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粉絲經濟到社群關係

我一直不太喜歡粉絲經濟這個詞。

在我看來,這無疑就是一場新的造神運動。

儘管它構建了各種「明星」與受眾之間的直接聯繫,成功地繞過了過去由媒介把持的包裝、代理和宣傳環節,縮短了傳播的距離,但是,這仍是一種仰望。

在「超級女聲」時代,它捧紅了一批出身草根的音樂學院學生和過氣歌手;進入社交媒體勃興的時期,它在中國造就了一批微博大V、自媒體人和企業品牌,比如薛蠻子、作業本、留幾手、羅振宇、高曉松、吳曉波、小米,等等。

粉絲經濟,在某種程度上類似於宗教。神和信徒的關係是,你是我的神我供養你,「用戶」直接付費。「在社交網絡時代,人跟人的關係純粹的是被欣賞、被追隨的感覺,將來你的生意應該和人際關係連在一起。其實我們做的生意就是粉絲生意。」創業黑馬集團創始人牛文文對我說。

「神」們成功地把他生產的內容、製造的產品轉換為影響力。每天早晨,你都能準時收聽到羅振宇在微信公眾號上發送的一段語音,但正如羅所說,他生產的不是內容,而是「魅力人格」。

但它的內部傳播路徑和組織架構仍是金字塔式的。如神一般的大V高高在上,無論是在線上還是在線下出現,都受到搖滾明星般的歡呼和簇擁,他的每條微博都有數千個轉發,他推出的新產品每每缺貨,只能走後門弄到F碼才能買到。在全國各地,無數粉絲自發地組織分舵,猶如歌手的後援團、粉絲會。

因為他已經建立起寶貴的信任,使得打上他的標籤的任何產品都像是獲得了品質保證。羅輯思維賣的月餅就一定比稻香村的月餅好吃嗎?錘子手機一定比華為手機出色嗎?沒關係,粉絲們只是覺得,他又一次與他喜歡的明星擁抱在一起了。

但問題是,這只是在消費粉絲們的真愛而已。每位粉絲對「神」的信任與愛就相當於有一個儲值餘額,一旦月餅沒那麼好吃、性價比沒那麼高,這一餘額就將減少。

粉絲經濟,是在賺粉絲的錢。本質上,它仍是一種賣家與買家的對立關係,仍是商業社會的一種銷售話術而已。

想利用粉絲進行社交傳播的形態也大抵如是。不管是媒體還是企業品牌,你仍是想扮演神一樣的存在,把粉絲當做是魔法世界裡的「麻瓜」,把信息施捨給彷彿嗷嗷待哺的嘴裡。

想得美。

打造粉絲經濟,莫不如建立社群關係。

正如大衛·溫伯格(David Weinberger)在其出色的著作《知識的邊界》中寫的那樣:「當知識變得網絡化,房間裡最聰明的人不再是站在最前面對我們說教的那個人,也不是房間內所有人的整體智慧。房間裡最聰明的人是房間本身,亦即把房間裡的人和想法連接起來,並將之與房間外的網絡產生連接。」

一所所「房間」,就是一個個社群的集合。在「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即使這個房間裡有最初建造房間的人,他也不應該扮演上帝,他也無權決定誰有權進入這個房間,或者將誰踢出。哪怕他是這個名為小米的論壇的版主,或者一個微信群的群主。

那麼,決定權、領導權在誰手裡?

吉米·多納爾·威爾士(Jimmy Donal Wales)是維基百科(Wikipedia)的聯合創始人之一,他為這個在線的百科全書所做的唯一決定是,盡量不做裁決。當大家為一件事爭議不下時,雖然是創始人,威爾士並沒有做出是或否的決定,而是在那條「維基百科不是什麼」的條目下添加了一些新文字。儘管這個條目基本上就是維基百科的規範原則,但威爾士的修改並不是最終、最高裁決——其他人繼續爭論,並無需經過他同意修改他的文字,直到達成大多數人都暫時能接受的意見。

