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紀

真 宗

真宗皇帝,名恆,是太宗第二子,在位二十五年。

原文 以張齊賢、李沆平章事,向敏中參知政事,楊礪、宋湜為樞密副使。齊賢慷慨有大略,每以致君為志。嘗從容為言皇王之道,而推本其所以然。帝曰:「朕以為皇王之道非有跡,但庶事適治道,則近之矣。」帝嘗問沆以治道所宜先。沆對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帝問其人。沆對曰:「如梅詢、曾致堯輩是矣。」

直解 真宗即位之初,召刑部尚書知安州張齊賢還京,與參知政事李沆同平章事。又以同知樞密院事向敏中參知政事,工部侍郎楊礪、給事中宋湜為樞密副使。齊賢在相位,慷慨任事,有經濟大略,每以大臣事君,經開陳善道,匡救過失,使其君為聖帝明王,方副其志。故嘗於奏對之時,從容陳說古昔皇王之道,而又推本其所以然。如論政事,則推原其出政之本,論治化,則究極其致治之繇,以為必如此則合於皇王,不如此則否。真宗答說:「朕以為皇王之道,隨時運用,非有定跡,但令事事都合於道理,無有差誤,則不必拘泥陳跡,而自近之矣。」真宗又嘗問李沆以治天下之道,何者最先。沆對說:「天下之治亂,繫於用人之得失。而明主之所信任者,似在於老成端厚之士。有等虛浮輕薄新進喜事的人,本無經國之遠識,而好為高論,以獵時名,本無任事之實心,而急於立功,以希速進。人君一或用之,則上傷國體,下壞士風,不至於亂天下不止矣。故惟不用此浮薄新進喜事之人,乃第一要緊的事,不可不察也。」真宗因問在朝之臣誰是此輩。沆對說:「如戶部判官梅詢,粗有才辯,屢上書言西北邊事,多不可行。戶部員外郎曾致堯,性甚剛率,前後論列時政,語皆狂躁。如此輩者非議朝政,排間老成,正是浮薄新進喜事之人,不可用也。」大抵英明之君多尚功利,而厭聞皇王之道,喜新進而憚用老成之人。不知皇王之道如五穀之養人,不可暫廢。若功利,則不察正味而徒取適口,所損必多矣。老成謀國,如良醫之治疾,先固元氣。若新進則不辨脈理,而妄投藥劑,其害愈甚矣。古今治亂之跡,皆原於此。張、李二臣之言,真可為萬世法也。

原文 帝又語及唐人樹黨,遂使王室微弱,蓋奸邪難辨耳。沆對曰:「佞言似忠,奸言似信。至如盧杞蒙蔽德宗,李勉以為真奸邪是也。」帝曰:「奸邪之跡,雖曰難辨,久之自敗。」帝一夕遣使,持手詔欲以劉美人為貴妃。沆對使者引燭焚詔,附奏曰:「但道臣沆以為不可。」其議遂寢。帝嘗以沆無密奏,謂之曰:「人皆有密啟,卿獨無,何也?」對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則公言之,何用密啟?人臣有密啟者,非讒即佞,臣常惡之,豈可傚尤。」

直解 真宗一日又與宰相等論及唐時群臣,專樹朋黨,如牛僧孺、李德裕等,各相結納以傾異己,遂使私議橫行,王室微弱。蓋正之與邪不容並立。正人固指邪人為邪,邪人亦指正人為邪。奸邪之人,心術詭譎,言語巧詐,最難分辨,故人主皆為所惑,以至於亂耳。李沆對說:「凡人誠偽分明者易辨,惟似是而非者難辨。巧佞之言,似忠而非忠,奸邪之言,似信而非信。如唐之盧杞,極是奸邪小人,乃德宗被其蒙蔽,深信不疑。常說人言盧杞奸邪,朕殊不覺。御史李勉奏說:『人皆以為奸邪,而陛下不知,此盧杞之所以為真奸邪也。』繇此觀之,奸邪益深,則情狀益偽。若盧杞者,正所謂佞言似忠,奸言似信者也。」真宗說:「奸邪之人,一時固難分辨,久之自然敗露,豈終不可辨哉!」真宗一夕遣中使持御札,要將愛幸的劉美人立為貴妃。沆對中使就引燭將詔書燒燬,因附中使口奏說:「你只說臣沆以為此事不可行。」其議遂止。沆之持正不撓如此。真宗又曾以沆無機密章奏諭之說:「他人都有密啟,卿獨無有,何也?」沆對說:「臣幸待罪宰相,宰相當秉天下之至公,但有公事,則當於公庭言之,何用密啟。凡人臣有密啟者,不是讒毀群僚,即是佞諛主上,非公言也。臣嘗惡此等人所為,豈可傚尤乎!」蓋人臣事君之道,莫貴於正直,而罪莫大於奸邪。凡阿意以養人主之欲,私交以結人主之心,既非正直之為,是即邪佞之漸也。今觀李沆之事,真有正直大臣之風矣。然真宗能不以房闥之愛而違宰輔之言,豈不亦守成之令主乎?宜為史氏之美談也。

原文 以寇准為三司使,陳恕罷。恕久領三司。帝初即位,常命條具中外錢谷以聞。恕久不進,屢詔趣之。恕對曰:「陛下富於春秋,若知府庫充實,恐生侈心,是以不敢進也。」帝嘉之。

直解 三司使是總管鹽鐵、度支、戶部三衙門錢糧的官。真宗以工部侍郎寇准為三司使,命三司使陳恕罷任。史臣因敘說陳恕在太宗時領三司事十餘年,閱歷既深,經理益密,國家財用甚賴之。真宗即位之初,嘗命他開載中外衙門錢糧數目來看。恕久不進上。真宗屢有旨催促他上緊進來。恕乃對說:「臣非敢故違明旨,但以陛下年齡正盛,志意或未收斂,德性或未堅定,若知道府庫充實,只說這錢糧是容易來的,便不肯省費節用,凡聲色、狗馬、土木、甲兵,一切奢侈之心都從此而起,傷生伐性,勞民病國,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是以不敢進也。」真宗知其忠愛懇切,深嘉納之。大抵人主之心,常憂不足,則不期儉而自儉,一恃有餘,則不期侈而自侈。侈心一生,如火之始然,難於撲滅。奸邪之臣,又從而導之,不至於燎原不止矣。真宗初嘉陳恕之言,後為丁謂、林特等爭上會計錄,而天書、封禪之事,遂紛紛不已,率如陳恕所慮。可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而明君自治,當謹其微也。願治者宜加省焉。

