺迎取佛書,於是佛教始入中國。然漢自明帝而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是奉佛而反不得福也。宋、齊、梁、陳、元魏而下,奉佛之禮漸加恭謹,計其享國多者十數年,少則三、五載,年代轉益短促。唯梁武帝在位頗久,然四十八年之間前後捨身三次,以天子之貴為寺家奴,卑辱已甚,其後竟為賊臣侯景所逼,斷其飲食,餓死台城,國亦隨滅。原其奉佛之心,本為求福,福不可得,乃反得禍,以此看來,作禍造福,全不繇佛,佛教虛妄不足憑信,其理昭然從可知矣。但百姓愚下懵懂,其心易於煽惑,而難於曉悟。彼但見陛下敬信佛教如此,都說天子是大聖人,尚且一心奉佛,況我等微賤小人,尤當加敬頂禮,豈可更愛惜身命,所以棄卻本等生理,都去瞻奉捨施,以至竭資產,燃臂頂而不顧也。惑亂愚俗,莫此為甚。乞將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庶令人知其幻妄,可以斷除一世之疑,後代無所流傳,可以杜絕將來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舉動,遠配古聖帝明王,而迥出漢魏六朝庸主萬萬倍也,豈非至盛美之事哉!設使佛有神靈,能作禍福,臣今排詆其妄,凡有災咎,宜加臣身,臣請自當其禍焉。」表上,憲宗覽之大怒,出其表以示宰相,欲加愈極刑,置之於死。宰相裴度、崔群在上前力爭說:「愈言雖狂,發自忠懇,心則無他,宜姑示寬容,以開進言之路。」乃從輕貶愈為潮州刺史。按佛教虛妄,先儒辟之詳矣,而深切著明無如此表。蓋佛教所以能惑眾者,以人情莫不慕富壽而惡貧苦。彼以禍福之說動之,故群起而信奉,而自不暇察其理之有無也。韓愈此表歷征古之帝王年壽修短,國運久促,全不繫於奉佛與否,以見其本無神靈,本不能作禍福。此說出,則彼之虛妄立見,而無所挾以惑眾矣,其有功於世教,豈不大哉!明君以正心窮理為學,當三復於斯言。
原文 上問宰相:「玄宗之政,先理而後亂,何也?」崔群對曰:「玄宗用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頲、韓休、張九齡則理,用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則亂。故用人得失,所繫非輕。人皆以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反為亂之始,臣獨以為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相,專用李林甫,此理亂之所分也。願陛下以開元初為法,以天寶末為戒,乃社稷無疆之福。」皇甫鎛深恨之。
直解 憲宗一日問宰相說:「先朝玄宗皇帝在位四十餘年,初時朝政清明,天下治安,後來禍亂遽起,破國亡家,這是何故?」宰相崔群對說:「玄宗初年所用的臣,是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頲、韓休、張九齡,都是忠直君子,專以正道輔佐玄宗,使勵精勤儉,所以國家理治;後來所用的臣,是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都是奸邪小人,專以諂佞誘引玄宗,使縱情奢侈,所以國家危亂。可見人君用人,或得或失,治亂隨之,所繫極重,非可輕忽也。今人都說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反,玄宗避寇幸蜀,為亂之始;臣獨以為從開元二十四年,玄宗罷張九齡的相位,專用李林甫,自此小人得進,君子皆退,朝廷不聞直言,不行善政,是乃治亂之所繇分也。臣願陛下以開元初年的事為法,選用賢臣如姚崇等諸人,必信任之,與共圖治理;以天寶末年的事為戒,辨別小人如李林甫等諸人,必黜遠之,以防其亂,則可保久安長治,乃社稷無疆之福也。」時朝臣中皇甫鎛正是個邪佞小人,聞崔群所對,切中其病,遂深恨之。夫古之英君,始未嘗不用君子,然多不能保其終者,蓋繇天下已治,每厭勤勞而喜逸樂。厭勤勞則但見君子之拘撿,而勢必見疏;喜逸樂則但見小人之可狎,而情必相契。所以始治終亂,皆出於此,非獨玄宗、憲宗為然也。欲任賢臣以成無疆之休者,其深鑒之。
原文 帝問:「玄宗開元時致治,天寶則亂,何一君而相反耶?」李絳曰:「治生於憂危,亂生於放肆。玄宗嘗歷試官守,知人之艱難,臨位初,任姚崇、宋璟,勵精聽納,故左右前後皆正人也。洎林甫、國忠得君,專引傾邪之人,分總要劇。於是上不聞直言,嗜欲日滋。內則盜臣勸以興利,外則武夫誘以開邊,天下騷動,故祿山乘隙而奮。此皆小人啟導,從逸而驕。系人主所行,無常治,亦無常亂也。」
直解 憲宗一日問宰相李絳說:「玄宗開元時政事修舉,天下太平,到天寶以後,盜起兵興,宗社幾於不保,一君之身而前後治亂相反,其故何也?」李絳對說:「治亂無一定之數,有一定之理。治不生於治,而生於一念之憂勤;亂不生於亂,而生於一念之侈肆。玄宗在藩邸時,典領州郡,歷試官守,備知民情疾苦、時事艱危,所以即位之初,任用姚崇、宋璟為相,勵精治理,心志清明,聽納忠言,耳目無壅,故其時前後左右無一個不是正人,相導輔翼者無一件不是正事,天下安得而不治乎!到天寶以後,奸臣李林甫、楊國忠蠱惑上心,操弄國柄,排抑正直之士,使無所容,而專引傾邪險詖之人,令其分佈要區,總領繁劇。繇是朝廷之耳目敝塞,忠言不得上聞,君心之嗜欲日滋,聲色從而雜進,內則盜臣王等搜括緡錢,勸以興利,外則武將高仙芝等邀求功賞,誘以開邊,以致百姓困於科求,三軍疲於征戰,怨聲四起,天下騷然。故賊臣安祿山乘此釁隙,頓生禍心,一旦變起漁陽,而大駕蒙塵,兩京失守。此皆繇小人欲希圖寵幸,專以荒淫侈肆之事,啟導君心,使之縱耳目之娛,窮心志之樂,其驕逸如此,國事安得而不壞,天下安得而不亂乎!繇此觀之,治亂系人主所行,行得其道則治,行失其道則亂。恃其治而萌侈肆之心,則治將變而為亂;懼其亂而厲憂危之念,則亂可變而為治。治亂果何常之有哉!」按李絳以憂危放肆,分別開元、天寶之治亂,其言固甚當矣,而不知天寶之亂,正開元之治有以啟之也。蓋艱難之際雖庸主皆知勉圖,而治平之時,即賢君不免驕佚。開元間海內富庶,兵革不興,玄宗自謂天下治安,所以侈心漸肆。使其知有天寶之亂,豈肯安危利災一至於此極乎!故聖人處極盛之時,而愈切怠荒之儆,其慮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