在另一場爭論裡,儘管用戶已經就此議題投過票,可大家仍在就投票結果進行討論。威爾士不得不再次做出決定,而他的決定僅僅是:再投一次票。

溫伯格評價威爾士的做法:只是在社群各方意見均勢時,他才像擲硬幣那樣做出裁決,或者是像法官那樣修改或實施一些準則。威爾士的決定來自社群,而且在做出決定後,這些決定還會再由社群重新詮釋、轉述。

而一個聰明的「房間」並不意味著社群全體都有一致的認知和觀點,那只是「回聲室」。君子和而不同,大家會就一個議題發表不同的看法,差異性甚至對立的意見會促進整個「房間」變得更聰明,也會有更高質量的信任。這就需要整個社群要恰當吸引分歧者的加入,而不全然是博學派[借喻自電影《分歧者:異類覺醒》(Divergent)]。

為什麼粉絲經濟是偽社群,是假的共同體?

原因是,它導致人們擁護一種浮士德式的交換機制:粉絲們把原本應獨立作出的價值判斷、生活信仰追求和不加甄別的信任,全部交由「教主」,換來的是免除了不停做判斷的麻煩,對未來願景的想像,以及心醉神迷於從屬地位。這種形式和結果是對共同體的拙劣模仿,或者說,創造了假的共同體。

這樣的組織形態就像是一種「日月神教」,個人以犧牲個體獨特性的方式,換取生活在一個想像的集體中的安全感。我們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多個案例:從直銷狂熱到劉一秒那樣的成功學大師。它們的確提供了新的標記個人標籤、尋找身份認同、連接為社群的機會,但卻將群眾籠絡為狂熱分子。

在探討真正的社群或者說共同體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借鑒社會生態學的某些知識。社會生態的繁榮依賴於考慮所有組成部分的整合,依賴於平衡的多樣性,而不依賴於單一物種的統治。其格言是悉心呵護。社會生態通過營造新的平衡或恢復原有的平衡而痊癒。

一種錯覺是,結合緊密的共同體才是真正或最理想的共同體。不是。它也可能是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被扭曲,或者是過度排他和過度內向,或者要求太多的承諾和順從。所以,其中關鍵在於,個體或其中的小眾群體是出於認同還是順從,而凝結為大的共同體的;它是否以犧牲多樣性為前提;是否越來越強化遵從與紀律、規則與訓罰、多數人的暴政。

美國法律社會學家菲利普·塞爾茲尼克(Philip Selmick)在其《社群主義的說服力》一書中認為,研究社群主義、共同體,必然要討論到什麼是真正的民主。民主不能與「被統治者的同意」劃等號。相反,民主要求的是,個體的「自我保留的同意」。這意味著,首先,同意是可以撤回的。其次,當過程允許持續地批判權威時,則同意就是自我保護的,這要求對個人和少數人權利的保護。所以,他認為,一個良好的共同體應該實現「聯合的統一(unity of unities)」,並追求「共同的善」,即整體的內聚性承認並鼓勵其基本的組成部分的延續和繁榮。也就是,非「同質的統一」。

社群關係,比粉絲經濟更接近我們身處的這個失控網絡的模樣。人與人之間不存在買賣雙方的猜拳關係,信息的傳播是自由流動的,整體社群一起創造新的價值。甚至社群內部亦有可能演化出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聯盟方式,出現新的形態,湧現商業機會。

「網絡中沒有知識的中央管理者,只有獨特觀點的監護人。人們如今身處高度連接又深度分裂的社會,不可能再依賴中心標準的指導。人們被迫進入現代存在主義的黑暗中,要在互相依賴的碎片的混亂困境裡創造出自己的文化、信仰、市場和身份特徵。傲慢的中心或潛在的『我是』的工業圖標變得空洞乏力。分佈式、無領導的,自然出現的整體性成為社會的理想。」凱文· 凱利(Kevin Kelly)在《失控》一書寫道。

對企業品牌來說,這是一項新任務。成為房間的建造者,意味著你只是線索的提供者,而不是答案的守護者。所謂線索,就是設置新的議題、提供新的故事,然後供房間裡的所有人參與討論、爭辯和傳播,話題的結論和故事的結局是開放的,你並不擁有唯一的終極正確。

《新媒體革命2.0:算法時代的媒介、公關與傳播》