原文 秋七月,右僕射平章事李沆卒。時西北用兵,或至旰食。參知政事王旦歎曰:「我輩安得坐致太平,優遊無事耶!」沆曰:「少有憂勤,足為警戒。他日四方寧謐,朝廷未必無事。」旦以為不然。沆又日取四方水旱盜賊奏之。旦以為細事不足煩帝聽。沆曰:「人主少年,當使知四方艱難。不然,血氣方剛,不留意於聲色、犬馬,則土木、甲兵、禱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見,此參政他日之憂也。」

直解 旰,是日暮。真宗景德元年秋七月,右僕射平章事李沆卒。史臣記李沆為宰相時,正當契丹入寇,西北邊用兵,廟堂之上,調度兵馬,處置錢糧,匆忙多事,或自朝至於日暮,才得退食。參知政事王旦歎說:「我輩生當此時,受這等勞苦,不知何時得坐致太平,而憂游無事耶!」李沆說:「人情處安樂則肆志,遇憂勤則小心。今邊境未寧,君臣之間,有些小憂患勤苦之事,足以警戒人心,使不溺於晏安。此正國家之福。夫外寧必有內憂,他日若四方寧靜,國家無虞,朝廷之上,未必不別生事端。那時方以為憂,而未可以為樂也。」王旦聞李沆之論,心中不以為然。李沆又每日將四方水旱盜賊事情,奏之於上。王旦以為人主總攬天下之大綱,其餘瑣碎的事不必一一煩瀆聖聽。李沆答說:「聖人戒於方盛之時,人主當防未萌之欲。今主上年方幼沖,涉歷未久,那黎民百姓,或匱於饑寒艱窘,或苦於盜賊縱橫,或因糧差繁重,不得安居,或被貪官污吏,科斂剝削,種種苦情,無繇上達。我等輔弼之臣,正當隨事奏聞,使朝廷備知小民之勞苦,而不敢恣為逸樂之計。不然,則春秋正富,血氣方剛,不留意於淫聲美色,與夫狗馬射獵之事,則將起土木之工以廣宮室,興甲兵之役以要邊功,親禱祠之事以奉鬼神,無所不至矣。我年已老,不及見此,此乃參政他日之憂,不可不豫為之慮也。」李沆此言,可謂深於愛君矣。未幾,真宗與契丹講和,天下無事,果然崇奉道教,信惑天書,而土木禱祠之事,紛然並作。王旦乃追思其言,歎說:「李沆能見事於未來,真聖人也。」向使真宗能存心於天下,防欲於未然,則沆之言不驗,豈非真宗之福哉!明主撫盈成之運者,宜慎保此心,如朽索之馭馬,加志窮民,如痌瘝之在身,然後可免於他日之憂,而長享太平之福也。李沆之言,真千古之明戒哉!

原文 丁謂與寇准善,准屢以謂才薦於沆。沆不用。准問之。沆曰:「顧其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准曰:「如謂者,相公終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沆笑曰:「他日後悔,當思吾言。」沆又嘗言:「居重位,實無補,惟中外所陳利害,一切報罷之,此少以報國爾。朝廷防制,纖悉備具,或徇所陳,請行一事,即所傷多矣。」

直解 史臣又敘李沆的事說,初沆為宰相時,有知制誥丁謂者,奸邪小人也。素與寇准厚善,而准不知其奸,常在沆前薦舉他,說他有才能,可大用。沆終不用之。准問其故。沆答說:「朝廷任用大臣,必先德望,不但取其才而已。若丁謂之為人,可使之居於人上乎?」准心中不以為然,答說:「如謂這等才能,今日雖不用他,後必有用之者。相公終能抑之使久居人下乎?」沆笑說:「公若用此人,他日敗壞國事,必然後悔。那時當思吾言之不妄也。」沆又嘗自說:「我為宰相,當國家重任,無可補報,只於中外群臣上本條陳利害的,一切報罷,不曾舉行,此則可以少報國恩耳。蓋朝廷制度皆繇祖宗經畫,所以防制天下之利害者,已纖悉具備,不可復加矣。今日只宜守而勿失。若或輕聽人言,紛紛舉措,則變亂成法,百弊叢生,利未及見,而害已隨之,所傷者多矣。此吾所以少補於朝廷者也。」其後寇准不聽李沆之言,舉用丁謂,同居相位。而謂以奸邪誤國,准亦被其讒害。自真宗之後,朝廷之上,議論繁多,人主不能主張。每有一事,甲可乙否,朝更夕改,以致政事紛亂,國勢衰弱而不可復救,皆如李沆之言。夫以丁謂之奸,寇准猶不能識,而沆獨知之,可謂明矣。至於祖宗制度,每因喜事者好為條陳,以博聲譽,廟堂或不深察而遽行之,又或心知其未當,而姑以徇之,則倏行倏罷,意見橫出,不至於蕩滅成法不止矣。故省議論者,尤第一要義。李沆之言,真可為相天下者之法也。

原文 沆嘗讀《論語》。或問之。沆曰:「沆為宰相,如《論語》中『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尚未能行。聖人之言終身誦之可也。」及卒,帝驚慟,謂左右曰:「沆為大臣,忠良純厚,終始如一,豈意不享遐壽耶!」沆性直諒,內行修謹,居位慎密,不求聲譽。遵法度,識大體,人莫能幹以私。公退,終日危坐,未嘗跛倚。治第封丘門內,廳事前僅容旋馬。或言其太隘。沆笑曰:「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廳事,誠隘,為太祝奉禮廳事,則已寬矣。」

直解 跛倚,是一足偏倚。太祝、奉禮,都是太常屬官。宋時大臣蔭子,多授此官。《宋史》又記李沆暇時,常誦讀《論語》。或人問說:「《論語》乃淺近之書,看他何故?」李沆對說:「我官居宰相,宰相之職,當使朝廷政事件件修舉,天下百姓人人得所而後為稱。且如《論語》中有兩句說道:『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朝廷之上,冗費尚多,財用缺乏,是我不能節用也;閭閻之間,差繁賦重,百姓愁苦,是我不能愛人也;一切不時的工作妨害民事者,往往有之,是我不能使民以時也。只這兩句書,我尚不能行,何況其他。可見聖人之言,看著容易,做著實難,雖終身誦法之可也。豈可忽哉!」及是年沆卒,真宗聞之,震驚哀慟,與左右說:「沆為國大臣,心性忠良,器宇純厚,又且終始如一,不改其節。朕倚毗方殷,豈意不享遐壽耶!」其悼惜之如此。李沆為人,天性直諒不欺,內行修謹,少有過失。凡事謹密,絕無疏漏。所行務實,不求聲名。遵祖宗法度,不為更張。識國家大體,不為苛細。奉公守法,直道而行,人不敢以私事幹他。每公事既畢,退回私宅,則終日正容高坐,未嘗懈怠而偏倚。嘗蓋造住宅一所,在封丘門內,規模狹小,廳事前空地,僅可牽馬轉身而已。或言其太狹。沆笑答說:「宅第當傳之於子孫,不止為一時之計。若論今日,這是宰相的廳事,誠為窄狹。若論傳之子孫,他每的官,不過是太祝奉禮而已。有此廳事,已是寬了,豈可以為狹乎!」其遺子孫以儉樸如此。大抵古今名臣,所以能建立大功者,只是一個真實之心。實心為學,只一部《論語》,而其用無窮,不必記問之博;實心為政,只謹守法度,而其利無窮,不必可喜之功。至於不求聲譽,人莫能幹以私,尤正己格物之本。蓋不徇名,則事皆當理而無違道干譽之病;不受私,則所行至公而無偏黨頗僻之愆。宋之賢相當以李沆為第一,後世所當法也。

原文 閏九月,契丹主侵定州,遂次於望都。契丹主奉其太后南下,命統軍使蕭撻凜攻威虜順安軍,魏能、石普敗其前鋒。又攻北平砦,田敏等擊走之。又攻保州,皆不利。乃與契丹主合眾攻定州,王超拒之於唐河。契丹遂駐師陽城澱。然每與宋師遇戰小卻,即引去,倘佯無鬥志。寇准聞之,曰:「是狃我也。請練師命將,簡銳捷,據要害,以備之。」會降將王繼忠以書詣莫州部署石普,言契丹欲講和。普以聞於朝,朝臣皆以為不可信。畢士安曰:「臣嘗得契丹降人,言其雖深入,屢挫,不甚得志,陰欲引去,又恥無名,此請殆不妄。繼忠之奏,臣請任之。」於是帝手詔諭繼忠曰:「朕豈欲窮兵,惟思息戰,如許通和,即當遣使。」

直解 定州,即今真定府所屬定州。望都,即今慶都縣。保州,即今保定府。莫州,即今任丘縣。皆宋時邊境也。景德元年閏九月,北虜契丹侵犯定州,遂引軍徑入,屯於望都。契丹自奉其母蕭太后南下,而命統軍使蕭撻凜分兵攻威虜地方。順安軍鈐轄魏能,與副都總管石普出兵御之,敗其前鋒蕭撻凜。又攻北平砦,總管田敏等又擊走之。又攻城益急不得利,乃與契丹主合兵攻定州。都部署王超拒擊之於唐河地方。契丹駐師於陽城澱。雖說內侵,然每與宋師遇合戰,若小卻,便引兵而去。其跡倘佯寬緩,無苦鬥之志。寇准聞而疑之,說道:「賊兵深入而不決於一戰,是欲使我狃於小勝,志驕意懈,然後乘我之不備也。請練兵命將,簡選果銳勁捷之兵,據要害之地以備之,毋墮其計。」適有契丹降將王繼忠以書送莫州部署石普,說契丹本無鬥志,只要與宋講和。普以其言奏聞朝廷。朝臣皆以契丹多詐,不可信。獨宰相畢士安奏說:「臣嘗得契丹降人,說契丹雖深入,屢經挫衄,不甚得意,陰欲引歸,又無名色,自以為恥。繇此觀之,則講和之請,似有可信,殆無他計也。繼忠之奏,臣請以身任之。」於是真宗手書詔旨諭繼忠說:「朕方愛養元元,豈欲窮兵,惟思息戰。如契丹果欲講和,出於至誠,朕即當遣使通好,以定盟約,毋徒苦天下百姓也。」按宋之和議始於此時。真宗不忍生靈之困,而姑聽其和,未為不可。但當時契丹擁兵南下,深入內地,以求關南地為名,實襲耶律德光割地於石晉之餘策,豈是委心求和者。若真宗能用寇准之言,命將簡銳與之一戰,未必不勝。勝而後與之和,則制和在我,而其體常尊。乃不知出此,而幸契丹之許和,至與之盟於城下,輸歲幣以奉之。其後歲幣愈增,國勢愈弱,而靖康之禍,所繇基矣。夫中國之於夷狄,必握其機而制之,可戰可和,而不失中國之尊,斯久安長治之計也。

原文 十一月,契丹主侵澶州,帝自將御之。時契丹敗宋師於洺州,破德清軍冀州,遂次於澶淵北邊。書告急,一夕五至,中外震駭。寇准不發,飲笑自如。帝聞之大駭,以問准。准對曰:「陛下欲了此,不過五日耳。願帝幸澶州。」同列懼,欲退,准止之,令候駕起。帝難之,欲還內。准曰:「陛下入,則臣不得見,大事去矣。請毋還而行。」畢士安力勸帝如准所請,帝乃議親征。

直解 澶州,即今大名府開州。洺州,即今廣平府臨洺關地方。冀州,即今真定府冀州。景德元年十一月,北虜契丹,入犯澶州。真宗從寇准之謀,親將兵以御之。史臣敘說,時契丹入寇,已敗宋軍於洺州,又攻破德清軍於冀州,遂引軍深入,屯於澶淵地方。北邊聲息緊急,一夜之間,凡五次飛報至,中外人心俱驚惶震駭,而宰相寇准不將警報傳發,但飲酒歡笑,無異平時。真宗聞之,怪宰相不以邊事為急,大駭異之,因召問寇准。准對說:「臣料契丹此來,其兵易破,陛下若欲剿除此虜,不過五日而已。但須陛下親幸澶州,庶可成功耳。」同僚官聞准勸上親征,皆畏懼不敢贊成,欲退班出朝。准留住同僚,令即候聖駕興發。真宗以為難,要且還宮中。准奏說:「陛下若入宮,則臣不得進見,而親征之策不成,天下大事從此去矣。請勿還宮,即刻起行,乃為御虜上策也。」宰相畢士安亦以准言為是,力勸真宗依準所奏。真宗於是始議親征焉。蓋用兵之道,當以氣勝。真宗此時若不親征,則我師之氣不振,而虜之勢愈張。寇准料之已熟,故決意勸帝親征也。

原文 召群臣問方略。王欽若,臨江人,請幸金陵。陳堯叟,閬州人,請幸成都。帝以問准,准心知二人之謀,乃陽為不知者,曰:「誰為陛下畫此策,罪可誅也。陛下神武,將臣協和,若大駕親征,敵當自遁。不然,出奇以撓其謀,堅守以老其師,勞佚之勢,我得勝算矣。奈何棄廟社,欲幸楚蜀遠地,所在人心崩潰,敵乘勢深入,天下可復保耶?」帝乃決計幸澶州。二人繇是怨准。庚午,發京師,准命朝士出知諸州,皆於殿廊受敕,戒之曰:「百姓皆兵,府庫皆財,不責汝浪戰。但失一城一壁,當以軍法從事。」欽若多智,准懼其妄有關說,疑沮大事,出欽若知天雄軍兼都部署。契丹至城下,欽若閉門,束手無策,修齋誦經而已。時司天言日抱珥,黃氣充塞,宜不戰而卻。

直解 臨江,即今江西臨江府。金陵,即今應天府。閬州,即今四川保寧府。珥是日旁的氣,如耳環之形,所以叫做珥。真宗因契丹侵犯澶州,欲從寇准之言,將議親征,乃宣召在廷群臣,問以方略。有參知政事王欽若,是臨江人,與金陵相近,因請真宗幸金陵以避虜。署樞密院事陳堯叟,是閬州人,與成都相近,因請真宗幸成都以避虜。這兩人都顧念私家,不論朝廷利害。真宗心裡疑惑,乃以其謀問於寇准。准心知是王欽若、陳堯叟二人之謀,只裝做不知,對說:「這是誰人為陛下畫此計策,據其誤國之罪,真可斬也。夫陛下以神武馭世,將臣同心協和,願效死力。若大駕一出親征,敵必畏懼威靈,自然遠遁。若不遁去,我則相其機宜,或用奇兵,出其不意,以撓其謀,或堅守城郭,不與之戰,以老其師。戰守皆繇於我,彼處其勞,我處其佚,以佚待勞,我得勝算矣。奈何棄宗廟社稷,欲幸楚蜀遠地,大駕一動,則各處人心,都慌張無主,崩離潰散。敵於此時乘勢長驅深入內地,天下豈復可保乎?」真宗見其說得明切,乃決計幸澶州。然王欽若、陳堯叟不得行其謀,則深怨寇准矣。庚午日,真宗駕發京師,准命在朝官員有才力者,出守諸州要害,都到殿廊領敕,因戒諭之說:「汝等莫愁無兵,百姓每都是兵,任汝選練。也莫愁無財,府庫中都是財,任汝支使。朝廷只要保守地方,不責汝出兵浪戰。但失了一城一壁,即以軍法處治,決不輕貸也。」欽若為人詭譎多智,准恐其在朝妄有陳說,疑沮大事,乃出欽若知天雄軍,兼都部署。契丹軍馬至天雄城下,欽若閉門束手,無計可施,只是修齋誦經,祈天保佑而已。小人遇事不能擔當如此。時司天監奏言:「日邊有暈如耳環一般,黃氣周圍充塞。據占法,虜當不戰而卻也。」其後車駕渡河,虜氣遂奪,不待接戰而和議已成,果如司天之言。

原文 帝次於澶州,暨契丹平。帝在道,適苦寒,左右進貂裘。帝卻之曰:「將士皆然,朕安用此耶!」壬申,契丹兵直犯前軍而陣,未接戰,蕭撻凜出按視地形,時威武軍頭張瑰守床子弩,發矢中撻凜,死焉。契丹主大懼,欲引去,而宋師數十萬方至,繇是和議益決。丙子,帝至澶州南城,望見契丹軍勢甚盛,眾請駐蹕。寇准固請,曰:「陛下不過河,則人心益危,敵氣未懾,非所以取威決勝也。」眾議皆懼。准力爭之不決,出遇殿前都指揮使高瓊於屏間,謂曰:「太尉受國恩,今日有以報乎?」對曰:「瓊武人,願效死。」准乃復入,瓊隨立庭下。准厲聲曰:「陛下不以臣言為然,盍試問瓊等。」瓊即仰奏曰:「寇准言是。陛下若不過河,百姓如喪考妣。」馮拯在旁呵之。瓊怒曰:「君以文章致位兩府,今虜騎充斥如此,君何不賦一詩退虜耶!」即麾衛士進輦。

直解 真宗從寇准之策,親至於澶州,遂與契丹講和。史臣敘說,真宗既發京師,在中途偶苦寒冷,左右進貂裘。真宗不用,說道:「今從征將士都冒寒遠行,朕安可獨尚此裘耶!」其體恤將士如此。壬申,契丹兵恃其強,直犯前軍,排列陣勢,尚未交戰,契丹統軍使蕭撻凜,出馬看視地形,時威武軍頭張瑰管守床子弩,見撻凜來,發弩放箭,正中撻凜而死。撻凜有機勇,契丹主甚倚賴之。見其死,大懼,欲引兵北歸。而宋朝各處兵馬數十萬方至。彼氣既奪,我勢益張。繇是契丹求和之議益決。丙子,眾請上暫且駐蹕。寇准再三奏請說:「陛下親帥六師,而畏虜之盛,不敢過河,則人心益危,敵氣未懾,非所以取威名而決勝策也。」眾人皆懼,莫敢勸行。准盡力爭之,不能決,出遇殿前都指揮使高瓊於屏前,與之說:「高太尉,你受國厚恩,享此高爵,今日事勢緊急如此,亦思有以報國家否乎?」高瓊對說:「瓊一介武夫,惟願捐軀效死,以報國家。」准乃又入奏請。瓊即隨入,立於庭下。准大聲奏說:「陛下若不以臣言為是,何不試問老將高瓊等,當過河否。」瓊即仰奏,說:「准所言極是,陛下若不過河,則將士之戰不力,百姓無所歸命,就如喪父母一般了。」簽書樞密院事馮拯在旁,以瓊言為非,遽呵止之。瓊發怒說:「你等平日不過會做些文章,以此致位兩府。今虜騎充塞如此,君何不賦一首詩以退虜騎耶!今當用武之時,文章何用?高瓊保任寇准之策,定不差也。」於是真宗之意乃決。高瓊就指麾護衛軍士,進輦渡河。此時若非寇準決策,高瓊力贊,則真宗未必就肯渡河。天下事尚未可知矣。

原文 帝遂渡河,御北城門樓。遠近望見御蓋,諸軍皆踴躍呼萬歲,聲聞數十里,契丹氣奪。帝悉以軍事付寇准,准承製專決,號令明肅,士卒畏悅。已而契丹數千騎來薄城下,迎擊,斬獲大半,乃引去。帝還行宮,留准居北城上。徐使人視准何為。准方與知制誥楊億飲博,歌謔歡呼。帝喜曰:「准如是,吾復何憂!」

直解 真宗既至澶州,因高瓊力贊寇准之議,遂進輦渡河,御北城門樓上。遠近望見乘輿傘蓋,知天子果然親征,諸軍皆踴躍奮勵,歡呼萬歲,聲聞數十里,契丹為之懼而奪氣。真宗把一應軍中的事,盡付與寇准,准承製得專決機務。凡發號施令,都明爽嚴肅,士卒無不畏懼悅服者。既而契丹遣數千騎來逼近城下,看我軍動靜。准令出軍迎擊之,斬獲其太半。賊遭挫衄,乃引去。真宗還行宮,留准居北城上,鎮守調度從容。使人到准處審看準做些甚事。准方與知制誥楊億飲酒博戲,歌謔歡呼,如無事一般。真宗乃大喜,說:「准當兵事匆遽之時,從容閒暇如此,必有萬全之謀矣。朕復何憂哉!」蓋准審勢度時,已有勝算,且欲慰主上之心,安三軍之志,而陰奪敵人之魄,故處之泰然如此。其識量宏遠,出於尋常萬萬矣!

原文 戊寅,曹利用自契丹還,言契丹欲得關南地。帝曰:「所言歸地事,極無名。若必邀求,朕當決戰。若欲貨財,漢以玉帛賜單于,有故事,宜許之。」准不欲賂之以貨財,且欲邀其稱臣,及獻幽薊之地,因畫策以進曰:「如此,則可保百年無事。不然,數十年後,戎且生心矣。」准蓋欲擊之,使只輪不返。帝方厭兵,乃曰:「數十年後當有扞御之者,吾不忍生靈被困,姑聽其和可也。」准尚未許。十二月,庚辰朔,契丹遣飛龍使韓杞持書來請盟。准不從。會有譖准幸兵以自取重者。準不得已,乃許其成。復遣曹利用如契丹軍議歲幣。帝曰:「必不得已,雖百萬亦可。」准聞之,召利用至幄,謂曰:「雖有敕旨,汝所許過三十萬,吾斬汝矣!」利用竟以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定和議。南朝為兄,北朝為弟,交誓約,各解兵歸。自是南北弭兵,寇准之力也。

直解 關南地,是瀛、莫二州,即今河間府所屬地方,晉石敬瑭割以與契丹。至周世宗伐契丹,取之,復歸中國。契丹入寇,正欲得此地。又通書議和。真宗遣崇儀副使曹利用奉書往報之。至是十一月戊寅,利用回朝,說契丹要得關南地以和。真宗說:「這地是祖宗所傳之地,豈可棄割。彼欲得之,極為無名。若必邀求不已,朕惟有決戰而已。若欲貨財,昔漢文帝嘗以玉帛賜單于,有此故事,宜可勉許。」寇準以為,虜氣已奪,我戰守之力有餘,豈可賂以貨財,示之以弱。彼若欲求和,則令稱臣於我,及獻還中國幽州、薊州等地,方可許之。因畫計以進,說:「必如此而後可保國家百年無有邊患。不然,則今日雖和,不過數十年之後,虜且生心,窺伺我動靜矣。」蓋是時,虜深入吾地,食盡兵疲,而我兵四集,士氣正倍,准欲合兵擊之,盡殲其眾,使其只輪不返。而真宗素無遠略,方厭兵革之苦,乃諭說:「但保今日無事,數十年後,另有人出來打御他。朕不忍驅民於戰,使生靈被困,且許其和可也。」然准意尚未之許。十二月庚辰朔,契丹遣其飛龍使韓杞,持書來求盟。准不從。適有讒譖寇准,說他幸國家用兵,以專權取重者。准恐獲罪,不得已,乃許其和。又遣曹利用往契丹軍中,定議每歲幣帛之數。真宗諭說:「若契丹貪求無厭,你不得已,雖以百萬許之亦可。」准聞之,私召利用到己帳房中,與之說:「你雖奉有聖旨,許他百萬。然虜情無厭,事當慎始。汝須加忖量,若所許過三十萬,我斬汝矣!」利用奉命而往,竟許他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而定和議。稱宋朝為兄,契丹為弟,交寫誓約文書,各罷兵而息。自此之後,南北兵息,天下無事,乃寇准勸上親征之力也。按當時寇准之意,專主於戰,真宗之意,專主於和。寇准豈不知戰為危事。蓋戰勝而後與之和,則制和在我,而和可久長。惜乎!真宗仁而不武,遽許之和。其後歲幣日增,而國勢愈弱,至於靖康,竟有北狩之禍,一如准之所料。故御虜者,必以和好為權宜,以戰守為長策,此不易之論也。

原文 春二月,寇准罷。准為相,用人不以次。同列頗不悅,目吏持例簿以進。准曰:「宰相所以進賢退不肖也。若用例,一吏職耳。」自澶州還,頗自矜其功。帝亦待准甚厚。王欽若深嫉之。一日會朝,准先退。帝目送之。欽若因進曰:「陛下敬准,為其有社稷功耶?」帝曰:「然。」欽若曰:「城下之盟,春秋恥之。澶淵之舉是也。以萬乘之貴,而為城下之盟,其何恥如之。」帝愀然不悅。欽若曰:「陛下聞博乎?博者輸錢欲盡,乃罄所有出之,謂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繇是帝顧准浸衰,竟罷為刑部尚書,出知陝州。

直解 例簿,是陞官的資格簿。陝州,即今河南陝州。景德三年春二月,寇准罷相位。史臣敘說,寇准為宰相,其用人只論才品,不拘資次。同僚以為非舊規,頗不喜。一日推陞官員,同僚將眼覷著該吏,教他將陞官例簿送看。准說:「宰相以進退人才為職。知其賢,即當進之,知其不肖,即當退之,何必拘例。若不論賢否,只照舊例,挨次進用,則不過一掌案書吏之事耳,又安用宰相乎?」准澶淵回還,自以為有退虜功,頗露矜誇之意。真宗亦因澶淵之功,待准眷顧隆重。一日朝罷,准先退,真宗以目送之。欽若在旁,心生嫉妒,因進說:「陛下敬重寇准,將謂其有安社稷之功耶?」真宗說:「果然。」欽若奏說:「陛下但知准有退虜之功,不知准有辱國之罪。昔春秋之時,楚人伐絞,兵臨其國,絞人降服。楚人與之盟於城下而捨之。《春秋》以絞人不能禦敵,特書以恥之。澶淵之舉,正所謂城下之盟也。夫小國之於大國,勢力不敵,故為此乞哀求和之舉。今以堂堂天朝,乃親屈萬乘之尊,與虜人盟於城下,是《春秋》之所深恥也。而陛下乃以為功乎!」於是真宗愀然變色不樂。欽若又乘機進說:「陛下曾聞賭博之事乎?賭博者,輸錢將盡,無計可施,則盡其所有之錢,出與之博,以僥倖於一擲,這叫做孤注,為其輸贏只此一舉,更無第二著也。今澶淵之舉,準不能別出方略,遽欲聖駕親征,萬一不利,臣不知准再有何法可支。是准以陛下萬乘之主,作一孤注耳,豈不危哉!」真宗中王欽若的讒言,繇是眷顧寇准之意,漸見衰薄,竟罷准相位,為刑部尚書,出知陝州。大抵君子小人,勢不兩立,況功高則忌者愈深,寵盛則間者愈密,自非明君,鮮有不為所惑者。欽若之於真宗,既援《春秋》之義以愧之,又舉孤注之喻以危之,其言若切於事情,使聽者不覺其易入。此小人之所以可畏也。真宗不能深察,而輕棄社稷之臣,其亦不明甚矣。

原文 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有天書見於承天門之鴟尾,大赦改元。先是帝深以澶州城下之盟為辱,居常怏怏不樂。王欽若度帝厭兵,因謬進曰:「陛下以兵取幽薊,乃可滌恥。」帝曰:「河朔生靈始免兵革,朕安能為此?可思其次。」欽若曰:「惟有封禪泰山,可以鎮服四海,誇示外國。然自古封禪,當得天瑞,希世絕倫之事,然後可爾。然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帝沉思曰:「王旦得無不可乎?」欽若曰:「臣喻以聖意,宜無不可。」乃乘間為旦言,旦黽勉從之。

直解 鴟尾,是屋上獸頭。封,是加土。禪,是築壇。泰山,是東嶽。世言古之帝王,致治昇平,則加土築壇於泰山上,祭天以告成功。然此皆秦漢之後怪誕不經之說,非實事也。黽勉,是勉強的意思。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有天書降於承天門之鴟尾上,大赦天下,改元為大中祥符。先是真宗聽王欽若讒譖寇准之言,深以澶州城下之盟為恥,每常間怏怏不樂。王欽若欲逢迎取寵,揣知真宗厭兵,卻故意進說:「陛下既追悔澶淵之盟,何不用兵攻取幽薊地方,以洗雪前恥?」真宗說:「河北生靈自講和以來,才免於兵革之苦,朕安能再用兵耶?卿可更思一策。」欽若乃進說:「今惟有修舉古帝王封禪泰山之禮,見得皇穹恩眷,天下太平,用以鎮服四海,誇示外國,而洗雪澶淵之恥。但自古封禪者,必得天降祥瑞,希世絕倫不易有之事,乃可舉行此禮。然上天祥瑞,豈可必得。前代人君也有將人力假做出來的。惟在人主先自深信而尊奉之,以明告天下,則天下的人,便道真是天降的祥瑞了。」真宗心知其非,而不能自斷,沉思久之,乃說:「王旦每事持正,得無以為不可乎?」欽若又說:「臣請喻以聖意,旦宜無不可。」欽若乃乘旦空閒,具言其事。王旦知上意難回,遂不敢諫,而勉強從之。繇是天書封禪之事成矣。按當時澶淵之盟亦未為失策。真宗若能修德自強,選將練兵以待敵人之釁,則故地可復,契丹可圖,豈止雪澶淵之辱而已乎!不知出此,而聽小人之邪說,為矯誣上天之事,垂之史書,遺笑千古,豈非後世之永鑒哉!

原文 乙丑,帝謂群臣曰:「朕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將半,方就寢,忽室中光曜,見神人星冠絳衣,告曰:『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適睹皇城司奏:左承天門屋之南角,有黃帛曳鴟尾上,蓋所降之書也。」王旦等皆稱賀。帝即步至承天門瞻望再拜,遣二內臣升屋,奉之以下。王旦跪奉而進,帝再拜受之,付陳堯叟啟封,帛上有文曰:「趙受命,興於宋,付於慎,居其器,守於正,世七百,九九定。」緘書甚密。其書黃字三幅,詞類老子《道德經》,始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紹世,次論以清淨簡儉,終述世祚延永之意。讀訖,帝復跪奉,韞以所緘帛,盛以金櫃。欽若之計既行,陳堯叟等益以經義附和,而天下爭言祥瑞矣。獨龍圖閣待制孫奭言於帝曰:「以臣愚所聞,天何言哉?豈有書也?」帝默然。

直解 星冠絳衣,是道家的冠服。老子姓李名耳,即孔子所稱老聃,著《道德經》五千言,蓋道家之宗也。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乙丑日,真宗既用王欽若之言假造天書,欲以誇示天下,乃謂群臣說:「朕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將半時,方欲就寢,忽宮中光曜滿室,見一神人,戴著星冠,穿著絳衣,來告朕說:『上帝見今治化隆盛,將降下天書大中祥符三篇,以示眷異。』此神人傳上帝之命以告我也。今日果見皇城司奏說『左承天門屋之南角有黃絹一段,曳繫於鴟尾之上』,必是天所降之書也。」王旦等都迎合上意,遂率群臣稱賀。真宗即步行到承天門,瞻望再拜。遣二內臣登屋取天書,恭奉以下,王旦遂跪捧而進。真宗再拜受之,付陳堯叟拆封。其黃絹上寫著,「趙受命,興於宋」,是說太祖姓趙,起於宋地也。「付於慎,居其器,守於正」,是說以天下神器付於後人,當守之以正也。「世七百,九九定」,是說國祚綿遠,傳之無窮也。其書緘封謹密,書上有黃字三幅,詞語似老子所著《道德經》。初一段說真宗能以至孝至道紹述先世之業。次一段教真宗清淨無為,簡默儉約,以崇尚老子之術。末一段述宋家世祥久遠之意。此即所謂天書三篇也。陳堯叟宣讀訖,真宗又跪捧尊藏,仍將絹帛包裹,以金櫃盛之。天書既成,欽若之計得行。陳堯叟等又援引經書所載祥瑞之事,附和其說,以阿奉上意,於是中外臣民揣知朝廷之意,爭言祥瑞矣。獨有龍圖閣待制孫奭奏真宗說:「祥瑞之事,本不可信。況天書尤為無據。以臣愚所聞,孔子有言,天何言哉?既不能言,豈有書也?」真宗不能答,為之默然。夫自古言祥瑞,未有若天書之妄誕者,此雖庸愚之人,莫不竊笑,而在廷群臣,相率附和,無一能救其失者,獨孫奭能言之。可見人臣容悅者多,正直者少。君心一有所惑,則諂諛四至,日陷於非而不自覺矣。豈非明主所宜深省者哉!

原文 八月,以王旦兼汾陰大禮使。時將有事汾陰而歲旱。龍圖閣待制孫奭上疏陳不可者十事,且曰:「陛下才畢東封,又議西幸,非先王卜征五年重謹之意。今國家土木之功,累年不息,水旱作沴,饑饉居多,乃欲勞民事神,神其享之乎?」又上疏言:「今之奸臣以先帝嘗停封禪,故贊陛下以繼承先志。先帝欲北平幽朔,西取繼遷,則未嘗獻一謀,畫一策,乃卑辭厚幣求和於契丹,蹙國縻爵,姑息於保吉,謂主辱臣死為空言,以誣下罔上為己任,是陛下以祖宗艱難之業,為奸臣僥倖之資,此臣所以長歎痛哭也。」時群臣爭奏祥瑞。奭上言:「方今野雕、山鹿,並形奏簡,秋旱冬雷,率皆稱賀。將以欺上天,則上天不可欺;將以愚下民,則下民不可愚;將以惑後世,則後世不可惑。夫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陛下何為而不思也?」帝嘉其忠,而不能從。

直解 汾陰,是地名,在今蒲州榮河縣。漢武帝嘗親祀后土於此。繼遷姓李,累世據銀、夏等州。太宗時納款,賜姓名為趙保吉,授以官爵,未幾復叛,為西邊患。大中祥符三年八月以宰相王旦兼汾陰大禮使。時真宗將祀后土於汾陰,適值歲旱。龍圖閣待制孫奭上疏諫之,歷言其不可者十事。且說:「陛下才完東封泰山之事,又講西幸汾陰之禮,非先王卜征五年,重謹巡幸之意。蓋先王凡有征行,必先於五年前占卜吉凶。五年五卜皆吉,然後行,不吉,則不行,其謹如此。今國家營繕土木之功,連年不止,而各處水旱為災,饑饉甚多,乃欲勞民力以事鬼神。鬼神有知,必不享矣。」奭又上疏,說:「今在朝奸臣,因見先帝曾停止封禪,便說先帝有此志而未成,故贊陛下以繼承先志。此言似是而實非也。昔先帝嘗欲北伐遼以平幽、朔,西滅李繼遷,以取銀夏等州。今在朝諸臣,並不曾有獻一謀,畫一策,以贊陛下繼承先志者,而乃使國家卑其言辭,厚其歲幣,以求和於契丹,蹙小疆土,羈縻官爵,以姑息於保吉,不念主辱臣死之大義,而視為空言,不畏誣下罔上之大戒,而反為己任。是陛下以祖宗艱難創造之業,為奸臣僥倖富貴之資。君臣若狂,國家將亂,此臣所以長歎而痛哭也。」時群臣又爭獻祥瑞。奭又上疏,說:「今人臣相率欺罔,阿意取容。雖野雕山鹿之微物,亦稱為珍禽,而形之奏簡;秋旱冬雷之異事,乃反謂瑞應,而率皆稱賀。將以欺上天耶?則天居高聽卑,不可以欺。將以愚下民耶?則民至愚而神不可以愚。將以惑後世耶?則人心是非昭然,不可以惑。大凡國將興,則人君聽察於民,用捨好惡,惟民是從,故事皆得其當而興;國將亡,則人君聽信於神,不務修德,而諂瀆鬼神,故事皆失其當而亡。陛下何為不自思省,而甘處於危亡之地也。」疏上,真宗雖心嘉其忠,而不能從。按當時天書之事,起於王欽若,而決於丁謂,雖以王旦、寇准之賢,不敢有異議,獨奭反覆言之,至剴切矣!真宗知欽若之奸而不能去,知奭之忠而不能用,謂之何哉?先王惟畏天明命,故無所不畏。若真宗者,上以欺天,下以欺民,中以自欺,方且欲以誇示夷夏,亦可謂至愚也已。

原文 太尉侍中王旦卒。旦為首相,會天下無事,慎守祖宗法度,無所變改。帝久益信,言無不從。凡大臣有所奏請,必問曰:「王旦以為何如?」旦與人寡言笑,及奏事,群臣異同,旦徐一言以定。居家貧,客恆滿堂,察可與言,及素知名者,數日後召與語,詢訪四方利病,或使疏其言而獻之。觀才之所長,密籍其名,不復與之相見。遇有差除,必先疏四三人姓名以請,所用者,帝以筆點之。同列不知,爭有所用,惟旦奏入,無不俞允。丁謂因是數譖其專,莫知其故也。

直解 太尉侍中王旦病卒。史臣敘說,旦為首相,遇天下承平無事,謹守祖宗法度,未嘗以己意變更。真宗任用既久,愈益敬信。旦之所言,無不聽從。大臣欲行一事,有所奏請,真宗必問,說:「此事王旦意思以為何如?」其信重如此。旦性簡默,與人相處,不輕發言笑,及至奏事,或群臣意見不合,議論異同,旦從容出一言以斷之,即無不定。其操守廉潔,雖居相位,其家甚貧。賓客常至滿堂,旦未嘗拒之,而亦不輕與之接。察其中有才識過人,可與議天下之事,及素有名望者,數日後召與之語,咨訪四方利弊,或口不能盡,使之書寫其言而獻之,觀其才之所長,果可任用,即密記其名,自後不復與之相見。遇有差委除授,必預將所記者,開具四三人姓名,密請於上。真宗擇其可用者,以筆點之。同僚不知,乃各以己見爭欲薦用,多不合真宗之意。惟旦奏入,無不依允。丁謂因此嫉妒,時時在真宗前譖他專擅,不知旦己預先奏請得旨,非出於己意也。旦在宋為賢相,其事之可紀者固多,至於不妄言笑,而一言足以決大疑,不市私恩,而群才悉為所收用,尤得大臣之體。此史臣所以特書之也。

原文 旦凡薦人,人未嘗知。諫議大夫張師德兩詣旦門不得見,意為人所毀,以告向敏中,敏中從容言之。旦曰:「旦處安得有毀人者。但師德後進,待我薄耳。」及議知制誥。旦曰:「可惜張師德。」敏中問之。旦曰:「累於上前言師德名家子,有士行,不意兩及吾門。狀元及第,榮進素定,但當靜以守之爾。若復奔競,使無階而入者當如何也。」張士遜轉運江西,見旦求教。旦曰:「朝廷榷利至矣!」士遜遵其言,不求羨利。人稱士遜識大體。薛奎發運江淮,辭行。旦無他語,但云:「東南民力竭矣!」奎退,歎曰:「真宰相之言也。」

直解 轉運、發運,都是掌管一路錢糧的官。史臣又敘,王旦每凡薦引人才,人未嘗知其薦者。蓋不敢以朝廷官爵市私恩也。諫議大夫張師德曾兩次到旦門求見,竟不得見,以為被人讒毀,故為旦所拒。告於向敏中,敏中從容與旦言之。旦答說:「旦處安得有人讒毀人者。但師德乃後進之士,習於浮薄,不以厚道待我耳。」及知制誥缺官,議要用人。旦歎說:「可惜張師德是名家之子,素有才行可用。不意他兩次到我門求見,希圖薦舉。夫師德以狀元及第,榮進已素定,但當安靜以守之,何患不做美官,而乃急於進用如此。狀元猶且奔競,將使孤寒之士,無階而入者,又當何如耶?是其人才器可取,而不自愛為可惜也。」這是王旦裁抑奔競,以正士風的意思。張士遜為江西轉運使,見旦請教。旦告說:「朝廷徵求財利之法,可謂至矣!不可更為搜括,以困吾民。」於是士遜遵守其言,並不加求羨餘銀兩。時人翕然稱之,以為識大體。乃旦教之也。薛奎為江淮發運使,辭行。旦無他語,只說:「東南民力已竭盡矣!可不思所以安輯之乎?」奎退而歎說:「宰相上佐天子,保國安民,旦惓惓以百姓為憂,真宰相之言也。」大抵辨論人才之法,當以平淡為上,躁競為下。師德雖才,即其躁進一念,何所不至?宜為旦之所抑也。及旦每論理財,則以民力為言。蓋民者財之所自出。民富則財充,而上下皆益;民窮則財盡,而上下皆損。旦之言若為民,實所以為國耳。《大學》論用人理財而思休休之大臣,若旦者真無愧矣。

原文 秋七月,以王曾平章事,呂夷簡、魯宗道參知政事,錢惟演為樞密使。曾方嚴持重,每進見,言利害事,審而當理,多所薦拔,尤惡僥倖。帝嘗問曾曰:「凡臣僚請對,多求進者。」曾對曰:「惟陛下抑奔競而崇恬靜,庶幾有難進易退之人矣。」初真宗封岱祀汾,兩過洛陽,皆幸呂蒙正第,曰:「卿諸子孰可用?」蒙正對曰:「諸子皆不足用,有侄夷簡,任穎州推官,宰相材也。」夷簡繇是進用。

直解 洛陽,即今河南府。穎州,即今鳳陽府所屬穎州。乾興元年秋七月,仁宗即位,以參知政事王曾平章事,知開封府呂夷簡、右正言魯宗道參知政事,樞密副使錢惟演為樞密使。這四人都是一時人望。史臣因敘說,王曾為人端方嚴毅,持重不苟,每進見真宗,言國家利害之事,議論詳審,切中道理。於天下賢才多所薦拔。至於僥倖驟進者,尤深惡之。真宗嘗問曾說:「人臣進退,出自朝廷。今臣僚有所請對,多自求進用者,為之奈何?」曾對說:「士人之節概,在上所以勵之。惟陛下裁抑奔競躁進之人,崇獎恬退靜守之士,則天下知重廉恥,畏名義,即有奔競躁進者,亦無所容,而士風自正。庶幾有難進易退之人矣。」初真宗東封岱岳,及親祀汾陰,兩次過洛陽地方,皆枉車駕,臨幸呂蒙正家。是時蒙正方致仕家居,真宗因問蒙正說:「卿諸子中誰可大用者?」蒙正對說:「臣諸子皆庸才,不足用。有一侄夷簡,今任穎州推官,乃是宰相之材,可大用者也。」真宗記憶在心,故夷簡得不次進用,至是擢居政府,推真宗之意也。按真宗之末,奔競者多,至使人臣得自求進用。士風之壞,極矣。獨王曾正色立朝,凜然有難進易退之節,故其告於君者,必欲抑奔競而崇恬靜,誠至當不易之論也。仁宗沖年,首用王曾為相,而一時名士如夷簡、宗道輩,皆併入政府,朝廷可謂得人矣。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